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寮的後面,是一片地形複雜的丘陵,利用白晝的閒暇,任霜白在那片丘陵地裏堪查到一處極佳的隱藏之所——那是一個乾燥堅實的土穴,入地不深,卻有三道轉折,土穴之外,正好由另一個小丘遮蓋,人要進去,還得偏着身子才行;任霜白是利用冬風灌入穴中的迴響聲找到這個土穴的,他領着醒來後的鐘若絮去看過,同時指導鍾姑娘急難發生的當口如何遁入土穴的路線:從草寮後側一角掀起腳壁,經由一道窄溝,即可不露痕跡的直趨穴內。
鍾若絮也去看了,路徑也記熟了,卻總顯得不甘不願,有幾分悶懨懨的情緒,她這樣的反應,任霜白十分理解,共生死,同患難,本為連心依命的伴侶們奉為圭臬,現在偏讓她獨自苟安,當然會有種不踏實、未盡責的感覺,但各項基於現實的道理攔着她,便內心窩囊,亦只有訴諸情緒了。
這一天過得很快,丘陵地上跑幾趟,已經近黃昏了。
空中雲層低壓,陰晦重疊,寒風揚起,陣陣搖撼着草寮,嘎吱嘎吱的摩擦聲,好像隨時都能拆散草寮單薄的架構,人待在裏面,真提心吊膽的。
冷瑟的空氣從草寮的隙縫中鑽進來,不止是冷,還凍得緊,鍾若絮坐擁毛毯,依舊渾身哆嗦,不住打抖,連嘴唇都泛了青。
看不到鍾若絮受凍的模樣,但任霜白卻清晰聽到她哆嗦的聲音,於是,任霜白二話不説,起身便向草寮外行出。
包着毯子發抖的鐘若絮,見狀趕忙喊着:
“喂,霜白哥,大冷天,你要去哪裏?”
任霜白半轉過身子道:
“去弄點柴火來燒,看你凍成那樣,再不起火,怕要冷壞你了。”
鍾若絮猶待逞強:
“不,我還不大冷,外面風大,你就別出去了。”
任霜白笑道:
“上下牙牀都在打戰了,還説不大冷,若絮,我不要緊,這點風霜奈何不了我,你且歇着,我去去就來。”
不等鍾若絮再説話,任霜白已迅速出門,片刻後,已抱着一大堆槁木枯枝回來,一張面孔也弄得污黑斑斑。
蹲在地下,他手腳利落的開始架柴生火,不一會,熊熊火光已然竄起,隨着焰苗的跳升,草寮裏馬上有了暖意。
鍾若絮匆匆起身,掏出手絹來替任霜白揩擦頰間的污漬,邊痛惜的道:
“看你,撿柴火把臉上弄得髒兮兮的,若叫人家看在眼裏,還以為我單會支使你呢……”
任霜白撥動着火堆,跳閃的光芒映得他面容透紅:
“支使就支使吧?天下沒有誰規定只准老婆侍候丈夫,而不準丈夫照顧老婆,夫妻恩愛才叫重要,哪來大小?”
鍾若絮但覺心頭一片温熱,曬如春花:
“霜白哥,你可要一輩子記住你講的話才好,別等以後我人老珠黃,倦了厭了,又擺出當家老爺的架勢來。”
任霜白笑道:
“你看我會是那種人麼?”
忽然,鍾若絮有所思悟的道:
“霜白哥,我覺得這時生火取暖,不大妥當……”
任霜白道:
“你是怕火光外泄,引人注意?”
鍾若絮點頭:
“天色近晚了,有火光的地方,容易暴露目標……”
任霜白淡然道:
“這就是我一直不曾起火的原因,但現在已無關緊要,若絮,你的身子才是第一,我不能為了某些顧忌而令你挨冷受凍,首先須考慮的狀況在眼前,而非尚不可知的未來變化。”
鍾若絮望着熊熊的火苗,聲音悠恍:
“我覺得我好幸福……霜白哥,你可別太寵我了……”
温柔的摟住鍾若絮肩膀,任霜白道:
“若絮,你生來便是給我愛、給我寵的,我的關懷,我的憐惜,我的情感,我往後的整個生命,完全連繫在你一個人身上……”
鍾若絮將面頰緊貼住任霜白的胸膛,如夢般輕輕暱喃:
“哦,霜白哥……霜白哥……”
須臾的温馨之後,任霜白默默為鍾若絮包緊身上的毛毯,低聲道:
“你該走了。”
鍾若絮不禁大為詫異:
“走?我往哪裏走?”
