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接近驚怖大將軍的大本營危城了。
他已到了老渠——據武林相傳、江湖流言,“老渠鎮”里人人都是會家子,從三歲小童到八十歲老翁,全會幾下子武藝。
越近危城,怪異的案子、慘絕人寰的事情就越多。
他走到縣城近郊的老渠鄉前驛,就看到一羣人,有男有女,囂囂張張、跋跋扈扈,就差沒吹吹打打的押着兩個人,迤邐而至,直往縣裏行去。遠遠的地方,還有些看熱鬧的人。
那兩個受押的人,兩臂橫張,都給木栓子夾架着,十指給木釘子緊拶着,兩人都衣襤盡裂,袒裸大半身子,女的下身更潰爛不堪,鮮血膿水齊冒,走一步慘呼半聲,慘不忍睹。這女犯亂髮披臉,早已給人打得頭穿額裂,臉上也給抓破了十數處,但這樣看去,還可隱見她平時必然甚美。
冷血看第一眼,就看不過去了。
他攔在人前,問,“你們幹什麼?”
走在前面一個魚目魚唇的漢子齜牙咧嘴的道:“你是什麼人?”
冷血道:“過路人而已。”
魚唇漢子一伸手推開他:“滾!”
這一推,冷血並沒有動。
魚唇漢子的感覺是:那一下他象是推到了峭壁上。
他定睛再看時,冷血依然站在那裏。
他心裏啐了一聲:邪門!可是動作也審慎了起來。
“你沒看到我是公差嗎?!”他向冷血吼道。
冷血早已注意他的衣着,當下只説:“幹嗎要這樣對待人犯?”
那官差冷笑道:“我是奉命行事。”
他身邊一個馬臉婆娘接口道:“他們呀,姦夫淫婦!男的還是我丈夫!怎麼,你不服氣?到大將軍還是縣太爺那兒告狀去!”
她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冷血臉上。
另一個長着一對老鼠耳的漢子忽地鑽出來,説:“我也是衙差。你要多管閒事,大爺連你一齊逮了。”
冷血往左讓開一步。
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過去,不時傳來那幹人在人犯身上踹一腳摸一把的狎笑和哀呼。
冷血本只打算經過這裏。
他的目標是驚怖大將軍。
他找的是大將軍。
可是他所目擊的一切卻讓他忍不住。
他去問危城鄉的鄉民。
這鄉鎮不算太小,人也很多。
可是卻沒人敢説什麼。
——越是不敢説,冷血越覺得奇怪。
(犯了法,給官差逮去,有什麼不可説的?)
所以他動了牛脾氣,一定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用什麼法子呢?)
——給錢,他沒有錢。
——打人,他不能打。
(怎麼辦呢?)
他覺得很懊惱,煩悶之下,一拳打在牆上。“颼”的一聲,離他打擊之處上面三尺餘的一枚釘子,飛脱倒射而出!
這一來,正在給他查問的人看傻了眼。
這位額頭和下巴全長得微微兜向前,就象初七月亮的兩端的鄉民,結結巴巴的問:“這……這……這是你你你……你打的嗎?”
冷血一時還沒會過意來,“是啊,”他説,“這又有何難!”
説着,一拳打在石上。
石沒有裂。
更沒有碎。
——但石上清晰地留下四個拳骨的窟窿。
“我……我……説了……”那鄉民看得目定口呆,當會過神來的時候,馬上説了些重要的話,“你何不……問問問……老廟的‘五……五……五人幫’!”
冷血明白了。
——實力。
實力就是一種最能唬人的東西。
所以他揚着拳頭,看着自己的拳頭,彷彿他的拳頭很癢、很癢、很癢似的,滋油淡定地問:
“五人幫?”
“……對對對……耶律銀衝……但巴旺……阿里……儂指乙……二轉子……他們……五人。”
冷血肯定這人有口吃。
而且已不堪再嚇。
所以他眉一聚攏,問:“老廟?”
“……在在……在鄉西長安三路左拐……過了竹林……就是老廟廟廟……”
(好,就去老廟看看吧!)
老廟當真名不虛傳,是一間很老的廟,供奉的大概是龍神,神像亦已殘破不堪,但破落的龍像在壇上依然有一股氣派凜然。
廟又破又爛,但在斑剝殘垣中仍隱可見出當年也曾香火鼎盛、輝煌矞皇。
廟前長滿青苔的石階上,有三個人。
廟裏佈滿蛛網的石板地上,有兩個人。
五個人長相完全不一樣。
人本來有眼睛、鼻子、耳朵、手腳四肢,大體上都差不多一樣。
可是這五人卻令人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
有的極高,有的極矮,有的極胖,有的極瘦,有個還一條腿長一條腿短。
有人眼睛深陷,眉骨高聳;有人一口金牙,膚黑如炭;有人四平八穩,象一口鐵箱子;有人一臉聰明,滿臉莖髯;有人長着一對狗眼,整個人看去象一堆破布多於象一個人。
這麼樣的五個人,看去似來自世上五個最極端的部落。
五個人都很醜——尤其冷血見過那美麗女子之後,看到這五人,就覺得分外怵目驚心的醜!
