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隊開始叫人出來喊話,喊話的內容,無非是要鄉民交出“人犯”,讓鎮內“匪寇”投降,若協助抓拿“欽犯”者,必有重賞;對受迫助寇者,若肯“棄暗投明”,定必“寬大處理”,諸如此類,人云亦云。
老渠鄉民,對此早已司空見慣,好象借了“聾耳陳”的耳朵,充耳不聞,當作放屁。
軍隊看喊話不能收效,便調集兵馬,築好防事,排好陣仗,看來立刻就要進攻。
老渠的人,也在梁大中、耶律銀衝、冷血、老瘦、老福等人指揮之下,準備好長期抗禦的佈局。
其中張書生雖看似是文弱書生,但精通陣法韜略、奇門遁甲,對佈陣埋伏,大有裨助。
小刀則是冰雪聰明,很多絕妙而安全的防事,都是由她想出來的。
除了北面絕崖之外,軍隊已實行三面包圍,插翅難飛。
阿里、但巴旺、儂指乙也不閒着,各負責東、西、南三面的警報前哨。
二轉子輕功最佳,常去深入敵陣,探聽消息。
當天晚上,所探得的情況是:軍隊非常安靜,已定班戍守,沒有異動。
梁大中問:“有沒有留意軍隊紮營的方式?”
二轉子詫道:“怎麼?這還有古怪麼!”
“有。”梁大中不愧精通文才、武略,他曾隨軍抗金,但因奸宦貪功氣狹,不能容他,他才罷官而去,所以對軍事極有識見,“如果不打算久留,營帳必不甚耐久,帳樁子入土亦不穩固。他們要留多久,一看便曉。”
二轉子又出去“轉”了一趟,回來時,已不象適才那麼氣定神閒了,反而還傷了兩處,手腳都是草泥。
“怎樣了?”梁大中問。
二轉子喘氣咻咻:“好厲害,差點回不來。”
並向梁大中大力點頭,眼中已流露出欽佩之意:“營帳扎得甚淺,而且,我還聽説,拂曉卯初,他們就要大舉在村西出襲,準備蕩平老渠!”
大家都有點震驚,看來薔薇將軍真是用兵不測。
“這薔薇將軍於春童是驚怖大將軍近年來手上第一號猛將。上次,他帶兵去剿滅布袋嶺的單名黑一股流匪,單名黑這一股人馬還以為軍隊在山腰的隘道上不來之際,薔薇將軍卻已似天降神兵,殺了進來,一下子如風捲殘雲,猝不及防之下,單名黑一股人馬,無一不給格殺當堂。這個人,確不好對付。”張書生本來鬃發微霜,現在好象連頂上的白髮也增多了不少。
“不過,薔薇將軍的手段也很厲害。他攻打‘十天王’一夥,上面只下令他殲滅商略山的流寇‘十天王’,他卻把附近的‘過天星’、‘混世王’、‘摟山虎’等四股山賊全一齊殺個雞犬不留。那次,靈壁的‘橫天一字龍’帶同三鄉貧民造反,薔薇大將軍也不用動一兵一卒,就把他們勸降了。事後,又全部坑殺於登霧谷中。”梁大中為之齒冷的道,“布袋嶺剿單名黑一夥,之所以能夠幹得如此利落,主要還是因為他把山上山下山前山後的民眾全説服了,都幫着軍隊,一口氣把單名黑一夥給蕩平了。他,可狠着呢,否則,也成不了驚怖大將軍近日近身的大紅人了。”
小骨道:“……這會不會是薔薇將軍自己的主意呢?”
“小老弟,看來你對驚怖大將軍情有獨鍾,至今仍是不信。”耶律銀衝轉首向張書生、梁大中等道:“看來,出動到那樣的大軍,上層當道的奸官,對你們是勢在必殺,志在必得的了!”
老瘦人瘦,氣概倒是雄邁:“我們老渠有的是好漢,叫他得不償失!”
拂曉時分,全部人趕援鎮西,埋伏待命,不料,直至天色漸明,霧意漸濃,卻全無動靜。
鎮南的老福卻着人飛騎來報,説那兒似有軍隊逼近,情況十萬火急。
眾皆大驚。梁大中卻説,“冷少俠早已料到薔薇將軍善於用兵,極可能是聲東擊西,所以早已在那兒候着了。”
眾人派出精鋭能戰之士,趕到鎮南,卻見冷血也正趕撲鎮西,一問之下,原來也發現鎮南包圍的軍隊只是虛張聲勢,以為鎮西有急,連忙趕來援助。
兩路人馬一經印證,立時趕赴鎮東,但那兒也無甚動靜。
這時已天色大明。眾人奔波了一夜,甚覺困頓,但仍強振精神,分派人手,輪流戍守。
到了第二夜,又風聞軍隊會在拂曉前出襲,時傳東面有事,時傳西面告急,眾人奔撲不已,但卻並無戰事,只是包圍的軍隊,似乎愈漸增加,似逾萬人了。
如此過了五六天。
——老渠的鄉民,心力交瘁,不但疲乏已極,而且也漸臨斷炊之危了。
總要想個法子解決。
“突圍!”