任霜白臉色肅穆:
“那個土穴,白天不是看好了麼?”
睜大眼睛,鍾若絮受驚的道:
“霜白哥,莫非你已聽到了什麼?或者,有狀況出現?”
任霜白道:
“有人馬嘈雜的聲音,卻在很遠的地方驟然靜止下來,這不是個好徵兆,若絮,為防萬一,你還是先躲一躲,如果乃我多疑無事,我會即刻去接你出來。”
鍾若絮凝視任霜白,噎窒一聲:
“霜白哥!”
任霜白斷然道:
“快走。”
一甩頭,鍾若絮筆直站立:
“不要忘記對我的承諾!”
任霜白道:
“一定。”
於是,鍾若絮按照預定步驟,匆匆走到草寮後側,掀起下面一片草蓆,身影微閃人已鑽了出去。
任霜白將腳壁恢復原狀,又獨自踱回火堆邊坐下,他的目瞳反映着赤紅的焰火,彷彿變得血漓漓的一片了。
半晌,他聽到外面傳來輕微的動靜,那是衣角帶風的聲音,腳步移挪的聲音,以及,人們有意摒壓住的呼吸。
接下去,鼓聲起了。
沉悶的鼓聲低緩而有節律,帶着説不出的邪異意味,這鼓聲,任霜白並不陌生,他曾聽聞過——在那荒僻的山野小屋裏,在與鍾家兄妹杌隉的相對裏,鼓聲曾經極具脅迫性的傳響,它暗示着血腥,隱喻着暴力,充滿入侵的殘酷及不可恕的蹂躪,如今,它又來了,又兇惡的來了。
不消説,“收魂鼓”施心痕已在左近。
面對火光,任霜白坐如磐石,不應不動,他知道,無須他採收什麼措施,從四周聚攏的敵人將會自行出現,自行來到他的面前。
突然間,鼓聲驟而消失。
一剎的死寂之後,衣袖帶風的聲息急速響起,紛自各個不同的方向往草寮快速集中,只是瞬息,七八條人影已衝破草寮的頂、門和席壁,于飛揚的草屑竹梗裏強行闖入!
尖鋭的寒風隨着這些人們的衝進,也跟着灌進來,升起不久的火堆頓時焰苗亂舞,灰燼旋迴,點點火花跟着風勢濺閃浮沉。
火光減弱了大半,猶如掙扎似的芒彩跳躍晃動,青紅交雜的光暈映照着進入草寮內這八名形同凶神惡煞般的人物;陰暗的色調變化着他們的容顏,個個形態猙獰,有似妖魅!
滿頭白髮,相貌冷峻的這一位,乃是“鬼馬幫”如今的大當家“白髮”章居仁,站在他身邊,腰粗膀闊、頭若巴斗的壯漢,則為二當家“龍甲”丁一鼎,背門而立,生一雙濃眉金魚眼的仁兄,便是頂替了鍾去尋三當家的位置的“蛇君子”嚴琛;從棚頂撲入的那兩個,一位疤頂無毛,身材壯實如棍,為四當家“大響鞭”包延壽,窄臉膛、高顴骨的這個,是五當家“孤狼”袁子凡,那站在草寮後側,宛如玉樹臨風似的俊朗角色,便乃對鍾若絮害單相思、苦纏不休的六當家“小專諸”裴瑾了。
黑臉黑膚加黑衣的施心痕守於左邊,與他並肩而立的,是個腮幫子特寬、死眉死眼,兩隻手掌叉開如蒲扇般的人物,這人不用多想,必屬施心痕的伴當“人面獒”熊俊無疑。
“鬼馬幫”對任霜白擺出的場面確然夠隆重了,六位當家的不但傾巢而出,俱皆列席,還搬來了“天蠍會”的兩名殺手,連他們大把頭級的手下都沒有資格進場亮相呢。
任霜白盤坐不動,卻目光巡迴,宛若在打量草寮中的這些個不速之客。
施心痕陰惻惻的一笑,道:
“冤家總是路窄,任霜白,我打開頭就肯定是你乾的好事!”
