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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朋 友

    那人一矛取不下鐵手,也自吃一驚,自是始料不及,連忙用力一扯,更不料對方如入士七十尺一般,這一下他可以把一棵小樹連根拔起,卻扯不動眼前這人分毫。

    便在此時,鐵手只覺背後有五六道急風劈至!

    鐵手只有鬆手。

    他一鬆手,那巨漢的矛便已抽回。

    可是在同時間,鐵手的雙手已奪下了三把刀、兩柄劍、一枝槍。

    來襲的人驚呼、怒喝,可是沒有一人退後。

    鐵手正待發話,那巨漢又一矛當胸刺到!

    鐵手左手一刁,有心一挫那人鋭氣,竟以單手握住長矛。

    那巨漢長矛被握,既刺不出去,但抽回也無法,怒意攻心,大喝一聲,竟把鐵手自長矛上提了起來!

    唯鐵手仍以單手扣住矛首,無論巨漢怎麼狂揮亂舞,他仍粘在矛上不放。

    那巨漢身上似乎受了頗重的傷,以致他用力揮動長矛時,傷口不住迸裂,湧出了大量的血。

    鐵手正要喝問,那巨漢狂吼一聲,手中長矛,脱手飛出!

    巨矛破空而過,直射石塔!

    鐵手左手仍握着矛尖,護胸而持,這一擲之力,勢必會把鐵手貫胸釘入石塔壁上不可!

    長矛發出劃空尖嘯,在殘霞裏黑龍般一閃而過,“崩”地一聲,已釘入第三層塔壁上,破壁而入!

    就在矛尖要觸及塔壁的電光火石之間,鐵手已鬆了手,滑落下來。

    他一到地,只覺着地甚輕,原來踏着了一個人體,地上的人已沒了聲息,看來可能是個死人,鐵手心裏一慎,暗忖:“對不起,失禮失禮。”

    忽聽背後有人冷哼一聲,鐵手倏地回首,就發覺石塔牆下,有一雙眼睛,猶如受傷的狼,發出孤憤鋭利、寂莫不平的暗光。

    那石塔第三層剛剛因飛矛而裂陷了一大片,碎磚石灰仍不住籟籟而落,打在這人的身上,這人背貼塔角,一動也不動,只用一雙熠熠的眼神,望定鐵手。

    鐵手心念電轉:怎麼有這般一雙寒目!只聽灌木叢中那巨漢吆喝道:“快,別讓那廝纏上大哥!”

    只聽七、八聲應道:“是!”刀風虎虎,直砍灌木,自四面掩來。

    鐵手心知有異,無論看這幹人的行動舉止,都不似自己所要追捕的三個人,當下沉聲喝道:“你們是誰?”

    他這一揚聲,那黑臉巨漢已撲了過來,咆哮道:“狗賊,你這是明知故問!”

    鐵手身形疾閃,利用天黑,讓巨漢撲了一個空,正待發話,忽聽四面八方,傳來吶喊之聲:

    “他們在這裏!”

    “不要讓叛賊跑了!”

    跟着下來,灌木叢中不斷傳來兵刃相碰之聲,巨漢淒厲地呼道:“攔住他們!”雙拳呼呼,痛擊鐵手,直把鐵手當作是不共戴天。十冤九仇的死敵!

    鐵手一面閃躲,並不還手,心裏漸而明白,忖道:糟了,看來這是兩幫械鬥,自己無端被捲入輸的一幫裏,替對方的敵人開了路。

    鐵手一念及此,便想快快突圍,脱離這是非之地再説,但巨漢的拳猛力威,連鐵手屢次想開口説話,都被勁風逼得説不出話來,又不想下手傷人,一時也無法可施。

    這時慘呼四起,這一千人似勇猛抵抗,阻擋掩殺過來的敵人,互有傷亡,但只聞馬蹄紛沓,殺聲四起,來敵似越來越多,至少是這幹人的三十倍之眾,這幹人漸抵擋不住,死的死,傷的傷,但剩下的仍負隅苦戰,竭力頑抗,既不降,也不退。

    只聽四周有人大聲呼道:“降者不殺!降者不殺!駱駝老爺有令,降者不殺!”不管他們怎麼呼叫,苦守的人仍寧死不降,不過在軍馬衝殺下,防衞圈已漸漸縮小,繞石塔一圈,目的明而顯之是為了掩護石塔下的人。

    鐵手見幾乎每一回合都有一名苦守的漢子浴血倒下,來人恃着人多,雖傷亡更巨,但已佔盡上風,對苦守者任加殺戮。鐵手一生盡歷大浪大風,亦鮮見如此英勇的戰士,所以便突然跳出戰圈。

    那巨漢恨極鐵手,跳過去,一拳打中鐵手胸膛,鐵手藉此揚氣開聲:“住手!”他硬受一拳,借力開聲,那大山也似的巨漢給他語音一震,竟一跤坐倒!

