沈虎禪並沒有留在楚杏兒身邊多少時候,只靜坐調息了一會,就走了。
帶蔡可飢一道走。
沈虎禪甚至沒有拔掉嵌在身上的錢鏢。
楚杏兒一見,那十枚鏢,無一不打在死穴要害上,張十文的暗器手法,就連沈虎禪也破不了。
不過,錢鏢只堪堪沾及皮肉,並沒有深入肌裡筋脈。
沈虎禪在發刀的時候,罡氣早已遍佈全身,錢鏢是打在他身上,但並未曾造成多大的殺傷力。
楚杏兒想替沈虎禪拔掉錢鏢。
沈虎禪陡地睜開雙目。
他按住了楚杏兒的手。
楚杏兒先是吃了一驚,後又覺得羞赧。
“不要拔除,”沈虎禪柔聲道:“一拔,我的真氣反而洩了,讓它留著好了,待事情過後再拔除,不妨事的。”
他拍了拍楚杏兒的手背,像安慰個小孩子。
然後便運氣調息。
更劇烈的戰鬥在前面侯看他。
楚杏兒不敢再騷擾他,她知道眼前這個人一旦決定了要去做什麼事,便誰都擋不了挽不住勸不得的。
她只有替他護法。
——強敵說不定還在周圍。
“少年劍”中的楚衝、楚撞兄弟正向蔡可飢追問發生的事,並替他舒筋活絡,蔡可飢把沈虎禪單刀追斬數大高手的事說得活靈活現,楚杏兒便是在這時候聽得沈虎禪如何救蔡可飢而退姚八分的。
沈虎禪只歇了一陣子。
甚至還不及一盞茶時光。
他立起、抄刀、吸氣,向楚杏兒點了點頭示意,然後向蔡可飢道:“走吧。”
沈虎禪就這樣走了。
楚杏兒和沐浪花、司馬不可、楚衝、楚撞一路支撐著回到“將軍府”,然而現在已近黃昏了。
沈虎禪仍然沒有回來。
——沈虎禪還會不會回來?
將軍疼惜地看著他的女兒。
獨生女兒。
而且也是仍是獨身的女兒。
“你已經很累了,”將軍道:“你為何不歇歇呢?”
楚杏兒說:“我要等他。”
“讓我們來等他,不一樣嗎?”
“他救過我,我不想看他出事……”
“他救過我的兄弟和女兒,我也不想讓他出事。”
“爹,”楚杏兒似鼓起了極大的勇氣,問:“如果他能回來,你會對他怎樣?”
將軍微微笑道:“你要我對他怎樣?”
楚杏兒低著頭說:“他是個人才……很有用……”忽然抬起了頭,懇求似的說:“爹,女兒看他是真心效忠於你的,你就……”
將軍冷冷地道:“你知道我一向是疑人不用。”
楚杏兒的心往下沉。
她抗聲道:“可是……”
將軍依然把話說下去:“不過我也一向用人不疑!”
他聲音轉為慈靄:“他不是個很有用的人嗎?爹爹一向喜歡用有用的人;他不是很忠誠嗎?爹爹一向喜歡用肯為我效忠的人。”
楚杏兒喜出望外,要不是當著這許多人面前,真會掠過去飛抱將軍。
將軍笑了:“何況,他還是我女兒所欣賞的人呢!”
楚杏兒的臉紅了。
因為她是將軍的女兒,將軍苦心要培植她,讓她一早就出來江湖歷練,原因很簡單:“杏兒,爹爹要你受煎熬歷風霜獨自解決難題,不一定是要你成為我的強助,也不是要你非有大成就不可。爹爹只有你一個女兒,爹爹的仇家不少、樹敵又多,你要是沒有獨當一面的能力、解厄克敵的能力,只怕日後險途難渡,所以你一定得要自強不息。”
楚杏兒也真的自強不息。
加上她的聰明、機巧、討人歡喜,很快的她便真的成為將軍麾下的三面令旗之一。
可是,一個潔身自愛而又自視甚高的女孩兒家,在江湖上,在風塵裡,同樣會感覺到空虛、寂寞和冷。
她是將軍的女兒。
誰也不敢沾她。
她的武功眼界皆甚高明,誰都沾不上她。
將軍是她的嚴父,她對他且敬且畏,但她卻沒有一個可以傾吐的人。
她自幼喪母。
母親也是文才武略俱能的人,可惜就喪在萬人敵手裡。
但是萬人敵的獨子,據說也喪在將軍劍下。
故此,將軍與萬人敵除了在派系上的對立之外,彼此還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楚杏兒平日結交了不少豪傑英俠,諸如兜玉進、唐多令、冷秋帆等,但她不會向他們傾訴心事。
她寧願向燕趙傾吐。
燕趙雖是將軍的敵人,卻是她很好的傾聽者——甚至可以說是她的知音。
這些年來,她在江湖上闖蕩,已學會了不怕兇無懼惡而且臉皮已厚得不會變色良心早已不見了,沒想到,將軍的話,竟會使她臉紅,一念及沈虎禪,還會心跳加速。
這點連楚杏兒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所以將軍接下去的話,她便無法集中精神,只聽到一部份,將軍好像有些喟嘆的說:“只不知沈虎禪肯不肯為我所用……”
然後他們便討論了起來。
其中又以王龍溪為最大聲。
她真想叫王龍溪為“王大聲”——不,是“大聲王”才對。
這麼多人裡,她最不喜歡聽王龍溪說話:既快、又急、特別大聲、而且不經腦袋、還自以為是!
——這頭大沒腦、腦袋生草的呆瓜!
