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刀。
一把精亮燦目的鋼刀。
刀身上隱約鐫着小字,刀氣相映光中,明暗凹凸,影影綽綽。
磨刀。
他竟然就在諸葛先生和鐵手面前磨刀。
沒有磨刀石。
他的刀竟磨在左手膀子上,居然發出金鐵交鳴之聲。
他一面磨刀,一面望着鐵手笑:
“怎麼樣?我的手比你硬吧?”
鐵手道:“鐵枝也比刀硬。”
樓高七層。
每一層都有窗户。
每一扇窗都豎着鐵枝,三根。
刀光一閃。
甚亮。
簡直像冷電在樓裏遊走了一趟。
刀仍在梁自我手裏,像根本沒拔過出來一樣。
他笑起來比剛才的神情更傲慢。
鐵手眼尖:
鐵枝仍在那裏。
但其實已給削斷。
三根都斷。
一刀削斷。
清脆俐落。
──雖然只是一刀,可是斷法甚奇。
一斷在上。
一斷於下。
一從中砍斷。
──一刀三斷,而且是三種斷法都不一樣。
“但我的刀利。”
説着他又驀地一笑。
“那是你的刀,”鐵手道,“你的刀利與不利不關我事。”
“關的,”梁自我亮起了刀,往燈映處一照,“你看這些個名字。”
鐵手眼利。
“‘太陽轟’谷凡谷,‘大地王’高更高,”鐵手念刀上的字,“‘鐵錘’查理、‘立地成魔’崔大左。”
梁自我傲然道:“你當然知道他們是誰,你不知道也可以去問諸葛老頭。”
鐵手點點頭,道:“他們都是名人。”
諸葛先生撫髯道:“一流的武林高手。”
梁自我咧嘴笑道:“他們都或死或敗在我這柄刀下,我總共有廿八把刀,刀刀都刻了不少人的名字,我每擊敗一人,便刻上他們的名字,並且把刀放在冰庫裏,一年不用,以作紀念。”
他慷慨垂注的對鐵手道,“你應該感到高興:下一個,便是你的名字。”
諸葛先生跟鐵手互相看了看。
諸葛眼也不霎的説:“你實在太榮幸了。”
鐵手道:“我應該感到自豪。”
諸葛笑道:“年輕人總是愛打敗前輩名人,要不然,也希望跟名人前輩的名字扯在一起:瞧,我有這麼多朋友是威風人物,我還會差到哪裏去!或者説:那些那麼有名的人都是我手下敗將,更何況是你!”
鐵手道:“都是因為本身沒有信心之故。”
諸葛説:“可是,如果一輩子都未嘗過真正成功的滋味,你叫他信心打哪兒來?”
鐵手理解:“所以,真正的滿足是自足一些,減少過多的慾望,而不是拼命去達成欲求。”
“你們在説什麼?!”梁自我怒道,“教訓我?諷刺我?”
