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案發了
“案發了。”
那騎在“豬頭龍”上的怪道人咆哮道:
“出來受死吧!”
──案發了?
是什麼案子?哪一樁案子?是房裏的死屍?還是櫃裏的死人?究竟是樓上的斷頭案?抑或是上樓的無頭人?乍聽這一聲吼,羅白乃都全迷糊了。案發了──案是怎麼發的?受死?──誰該死?喊這話的又是誰?怎麼形容如此古怪,而坐騎更加稀奇古怪!
“龍……”一時間,羅白乃反應不過來,“豬……”然後指了指自己鼻頭,向那古怪道人囁嚅着問:“──你叫我?”
“不!”那道人暴烈地吼道:“我叫他!”
他用多稜鋒節的塔鐧一指。
他指的的是店裏。
客店的最裏面。
那兒只有兩個人:
一站。
一睡。
一在牀上。
一在牀前。
牀前的是鐵布衫。
他身上裹纏的爛布正在崩裂。
鐵布衫整個人也完全繃緊,一隻深邃不見底的眼,好像給地獄之火焚燒起來似的,切齒、咬牙、怒爪、瞪目,一觸即發,擇人而噬,彷彿,他一出手,不是比武打鬥,而是撕裂對方,剝其皮,啖其肉,吸其血,破其膛,將之挫骨揚灰,方才逞意。
羅白乃不知來者何人。
何梵和葉告可知道。
他們見過那頭豬臉龍和羊臉童以及這鐵冠道人。
來人當然就是“四分半壇”的“五裂神君”陳覓歡。
只不過,葉告和何梵也不明白。
是什麼案發了?五裂神君為何早不來,遲不來,卻在這時候來?到底跟樓下店裏滿布的暗器和失蹤的人有無關係?他為何要明挑着那鐵布衫來?
遠處,山上,給月亮照得最是慘白的山峯上,隱約又傳來慘嗥。
──那是獸的哀號?還是人的慘叫?
公子爺可安好?小余呢?老魚呢?他們都在哪裏?何梵不知道,葉告也不知曉,他們也許只曉得一件事:
他們已遇了一天晚上的鬼!
──整整一個晚上都在撞鬼!
相較之下,現在的遭遇雖然離奇,雖然忽然來了一名騎着怪獸的鐵冠猛漢要打要殺説案發,但畢竟好像不是衝着自己來的,何況,這回充其量只是遇龍見怪,還不是撞鬼!
經過那麼鬼影幢幢的一夜,他們驚懼的心靈中,最怕的還是:
撞鬼!
鐵布衫的牙齒髮出互相撞擊的密集響聲。
那當然不是因為害怕而戰慄。
而是因為狂熱的殺意。
羅白乃完全不明白他們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
他一向都覺得人與人之間本來就不該有什麼深讎巨恨。
他一見兩人這般對峙,心裏便有拆解之意,於是乾咳了一聲道:
“兩位且息怒,且聽我一言:”羅白乃做好做歹地道:“這位騎龍大哥,可能你有所不知,咱們這家小店已整整鬧了一夜的鬼了,連老闆娘也不知鬧到哪兒去了,店裏橫七豎八的只怕已躺下了至少四、五人……所以大夥兒火氣難免冒升,都有點兒毛躁──”
“什麼?!”五裂神君一聽,眉發皆奮張,五官扭曲,向鐵布衫怒吼道:
“你又幹了什麼好事?!”
鐵布衫沒答話。
他忽然躬背。
曲身。
──這時候他的姿態,就像是俯身準備要衝出去一樣。
杜小月嘴裏念念有辭。
她好象是在低聲跟鐵布衫説話,但語音非常低微,以致誰也聽不清楚她説的是什麼。
她應該是在勸鐵布衫。
──可是嬌弱的她又如何勸得了暴烈沉猛的鐵布衫?
