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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聰明的你

    越來越接近驚怖大將軍的大本營危城了。

    他已到了老渠——據武林相傳、江湖流言,“老渠鎮”里人人都是會家子,從三歲小童到八十歲老翁,全會幾下子武藝。

    越近危城,怪異的案子、慘絕人寰的事情就越多。

    他走到縣城近郊的老渠鄉前驛,就看到一羣人,有男有女,囂囂張張、跋跋扈扈,就差沒吹吹打打的押着兩個人,迤邐而至,直往縣裏行去。遠遠的地方,還有些看熱鬧的人。

    那兩個受押的人,兩臂橫張,都給木栓子夾架着,十指給木釘子緊拶着,兩人都衣襤盡裂,袒裸大半身子,女的下身更潰爛不堪,鮮血膿水齊冒,走一步慘呼半聲,慘不忍睹。這女犯亂髮披臉,早已給人打得頭穿額裂,臉上也給抓破了十數處,但這樣看去,還可隱見她平時必然甚美。

    冷血看第一眼,就看不過去了。

    他攔在人前,問,“你們幹什麼?”

    走在前面一個魚目魚唇的漢子齜牙咧嘴的道:“你是什麼人?”

    冷血道:“過路人而已。”

    魚唇漢子一伸手推開他:“滾!”

    這一推,冷血並沒有動。

    魚唇漢子的感覺是:那一下他象是推到了峭壁上。

    他定睛再看時,冷血依然站在那裏。

    他心裏啐了一聲:邪門!可是動作也審慎了起來。

    “你沒看到我是公差嗎?!”他向冷血吼道。

    冷血早已注意他的衣着,當下只説:“幹嗎要這樣對待人犯?”

    那官差冷笑道:“我是奉命行事。”

    他身邊一個馬臉婆娘接口道:“他們呀,姦夫淫婦!男的還是我丈夫!怎麼,你不服氣?到大將軍還是縣太爺那兒告狀去!”

    她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冷血臉上。

    另一個長着一對老鼠耳的漢子忽地鑽出來,説:“我也是衙差。你要多管閒事,大爺連你一齊逮了。”

    冷血往左讓開一步。

    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過去,不時傳來那幹人在人犯身上踹一腳摸一把的狎笑和哀呼。

    冷血本只打算經過這裏。

    他的目標是驚怖大將軍。

    他找的是大將軍。

    可是他所目擊的一切卻讓他忍不住。

    他去問危城鄉的鄉民。

    這鄉鎮不算太小,人也很多。

    可是卻沒人敢説什麼。

    ——越是不敢説,冷血越覺得奇怪。

    (犯了法,給官差逮去,有什麼不可説的?)

    所以他動了牛脾氣,一定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用什麼法子呢?)

    ——給錢,他沒有錢。

    ——打人,他不能打。

    (怎麼辦呢?)

    他覺得很懊惱,煩悶之下,一拳打在牆上。“颼”的一聲,離他打擊之處上面三尺餘的一枚釘子,飛脱倒射而出!

    這一來,正在給他查問的人看傻了眼。

    這位額頭和下巴全長得微微兜向前,就象初七月亮的兩端的鄉民,結結巴巴的問:“這……這……這是你你你……你打的嗎?”

    冷血一時還沒會過意來,“是啊,”他説,“這又有何難!”

    説着,一拳打在石上。

    石沒有裂。

    更沒有碎。

    ——但石上清晰地留下四個拳骨的窟窿。

    “我……我……説了……”那鄉民看得目定口呆,當會過神來的時候,馬上説了些重要的話,“你何不……問問問……老廟的‘五……五……五人幫’!”

    冷血明白了。

    ——實力。

    實力就是一種最能唬人的東西。

    所以他揚着拳頭,看着自己的拳頭,彷彿他的拳頭很癢、很癢、很癢似的,滋油淡定地問:

    “五人幫?”

