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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殘廢者與病人

    “其實戚少商也是一個極重情義的人。”

    雷卷緩緩伸出了袖裏的一雙手,負手望向西天的殘陽:“很多人以為他忘恩負義。其實,我知道,今日要是江南霹靂堂遇危,他一樣會拼命相救。”

    無情目光閃動:“就這樣,你便為他不借一切,患難相助?”

    雷卷皺着濃眉,沉聲問了一句:“你要找他?”

    無情道:“是。”

    雷卷道:“既然是你替劉獨峯拿下的人,你又為何失去了他的下落?”

    無情道:“我幫劉捕神抓他的時候,不知道他何故被通緝。”

    雷卷眉梢一振道:“你還沒把事情弄清楚,就抓人了?”

    無情垂下了頭,道:“是。”

    雷卷嘿聲道:“四大名捕,也不例外!”

    無情道:“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情。”

    雷卷冷然望了他一眼。

    無情道:“劉捕神是我的長輩,他一生清譽卓著,決不徇私,我對戚少商僅知其名,尚未結識。當時,是在混戰中,敵眾我寡,劉捕神要抓戚少商,我自然應當出手相助。”

    雷卷的眼睛看向遠方,沉聲道:“那你又何必再找他?”

    無情道:“我想辦理這個案件。”

    雷卷雙眉一展,道:“是上級要你為戚少商翻案?”

    無情道:“不是。”

    雷卷緊接着道:“是有人要你救戚少商?”

    無情道:“二師弟與戚少商意氣相投,但他深知我的為人,並沒有開口求我;息大娘為這件事很不能原諒我,她跟戚少商情深義重,可是,如果戚少商是該死的,就得死。”

    雷卷道:“那你為何插手?”

    無情長嘆道:“因為我發現戚少商並不該死,而他一旦被押回京師,就非死不可,我不能見死不救!”

    雷捲回過頭來,他一直未曾正式望過無情一眼,如今一雙鬼火似的眼睛盯在無情的臉上:“我知道,劉獨峯在朝廷裏,很有名望,你比起他來,只是個後輩,你插手管這件案子,很可能會使他不快,再説你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無情道:“我也知道。”

    雷卷鬼火似的雙眼鬼火似的閃動着,濃粗的眉毛像兩條黑蟲一昂一揚:“你既知道又何必生事?”

    無情道:“我可能已造成了錯事,我不能一錯再錯,而且,只要我知道有冤,就不能不平反。”

    雷卷的目光又望向遠處:“你知不知道,朝廷為何要滅連雲寨,抓拿戚少商?”

    無情道:“請教。”

    雷卷將每一個字都説得非常清晰:“宋室偏安,殘民以虐,不抗外敵,只壓內憤,朝廷烏煙瘴氣,強徵荷税,百姓民不聊生,苟延殘喘,有幾個縣裏的昔民,連草根樹皮都吃光,只好互相噬食,朝中大臣,只懂得作樂,什麼三院御史,既未巡監、賑災、平冤案、查失職、究貪讀、舉薦人才,反而跟地方官員狼狽為好,朋庇貪財,直達朝廷。所以,各地都有百姓組織的力量,本來主要是對抗金兵入侵,可是好相一意求和,皇帝無意作戰,畏於金人的阻嚇,所以便命人敉平這些所謂的‘亂黨’,並派朝廷裏的大將,緝拿‘叛亂’,暗遣高手,殺害人們崇拜的頭領。連雲寨便是這樣的組織,戚少商便是這樣的領袖。”

    雷卷説到這裏,頓了一頓,問:“你覺得我這樣説很大逆不道,是不是?”

