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鐵遊夏二十八歲,內力修為,已至爐火純青的境界,而一雙鐵掌,也達到了前人未有的地步。他神充氣足,軒昂雍容,正是八尺昂藏鬚眉漢的全盛時期。
那月,他以迅雷之勢剛辦了幾件大案,已回到京師城東的住處,那天,他正在“舊樓”裏,面對着八百羅漢的塑像,和飛天、擊鼓、力士的壁畫,潛心修習那套連諸葛先生也並未練成的“一以貫之神功”大法。
那晚,諸葛先生忽至。
一般情形,總是諸葛先生遣人召見他,而今諸葛先生親來,必有要事,鐵手忙整衣冠,匆匆出迎。
諸葛先生一見到他就問:“你的‘一以貫之’練得怎樣?”
鐵手恭謹的道:“有難關。”
“可知世上為何有‘關’?”
“請教世叔。”
“你且説説看,不必客氣。”
“‘關’同竹上的節,能在節上生枝,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關節就是要害處。”
“‘關’是用來考驗人的。兵不刃血,輕鬆渡去,叫做‘過關’。從頭打碎,重新再來,大死一翻絕地再活,叫做‘破關’。能悟才能破,能破要能立,否則就只會‘闖關’,不能‘把關’了。雲門裏的關,大道透長安,只要常存平常心,常行一直心,便能大機大用,更進豈止一步?或退百步亦無妨!人生裏若是沒有這些‘關’,便如一泓死水,難有進境,所以真正的高手,會自設一些關頭,讓自己備受考驗,藉此得到磨練抵勵!所謂事事無憂事事憂,同樣處處無關處處關;自己不設關要闖,可能反給別人的關卡住了。同理,你要得到多少,可能端賴你能忍耐多少;你要獲得什麼,也看你能付出什麼。”
“是。”
鐵手聽得用心。
他是用心去聽的。
諸葛先生捋了捋銀髯,眯眯的笑開了:
“我來問你,”
鐵手專注得幾乎豎起了耳朵在聽。
“什麼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堆上?”
鐵手一呆。
他不大相信自己耳朵所聽到的。
──諸葛先生怎會問他這樣子的問題!
“你答我。”
“你問的是──”
“什麼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堆上?”
諸葛先生有點不耐煩的重覆了一次。
“那是説……”鐵手試圖整合一下他的意思,“那是用以譬喻一個美麗的女子卻嫁給一個配不起她的男人。”
“一般人是這樣比喻,”諸葛先生緊接着道,“可是,你可知道本來這句諺語是怎麼説的?”
鐵手老老實實的答:“不知。”
“這一句原本是:好一朵鮮花插在劉芬頭上。”諸葛先生再細加強調,“劉芬,劉邦的劉,芬芳的芬。劉芬是哲宗時的一位大商賈,家財萬貫,他原就是出身於富貴之家,加上善於攢營,取得絲鹽販賣專利,更加暴發,常以一擲千金,用來結交官宦,所以朝中大臣,皇親國戚,他莫不攀附,可以説是滿朝文武,多與他交好,不過,他有時也賑米佈施,偶爾賙濟貧病,搏取美譽;但不論怎麼説,他的權力愈大,權勢愈高,當然也財富愈多,這是自然而然的事。”
鐵手道:“原來是劉芬,這人的事,我倒略有所聞。聽説他不止出手大方,僕從如雲,而且到了五十之齡,共有妻妾一百八十一人,而且精力過人,夜夜無女不歡,據傳在他五十五歲那一年,還得償所願,娶得一位他思慕鍾情多年卻未可得的女子:赫連小姑,……莫非是……這一句諺語,就從此出不成?”