    “……對對對……耶律銀衝……但巴旺……阿里……儂指乙……二轉子……他們……五人。”

    冷血肯定這人有口吃。

    而且已不堪再嚇。

    所以他眉一聚攏,問:“老廟?”

    “……在在……在鄉西長安三路左拐……過了竹林……就是老廟廟廟……”

    (好,就去老廟看看吧!)

    老廟當真名不虛傳,是一間很老的廟,供奉的大概是龍神,神像亦已殘破不堪,但破落的龍像在壇上依然有一股氣派凜然。

    廟又破又爛,但在斑剝殘垣中仍隱可見出當年也曾香火鼎盛、輝煌矞皇。

    廟前長滿青苔的石階上,有三個人。

    廟裏佈滿蛛網的石板地上,有兩個人。

    五個人長相完全不一樣。

    人本來有眼睛、鼻子、耳朵、手腳四肢,大體上都差不多一樣。

    可是這五人卻令人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

    有的極高,有的極矮,有的極胖,有的極瘦,有個還一條腿長一條腿短。

    有人眼睛深陷,眉骨高聳;有人一口金牙,膚黑如炭;有人四平八穩,象一口鐵箱子;有人一臉聰明,滿臉莖髯;有人長着一對狗眼,整個人看去象一堆破布多於象一個人。

    這麼樣的五個人,看去似來自世上五個最極端的部落。

    五個人都很醜——尤其冷血見過那美麗女子之後,看到這五人,就覺得分外怵目驚心的醜!

    但這五個人要在一起,卻又讓人覺得他們很匹配、很諧和。

    因為他們都有一點相似。

    那就是神情。

    他們都是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無事可為也無可不可的樣子。

    誰都能一眼就看得出來,這五人眉宇間都流露出一點稚氣和志氣。

    但在神情上,這絕對是:

    五個懶人。

    冷血一向很勤奮。

    他朝也練武,晚也練武。

    ——他認為一個人的成功在於天分和勤奮。

    這時候的他,當然是不知道幸運的重要。

    可是他並不討厭懶人。

    他倒覺得做懶人很有福氣。

    ——一個勤奮的人根本就懶不下來,但一個天生的懶人,卻可以在一些變動、逼迫、刺激下,説不定有一天會勤奮起來。

    他一向都很羨慕懶人。

    ——他自己就懶不下來。

    他正要走過去,就聽到這五人中其中一個象兔子一樣豎起了耳朵,然後説了一句:

    “狗腿子來了。”

    於是,有人打呵欠,有人打瞌睡,有人吐唾沫,有人去撒尿,有人在放屁。

    ——狗腿子?

    (誰是狗腿子?)

    (——難道是我?!)

    冷血忙看了看自己的腳。

    ——那明明是一雙人腳。

    “你們好。”

    沒有人理他。

    “你們早。”

    有人低聲嘀咕:“現在還早?”

    冷血也知道這時候還説“早”,實在説不過去。

    但他旨在有人回應他。

    ——有人應他就好問話。

    “敢問——”

    話未説完,那一臉聰明的人又猛向地上吐了一口痰:“我一看就知道你是狗腿子!有什麼好問的!這兒都給你們搜刮清光了,好人全給你們搞到夭壽了,閨女全給你們糟踏了,你還待怎地?”

    冷血沒料一上來就給他噴了一臉,怔了一怔,還未發話,那個長着狗眼的瘦子走過來,向他團團的嗅了嗅,嗅了又嗅,才肯定的説:“我聞出來了,你確是狗腿子。”

    冷血劍眉一軒。

    那眼陷眉高的矮子馬上就説:“可動怒了?來吧,幹上一場,最好不過,咱們不怕!”

    他説話象説對聯,每兩個字一頓,語音卷滑溜丟,但發腔卻似唱耍調一樣,甚為古怪。

    冷血強抑住了氣:“什麼是狗腿子?”