    驀地衣袂一閃,那石塔下的人,己攔身在鐵手與巨漢之間,那人低沉地向巨漢喝了一聲:“決帶兄弟們退!”這才説了一句。手中已對鐵手攻了五招,五招裏,竟夾有“白鶴門”的“金風切”、“天山派”的“雪花彈指”、“龍門九吞”之“滾龍時”、“南螳螂”之“擋車閂”、“唯我派”之“一得拳”,而“一得拳”中隱帶“‘少林神拳”之拳勢,“金風切”裏微帶“天羽派”之“九弧震日”巧勁,這五招七式,全是不同門派之奇技雜學,鐵手見招拆招,遇招解招,到未了以無招破有招,破了這五招,才知道自己已退了三步,對方連臉孔都還未看清楚,只知道他僅以右手出襲!

    地上的巨漢一躍而起,大聲道:“我不走!誰也不走!”

    那人似力不從心,長吸一口氣,叱道:“一起死,又有何用?”這七個字説完,人已飛掠而起,居高臨下,鐵手失聲叫道:“好個‘一飛沖天’!”

    話未説完,對方手中一振,青光鋭射,一招“一落千丈”,當頭刺下!

    鐵手驀地升起了一種感覺。

    一種極端熟悉的感覺。

    但高手彼此間過招,迅若驚鴻,鐵手這一怔之間再閃,避得雖快,但頭上的大帽已被切落!

    這人一劍削下鐵手的大草帽,心中也生起了一種故人的感覺,彷彿回到昔日連雲寨人強馬壯的時候,他與“北城”舞陽城主周百字決一勝負之際,他亦曾以這招招挑下對手的頭上方中。

    鐵手正張口欲呼,忽見半空中的身形,一隻衣袖空蕩蕩的,身形甚是孤寞,跟那故人的雄姿英發大不相同,正轉念間,這人劍勢向左右一撥,先截斷了鐵手的進退閃躲路向,正是“天心派”的“一心無二”,接着下來似是隨手一劍,向鐵手當胸刺到!

    鐵手知道這看似隨意的一劍,便是“天山派”的名招“一意孤行”,這“一心無二”和“一意孤行”兩招出處完全不同,但這人使來一氣呵成、妙渾天成而無暇可襲,鐵手再無懷疑,一招“兩不相忘”反攻過去,一面欣然大叫道:“是你!”

    鐵手這一招“兩不相忘”是“鐵板門”的奇技,險中搶攻,專破外家兵器,而且半步不讓;這門武功若手中無二十年以上鐵沙掌功力是根本不能使的,否則使來雙掌也必為對方兵器所傷,但這在鐵手而言,易如反掌。

    這人一見這招,昔日情景,盡湧心頭,劍光一折,斜衝外躍,正是“雪山派”的“一瀉千里”。這人劍光一收,喜叫了一聲:“是你——”語音未完,人已一抖,若非長劍支撐身子,早已僕跌地上。

    鐵手忙過去相扶,巨漢怒吼,渾拳要打,這時四周火把盡亮,人聲號陶地叫嚷:“抓拿匪賊!抓拿匪賊!”火光映在鐵手臉上,巨漢看得一愕,失聲道:“鐵二爺!”

    鐵手一見這人,也覺得熱血賁騰,叫道:“穆鳩平!”在火光中,只見戚少商滿身浴血,衣衫碎爛,神情憔悴,髮梢、衣上、鬢邊都沾着泥草,尤其一隻左手,更是齊肩斷去,鐵手憶起當年虎尾溪為追捕楚相玉,跟連雲寨好漢的連番苦拼,以及戚少商的風采神態,不禁百感叢生。

    鐵手正待要問,穆鳩平忽退了一步,悲憤地道:“鐵二爺,你也來抓我們——!”

    鐵手見這鐵鑄一般的好漢,而今身上也血漬斑斑,滿眼紅絲,跟當年陣前豪勇、雖死無懼的情形大不相同,當下便長嘆道:“穆四寨主——”

    只聽戚少商慘笑一聲,道:“也罷。要是你來抓我,我這頸頂上人頭,送給你也不枉費!”

    鐵手怫然道:“戚兄,你也説這樣的話,可把我姓鐵的小覷了!”