羅白乃看着也難免有些不忍心,於是繼續開解道:
“這位鐵布衫叔叔,他因為自卑自己身上發出濃烈的臭味,一向自形穢陋,所以脾氣嘛難免有些犟,你就……”
五裂神君打從大鼻孔裏發出“嗤”的一聲:“他是鐵布衫?!我鐵他家的荷包蛋裏的王八蛋!鐵布衫一早已死到猛鬼洞裏去了,這兒哪有鐵布衫!”
“他不是鐵布衫?”羅白乃這回倒愣住了,“那麼他是誰?”
“他?”
五裂神君赤紅的鼻翼嗡動,似又要説難聽的話,就在這時,鐵布衫忽然伏地就標了過去。
鐵布衫因為體形碩大,加上滿身纏滿了繃帶,動作一向看來遲鈍蹣跚。
但他這會,幾乎是一“伏”地就到了五裂神君身前。
他原來就在客店裏杜小月榻邊。
他和五裂神君本相隔了一大爿店面,中間還隔了羅白乃、葉告和何梵。
五裂神君人在店子大門外。
也不知怎的,鐵布衫只往前一撲,卻並沒有真的撲倒在地,卻像蛇一般地滑過葉告、何梵和羅白乃,“嗖”的一聲就到了五裂神君的身前,然後直挺挺的一彈,整個人就豎立在五裂神君的眼前,那頭豬臉龍的跟前。
快得不可思議。
也快得怪。
畸怪。
誰也沒猜着一向顯得有點兒蹣跚的鐵布衫,行動竟會這樣快,這樣怪,這樣倏忽。
五裂神君顯然也吃了一驚。
他反應忒也一慢。
鐵布衫一到,他也一閃身就自龍背上躍了下來。
他彷彿怕人家傷害他的“寵物”多於傷害他自己。
──雖然説豢養一條“龍”作為“寵物”,實在好像不大通,但看五裂神君待那條龍疼惜的樣子,確也像是對待“寵物”無疑。
他自龍背上一躍而下,正好面對鐵布衫。
“你──”
五裂神君戟指想説什麼,卻索性什麼也不説,一掌就拍了過去;鐵布衫盯着他,也不打話,一拳就揮了回去。
五裂神君的身型十分粗豪高大,就連鐵布衫的臃腫魁梧,與之一比,也小了兩號,矮了一大截。
鐵布衫這一拳,打得沒聲沒息,沒颳風沒起飆,甚至有點遲鈍,只這麼一拳打了過去,五裂神君卻如臨大敵。
他沉腰跨馬,開氣揚聲,馬上變招,一分為二,兩隻葵扇般的大手板,左掌按住右手背,龍手心一掌反拍,迎向那悄沒聲息的一拳。
只聽“波”的一聲沉響。
“嘯”的一聲:五裂神君倏然不見了!
他偌大的身軀驀地“不見了”。
定睛再看,原來他整個人已飛躍過龍背,摔跌到七八丈外去,仰不叉的掛在地上,嗤嗤唧唧的半響爬不起來!
敢情他是給鐵布衫一拳震飛的。
──這是什麼拳?!
這到底是什麼拳法?竟如此厲害,竟可藴釀了那麼強大的殺傷力,幾乎一拳就重挫雙掌迎擊的“四分半壇”的五裂神君?!
鐵布衫只悶哼一聲,身形微微一頓。
然後,他側首。
他側首的原因,是因為那頭肥龍碩大無朋的身軀,礙住了他的視線。
無論怎麼説,鐵布衫的姿勢和反應,確有些遲緩、吃力。
之後,他發現五裂神君倒在地上,就倒在井口那兒。
他馬上舉步。
看他的情形,是要過去再補上一拳。
可是那頭豬龍嘶吼了一聲。
這一叫,委實驚天動地,撕心裂耳。
鐵布衫彷彿這時才察覺到那巨龍的存在。
他抬起頭。
那龍紅了眼。
它一記爪子就砸了下來。
這巨龍的大手,只要一把就能將堅硬的岩石抓個粉碎,更何況是人頭。
二停手·住手·龍首
羅白乃想大叫:“停手。”
他欲叫不能。
因為他可以叫人“停手”,但他不能叫一頭野獸“停手”,──他若叫“停手”,它可會不會聽?或許根本不是“停手”,而是“停爪”,或是“停咬”,抑或壓根兒不該説人話,而是吆喝一聲,或發出呼嘯,或直接講獸語,它才會聽得明白。
──可是“停手”的“龍話”該怎麼講?