    無情一對鋭利的眼睛盯住他,半點不移,平靜的説:“我知道你説的是實情。”

    雷卷乾笑一聲道:“單憑你這句話,傳到好相耳裏,便足以滅九族。”

    無情眼也不眨:“説下去。”

    雷卷道:“當年,戚少商看重‘滅絕王’楚相玉,能號召十萬軍民抗金,曾在皇帝下旨格殺後,仍維護楚相玉復出,後來,楚相玉被閣下的同門鐵二捕頭所殺,二捕頭並未向連雲寨追究這件事情。”

    他的臉色愈是青白,眉毛愈是濃得化不開:“可是,消息還是傳到好相昏君耳裏,連雲寨這根刺,是非除去不可的。”説到這裏,劇烈的嗆咳起來。

    唐晚詞接下去道:“可是,戚少商是深受百姓鄉民愛戴的領袖,軍氣如虹,又得民心,據險固守,傅宗書恨得牙為之碎,也奈他不何。”

    雷卷接道:“所以,傅宗書便看準了戚少商的弱點:愛才!他遣了自己的義子顧惜朝,混入連雲寨中,從事破壞離間,豈料戚少商重才一致於斯,讓了寨主的位置給他當,但顧惜朝還是狼子野心,毀了連雲寨,自然也不會放過戚少商。”

    無情道:“像戚少商這種人,生在這樣的一種時局裏,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雷卷沉默了一陣,才再説話:“昏君和好相都視他為眼中釘,才不惜派出劉獨峯、文張、黃金麟、顧惜朝這樣的人物來剿‘匪’平‘亂’。”

    無情道:“奇怪。”

    雷卷問:“怎麼了?”

    無情道:“傅丞相不知有何用意?”

    雷卷皺起了眉頭,眉心呈現一條豎紋,深如刀刻。

    無情道:“黃金麟,顧惜朝和文張,都是傅丞相手上大將。黃金麟跟顧惜朝裏應外合,黃金麟一向是他官場中的心腹,顧藉朝則是他的義子,至於文張,本來已在仕途失勢,卻由傅丞相一手提擺,成為要員;傅宗書這次一口氣派了三名得力手下,來辦這件案子,有什麼深意?”

    雷卷道:“那麼説來,劉獨峯是奉旨來抓戚少商的了?”

    無情道:“奉旨北上的人,定不止他一人。”

    雷卷道:“卻不見得有人比他更難纏。”

    無情道:“有一個。”

    雷卷訝然道:“誰?”

    無情道:“常山九幽神君。”

    雷捲動容道:“他?!”

    無情道:“鮮于仇和冷呼兒,都是他的門徒。當年,我們四師兄弟曾跟他的兩名得意弟子獨孤威和孫不恭交過手,他們武功詭奇,殊難取勝。九幽神君本來一直隱伏不出,但這幾日,帶了兩名弟子離開常山,悄然東渡,諸葛先生飛鴿傳書予我,點明此事,可能與緝捕戚少商一案有關。”

    雷卷嘆道:“對付區區一個戚少商,何用這麼多高手!”

    無情揚眉道:“故此,在戚少商身上,一定有什麼極重要秘密,有人非要殺他不可。這一點,恐怕戚少商自己也未必知道。”

    雷卷道:“如果你參與此事,又秉公處理,只怕,會吃不了兜着走。”

    “我從來就不怕吃不了,也不怕兜着走。”無情笑了,剔眉問道,“雷堂主這是相激在下?”

    “不敢,但確有此意;”雷卷但然道,“你要是因為此事得罪了劉捕神,開罪了傅宗書,跟九幽神君、黃金麟、顧惜朝、文張這一干難纏難惹。有權有勢的人結了仇,豈不是愚笨得很?”

    無情笑。他笑起來,很俊,很清朗,甚至很俏,連唐晚詞在一旁看了,不知怎的,也跟着開心起來。

    無情揚着眉毛道:“他們又能怎樣、人生總不能老是揀不得罪人的事情做。”

    雷卷的眼神已禁不住流露出一種奇異的神色,悠悠地道:“你剛才不是問起,我為何要捨身救戚少商嗎?”