——決不可能。大軍就在外面埋伏、部署,這樣衝出去,傷亡必重,而且鎮中婦孺,只怕都厄運難逃。
可是如果長期耗下去,老渠鄉民,不戰自敗。
這時,冷血説話了。
“讓我衝出去。”
“你一個人出去,有什麼用?”
“有用的。現在這個時候,有理講不清,解決得了這一批軍隊,也解決不了下一批。到這時候,為了維護正義,只有刺殺了。”
“刺殺?你要殺薔薇將軍!”
“殺他是沒用的。要殺,就去危城,殺掉驚怖大將軍。”
“你殺他!”
“他是人,只要是人,就殺得了。”
“你一個人去殺他?!”
“殺人不是收割,並不是人越多越好的事。”
“……可是,這樣太危險了!”
“在這裏枯守和固守,更是危險。此去危城,我儘可能在兩天兩夜內完成任務——這兒,就要靠大家撐住了。”
“就算你要這麼做……可是,又如何闖得出去?”
“不光是闖出去,還得要去得無聲無息,不要讓驚怖大將軍有防範。所以,我打算取北路而去。”
“北路?那邊是斷崖啊!”
“不錯!軍隊上不來,大家也走不下去。可是,只我一人,也許可以試一試。我勘察過地形了,應該還摔不死我的。”
“為了老渠鄉民,冷少俠……”
“別這麼説,大家都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了。在這時候,黑白混淆,是非顛倒,要維持正義,主持公道,只有行刺,這雖是下策,但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冷血很堅決。
“你真的要去?”
“是。”
“真的沒別的路了?”
“當沒有別的路的時候,絕路就是活路。”
“你有把握殺得了驚怖大將軍嗎7”
“沒有。”
“沒有你還要去?!”
“凡是做大事,都不可能有絕對的把握;有絕對把握的事,誰做都可以。”
小骨不服氣,帶點嘲笑的説:“你去危城行刺大將軍,無非是為了成名罷了!”
“真正的英雄都是無名的。若論英雄,為求公道而在此地拋頭顱灑熱血心連心手連手奮戰的鄉民,才是真正的英雄。”
“依你看,”梁大令審慎地道,“你覺得這兩天薔薇將軍不會發兵來攻嗎?我們守得住嗎?”
“不知道。不過,”冷血説,“取勝予敵,有三大要決。”
張書生和梁大中及耶律銀衝都道:“正要請教。”
“第一,是要發揮自己的優點。”
張書生即道:“就象你對付‘金甲將軍’石崗。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他們人多勢眾,最宜速戰速決,但若論單人作戰的實力,在場無人可及你,所以你就先發制人,一出手先奪大軍之魂,奪主帥之魂,盡情的發揮了自己的長處,輕易擊退了來敵。”
梁大中道:“我知道你是有意要給我們作個示範的……那麼,第二要訣呢?”
“示範不敢,或可作引玉之磚。”冷血道,“第二,就是要把握敵人的缺點。”
梁大中馬上便道,“就象你對付雷暴?”
張書生道:“你先攫了他的聲威,嚇破了他的膽,他一怯,便不敢戀戰,你就一鼓作氣把他重創,對方自然完全潰敗了。”
冷血點頭:“第三,要掌握主動,不可給對方帶動,要反過來帶動對方,才能主掌戰局。”他説,“這幾天來,薔薇將軍虛張聲勢,戰略無定,要等我們心力俱乏,筋疲力倦,他就是這種策略。”
張書生卻道:“同樣的,你破圍而赴城去刺殺這件事的主謀人物,就是不甘為此局面所囿,另尋新局,要化被動為主動?”
冷血笑了。
——他的笑容又似春風吹過凝着冰屑的枝頭。
“如果我們太急於求勝,反而容易一敗塗地。這幾天,他們好整以暇,我們卻疲於奔命。”冷血説,“如果反過來我們以逸待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不急,他們一定會急;一急,就會做錯事,一旦做錯事,我們就有機可趁。”
梁大中猶豫的道:“……你的意思是説……我們在此死守?”
張書生也沉吟道:“……而你……卻去刺殺元兇?”
冷血道:“險道之後,常有美景;峭壁之前,時有鮮花。既有佈局,就有破局——是勝是敗,全憑機遇,但機遇亦得要人去努力爭取。”
小刀的雙頰現出一種美麗而特異的緋紅,就象剛才他的話是她的一帖猛藥。她問:
“你什麼時候出發?”
“這事已十一萬火急,”冷血因為要全力幹一件他要乾的事,臉上也呈現了一種似與人決鬥的神情,反而渾忘了平時面對小刀時的靦腆:
“事不宜遲,今晚就去!”
就是因為這個行動,因而在危城之中,當那個吒叱風雲、躊躇滿志,隨時可以正義的罪名來處決反對他的人的大將軍,正要因局面攪亂而趁機可以清除收拾掉這一羣不知好歹,不自量力的讀書人之際,終於、究竟、到底、最後,還是遇上了冷血。
就象光明終於遇上了黑暗,怎麼都免不了一場對決。
稿於一九八九年五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