再怎麼説,他都不忍見鐵布衫本已負傷累累,到處傷爛的身軀,還要吃這一爪子。
──只怕,這一下得要變成稀巴爛了!
卻見鐵布衫沒退。
沒避。
也沒閃躲。
他只是一仰首,一拳打了上去。
那一拳正好打在那頭正咆哮得飛砂走石的龍爪子上。
這一剎間,羅白乃第一次十分同情起鐵布衫來──儘管這廝時常嚇唬他。
因為那比海碗大的拳頭,當然要比羅白乃大上兩倍,但跟這龍爪子一比,大概十二比一都夠搭不上;羅白乃知道鐵布衫可有苦消受了。
只聽轟隆一聲。
羅白乃以“吾不忍觀之矣”的心情把眼一張,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不見了。
什麼不見了?
不是鐵布衫。
而是龍。
龍怎麼不見了?
──何況是偌大的一頭怒龍,一怒則山搖地動,一吼則地動山搖,一發火就石破天驚。
然而它怎麼不見?
怎能不見?
當然它不是“不見了”。
它只是飛了出去。
它不是忽爾“長”了翅膀,“飛”了出去,而是給震“飛”出去的。
──震飛它的,正是一拳:
鐵布衫的一拳。
──那一拳正打在龍爪子裏,龍爪反震,向上一抖,“啪”地打在龍首上,那條龍就這樣“飛”了出去。
那頭龍飛過井口,比五裂神君摔得還更遠一些。
羅白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現在他應該叫“停手”了。
因為鐵布衫稍微怔了一怔,然後,又直挺挺硬繃繃地向井口走去。
看來,他非但沒有“停手”的意思,簡直是還想“動手”下去。
──“動”他的拳頭。
他一動,有好些影子也同時動了。
那是一羣“小人”。
羊臉的“小童”──天知道它們是人是羊。
他們一起阻攔鐵布衫。
這些小妖怪一共有二三十個,有的從後,有的在前,有的打側,有的一個拉着另一個的手,有的一個站在另一個的肩膊,有的單個人滾了過來,有的打疊的上,它們足有四、五隻長着蹄子的小手,一齊攻向鐵布衫。
鐵布衫只是一個人。
他們則有的扯、有的啃、有的噬、有的咬、有的撕、有的刺……從不同的角度,攻向鐵布衫。
為的只是要阻止鐵布衫前行。
──不許鐵布衫進一步傷害他們的主子。
鐵布衫只呆了一呆,然後,亳無感情的,甚至亳無感覺、毫無感受的又打出了一拳──這一次,羅白乃真的忍不住大喊了一聲:
“停手!”
他喊也沒有用。
他向龍呼喊,龍是不會“停手”的,因為它不會聽人話,他現在向鐵布衫喊,也一樣沒有用,因為鐵布衫根本不會聽他的。
拳已經打出去了。
羅白乃這次真的“不忍卒睹”,他怕這麼一羣雖然形貌畸怪但活生生、活活潑潑的小孩給一拳打成了一團團的血肉模糊。
就在這時,有人怒吼了一聲:
“住手!”