    那有一雙狗眼的人翻着眼望了他一會兒,又端詳了他一番,再打量了他一陣,才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那一臉聰明相的人已搶着答:“當然是假的,不信你自己去問問他。”

    狗眼瘦子湊前去,又嗅了嗅冷血的衣襟,幾乎還要把鼻子湊到冷血腰畔的劍去聞聞,然後退了一步,問:“你是公差?”

    冷血坦言無諱:“是。”

    狗眼漢子又猛退一步,一臉聰明的人已叫了起來:“那你還不承認自已是狗腿子?!”

    冷血這才恍悟。

    “原來官差就是狗腿子啊!”他忙説,“我快要是了,但還要辦成一件案子才是——現在還不是。”

    有雙狗眼的漢子還是説:“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道?”

    “有什麼真的假的?”冷血反問,“你們很恨官差吧?為什麼要叫做狗腿子?”

    “為虎作倀,助紂為虐、殘民恣欲、狂徵暴斂、欺善怕惡、作威作福——”那黑臉金牙的漢子悲憤的道,“這種人不叫狗腿子,能叫什麼!”

    那滿臉聰明的漢子又答了他:“可以叫爪牙、鷹犬、奴才、走狗、烏龜王八蛋——”

    這時,那四平八穩的人忽然説話了。

    他一説話,其他四人都靜了下來。

    他的人象一座鐵饅頭。

    他的聲音也象是金鐵交鳴,擲地有聲,句句有力。

    “你是來這裏辦案的?”

    “是。”

    “什麼案?”

    冷血一時不知要不要回答。

    ——他們是敵是友?

    ——他有任務在身,該不該透露?

    ——他本是過來查問的,結果,此際卻似是給人審問。

    那一臉聰明的漢子又嘀咕道:“一定又是弄個什麼名目,來挖點油水進貢大將軍了。”

    那鐵鐫般的漢子橫目瞪了他一眼。

    那聰明相的漢子連忙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説下去了。

    “大將軍?”冷血頗為震動,“你們有大將軍的消息?”

    但見五條漢子,互覷一眼。

    那眼睛深陷眉骨壁聳的漢子説:“是吧?都是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人!”

    那黑臉金牙漢滿臉敵意的説:“你是來投靠大將軍的吧?”

    “投靠?”冷血冷笑,“你們説的大將軍是驚怖大將軍吧?”

    那四四方方,四平八穩的漢子長吸了一口氣。

    他一吸氣,連冷血都覺得自己呼吸都急促了一些。

    只聽這鐵鐫般的漢子一個字一個字審慎的、沉重的、有力的、認真的問:“你是大將軍的什麼人?”

    冷血看着他們各自徐徐立起,從散漫不羈但逐漸轉而凝重戒備的臉色,一股豪氣上衝,一時之間,再沒有什麼顧慮,就算驚怖大將軍在他面前,他也盡説無礙:

    “我是他什麼人?!告訴你,我就是來拿他歸案的人!”

    “真的?”黑臉金牙漢子立即態度全然不同。

    “你的話可當真?”狗眼漢子也有一張狗臉,此際他的眼神已温馴多了。

    “你?就憑你?”陷目高眉漢子仍是不信,“你會是他的對手?”

    然後三個人都問那四平八穩十六定的漢子:“他説的話可是真的?”

    四平八穩的鐵漢隔了好久,也看了冷血好久好久,又皺着沒有眉毛的雙眉好久好久好久,才沉聲道:“我看是真的。”

    “是不是!我早就説了,我一看他就不象是壞人,你們早先都不信!”那一臉聰明的漢子緊接着忙不迭的説:“喂,你從哪裏來?叫什麼名字?你來老廟幹什麼?你怎麼聽説咱們‘五人幫’的鼎鼎大名的?”

    冷血忍笑反問他:“聰明的你,還用得着問我嗎?”

    這“聰明的你”四字,可把這一臉聰明的漢子登時説得敵意全消、威風大振,高興得重逾泰山、開心得輕若鴻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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