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白花花的白花
一
在夕陽徐徐落下,夜暮漸漸替代之際,周白宇和霍銀仙,在撼天堡芥蘭圃地上,仰受着山影的藍意,血盡而死。古今欄轟然塌倒中,結束了多條性命,把伏犀鎮主青天寨主兩顆江中激戰的傷心,連成豪氣。同樣的,白欣如、梁紅石、江愛天、休春水、奚採桑、居悦穗、白花花這一行七人,在回幽州江府世家的途上,遙見那一輪殘陽如血。
白欣如已悠悠轉醒,她只願暈去不再醒。
此刻她心絮亂如織機上的煩絲,折不開、剪不斷、她只知道一點:白宇和我,都不能容於世上。
她也想到霍銀仙,也想到藍元山,但她一想到他們,心裏就像有幾個小孩子在狂踏織機上的亂線。
──她肚子裏已有了周白宇的小孩……只是,他還未知道……。
想到這裏,白欣如真恨不得就此死去,但更感到絕望的是自己決不能死。
就在這時,馬車轆轆,已至江府。
江府是豪門大户,單止門前兩隻人高石獅,是金鍍的,馬車上鑲嵌象牙白玉,就可以知道主人的奢華之氣,揮金如土。
連同馬鞍,也是金子打就的。
江愛天叫梁紅石把白欣如扶入自己房去,瞥見白花花站得如風中弱花,發上的花也楚楚可憐,便道:“黃夫人也到室內躺一下吧。”
白花花並不情願:“我撐得住……。”
休春水道:“唉呀,怎麼身子恁是嬴弱,這怎經得風霜呀。”
白花花低聲道:“我不要緊……”
奚採桑道:“這強充不來的,看你站也站不穩,還是進五妹妹房間歇一下吧。”
於是不理白花花的反應,居悦穗就把白花花扶入卧房。
江愛天向背後的七八個婢僕道:“去,去,我們要商量大事,除了大少爺回來,誰也不許打擾。”
眾僕都退了出去,只剩下江愛天的兩個貼身侍婢,一個為大家奉茶倒水,一個替江愛天捏臂揉背。
奚採桑羨慕地道:“五妹妹好福氣。”奚採桑、梁紅石、休春水、居悦穗、江愛天五人早結為姊妹,以江愛天年紀最輕,所以排行第五,但因江愛天最有錢,她們之間的錢財花費方面,可以説是全由江愛天一人供給。
江愛天蹙眉揉心嘆道:“富貴乃是俗物,市儈方才希罕,我看着這些不好玩的事物,心裏就生憎。”
奚採桑笑道:“妹子嫌多,我可欣羨,不如佈施一些,給我們花用,天下之至樂,想來莫逾於此矣。”
江愛天沉下了臉:“沒想到大姊也是個糊塗萬分的俗人,教珍奇蒙了眼。”
休春水盈盈笑道:“話不是那麼説,五妹子既然美玉黃金,已司空見慣,我們這些沒出息的姊妹可抵押勒贖的過活,不如佈施佈施給我們吧。”
江愛天冷笑道:“好沒規矩的,識着你們算我們倒楣,我雖沒把古玩奇珍瞧在眼裏、但家父家兄,可視作命根子,你們怎能老不識羞的跟我要?”
奚採桑笑道:“就算是妹子説我們豬油蒙心,財迷心竅,今日我們也要得遂心願了。”
江愛天怒道:“你──”下面的話未説出來,奚採桑、休春水一起發動。
江愛天一呆,沒想到兩人真的出手,就在這一怔之下,只來得及與奚採桑正面對了一招,右胸第十一肋骨處的“章門穴”已為休春水所扣,同時被制的還有背心“魂門穴”,居悦穗也閃至她背後,拿住她後頸的“天柱穴”和背門的“神堂穴”。
江愛天瞪大了雙眼,張大了嘴,她畢竟是富家小姐,缺於應變之能,兩個婢僕,本在替江愛天推揉捶腿,驚呼一聲,紛紛退後,一個刷地拔出懷匕,一個返身向外奔去。
可惜她才返身,門口飛起一道精光,“噗”地一聲,沒入這婢女的腹腔裏。
這婢女哀呼半聲,站在門口邊出襲的梁紅石已用左手迅速掩住她的嘴。
右手的飛魚刺卻往下一拖,婢女瞪大了眼,受着裂膛之痛,當她失去力量站立之際,梁紅石扶住了她,迅快地剝掉她身上的衣服。
她的裸屍與死狀,令剩下一名婢女握着的懷匕劇烈地抖動起來。
奚採桑將一隻手指,放在唇邊,悄聲道:“別叫……”
婢女嚇得幾乎要哭出來了,“你們──”
奚採桑像一個大姊姊般的行近去,低聲柔氣的説:“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婢女揚着刀,哭叫道:“不,不──”
奚採桑柔聲得像疼襁褓中的孩童一般的口氣:“你不叫,我們就讓你走,我們跟你家小姐是金蘭姊妹,又怎會傷害你呢?”
