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橋前,任霜白牽着他的瘦馬站定,跟在身後的鐘若絮趨近一步,伸手把住鞍脊,嬌美清秀的臉龐上凝聚着化不開的離愁別緒,更含藴着那種懸心掛肚的鬱慮,神色好不黯然。
任霜白看不清鍾若絮此刻的表情,但他體會得到,直覺上的感受,往往比目視更能傳應,這一時裏,空氣都好似冷峭了幾分。
手指從鞍脊移到馬兒的鬃毛上,鍾若絮強顏一笑,
“你這馬兒,可真瘦。”
任霜白遭:
“是瘦,但耐力卻強,而且,與我頗有默契。”
鍾若絮低聲問:
“有名字?”
點點頭,仟霜白道:
“叫‘老駱駝’。”
鍾若絮咬咬唇,道:
“‘老駱駝’?很有趣的名字。”
任霜白沒有説話,他知道鍾若絮現在説的也不是心中真想説的話。
靜默片刻,鍾若絮吸着氣道:
“事情辦完了,你趕緊回來……”
任霜白道:
“一定,你掛着我,我何嘗不掛着你?”
抽噎一聲,鍾若絮努力平抑着悲苦的情緒:
“霜白哥,一切都千萬小心,十多年了,敖長青與那崔頌德怕亦不是吳下阿蒙,可能比當年更要難纏!”
任霜白沉穩的道:
“這是可以料見的,然而,我有什麼選擇?”
鍾若絮忍住淚,道:
“不錯,霜白哥,你沒有選擇,就如同我哥的血仇必須報還,我亦無從選擇-樣……但是,你要保重,我們尚希望活下去。就像你所説的,心安理得的活下去!”
任霜白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鍾姑娘。”
鍾若絮嚥着聲道:
“叫我小絮,霜白哥,叫我!”
吞一口唾液,任霜白的嗓音有些沙啞:
“小絮……”
身子貼入任霜白的懷中,鍾若絮拿她的秀髮摩娑着男人的下頷,臉頰緊緊俯依在任霜白胸口,於是,濕濕熱熱的一片淚痕,便浸透襟衣,傳那絲傷楚眷戀的情懷於任霜白的心扉裏了。
環摟住鍾若絮的肩頭,任霜白的嘴唇輕輕觸撫着鍾若絮的耳垂,耳垂柔軟卻冰涼:
“放寬心,小絮,我會盡可能的早趕回來……”
鍾若絮噤息摒聲,只發出期期艾艾的呼吸音響,未出一語。
鬆開圍在鍾若絮肩上的手臂,任霜白躍身上馬,揮揮手,策騎奔過石橋,蹄音便一路遠去了。
當年崔頌德開設賭檔的那個鎮集,是個被稱做“廣安”的地方,離着任霜白現下的所在,約有六百多里之遙,已經跨越省界了,任霜白盤算,大概得三四天光景才到得了,他不想趕得太過倉促,因為,他要保持體力的最佳狀況,使頭腦處於慣常的清晰細密中,這些,都不是疲累之餘容易辦到的。
往“廣安鎮”去的道路,任霜白並不十分熟悉,卻不要緊,沿途只須開口詢問就不難尋到,只須摸至附近,他就老馬識途啦。
氣温降得很快,尚未入黑,寒氣已夾着冷風由天地間逼宋,雲空跟着晦暗暈沉,就那麼一會兒功夫,天便烏幽幽的黑透了。
任霜白正好走在半路上,他沒估到氣候的變幻有這等快法,待他決定要找個處所落腳打尖的當口,人與馬的位置偏偏行在郊野地裏,他雖不良於視,也知道周遭一片僻寂荒寒,連點人煙的味道都沒有。