面對施心痕的方向,任霜白道:
“不錯,但此番相遇,對你而言,未見得便是好時機。”
施心痕七情不動的道:
“那就要看我們各自的表現了,任霜白,你曾拔過一次頭壽,我不信你這次又有以前的運道。”
任霜白道:
“你們來的人可真不少,我算算,嗯,有八位吧?”
施心痕一點也不驚訝,他道:
“你應該感激,這是對你的禮遇。”
任霜白笑笑,道:
“我想,恐怕‘鬼馬幫’新舊任的六位舵把子全到齊了?”
接話的是“白髮”章居仁:
“少扯閒淡,姓任的,你把鍾若絮那賤人藏到哪裏去了?”
裴瑾立時表示出他的不滿:
“當家的,你最好在對鍾姑娘的稱呼上斟酌點……”
任霜白撫掌而笑:
“這位是裴六爺吧?你説得有理,人家鍾姑娘行正立穩,一清二白,又是舊日手足的胞妹,怎麼也和‘賤人’兩個字沾不上邊。”
裴瑾極為剋制的道:
“任霜白,我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你用不着故示熱絡;希望你告訴我們,鍾姑娘人在何處?”
任霜白道:
“抱歉,我不能説。”
裴瑾忍着氣道:
“不是你救她出來的麼?難道一路上你們不在一起?”
任霜白道:
“這亦不能奉告。”
大吼一聲,章居仁憤怒的道:
“姓任的,你乖乖交出鍾若絮,我考慮留你一具全屍,否則,必將你凌遲碎剮,挫骨揚灰,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任霜白笑了:
“倒挺有順口溜的韻味,章大當家,你約摸平時説慣了吧?”
章居仁眼露兇光,厲聲道:
“你死到臨頭,還敢跟我耍俏皮?你當我們便治不了你?!”
裴瑾跟着道:
“任霜白,鍾若絮對我們的重要性你該十分清楚,要不回她的人,我們是決計不會甘休的,只要你把她交出來,其它部好商量。”
任霜白道:
“這件事,恐怕沒有商量的餘地。”
裴瑾英挺的面孔上已浮現着強烈的怒意,他咬着牙道:
“頭一次,你從中作梗,壞了我們的事,這一次,又潛入本幫堂口劫走鍾若絮,並殺了我們一名大把頭級的兄弟。再三再四的侵擾我們,干犯我們,任霜白,莫非你認定了‘鬼馬幫’軟弱可欺?”
任霜白道:
“裴六爺,你這樣説話,就未免斷章取義,不夠公允了,施心痕若非銜貴幫之命前往不利於鍾家兄妹,我怎會插手相助?貴幫如未擄掠鍾姑娘,我又怎會冒險搭救?各位起因在先,我是結果於後,其咎孰屬,昭然若揭!”
那位腰粗膀闊的二當家丁一鼎,這時大剌刺的開了口:
“喂,姓任的,我們從來也不曾聽説鍾去尋有你這麼一號朋友,你到底是打哪個鱉洞裏鑽出來的王八蛋?鍾家兄妹同你有什麼過命的交情,值得你扮此孝子賢孫?”
任霜白冷冷的道:
“鍾家兄妹的人際關係,沒有必要逐一向你稟報,我同他們之間是何等情份,更與你無關,你只要確認一件事——為了鍾家兄妹,我可以舍此皮囊,斷不顧惜!”
怪笑一聲,丁一鼎道:
“他孃的,還一派大義凜然的架勢呢,不給點顏色瞧瞧,料也不知厲害!”
施心痕面無表情的道:
“二當家,這任霜白,是個典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角色,除了武力,説什麼也是白搭!”
丁一鼎大聲道:
“那還等什麼?老大,下令動手啦!”
章居仁咆哮:
“姓任的,最後再問你一次,交不交人?”
任霜白夷然不懼:
“你應該已知道答案,章大當家。”
一頭銀絲似的白髮突然豎起,章居仁猛一揮手:
“殺!”