“我們為什麼要教你訓你?讓你更聰明更厲害?”諸葛捋髯悠然,“你又不是我兒子。”
鐵手也應和道,“一個人若要自欺欺人,那是他的快樂,誰也改變不了,問題只是:他也改變不了誰、任何事。”
梁自我憤怒了。
“你要為你的話付出──”
這話陡然而生。
陡然而止。
他就在話止的剎那出手。
他出手的時候並未擷下他頭上的帷帽。
因為他驕傲。
他本來仍側卧在兩張凳子之上。
他的姿態很悠閒。
姿勢也很誇張。
因為他的人很緊張。
──人最容易透露自己是否緊張的是眼神:在何平與鐵手詭異莫測的短促交手裏,梁自我的眼裏已七度炸出既興奮又難耐更浮躁的奇光。
他本來離鐵手有十一尺。
鐵手在一尊青臉獠牙、牛頭馬臉但手上卻拈着一朵小小白花的羅漢像旁。
他的四尺後是諸葛。
諸葛趺坐。
左旁是栩栩如生,但形如枯槁、一雙厲目卻冷如寒電的伏虎羅漢。
伏虎羅漢右側,則是何平。
他自知打不過鐵手之後,他就安安靜靜的站在那兒,蚯蚓劍仍未入鞘,但他安份守己得就像一個做錯了事正待大人來處罰的大孩子。
其實,他心中很分明:
蔡相爺下令“五大奇門”暗殺諸葛先生,他喜歡暗殺。暗殺是一種悽豔的行動,尤其是殺人和被殺者流出鮮血的時候,就像蜇人的蜈蚣,因為毒,所以才美;也像噬人的蠍子,因為致命,所以特別動人。
可是他明白,憑一己之力,未必殺得了諸葛。
因為他知道自己未必殺得了,所以不如率先出手:如果得手,自是大功;萬一失敗,因仇讎未結,只要一上來即敍長幼之禮,尚可全身而退。果然,他連諸葛都沾不上,已在鐵手手裏吃了暗虧,他立即便撒手棄戰,適可為止。
沒想到,他一向以為驕傲自大、自視過高的梁自我,竟然也一定要跟他一道來。
──所以這看來狂妄自滿的人並不簡單,莫非他也跟我是同一般心思?
(如果真是,倒要好好看看梁自我如何以他的“斬妖廿八”刀法決戰鐵手。)
(如果真的是,倒真要認真的看看“太平門”名震天下的輕功提縱術。)
何平正要袖手旁觀。
驀然,他發現了一件事。
一件很恐怖的事。
月亮很好。
羅漢很好。
樓也好。
可是在這一剎間,一向冷靜、沉着、從容、臉慈心狠,外表清純但身經百戰的“孩子王”何平,他的心一如他的劍,一般彎曲起伏不定;他的手一如他的劍,冷而微顫。
(該不該通知諸葛先生呢?)
當何平決定“不”的時候,梁自我已出了手。
他揮刀撲向鐵手。
他快得像全沒動過。
鐵手幾乎是發現刀光竟已那麼近了之後才發現原來敵人也那麼近。
他的雙拳立即打了出去。
出拳一定要運勁。
拳有拳勁。
掌有掌風。
更何況那是鐵手的拳!
可是,拳一出,梁自我竟給拳風“吹”走了。
他似比一根羽毛還輕。
鐵手的拳擊空。
刀鋒卻自鐵手腦後破空而至。
──他是何時到了自己背後的?!
鐵手急一低頭,雙掌往上一託。
刀風險險自頭上掠過去。
同時有兩股大力,把刀勢往上一抬。
梁自我情知這下自己中、下盤得亮在敵人眼前,他反應奇速,隨着上掀之力,身形急縱而起,一下子,在這第七層樓高的柱、梁、椽、欞、檐、瓦、匾七個要點上輕輕一掛、或略略一點、甚只微微一幌,就閃過去了。
一片頭巾飄然半空中。
鐵手根本摸不清楚他在哪裏,更休説要向他反擊。
他的身形在偌大的樓裏飄忽莫已、倏忽莫定,如不是在不同的地方還輕輕的借一借力,梁自我簡直就像一個空中飄浮的人,像一縷空穴來的冷風。
梁自我輕彈刀鋒。
他很滿意。
滿意極了。
──若要硬拼,他仍未必是鐵手的敵手。
──但他憑着絕頂的輕功和絕世的刀法,已一刀砍下鐵手頭上一片袱褚巾。
單憑這一刀,他便可以回去作“交代”了。
鐵手看着自己飄然落下的一爿頭巾,向如壁虎般貼在遠壁上的梁自我苦笑道,“‘太平門’的‘空穴來風、有影無蹤大法’?”
梁自我撇着唇,只説:“説對了!厲害吧?”
鐵手拱手道:“佩服,”
梁自我倨傲的拗下了唇角:“太平輕功,天下第一,你們要追我?還練八輩子吧!”
忽聽一個有鋭氣無內力的聲音道:
“如此輕功,自欺欺人,也自輕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