她寧願聽舒映虹說話。
至少舒三堂主很溫和、耐心、聰明、且善解人意。
她也情願跟慕小蝦說話。
慕小蝦雖魁梧、粗魯、大塊頭,但是他怕她。
她喜歡人怕。
人越怕她越高興。
武功越高塊頭越大的人越是怕她就越好玩。
可是她知道沈虎禪不怕她。
一點也不怕她。
說也奇怪,她反而有點怕他。
也不是怕他什麼,而是怕他不高興、怕他不開心、怕他不喜歡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怕這些。
——這本來又“不關她的事”。
她忽然覺得千頭萬緒,也許是因為曾經受過一晚的驚恐,受了一夜的風霜,同時也戰鬥了整個黑色的晚上,她的臉一下子冷,一下子熱,兩頰一下子涼,一下子燒,腳下也有些輕飄,頭上更有些恍惚。
她勉強斂定心神。
——可不能歇看。
——要等沈大哥回來。
她集中精神,正好聽到將軍在跟燕趙說:“你也累了。”
——燕大叔累了?
——他為什麼累?
——他怎會累?
燕趙道:“不累。”
將軍道:“你也忙了整個晚上。”
燕趙道:“忙,不一定就累。”
“對,正如疲,不一定倦,”將軍道:“疲只是身體的累,倦則是連精神意志都累了。”
燕趙道:“只要忙得有收穫,就算疲,也不覺倦。”
將軍似是不經意地問:“你有收穫麼?”
燕趙爽快地答:“有。”
將軍一笑。
可是楚杏兒不懂。
她不懂他們到底在談些什麼!她以為自己沒留意先前的說話,以致跟不上內容。
其實不僅是她不懂,連舒映虹等人也沒聽懂,將軍和燕趙究竟在說些什麼。
不過他覺得自己必需要報告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
“蔡般若來了。”
蔡般若來了。
蔡般若是東北“五澤盟”總盟主。
他在武林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他的“高唐指”不但是東北一絕,據說只有當年的“長空幫”幫主桑書雲之“長空神指”,以及白衣方振眉之“王指點將”才能剋制他,他德高望重、博學旁通,有人說,如果不是他遇事太過裹足不前,不能全身投入,他旗下的“五澤盟”,早就在二十年前大舉中興。
正如將軍和萬人敵足以相峙,蔡般若在武林中的位份,只有西南“萬水千山”鍾詩牛才能匹比。
“五澤盟主高唐指”與“萬水千山總是牛”本身就有很多纏繞不清的淵源與糾葛,總之,“五澤盟”的蔡般若,因西南有“南天王”鍾詩牛在,一直都不肯踏入長江以南一步。
可是蔡般若這回卻來了。
以蔡般若跟萬人敵與將軍的微妙關係,他的出現,足可影響均勢的戰局。
——問題是:蔡般若因何會在此時此境此際此地出現?
連王龍溪都不禁動容。
將軍並不動色。
燕趙也不動容。
燕趙望望屋樑。
將軍也看看屋樑。
他們倒似一早就已知道此事。
連舒映虹也不禁愣了一愣。
——難道是自己報導錯了消息?
曾有過這樣的先例:舒映虹孜孜地報告一個重大而秘密的訊息,結果到了後來,才知道根本是個錯誤的,將軍早就知道了,當面指出時,舒映虹不免有些訕然赧然。
他當然不希望這種事情會重現。
——一個人,確實沒有幾次面子可丟。
不過看將軍的情形,又不似對他所提供的訊息懷疑。
他反而向燕趙心平氣和的道:“他果然來了。”
燕趙也平靜地道:“他真的來了。”
將軍撫髯:“也許,他早該來了。”
“要掌燈了,”燕趙說:“沈虎禪也該回來了。”
話未說完,忽聽外面遠遠遠遠遠遠有馬嘶聲。
一人倉皇而入,足不沾地,身法極為高明。
他人未到,已屈膝,腳未沾地,額頭已向將軍一頭跪了下去,發出“砰”地一響,疾道“稟報將軍,有敵騎一人正往關口裡闖……”
語音未了,另一人已疾掠而入,額上滿是密集的汗珠,來不及跪倒便已叫道:“稟將軍,來人已闖入大門!”
他的話未完,馬嘶聲已極逼近,又一人如流星般射到,人未到大廳,張口便喊:“不好了,他已……”
他這句話也沒有說完。
因為沒有說完的機會。
這剎那間,馬嘶已自大廳響起,一騎如風捲雲湧般衝了進來,一時間眾人驚起走避,王龍溪大喝一聲,正要徒手上前攔截,那匹神駿陡然勒住。
一切都靜了下來。
唯有將軍和燕趙,仍站在原處,紋風未動,靜觀其變。
馬上有三人。
楚杏兒喜而叫喚:“沈大哥。”
一人自馬後一躍而下。
那是蔡可飢。
他臉上青一塊、瘀一塊、人中滲著鼻血、嘴角也有血絲、一條腿還瘸了,可是他的表情,既光彩又振奮,彷佛剛好打了十八場大勝仗。
他手裡還抱著一人。
徐無害。
徐無害雖臉色青白,狀甚衰弱,但如將軍這些明眼人一眼看去,已知徐無害並無大礙:
——他死不了。
還有一個人。
第三個人。
這個人就在馬上。
是他策的轡。
是他控的馬。
也是他救的人。
他仍然神威凜凜。
可是他並沒有下馬。
他是整個人栽倒下來的。
——他是沈虎禪!
沈虎禪回來了。
和他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