鐵手知道諸葛先生決不會無緣無故提起此事,所以他聽得極為仔細小心,運思極捷。
“便是。赫連小姑温柔大方、多才多藝、貌美如花、武藝出眾,按照道理,劉芬又胖又矮,既無文才,也無武略,而且年事已高,赫連小姑斷無理由肯委身下嫁他的理由;是故當時人皆感喟:‘將一朵鮮花插在劉芬頭上’,又因當時的人,不欲開罪這位富貴神仙.是以借用諧音,説成了‘一朵鮮花插在牛糞堆上’,甚有妙趣。”
“劉芬豈止富甲一方,甚至富可敵國,一個人有錢到這個地步,為他賣命的人也真是不少。我曾讀過錚儒醜春雨的《職官志》有提過此人‘揮金如糞土,輿皂無遺,珠璣香貝,狼藉坐棄以示侈。’另《增廣林誌異》亦有記載:‘劉氏僕從千三,妻妾百餘,其廈宏麗奇偉,高二百尺餘,雕鏤金碧,寶珠山積,每歲勞宴遣環鋌數萬餘。’可見他的富侈。當時風習奢靡,朝官務殖貸財,流風丕變。不似真宗時期,曾下多《疏》曰:‘食厚祿者,更不得與民爭利,居崇官者不得在處回圖。’更不似仁宗時《忠惡集》所載《廢貪贓文》曰:‘當時仕官之人,有節行者,皆以營利為恥。’風氣跟現在一樣,不是以才能氣節看人,不識文功武略,只知阿奉權勢,崇仰富貴,誰人有錢誰就是爹孃,成功與否,全看他手上有無權力、錢財而定,為此,劉芬有錢能使得鬼推磨,赫連小姑下嫁於他,未必心甘情願。”
“你對當前腐敗風氣,似很不平?”
“我對禪、佛都學得不好,自問勘不破。而今朝政敗壞,荒淫奢靡,皆因舉國上下,以利為先,見高便拜,見低就踩。不良風氣,因而窳生。因此餓殍遍野,盜賊流竄,貧者愈貧,富者愈富,貧者無望,富者驕恣。當舉國上下並以非偉大人物的才幹學識、品德勳業以砥礪志氣,而只以金錢為活着唯一鵠的之際,這便道德敗壞,國之將亡,世道日艱難圖振興了。崇拜這些富賈而不仁的人,就是崇拜金錢,這在一個真正的大時代和真正的大丈夫眼中,是不值一屑的;一個還有良知的富商,應該知道要回饋大眾,敬重有識之士,培養良好風習才是!”
“你也別太激憤。這些有錢人,未必盡都為富不仁,他們忙着賺錢,總比忙着奪權的好。沒有他們,這國家百姓,哪富強得起來?要是沒有各行各業,各營其利,上好中華衣冠,豈不是又變成太虛混沌,孤苦貧瘠了,哪能興旺發達?只不過,有錢之人,宜積善福,切戒多行不義;至於一些沒骨氣的文人,老為他們吹捧唱道,那可是瞧扁了自己,給死書讀軟了骨頭了。其實這與禪、佛無關。禪是不爭公平的,佛是超越公平的。夫唯大家都不爭,公平才能如水落石出。你是俠者,俠才是力求公平的。”
鐵手恭聆受教,心悦誠服:“是。”
諸葛先生撫髯道:“其實,你剛才的推測裏,有一點肯定不正確。”
“世叔賜教。”
“赫連小姑當時才二十出頭,豔名四播,麗動京師,但她嫁與五十多歲的劉芬,卻是決無不情願之意。”
“何以見得?”
“你可知道赫連小姑是什麼人?”
“這……”
“她是‘赫連神府’望族裏的天之嬌女,她的哥哥赫連樂吾,也是京師宣徵院樞密使,兼主掌軍機,近年雖已閒置,但在當年,無論權名勢祿,都是一時之盛,連蔡京也不敢惹他,傅宗書更要怕他三分。區區商賈劉芬,要使赫連上將軍受脅,是絕無可能的事。何況,當時聽説赫連樂吾並不樂意將妹妹下嫁劉芬,只不過赫連小姑執意如此,劉芬早已暗戀小姑多年,終得償所願,便遣散一眾妻妾,萬千寵愛,盡在一身。直至先帝崩殂後,劉芬日漸失寵,至約十餘年前,劉芬更家道中落,得罪權貴,並遭天子抄家放逐,赫連小姑都一直長相伴隨在他身邊,可謂情深義重。”
鐵手道:“想來我是看錯了,沒料到劉芬有這等豔福。”
諸葛先生忽爾嘆道:“事情就壞在他太好豔福上。”
鐵手詫道:“怎麼説?”
諸葛道:“桃花運,不是運;豔福不是福。假使劉芬不是如此豔福無邊,別人就不會注意他手上的事物了。”
“手上的事物?”
“嗯。”諸葛道:“金梅瓶。一切都是金梅瓶惹出來的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