“龍甲”丁一鼎首先響應,一杆粗長的“齊眉棍”攔腰橫砸,風聲呼嘯中,三當家“蛇君子”嚴琛適時而動,黑黝黝的軟鋼“蛇頭鞭”當胸急射,兩件傢伙來勢俱疾,眨眼已到。
任霜白身形倏旋,已人刀合一,如圓桶般的光柱霍然舒捲,彷彿昂龍矯虹,凌厲無匹的詮釋着“劫形四術”的第三招——“黃泉靈光”。
“鬼馬幫”的二當家丁一鼎,雖然有“龍甲”之稱,卻也不敢拿他一身厚皮去頂抗如此速度迴繞下的鏑鋒,“齊眉棍”倒揚反挑;人才往後閃退,一顆頭顱卻已滴溜溜蹦上草寮頂端的破洞,隨即不知去向!
嚴琛撲跌地下,連翻帶滾竄爬,算他躲得快,光柱掠過的剎那,只在他背脊間割開一條尺許長的血槽。
叫如狼嗥的四當家“大響鞭”包延壽一個虎跳上前,手上粗逾兒臂的牛皮長鞭發出“劈啪”暴響,摟頭蓋臉如驟雨般砸落,而光柱直迎而到,但見皮屑紛飛,鞭影散化,包延壽手舞足蹈的撞出草寮之外,胸膛剖裂,血噴如泉湧!
五當家“孤狼”袁子凡此刻想退,業已不及,只有硬着頭皮,凌空翻掠,兩柄“鐵狼爪”扣戳點絞,招出如電!
光柱驀地擴展,像煞秋水盈溢,月華流泄,無聲無息裏已猝而將袁子凡連人帶爪完全捲入,慘號突起的俄頃,袁子凡的軀體已如被分了屍一樣,成團成塊,血肉模糊的拋散四周。
自拼殺開始,直到四名“鬼馬幫”的當家三死一傷,不過人們幾次呼吸的時間,在這短暫的時刻裏,要經過幾十年辰光才成長的生命,便已匆匆終結——叱吒風雲也好、歷盡悲歡亦罷,一概煙消雲散。
章居仁緊緊握着他的背齒鋼刀,像中了魔似的僵立當場,他簡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不敢相信面前的事實,這算什麼刀法、算什麼武功?哪有光旋芒閃之下,立分生死的情事?!
背抵着席壁,裴瑾的臉容一片慘白灰青,他像要窒息般的強喘着,執於手中的利劍不停顫抖,雙方交刃的一剎,給他的震撼是無比巨大、無比強烈的,而更實質的打擊——更令他難以承受的卻是希望破滅,他不得不坦認,以人家那樣的身手,想要奪回鍾若絮來,何異緣木求魚?
比較鎮定的還是施心痕,任霜白的本領,他曾經領教過,但此時此刻,卻仍免不了觸目驚心,暗自發毛,好歹表面上尚能保持從容,不顯異狀。
艱辛的咽一口唾沫,那熊俊喃喃的道:
“天爺,用刀用到這種邪門地步,那刀,還像是把刀麼?”
機伶伶的打了個寒噤,章居仁不由自主的後退了一步,控制不住嗓音發抖:
“老六,你看,呃,該怎麼辦?”
裴瑾嘔了一聲,呻吟似的道:
“事到如今,還能怎麼辦?莫不成便叫兄弟們白死?”
章居仁笑得和哭差不多:
“你的意思,咱們豁到底了?”
裴瑾吸着氣道:
“當家的,頭可斷,志不可屈,否則,摘下招牌,都別混了……”
咬咬牙,章居仁朝施心痕呵了呵腰:
“施兄,緊要關口,務望大力幫襯!”
施心痕十分承情的道:
“放心,當家的,如今我們是在同條船上,好比一根絲線拴兩隻螞蟻,走不了你,也跑不了我!”
現在,任霜白站立草寮一隅,緬刀照舊軟軟垂指向下,他的表情冷硬,雙眸幽邃,不泛丁點七情六慾,彷彿他要做的只須等待而已。
章居仁振起精神,少不得色厲內荏一番:
“你很,任霜白,我叫你狠,血債血償;‘鬼馬幫’和你勢不併存!”
任霜白平靜的道:
“這是必然的結果,大當家。”
斜舉齒背鋼刀,在森寒的刀芒漾晃下,章居仁慢慢逼前:
“你有老千計,我有狀元才,姓任的,天下沒那些吃定的事!”
任霜白淡淡一笑:
“且施展出你的狀元才,大當家,我正等着。”
於是,施心痕也開始悄然移動,他的夥伴熊俊則往另一邊潛出,兩個人隱隱形成可以交互夾擊的犄角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