於是,他鬆開繮繩,任由坐騎奔馳,這亦是他跟“老駱駝”溝通的方式之一,馬兒經此即可意會,主人在囑它尋找歇息之所了,
北風吹颳得益為凜烈,風梢子觸及衣衫,彷彿帶着錐尖似的能鑽進去,刺骨的冷瑟使人不寒而慄,血脈收縮,要不是任霜白底子厚實,內力充沛,恐怕早已凍僵,但人到底乃血肉之軀,再怎麼能抗,亦免不了難受,還得儘早找個窩身之處,方為上上大吉。
“老駱駝”便急一陣,緩一陣的在曠野中徜樣馳騁,突然,它掉轉了方向,像有所發現般往右邊穿折而出。
人在鞍上,任霜白迎着撲面的寒氣,腳鐙以上的腿脛部位連連觸及蔓草枯枝,坐騎的起伏幅度較大,且顛簸不穩,似乎奔行於地形複雜的荒原,已不再循經道路。
微俯下身子貼住馬匹的鬃毛,任霜白由得“老駱駝”自行尋往目標,他對愛騎極具信心,他肯定“老駱駝”不會亂跑亂竄,這一去,説不準就有地方暫且安身了。
經過約摸半柱香的時候,“老駱駝”的奔速逐漸緩慢下來,終至停頓;任霜白眼前呈現一團朦朦暈暗的陰影,有點類似房屋的格局,卻沒有光線,沒有温熱,也沒有人聲。
馬兒輕輕噴鼻,前蹄刨動,像是示意主人:找着落宿之處啦。
任霜白拋鐙下馬,略一忖度,慢慢向前摸近,他的行動的確非常慢,非常謹慎,此刻看他,才真正有幾分盲人的形態。
呈現在荒野中的這幢建築,造形相當怪異,它背後倚着一座土山,兩邊是密生雜木林子的坡地,這幢“房屋”用粗石堆砌,外面塗以白色,房脊聳起,兩翼下斜,房前既無梯階,也缺大門,甚至不曾開設一扇窗户,而且,由裏到外,只有直通通的一間,僅在靠牆的一角,設有一具香案;如此一幢不倫不類的房舍,先不説它是拿來做什麼用的,目下的光景,卻已十分殘舊破敗,垂結的蛛網,遍地的蟲鳥糞便,加上聳起的屋脊往後坍陷的一段,實實在在顯示出它的蒼老、破落與被人們遺棄的悲涼。
摸進屋裏的任霜白,稍稍經過-陣探觸,立時已明白這是個什麼所在——此等建築並不多見,説起來也有點晦氣,民間稱它為“厝靈堂”,乃是專為歿於異鄉的過客而設,有些外地人死在當地,卻宥於落葉歸根的想法,要把遺骸運送回鄉,如此當然不能下葬,但運柩起程須經各項安排,往往不易一蹴而就,因此就衍生出“厝靈堂”這種設計,好為那些客死異地的孤魂野鬼暫做棲身之所,也就是啓靈前的棧舍了。
顯然,這座“厝靈堂”已經荒廢掉,沒有棺材,沒有香紙的餘燼,剩下的,大概只有昔往魂魄的無聲嘆息吧?
任霜白當然不情願呆在這種地方,可是處於如今的境況,寒天凍地,大野悽茫,又能摸去哪裏?雖説心中彆扭,好歹都得將就了。
嘬唇發出一聲忽哨,任霜白的意思,是招喚“老駱駝”進來。
呼哨聲甫始發出,“老駱駝”尚未進屋,房脊陷塌處的那個凹洞內,猝然飛出一條人影,疾若鷹隼般由上撲落,黑暗裏銀光賽雪,一條靈蛇也似的細環長鏈暴卷任霜白的脖頸。
反應是隨着意念騰動的,任霜白腰身微扭,人已旋出三步,對方的長鏈“嗖”的一聲從他頸側掠過,鏈端倏揚,又再度圈回,其勢凌厲無比。
長鏈圖回的攻擊位置,仍然是纏繞向任霜白頸項。
這樣的武器,這樣的出手方式,任霜白不禁興起一種熟悉的感覺,他仿若曾經遭遇過,倉促之間,一時卻想不起來!