她向婢女伸出了手,微笑着道:“來,把匕首給我。”
婢女雖練過武功,但從未歷過這等場面,抖得連衣衫也像蜻蜓的翅膀,奚採桑進一步,她就退一步,“碰”的一聲,背部已觸着牆壁上的字畫。
奚採桑深吸一口氣,舉起了手,“給我……”
婢女望向被製作不得聲的小姐江愛天,哀叫道:“不要殺我,不要害我……”
“不害你,不殺你……”奚採桑一面説着,手指已觸及匕首,猛地一摔,已將匕首奪過,隨着半聲哀號已將婢女手扭背後,橫匕一抹,“嗤”地一聲,一股飛血,自婢女玉頸噴向牆上山水畫上,呈現鮮紅的血花。
婢女喉頭像一隻被割喉的雞,悶吭幾聲,抽搖幾下,終於癱軟,奚採桑又迅速除掉她的衣服,任她躺在自己的血泊上。
“……其實你們也是富貴人家的奴僕丫環,誰教你身處豪門?這可怪不得我們……我們本來要殺的不是你。”奚採桑這樣咕噥着,然後提着血刀,逼近江愛天。
江愛天此時已嚇得魂飛魄散,就算休春水和居悦穗不制住她,她也未必説得出話來。
奚採桑微笑着,把手一擺。
居悦穗和休春水同時鬆手──在鬆手之間,一個點了她右腰下的“志室穴”,一個封了她頸項的“風池穴”。
江愛天的臉,軟綿綿的趴在桌上。
奚採桑的血刃,在她眼前晃過來,晃過去。
江愛天悲聲道:“別……別……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我都給你!”
奚採桑道:“我?我們什麼都要。”
江愛天顫聲道:“你們,你們……”
奚採桑笑得十分淫邪:“我們?我們就是幹下九宗大案的人。”
江愛天被這一句話,猶似雷霆霹靂一般,擊得心膽俱裂,魂飛魄散。
奚採桑笑着,她的聲音忽然有了一種奇特的改變,像一向家裏養的母雞有一天喔喔地啼起來,變成了雄雞。
“我是陰陽人,奸了你,再殺了你,就如那九宗案子一般──不過謝紅殿算是例外,她太厲害,差點給她逃脱,只來得及殺掉,對死人我沒興趣。”
“你們富貴人家,好寫意啊,”梁紅石狠狠地道:“我們呢?我丈夫是丐幫分舵主,什麼苦沒受過,現在我們要你們也受受痛苦、欺凌的滋味。”
“不過,我們的丈夫都不知道我們幹這種事;”休春水詭異地笑道:“他是市井豪俠,流的血已可以澆遍你院子裏種的花吧?好不容易才在今天在武林中有一席之地,他是大俠,不幹這種事,我可不管!”
“有一天我們的丈夫會感激我們,讚我們做得好、做得好,做得夠絕夠痛快的!”居悦穗道:“我丈夫做捕頭,一寸血汗一寸險的捱,破了大案千百宗,收入還不夠一個小賊頭!”
“你聽聽,江五妹妹,”奚採桑笑得古古怪怪的,向嚇得魂不附體的江愛天道:“我是窮秀才奚九娛的姐姐,也是他哥哥,我可不能目睹他一世人沒出息,一輩子捱窮捱餓。”
“別殺我……”江愛天的眼淚沒命的流,卻忘了哭泣,“求求你們饒了我……你們要什麼,我都給,我都給……”
“本來就不由你不給,”奚採桑血匕又一揚,冰涼沾血的刀鋒貼近江愛天的臉頰,“我先要了你,再殺你全家,財物洗劫一空,要是你哥哥江瘦語回來,也一併把他宰了,‘四大名捕’任他們怎麼查,都以為是淫賊乾的?千料萬猜,都想不到是我們幾個鬧着要擒兇正法的婦道人家!”