鐵布衫沒有住手。
他這個人,一旦動起手來,好像沒有收回的可能,甚至他出拳也是機械式的,沒有感情,乃至沒有感覺,甚至可以懷疑,他除了這樣直挺挺的出拳之外,根本就沒有其他的招式。
所以他一點“住手”的意思都沒有。
但有人及時擋住了他一拳。
五裂神君。
五裂神君接了他一拳,震飛出去,躺在地上好一會兒起不來,但接着那頭肥龍為他接了一拳,他就這樣回過一口氣,立即又掠了過來,再接下鐵布衫的一擊。
這次他不是以雙掌直接去抵擋鐵布衫的一拳。
而是用一對大袖子,一反一甩,卷裹住鐵布衫的一擊。
同一時間,那些羊臉小童,有的用小手按在五裂神君的背上、身上,助他抵抗鐵布衫的拳勁,有的依然攫向、攻向鐵布衫,要分他的心、消減他的拳勢。
可是,在鐵布衫打出這一拳之後,眼前、身邊盡為一空:
只剩下了五裂神君。
所有的羊臉小童(或童臉小羊)全都給震飛出去。
只有五裂神君還屹立着,挺住了鐵布衫之一擊。
看來,那些“童臉小羊”的確為他的主人消去了不少勁道。
不過,五裂神君的樣子看去也很不好受:他整張臉都脹紅了,成赭色,像要嗆咳出來,但又不敢真的咳出來似的──因為一旦咳出來,恐怕不是氣,也不是痰,而是血,而且,這一開口,真氣就要泄了。
所以,五裂神君憋在那兒,亂髮一般的鬚根根豎起。
鐵布衫只看了他一眼。
──他到底有沒有看,連五裂神君也不知道,只知道他那雙給重重裹在布帛裏的一雙深邃的眼睛,讓人一旦接觸,就深陷進去,像兩個無以自拔的陷阱。
然後他頓了頓。
接着又一拳。
又是一拳。
彷彿,出拳對鐵布衫來説,是全不重要、無關宏旨的事情。
可是,誰還能接得下他的拳!
忽然,有人喊道:
“給我住手。”
按照前例,鐵布衫説什麼也不會住手的,反正,他也像是野獸一般,根本聽不懂人的語言。
當然,也不懂得去珍惜人的生命。
不過,離奇的,他這一次卻是停了手。
那一拳並沒有打出去,而且,他還回了頭。
也許,能令他“住手”的原因只有一個:
因為那聲音是從後頭傳來的。
所謂“後頭”,係在客店裏。
叫他住手的人是在客店內,既不是葉告,也不是何梵,更不是羅白乃──要是他們三人,鐵布衫更加不會住手:因為他們還不夠份量。
但這人一喊“住手”,鐵布衫只好“住手”,也不得不“住手”。
也不一定是這人的份量足以令他“住手”,但他卻毫無選擇餘地。
因為這人就在杜小月牀榻之上。
──杜小月就在他的手上。
“離開她!”
鐵布衫自牙縫裏迸出了這三個字。
“憑什麼要我放了她?”那人反問。
鐵布衫冷哼:“你離開了她,我就放了你們兩個!我説的話一定算數!”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的話?你憑什麼要我相信你的話?多少為你賣命的人都為了聽你的話而枉送性命,你還要我們相信你的鬼話?”那人問一句火一句,説到後來,好像火已燒到了他頭上,連鼻孔都快冒出煙來。
鐵布衫完全回過身來,盯住了店裏忽然現身的人:“你知道我是誰?你再不放她,只是自尋死路!”
“你化了灰我都認得你!”那人長髮一甩,意態波磔地道:“你再化妝成殭屍、死人、鬼怪、一張臉黏滿了符咒、全身綁着繃帶都沒有用,我早已認住了你:好事多為、惡事做盡的吳鐵翼!”
嗡的一聲。
不但是葉告,還有何梵,連同羅白乃,全在腦門裏“嗡”了一聲:
吳?鐵?翼?!
──眾裏尋他千百度,踏破鐵鞋無覓處的吳鐵翼,居然就在這裏!
而且,竟然就是鐵布衫!
──鐵布衫會是吳鐵翼?!
天!
一時間,他們都不敢置信,也不得不信:
原來,他們千山萬水、千方百計上得疑神峯來,要追緝的吳鐵翼,竟然就在眼前!
稿於二零零二年上半年:平生第三大浩劫時期。
校於二零零二年五月中:“避難”入圳,隱居“俠士樓”得以苟延、喘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