當長鏈第二次落空反蕩的須臾,任霜白身形驟起忽折,悄無聲息的落向牆角那具香案之後,他屏息閉氣,不發出丁點聲響,只微微側耳聆聽。
“厝靈堂”內固然一片漆黑,外面亦同樣的漆黑一片,暈天黑地裏,對任霜白並無影響,但那揮動長鏈的不速之客就免不得要吃虧了。
對方急速巡目四顧,但在這樣黝暗的情形下,連一點兒微光的來源都沒有,而聲息寂絕,亦找不到音波的任何引導,即使用盡目力,望出去也不過就是混沌的墨黑罷了。
略一遲疑,那人立時就地半蹲下來,將自己的身體綣縮成最小的面積,銀鏈繞在肘臂之間,隨時保持着最易出手的姿勢。
厝堂內靜諡無聲,通黑如漆,兩個人分據兩個角隅相互僵持,宛似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只不過跟前尚未分曉,誰是貓、誰是老鼠。
“老駱駝”一直沒有進來,這牲口已通靈性,大約知道厝堂中風雲正起,殺機盈熾,外面寒冷是不錯,到底安全多了。
任霜白定如石雕,紋風不動,縮着身子的那位也一樣毫無動作。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任霜白開始隱隱聞到一股氣味,一股似曾相識的氣味——很淡雅的芳香,有如鮮花初綻的花辦上還沾着露水,可是已不完全有那麼清純,其中尚摻雜着汗濕的味道,但不可諱言的,聞起來仍舊令人陶醉。
這樣的氣味,他肯定曾經聞過,再配合先時那人招術上的稔熟感,他將兩者相融,飛快思索,不片刻,他的唇角勾動,擠一抹微笑出來一是了,這不就是易香竹麼?“丹血門”出身的“血鳳”易香竹,也是曾幫着“掘塋老農”曾劍他們險險乎要了他性命的易香竹?!
搖搖頭,任霜白暗裏回味着一句老詞:人生何處不相逢?果不期然,真正是何處不相逢啊。
令他納罕的是,易香竹孤家寡人獨自個怎會出現在此地?無論就天候、時序、場合而言,這都不是她該露臉的地方,如今她卻千真萬確的窩在這裏,則答案只有一個,她是身不由己,被迫而至。
由另一個事實,使任霜白更相信自己的推斷,那就是起源於對方的攻擊行動,人與人之間,除非彼此具有深仇大恨,否則,豈有一照面甚至連面也未看清楚就白刃相向,暴力以加的道理?之所以有這種情形發生,必然是某人已成驚弓之鳥,在心神過度緊張的狀況下為保護自己而出自本能的反應行為,假設這個推測不錯,易香竹顯然是遇上麻煩了,而麻煩似乎還不小。
任霜白跟着想,是誰和易香竹過不去?甚且逼得她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至此般地步?看光景,易香竹的對頭可沒有半點鬧着玩的意思。
香案後匿伏着的任霜白正在思忖,面前僵凝的形勢已突兀起了變化——先是有幾聲鈴鐺的響動驀地傳來;通常的鈴聲都清脆悦耳,這幾聲鈴響雖也清脆,卻決不悦耳,它傳揚於冷冽的空氣間,穿透黑暗而來,是那樣的妖異、那樣的陰森,又那樣的虛幻,好像是招魂幡下超度的鈴引。
任霜白心頭一跳,同時也感應到厝堂中的那一位驀然而生的悸動,他尚未及有第二個想法,堂外人影閃掠,一溜火光隨即抖亮,跟着點燃一盞白油紙燈籠,暈紅泛黃的一團燈火有如水銀瀉地,光圈搖晃着往外擴展,便影綽綽的照映出大半個厝堂的輪廓來。
當然,原先綣縮着身體的那一位再也無所遁形,只有惶然站起,咬牙切齒更驚怒交集的瞪視着手執燈籠的人——不錯,站起來的果然是易香竹,拿着燈籠的這個卻也是個女人,一個容顏妖嬈,身段玲瓏剔透的女人。
這個娘們約摸有三十左右的年紀,穿着紫色緊身衣靠,外罩同色披風,一頭秀髮用紫巾挽起,燈火映着她豔麗的面龐,在明暗浮沉的光圈盪漾下,那種美竟充滿了酷厲肅煞之氣。
兩個女人相互凝視一陣,易香竹呼吸逐漸急促,卻仍竭力鎮定自己。
“怎麼只剩你一個人來?”