但這五個人要在一起,卻又讓人覺得他們很匹配、很諧和。
因為他們都有一點相似。
那就是神情。
他們都是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無事可為也無可不可的樣子。
誰都能一眼就看得出來,這五人眉宇間都流露出一點稚氣和志氣。
但在神情上,這絕對是:
五個懶人。
冷血一向很勤奮。
他朝也練武,晚也練武。
——他認為一個人的成功在於天分和勤奮。
這時候的他,當然是不知道幸運的重要。
可是他並不討厭懶人。
他倒覺得做懶人很有福氣。
——一個勤奮的人根本就懶不下來,但一個天生的懶人,卻可以在一些變動、逼迫、刺激下,説不定有一天會勤奮起來。
他一向都很羨慕懶人。
——他自己就懶不下來。
他正要走過去,就聽到這五人中其中一個象兔子一樣豎起了耳朵,然後説了一句:
“狗腿子來了。”
於是,有人打呵欠,有人打瞌睡,有人吐唾沫,有人去撒尿,有人在放屁。
——狗腿子?
(誰是狗腿子?)
(——難道是我?!)
冷血忙看了看自己的腳。
——那明明是一雙人腳。
“你們好。”
沒有人理他。
“你們早。”
有人低聲嘀咕:“現在還早?”
冷血也知道這時候還説“早”,實在説不過去。
但他旨在有人回應他。
——有人應他就好問話。
“敢問——”
話未説完,那一臉聰明的人又猛向地上吐了一口痰:“我一看就知道你是狗腿子!有什麼好問的!這兒都給你們搜刮清光了,好人全給你們搞到夭壽了,閨女全給你們糟踏了,你還待怎地?”
冷血沒料一上來就給他噴了一臉,怔了一怔,還未發話,那個長着狗眼的瘦子走過來,向他團團的嗅了嗅,嗅了又嗅,才肯定的説:“我聞出來了,你確是狗腿子。”
冷血劍眉一軒。
那眼陷眉高的矮子馬上就説:“可動怒了?來吧,幹上一場,最好不過,咱們不怕!”
他説話象説對聯,每兩個字一頓,語音卷滑溜丟,但發腔卻似唱耍調一樣,甚為古怪。
冷血強抑住了氣:“什麼是狗腿子?”
那有一雙狗眼的人翻着眼望了他一會兒,又端詳了他一番,再打量了他一陣,才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那一臉聰明相的人已搶着答:“當然是假的,不信你自己去問問他。”
狗眼瘦子湊前去,又嗅了嗅冷血的衣襟,幾乎還要把鼻子湊到冷血腰畔的劍去聞聞,然後退了一步,問:“你是公差?”
冷血坦言無諱:“是。”
狗眼漢子又猛退一步,一臉聰明的人已叫了起來:“那你還不承認自已是狗腿子?!”
冷血這才恍悟。
“原來官差就是狗腿子啊!”他忙説,“我快要是了,但還要辦成一件案子才是——現在還不是。”
有雙狗眼的漢子還是説:“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道?”
“有什麼真的假的?”冷血反問,“你們很恨官差吧?為什麼要叫做狗腿子?”
“為虎作倀,助紂為虐、殘民恣欲、狂徵暴斂、欺善怕惡、作威作福——”那黑臉金牙的漢子悲憤的道,“這種人不叫狗腿子,能叫什麼!”
那滿臉聰明的漢子又答了他:“可以叫爪牙、鷹犬、奴才、走狗、烏龜王八蛋——”
這時,那四平八穩的人忽然説話了。
他一説話,其他四人都靜了下來。
他的人象一座鐵饅頭。
他的聲音也象是金鐵交鳴,擲地有聲,句句有力。
“你是來這裏辦案的?”
“是。”
“什麼案?”
冷血一時不知要不要回答。
——他們是敵是友?
——他有任務在身,該不該透露?
——他本是過來查問的,結果,此際卻似是給人審問。
那一臉聰明的漢子又嘀咕道:“一定又是弄個什麼名目,來挖點油水進貢大將軍了。”
那鐵鐫般的漢子橫目瞪了他一眼。
那聰明相的漢子連忙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説下去了。
“大將軍?”冷血頗為震動,“你們有大將軍的消息?”
但見五條漢子,互覷一眼。
那眼睛深陷眉骨壁聳的漢子説:“是吧?都是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人!”
那黑臉金牙漢滿臉敵意的説:“你是來投靠大將軍的吧?”
“投靠?”冷血冷笑,“你們説的大將軍是驚怖大將軍吧?”
那四四方方,四平八穩的漢子長吸了一口氣。
他一吸氣,連冷血都覺得自己呼吸都急促了一些。
只聽這鐵鐫般的漢子一個字一個字審慎的、沉重的、有力的、認真的問:“你是大將軍的什麼人?”
冷血看着他們各自徐徐立起,從散漫不羈但逐漸轉而凝重戒備的臉色,一股豪氣上衝,一時之間,再沒有什麼顧慮,就算驚怖大將軍在他面前,他也盡説無礙:
“我是他什麼人?!告訴你,我就是來拿他歸案的人!”
“真的?”黑臉金牙漢子立即態度全然不同。
“你的話可當真?”狗眼漢子也有一張狗臉,此際他的眼神已温馴多了。
“你?就憑你?”陷目高眉漢子仍是不信,“你會是他的對手?”
然後三個人都問那四平八穩十六定的漢子:“他説的話可是真的?”
四平八穩的鐵漢隔了好久,也看了冷血好久好久,又皺着沒有眉毛的雙眉好久好久好久,才沉聲道:“我看是真的。”
“是不是!我早就説了,我一看他就不象是壞人,你們早先都不信!”那一臉聰明的漢子緊接着忙不迭的説:“喂,你從哪裏來?叫什麼名字?你來老廟幹什麼?你怎麼聽説咱們‘五人幫’的鼎鼎大名的?”
冷血忍笑反問他:“聰明的你,還用得着問我嗎?”
這“聰明的你”四字,可把這一臉聰明的漢子登時説得敵意全消、威風大振,高興得重逾泰山、開心得輕若鴻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