    鐵手返身大喝一聲:“住手!”這一聲是運氣而發,像一枚炮彈在眾人耳邊震炸似的,全部人皆為之一怔,停下手來。

    戚少商勉強提氣呼了一句:“回來!”忽地咳嗽起來。這一干苦守的戰士,全退至戚少商和穆鳩平身邊,團團圍成一圈,約莫只剩下十七、八人,個個都筋疲力盡,身上帶傷,衣不蔽體,但卻都戰志高昂,臉上都有一種“士可殺,不可辱”的決心。

    一時間,除了包圍的近百支火把“必啪”燃燒之聲響外,再無其他的聲音。

    鐵手問戚少商:“什麼回事?”

    威少商凝視了鐵手一會兒,問:“你不是跟他們一起來的?”

    鐵手突然問:“你是戚少商?”

    戚少商一愕,道:“你不認識我了?”

    鐵手道:“當年我認識的戚少商,不是這個樣子的!”

    戚少商慘笑道:“當年你只跟我打過一仗,我們也不算相熟,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

    鐵手大聲道:“哈哈。”

    戚少商揚眉道:“你笑什麼?”語音強抑着憤怒。

    鐵手道:“我笑你。”

    戚少商道:“有什麼可笑!”

    鐵手道:“你説了一句連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話。”

    戚少商待想駁些什麼,忽然覺得熱血賁騰,眼中的冷狠之色,驟然熾烈起來。

    穆鳩平聽不懂,以為鐵手在譏諷戚少商,怒叱道:“你懂個屁!連雲寨上,顧惜朝連同老七老九叛變,勞二哥、阮三哥、管五弟、勾六弟全部慘死,天見可憐,讓我跟戚大哥相見,這幹賊子卻帶狗官的人馬,一路追殺,大哥斷臂傷重,對你們這種賣友求榮的東西自然深惡痛絕——”

    戚少商叱道:“住口!”

    鐵手回首返身,朗聲道:“誰是你們的領頭?”他高大的身影被火把映得像一座金漆的巨像。

    只見兩排火把讓出一條路來,一個將軍,下頷黃色蒼須,穿金黃盔甲,卻是騎在一頭似驢似馬又似駱駝的動物上,下巴也是掛滿了黃色莖狀的長鬚,冷沉地道:“是我。”

    鐵手知道這人的來頭,但也絲毫不懼,道:“拜見‘駱駝老爺,。”

    鮮于仇道:“鐵二捕頭,不必多禮。”

    鐵手道:“困何事要抓拿這些人?”

    鮮于仇道:“鐵兄多此一問,這幹叛賊匪寇,人人得而誅之。”

    鐵手道:“他們素來劫富濟貧,為民除害,不能算是匪寇。”

    鮮于仇也不動怒,道:“他們是不是盜匪,先拿回去,刑部自然會審。”

    鐵手道:“他們既非流匪,便不能拿!”

    鮮于仇仍不動如山的道:“我們是奉命行事,不能違抗旨意。”

    鐵手道:“如果將軍一定要拿,鐵某願以身代,任何責任,鐵某一力承擔。”

    鮮于仇臉不改色,只道:“我們不能縱賊行兇,放虎歸山,朝廷歸咎起來,我們也一樣有罪。”

    鐵手道:“將軍——”

    忽聽一人怒叱道:“鐵手,你算是什麼東西,這天大的重責,你承擔得起?”

    鐵手返身,只見石塔之後的包圍網,出現了一個人,這人穿黑色盔甲,紅色披肩,戰馬神駿,但他卻不是騎在馬上,而是站立在馬背上的。

    “大將軍跟你説話,是給面子諸葛先生,你可不要給臉不要臉。”

    鐵手也不生氣,轉身拱手道:“‘神鴉將軍’。”

    冷呼兒鼻子裏哼了一聲,也不答話。

    戚少商忽道:“鐵手,我們原本就是敵人,這件事,不關你的事,你自便吧!”

    鐵手看着他,滿眼暖意:“戚兄,原來你沒變。”

    戚少商的語音已經顫抖,只尖聲叫道:“滾!不然我一劍殺了你!”他身遭重圍,臉不改容,而今卻浮躁了起來。”

    鐵手笑道:“你殺吧。”

    戚少商當然拿起了劍,一劍刺出,劍在鐵手咽喉停住,他的手緊緊的握住劍鍔,以致手筋賁露,額邊的青筋也突突地跳動着。

    鐵手連眼也不眨,道:“請。”

    戚少商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聲音道:“你走吧。”

    鐵手一字一句地道:“你既然殺不下手,那我就告訴你:我們第一次見面,是敵人;從此之後,我們是朋友。”

    他重複了一句:“永遠是朋友。”戚少商聽到了最後這一句,好像當胸給人打了一拳似的,過去的有因兄弟朋友的出賣而失去了的信念,而今都一一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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