那女人微揚臉孔,猩紅的嘴唇閃一抹誘人的濡濕光潤:
“你放心,清元就在外面,我們倆從來都是秤不離鉈、鉈不離秤的,我來了,他怎能不來了我不過先行探路,摸摸虛實,易香竹,對你,不能不多防着點。”
易香竹匆匆朝厝堂外瞥了一眼,腳步輕移一-那女人嗤嗤笑了:
“想打譜再逃?易香竹,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楚清元在不在現場都不要緊,憑我倪麗詩單人匹馬,也一樣得乎你,不信,你可以試試。”
面頰抽搐了一下,易香竹咬着牙道:
“天下寶物屬天下之人,誰要捷足先登就算誰的,你們計謀不周,行動落後,自失機於前,卻仗着武功硬要強取豪奪,簡直欺人太甚……”
叫倪麗詩的女人冷冷一哼,表情似笑非笑:
“不必講這些廢話了,什麼叫捷足先登?易香竹,你這叫不要臉,我妹妹把你當知心好友,你竟利用和她的交情來奪取我們的隱密消息,從中橫刀劫寶;你既出賣了我妹妹,也作賤了自己的人格,易香竹,一個不忠不義的人,無論他是男是女,都不值得留在世間!”
易香竹氣得臉色發青,正待反駁,外面又施施然走進一人,這一位,卻是個男人了;此人身材高瘦,生一張黃皮寡肉的狹長面膛,頭頂颳得青光油亮,更扎眼的是,他居然沒有耳朵,左右兩側原該生長耳朵的部位只得紫褐色的一條肉瘢,瘢痂當中各露一孔,看上去頗不雅觀。
來人揹負雙手,舉止悠閒,模樣像是路過此地的遊客,只隨意進來流覽一番似的。
斜乜着那人,倪麗詩的聲音帶嗲:
“清元,幹嘛在外頭攪活了這麼久?真是的,到現在才進來。”
無耳的這一位淡淡笑道:
“我在觀察那匹馬。”
倪麗詩軟膩膩的道:
“那匹馬有什麼好看?又瘦又髒,病態奄奄,説不定是被他主人從廄裏趕出來的……”
那人搖頭道:
“不然,這頭牲口似屬異種,外表不起眼,實則耐力、腳程必定可觀,它的鼻孔深闊,四腿健碩修長,腰脊均勻,雙目有光,且受過嚴格訓練,絕對是一匹好馬;麗詩,你別忘了,還是這匹馬指引我們尋到此地的呢。”
倪麗詩又回過目光瞄向易香竹,邊揚着眉梢道:
“姓易的賤人可真有眼力,不知道從哪裏偷來這匹馬?倒挺會挑揀的。”
易香竹的兩邊太陽穴“突”“突”急跳,眼角斜扯,驀地尖聲並叫:
“你休要血口噴人,這不是我的馬!”
“嗤”了一聲,倪麗詩不屑的道:
“當然不是你的馬,你配有這麼一匹好馬?易香竹,你行,又能搶又能偷?這一行裏你大可不用兼差,夠得上專業水準啦!”
易香竹全身軟軟而顫,面上五官都有些扭曲了:
“倪麗詩,利嘴利舌並不代表你有任何卓越之處,只更反襯出你為人尖刻刁鑽、心態的狹隘恣肆,你以為你比我高尚在哪裏?!”
倪麗詩吃吃一笑,語氣卻極端陰冷:
“我不止利嘴利舌,易香竹,我手上還能玩幾下子,就這幾下子,就足以取你一條賤命!”
猛-跺腳,易香竹怒叫:
“我不含糊!”
