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墳。
冷月。
一件黑袍,罩在一塊殘碑上。
這墳冢已廢修多年。多年前,這兒有過村落,也有過戰爭。但戰爭終於吞噬了村落。加上一場洪水,把剩下的村民全都逐走,這兒已成了無主孤魂的荒冢,野狼掘屍嗥月的所在地。
沒有人再來這個地方。
周圍都是泥濘、瘴氣、屍骸枯骨,不是被浸得黴爛,便是被野獸噬得七零八落。
到處流竄着鬼火一般的綠芒。
低畦處積存着污穢的死水。
不知是什麼事物在發出驚人的低鳴,是人?是獸?還是鬼?
這是人間地獄。
九幽神君選在這裏。
因為他知道,劉獨峯不會來這裏,同時,也不敢來到這裏。
他中了三枚“順逆神針”,在未把針逼出來前,他也不想力拼劉獨峯或無情。
九幽老怪在輕輕的敲打着一面黑色的小鼓。
一聲、一聲、一聲…………
單調的迴響。
像死人的心跳。
然後,遠處的狼嗥忽止。
接着,近處的蟲鳴又靜了下來。
遠處狼嚎再起,這荒冢間已多了兩個人。
一個直挺挺的人,抱住一個不能動彈的人,緩緩放下,然後,呆呆的站在那罩着黑袍的墓碑前。
直挺挺的人是張五。
那不能動彈的人當然就是戚少商。
戚少商穴道被制,神智卻仍清醒。
張五雖可活動,但已喪神失志。
戚少商知道自己已難倖免。
他知道自己已落在九幽老怪手裏,這不比落在無情或劉獨峯手中,甚至連手段殘毒的顧惜朝、黃金鱗都不能比。
落在九幽老怪的手上連死都不如。
戚少商也想自絕,但他連自絕的力量都沒有。
而且,他已從這一連串的失意和失敗中學得:忍到最後一刻、挺到最後一刻、活到最後一刻!
能活下去,再厚顏、丟臉,再痛苦、絕望,也是要活,活下去,才會有變化,才能有轉機!
為了要活下去,戚少商已經吃了不少苦頭、熬了不少屈辱,而且,還不知有多少更苦楚的更屈憤的事情在等着他。
他現在已全不能動彈。
可是面對的是一個絕世魔王。
——無情、劉獨峯,加上自己……跟他數次遇戰,居然連這老妖的樣子也未曾瞥見!
戚少商倒要看看:九幽老怪是啥模樣?
沒有模樣。
碑上是黑袍。
碑下是深穴。
穴裏黑漆不見物。
穴旁是一具殘缺不全、血肉模糊的死屍。
這亂葬崗上,至少有二、三十具缺頭缺肢、腐爛腐臭的屍體。
穴前有一面鼓。
三角形的鼓,黑而亮,不知是什麼皮革製成的。
鼓一聲一聲的響,像死亡的節拍,冗慢而沉重。
卻不見敲鼓的人。
——難道是一隻無形的手?
——九幽老怪是沒有影子的鬼魂?
戚少商猜測這鼓是被隔空的內力敲響的。
不過卻不見發內力的人。
卻突然聽到一個陰側惻的聲音:“你來了。”聲音響自耳邊。
戚少商並不吃驚。
他在山神廟裏已經領略過九幽老怪的“奪魄迴音”,知道九幽神君的聲音,可以無所不在,早有了防範。
只是那聲音那麼近,就像跟他面對面説話一般,還可以感受到對方嘴裏的一股寒氣。
——難道九幽老妖真的能隱身?
戚少商的眼光不禁往前面的黑穴看去。
黑穴黑。
黃土黃。
冷月冷。
那聲音又道:“你看不見我,我卻看得見你。”
戚少商不言。
聲音道:“我只叫人制住你的穴道,不給你動,但卻沒有不給你説話。”
戚少商冷笑。
“你不必冷笑。你到現在還不死,只是因為我要問你一句話。”
戚少商還是不説話。
那聲音只好説下去:“我要問的是:當今天子的把柄是不是落在你的手裏?”
戚少商道:“原來也是為了此事。”
九幽神君道:“還有什麼人也為此事而來?”
戚少商冷笑道:“朝延派出這麼多大官猛將,傳相爺出動這麼多左道邪門的高人好手,不都是為了這樁事情嗎?”
九幽神君道:“那是什麼事情?”
戚少商道:“傅丞相不是管叫你殺、沒叫你問嗎?”
九幽神君道:“現在你落在我的手上,要殺要問,隨我高興,説不定,我心裏一歡喜,就放了你。”
戚少商嘿了一聲。
九幽神君道:“你不説?我倒有法子要你説出來!”
戚少商道:“你剛才在破廟裏用‘奪魄迴音’,又施‘勾魂鬼火’,為的便是把我逼得失心喪魂,把這天大的秘密供出來,但不是一樣徒勞無功!”
九幽神君説:“你的‘一元神功’,火候不錯,但我只是顧惜你,要不然,你大概也聽説過‘押不盧’罷,我把‘押不盧’的藥性和‘三十三天九十九極樂神冰’摻和在一起,往你掌心一鑽,且看這位劉獨峯身旁的愛將,現在不是成了我的忠僕麼?”