    無情點頭,望向他。

    雷卷道:“佛家有謂業力。業力何者?天底下,人人都營營役役,往一個去向,便形成一個共業。若果是為了萬民福祉,和睦共處,昇平喜樂,同一意向,同一方向的去努力,那就是共同的業力,定能形成一種進步的作用,使大家都富裕快樂了起來。不過,世事常與願違,金人要侵佔大宋富庶的土地,兩國爭鋒,戰禍連綿,生靈荼害,百姓希望逐退外侵,安居樂業,但朝廷偏偏偷安求存,耽於逸樂,掌權間勢之人,往往暴虐苛政,於是少數的人控制了大多數人的命運,業力作祟,正往一個萬劫不復的深淵墮去。”

    雷卷説到這裏,長嘆道:“人像什麼?就像掏一把水,水裏有許多看不見的細微生物,掙扎求存。又像這地上的螞蟻,終日蠕蠕,不知何之。這是共業。個人的努力與意願,只是別業,往往受共業的操縱,身不由己,所謂因果循環,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福有攸歸,往往不能立足。不過,一旦形轉勢移,能堅持一己‘別業的人’説不定能救天下,助萬民於水火之中,扭轉‘共業’。戚少商便是一個這樣的人。他明知不可為而為,這種人往往是悲慘下場,但教你見着了,遇着了,總希望這樣的好人好事,不該讓它毀了,滅了,全無希望了,是不是?”

    他澀笑了一下,道:“人説戚少商叛了雷門,我以德報怨,救他助他,其實不然;他出去仗三尺劍,管不平事,便是光大了雷門,大壯霹靂堂之威名,我引以為榮。”

    無情的眼神里已有敬佩之色:“江南霹靂堂是不是人人都是這樣想?”

    雷卷一愕,道:“不一定。”

    無情問:“雷門的人是不是人人都像你?”

    雷卷靜了一下,道:“也不一定。”

    無情道:“可惜。”

    雷卷道:“可惜什麼?”

    無情道:“要是人人都像你所想,天下何愁不能定?”

    雷卷搖首,充滿倦意的道:“可惜的不是我,是你。”

    無情微訝道:“哦?”

    雷卷道:“你剛説過,像戚少商這種人,生在這樣的一種時局裏,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很不幸的,你自己也正是這種人。”

    無情揚揚眉,道:“我是嗎?我以為你才是。”

    兩人都相視笑了起來。

    無情自幼遭逢親離死別、孤獨傷殘,所以,養成了他略近孤做的個性,很少歡笑稱心;雷卷早年身遭劫患,肺疾纏軀,性近孤癖,亦甚少言笑;而今兩人相知,相説之下,心情大暢,引為知交,眉頭舒展。

    唐晚詞跟雷卷一段時日,鮮少見他舒眉歡笑過;金銀二劍服侍無情已久,亦不常見他喜溢於色。而今得見兩人説笑甚歡,都因而寬懷而心情喜樂了起來。

    雷卷笑道:“適才,我暗算了你一刀一指,原先以為你跟顧惜朝等人是一夥的,又不知道你是個殘廢的,實在無恥!”

    無情大笑道:“你這個工八蛋,病得已只剩下一口氣,居然還有這般指力!可惜暗器手法,卻是第九流的!”

    雷卷哈哈笑道:“你瞎了眼珠是不是!我要不是受了不輕的傷,那一刀一指,你躲得過去?!”

    無情笑容微微一斂,道:“你傷得倒不輕。”

    雷卷指指披在身上的毛裘道:“已好得六成了,你怎麼看出來的?”

    無情道:“誰傷的?”

    雷卷道:“大多人了,其中,文張和顧惜朝的遺禍最深。”

    無情道:“你病得也不輕。”

    雷卷豪笑道:“這個病,已二十年,迄今還死不了。”

    無情道:“要小心,病不死人的病,往往最要命。”

    雷卷轉開話題:“你找到劉獨峯的行蹤沒有?”

    無情道:“沒有。”

    雷卷的眉又蹙了起來,兩道濃眉像被斜線縫合在一起,在印堂上結成了一線:“一點線索也沒有?”

    無情的眼睛閃着慧黠的光芒:“本來是沒有的。”

    雷卷道:“現在呢?”

    無情道:“你告訴了我。”

    雷卷詫然道:“我告訴了你?”

    無情微笑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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