這時,無耳的那位忽然輕輕擺手,走前幾步,長臉上漾着笑意:
“你們都無須激動,更毋庸意氣用事,我們該面對現實來解決問題;易香竹,你可以不死,甚至可以不掉一根汗毛!”
話未説完,倪麗詩已勃然色變,厲聲叱喝:
“楚清元,你吃錯藥了?竟敢跟我唱反調?吃裏扒外不是?”
無耳的楚清元冷冷看了倪麗詩一眼,只這一瞥,倪麗詩已氣焰頓消,形態顯得頗為拘促的不再言語。
楚清元仍然揹着手,閒閒的道:
“當然,不死並非白不死,不掉汗毛亦非白不掉,其中是有條件的;易香竹,相信你也知道那是什麼條件吧?”
易香竹脱口道;
“什麼條件?”
楚清元道:
“這不是明知故問麼?也罷,大家不妨揭明白講,你把搶去的‘紫晶蓮座’退還我們,你便屬自由之身,前仇舊怨,-筆勾消!”
易香竹大聲道:
“那本不是你們的東西,我費了好一番辛苦才堪堪到手,憑什麼要交給你們?朝廷有法,江湖有道,怎作興如此強行逼索?”
摸了摸下巴,楚清元嘆了口氣:
“易香竹,你貌相看起來蠻聰明伶俐,怎的實際上頭腦卻不甚清楚?不錯,東西原本不是我們的東西,可是我們卻知道東西在何處,以及用什麼方法得到,好使這本來不是我們的東西歸屬我們;你呢?你從我們這裏打探到此項機密,居然敢不顧情份、不講道理的私自搶先下手,將原該屬我們的物件強行侵吞,今天我們堵住你,不追究你的惡跡已算大慈悲,你可別執迷不悟,妄想兩全!”
易香竹氣憤的道:
“這是你們的説詞,我只知道寶物不是你們的,你們便無權佔有;楚清元,你切勿逼人太甚,現在形勢對我固然不利,但錯開眼前,往後誰要追誰還説不定呢!”
楚清元的笑顏流露出-派悲憫:
“我的易姑娘,大小姐,我看你不止是頭腦有欠清晰,心智亦幾近幼稚了,你若不還寶物,如何‘錯開眼前’?我們又怎可能給你機會報復?簡單説吧,此刻不交出東西,你就沒有‘往後’了。”
易香竹情緒激動:
“完全是仗勢豪奪,暴力裹脅,楚清元,你們和土匪盜梟有何分別?!”
楚清元不以為然的道:
“我們與土匪強盜的分別可大了,土匪強盜掠奪不屬於自己的財寶,我們只索回屬於自己的東西,這有什麼不對了”
噤默了好一會兒的倪麗詩忍不住悻悻開口:
“清元,你何必徒費口舌跟她多説?這賤貨業已是吃了秤鉈鐵了心,不見棺材不掉淚,先把她弄翻了,用刑逼問,還怕她不乖乖把東西交出來?”
楚清元道:
“我是一番好意,想在不傷和氣的情形下皆大歡喜,又何苦非弄得血糊淋漓不可?不過易大姑娘似乎不能體會我們的慈悲心腸……”
倪麗詩惡狠狠的道:
“對付什麼樣的人,就得用什麼樣的手段,清元,易香竹見利忘義,要財不要命,你再怎麼苦口婆心,好言勸喻都不濟事,這種人,只有跟她明見真章,來狠來硬的她才會認服!”
楚清元瞅着易香竹,道:
“易大姑娘,話,你可是全都聽到了,原則上我沒有意思要傷害你,然而你也得給我一條路走,如果老是堅持在你的歪理上半步不讓,就等於逼我動手啦。”
易香竹恨聲道:
“你們倆個犯不着一搭一檔,演這種乏味的雙簧,要怎麼樣但隨你們,想逼我交出寶物,作夢也休想!”
冷笑一聲,倪麗詩側過臉來道:
“怎麼着?清元,我的話沒錯吧?這個賤貨壓根就是吃硬不吃軟,你一片好心她全當做牛肝肺,等割掉她的鼻子,剜出她的眼睛,再敲斷她三根肋骨,你再看她逞不逞能?”