戚少商心中自然驚懼,但他神色不變:“你對我下了藥,只多了一名‘藥人’,而我心中的秘密,卻水遠套不出來了。你殺了我,秘密也永遠是秘密。我要是説了,不就等於逼你馬上殺我麼?”
九幽神君道:“你説了,自有你的好處,你不説,我不下藥,也不殺你,一次割你一塊肉,挖了你的眼睛,割了你的舌頭砍了你的四肢,把你醃在屍堆裏,古時候呂后對付當年皇帝寵妃的故事,你不是沒聽説過罷?”
戚少商知道這次當真比死還慘,只圖激怒九幽老怪,讓他一怒之下格殺了自己:“傅相爺叫你殺我,你卻光問不殺,莫不是要探得秘密,好威脅他?還是傅相爺要你向我逼供,以便挾天子以令天下?今回我活得出去,把這事一傳揚,你、傅相爺,當今聖上,無一不有禍患,看你又怎麼承擔得起!”
九幽神君怪笑道:“你只不過想激我殺你,讓你有個痛快!我今日若叫你死得容易,便不叫九幽——”
戚少商截道:“叫八幽,王八的八!”
九幽神君陰笑道:“罵得好!越罵,我就越清楚你不怕死,但怕痛苦,怕難受,怕道破真相!”
他桀桀地笑道:“我就越要你痛苦、難過、説出真相。”
突然語音一變:“你不該來的。”
戚少商警覺這句話不是對他説的。
這句話語音裏有驚懼之意,甚至也不似是九幽老怪説的。
就在這時,風雷之聲大作。
一道驚虹閃起,矯若神龍。
極強烈的劍光已籠罩了來人。
只見劍,不見人。
戚少商卻認出了那柄劍。
“紅花劍”。
——劉獨峯的寶劍“留情”!
劍來了!人到了!
戚少商喜出望外!
這一劍,以鋭不可當之勢,直刺黑穴!
硃紅色的劍光直蕩入穴中!
萬未料到地上那具殘缺腐爛的死屍,一挺而起,黑袍已鋪罩在他的身上。
紅色劍芒自穴中一沉既升!
九幽神君的黑袍一展,青袖已捲住紅劍。
劉獨峯大喝一聲,黃劍拔鞘而出!
黃芒暴射!
紅袖卻又捲住黃劍。
兩人各往後一扯,只聽一種令人牙酸的聲響,黃紅二劍,竟似麪條似的越拉越長,而那青紅雙袖,卻似鋼板也似的越來越硬。
鐵劍如綿。
軟袖成鐵。
戚少商不知道兩人勝負如何,但卻知道劉獨峯和九幽神君,正在比拼內力,作殊死鬥。
劉獨峯原先受了傷,而且左手也傷了一指,更要命的是,他着了“空劫神功”,而且吃了“落鳳掌”和“卧龍爪”的陰毒暗勁。
按照他受傷如許之重,靜息調氣尚恐不及,本是決不能再動武的。
劉獨峯這一鼓作氣的追趕,越過不少髒亂之地,但他全然不理,因為這是個垂死關頭,他不能讓自己苦心培養出來的部下張五,被人控制了心志,致而害死了自己所押解的是欽犯也是朋友戚少商!
他用“雷厲風行大法”強振元氣,再以“一雷天下響”的內力,力拼九幽神君。
九幽神君也沒有料到劉獨峯竟然全不顧藉自己的元氣,而追到這裏來。
——這頭號勁敵既然來了,除了力拼,也無他法!
九幽神君使的是“空劫神功”。
對方功力越高,劫力越大。
劉獨峯施的是“一雷天下響”。
以萬鈞之力,其中摧堅挫鋭的勁氣,攻破對方的防守。
戚少商感覺到自己好似突然置身於雷電交轟、殺氣撕裂着空氣之中。
任何決鬥,都會有對峙。
只看對峙的長短。
任何決戰,都會有結果。
不管是兩敗俱亡,或是一戰功成萬骨枯,還是會有結果。
人豈不就是為了這些“結果”而戰?
兩片袖子,鏘然落地。
黃劍粉碎。
紅劍落入黑穴中。
九幽神君急退。
黑袍飛旋如巨幅。
劉獨峯正要追擊,驀地,曠野裏有十七八具腐臭自的屍首,都向劉獨峯掩撲過來。
屍蟲、腐肉、臭氣、穢液……一齊向劉獨峯攫近!
這些都是九幽神君的藥人。
生前是他的宿敵、失去知覺後仍被他驅役的可憐人!
劉獨峯閃躲、迴避,身上已沾了不少屍蟲、屍臭,有的還撲抓到他的身上,而且在一蹌踉間掉進了一個墳穴裏。
裏面伸出一雙腐爛見骨的手,抓住他的雙肩。
劉獨峯長嘯。
他拔出“秋魚刀”。
刀過處,“藥人”紛紛軟倒。
“秋魚刀”只制人,不殺人。
在這急亂之中,劉獨峯背後砰地中了一掌
這一掌,足把劉獨峯身上僅聚的內力打散。
劉獨峯飛跌出去的同時,剩下七八具腐屍藥入仍向他追去。
劉獨峯在半空中張弓搭箭!
金芒迸現,穿過兩名藥人胸背,射中黑袍!
黑袍立即着火。
九幽神君痛嚎,縱上竄下,火星子仍爆焚在黑袍上。
劉獨峯發出的是“後弄射陽箭”。
那是最後一支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