這娘們雖然急着要對付易香竹,但措詞仍相當小心,她只提割鼻子剜眼珠,卻不涉及耳朵部位,因為,她深知她這老相好的有此忌諱。
楚清元搓搓手,道:
“易香竹,你怎麼説?”
重重一哼,易香竹道;
“我無話可話!”
楚清元笑笑道:
“不再考慮考慮?命可只有一條,折騰不起,而皮肉之苦也分許多等級,有的苦楚亦往往難以承受,你一個花不溜丟的大姑娘,就忍心自己糟塌自己?”
易香竹寒着臉孔道:
“這是我的事,犯不着你來操心!”
倪麗詩不由破口大罵道:
“好個不識抬舉的潑辣貨,且看我怎麼整治你!”
退後一步,易香竹倔強的道:
“有本事儘管使出來,要我俯首認命,沒這麼容易!”
嘴裏“嘖”了幾聲,楚清元道:
“易大小姐,你還真叫倔,也不想想看,如果沒了性命,便擁有十尊‘紫晶蓮座’又有什麼價值?你這不是便宜了將來的某人麼?”
易香竹凜然道:
“不管將來便宜了誰,就是不能便宜你們!”
“咯噔”一咬牙,倪麗詩心火上升:
“聽聽這賤人説的話吧,清元,虧你還耐得住,早該剝下她一層人皮來才叫正經!”
楚清元的神色也沉了下來:
“易香竹,給你活路你不走,我們仁至義盡之餘,只有對不起你下!”
一挺胸,易香竹是一付豁出去的神氣: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們看着辦吧。”
動手的人不是楚清元,是倪麗詩一不知什麼時候,油紙燈籠已換成楚清元提着了。
倪麗詩使的兵刃叫“孔雀翎”,形如令箭,翎尖突鋭,兩側鋒利,翎面更凸磨出大小不一的十數顆銀亮雕眼,在這暗淡的光線下,只映着燈籠的焰苗,“孔雀翎”上的雕眼已然流芒燦閃,有眩目的功效,如果經過烈陽的反射,那種光華的絢麗輝煌,怕就更不用説了。
易香竹迎着刺來的“孔雀翎”一個斤斗正面翻騰,長鏈揮出,“嗖”的-聲直貫敵人背脊,倪麗詩仿若背上生了眼睛,頭也不回的挫肘反腕,“孔雀翎”已準確無比的磕上鍊頭,使長鏈盪出兩尺。
猛一塌身,易香竹扯鏈飛旋,長鏈在細碎的環結磨擦聲裏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輪番掣射盤穿,恨不能一下子就把倪麗詩穿個千創百孔!
唇角含-抹輕蔑的笑,倪麗詩手中的“孔雀翎”彈指如電,瞬息往來運展,疾厲強勁,將方圓的空間縮為一粟之地,鋒刃縱橫,有如秋水揚波。
金鐵交擊聲盈耳揪心,火花四濺,於頻頻明滅的須臾但見易香竹連連後退,招式亦微現散亂。
倪麗詩有着得理不饒人的氣焰,陡然間攻勢越發兇狠快捷,步步緊逼,“孔雀翎”或點或刺,或劈或戮,點線交織,業已形成一面閃亮的光網。
受困在光網之內的易香竹,自不免拼力掙突,豁命以抗,長鏈繞卷激盪,遮攔擋截,往返掠舞,看上去似還相當熱鬧,不過,已予人一種遭到束縛,難以主動的感覺。
輕輕搖晃着燈籠,楚清元好整以暇的啓口道:
“麗詩,記得要先留下她的性命,死人是不會開口説話的。”
“孔雀翎”連出十七次,十七次一氣呵成,倪麗詩有些不大高興:
“用不着你這麼憐香惜五,我自有分寸!”
楚清元淡淡一笑:
“你想到哪裏去了?“
倪麗詩猝然躍身而起,往左偏斜,易香竹迅速俯貼向前,長鏈流虹也似射起,緊隨對方的形跡迫至。
驀地裏,倪麗詩偏左的身子凌空掄翻,就像形魂驟分一樣剎時落向右側,“孔雀翎”寒芒倏映,易香竹的腰際血光湧現,一個踉蹌,人已摔跌在地!
搶上兩步,倪麗詩目露殺機,“孔雀翎”又朝易香竹胸間刺下。
斜刺裏,一隻手伸了過來,分寸就拿捏得這麼巧,“叭”的一記扣住了倪麗詩的腕脈,跟着向外一扯,已把這位醋勁不小的娘們帶出三尺。
不錯,出手的是楚清元。
急忙煞住去勢,倪麗詩猶不免晃了一晃,她轉過身來,氣咻咻的大叫:
“楚清元,你這是幹嘛?!”
楚清元舉起燈籠,臉色嚴峻:
“我説過,要留活口,死人是不會説話的,你若殺了易香竹,又叫誰束告訴我們寶物的下落?”
倪麗詩恨恨的道:
“誰説我要現在殺她?我只不過想給她一點教訓!”
楚清元不悦的道:
“方才你那一招下去,就決不止是‘教訓’了,麗詩,做事須顧全大局,不可率性而為!”
嘴唇蠕動着,倪麗詩吶吶的道:
“人家……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你何必板起臉來數落人家?”
楚清元莫可奈何的搖搖頭,快步來到易香竹身邊,將燈籠湊近查看——可憐易香竹下半身業已一片殷紅,腰部傷口還不斷湧出鮮血,她蠟白着一張面孔,額頭冷汗涔涔,卻硬咬緊牙根,不哼一聲。
倪麗詩看在眼裏,冷藐的揚揚眉尖,心裏咕噥:
“真會裝熊……”
此刻,楚清元已取出金創藥來,熟練迅速的替易香竹敷抹傷口;易香竹掙扎着,吁吁喘道:
“你們不是要殺我嗎?既要殺我,還敷什麼藥?”
楚清元一面動作,邊沉沉的道:
“可別給了鼻子長了臉,易香竹,我不相信你真想死!”
易香竹的表情頗為痛苦,她吸着氣道:
“我……我不想死……可也決不受……不受你們的威嚇……脅迫……”
那一頭,倪麗詩火辣的道:
“這賤人,到了這步田地,還敢嘴硬。”
直起腰來,楚清元道:
“很痛麼?易香竹。”
易香竹閉上雙眼,拒不作答。
楚清元慢吞吞的道:
“我曾經點醒過你,易香竹,痛苦是分許多等級的,由於等級的差異,痛苦並不是那麼容易承受,你如今的折騰,才只是開始,假設你不與我們合作,你將會發覺,有時候反倒生不如死。”
易香竹仍然閉目無言,身子卻在微微顫抖。
跨步過來的倪麗詩面同寒霜,語調冷硬:
“清元,再怎麼説也是白説,辰光不早,該動手了!”
楚清元還耐着性子道:
“易香竹你要想清楚,形勢比人強,你若不肯妥協,吃虧受罪的只有你自己。”
易香竹咬咬牙,半聲不吭。
陰着臉面的倪麗詩拔尖了嗓調:
“不用浪費唇舌了,清元,任這賤人是銅澆鐵鑄,今天我也能生熔了她,我倒叫她看看,是她狠還是我們狠!”
楚清元僵默片歇,終於一揮手:
“好吧,麗詩,由你先來,注意循序漸進,千萬別弄得太重了……”
倪麗詩妖嬈的容顏上閃現過-抹獰厲,近似女巫般的邪惡:
“你放心,錯不了!”
隱在香案後的任霜白,這辰光卻不禁大為躊躇了,他不知道該不該出面援救易香竹?照説,易香竹和他夙怨未消,算是仇家,他隔岸觀火還來不及,豈有伸手相助的道理?然而話雖如此,眼見一個弱質女子即將遭受刑虐,待聽那一番婉轉嬌啼,於心總是不忍,如何取捨,一時倒真難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