説到這裏,奚採桑低聲怪笑起來,由於她心中着實喜歡得意,是以手上的刀鋒將江愛天的臉龐颳得沙沙作響,她也不為意。
“其實窮苦人家對你們這些窮奢極侈、出盡風頭、享盡清譽、色藝遠播的世家子弟,早已深痛惡絕……”奚採桑一字一句地道:“‘十全才女’於素冬、‘富可敵國’錢大老闆的愛妾殷麗情、‘燕雲劍派’女掌門人尤菊劍、‘青梅女俠’段柔青、‘女豪俠’冷迷菊、‘彩雲仙子’伍彩雲、岑御史愛女岑燕若、‘女神捕’謝紅殿、‘淮北第一英雄夫人’顧秋暖……莫不是這樣死的。”
她每報一個名字時,江愛天就像心口被擂了一下似的顫了一顫,到最後奚採桑還斜睨着她,補了一句:“現在輪也輪到你了。”
“你也睡安穩大覺適意久了,如今,讓你嚐嚐辱而後殺的滋味。”
“我不要……”江愛天無力地哭道:“我不要……”
“小姐啊,”奚採桑用刀在她的臉上刮來刮去,現出一抹又一抹的紅痕,迅速散向白色的肌膚上,“怎由你説不要?”
梁紅石、居悦穗、休春水等都陡地笑了起來,那聲音在江愛天耳中聽來像是牛頭馬臉在地府尖號。
“這兒,交給我啦,”奚採桑淫笑道:“房裏還有兩隻小羔羊,勞你們的駕吧!”她的聲音時男時女,忽雄忽雌,聽來刺耳難聽。
梁紅石笑道:“裏面兩個,一個傷心欲絕,一個弱不禁風,可經不起你蠻幹。”
休春水笑道:“總得先收拾掉她們,再把江家全都宰了,財寶就歸我們了,再幾宗下來,也夠我們富貴榮華享不盡了吧。”
居悦穗笑道:“反正,我們幾人,互為不在場證明,再多幹一、二宗,便遠走高飛去也,任‘四大名捕’去查個烏煙瘴氣,我們只笑得直打跌。”
三人一面説笑,一面往內房走去。
江家的院落實在太大,江愛天的閨房跟卧室,也相隔好一段路,三人一面留意着金銀珠寶會藏在何處,笑笑鬧鬧到了卧房。
白花花低垂着雲鬢,倚靠在牀頭枕上。
白欣如支頤在桌上,神色一片哀慼。
休春水走過去調解地道:“我説妹子呀,你忒也太看不開了,男人準定不是好東西,世上哪有貓兒不吃腥?要嘛,痛痛快快,等他回來,趁他睡着……”揚手作一刀斫下狀,又道:“不要嘛,爽爽落落,眼開眼閉,當他沒有的事,由得他胡天胡地,到頭來總要上老孃的牀!”
白欣如秀眉微蹙,神色木然。
梁紅石繞過去到了白欣如另一邊,道:“妹子,何必苦苦思慮,徒傷身子嘛。”
白欣如臉白如石,垂目不語。
居悦穗走向牀邊,悄聲問:“黃夫人?”
白花花應道:“嗯?”
居悦穗笑問:“睡着啦?”
白花花道:“還沒有。”
居悦穗笑道:“真可惜。”
白花花奇道:“為什麼?”
居悦穗嘆道:“要是你睡覺了就好。”
白花花説問:“怎麼説?”
居悦穗冷冷地道:“你身體那麼弱,要是神智清醒,怎受得了?”
她話一説完,不待白花花再問,拔出八極劍,橫擱在白花花的咽喉上。
二
白欣如乍聞背後有異聲,轉首去看,但背脊中心的弦間、風府、大椎、靈台、懸樞五處大穴,已為休春水所封,正想拔劍,但腎儒、會宗二穴又為梁紅石所扣,全身麻痹,動彈不得。
本來在這些女子當中,當以白欣如的武功為最高,但她黯然神傷,且在毫無防範的狀況下,才教梁紅石、休春水二人所乘。
白欣如道:“你們幹什麼……?”
梁紅石笑道:“也不幹什麼,只是多幹一宗姦殺劫案而已。”
白欣如悸然道:“你──”
休春水淡淡接道:“還有我,以及敖夫人、奚大姐姐。”
白花花顫聲道:“你們就是九宗案子的兇徒……?”
居悦穗把劍一挺,兇狠狠地道:“什麼兇徒?!……你們出身好,一世人吃好着好名譽好,我們則終日窮困,作事比你們多,名頭卻遠比你們小,哼,嘿,你説九宗大案,現在,外面已是第十宗了。”
休春水指着白花花,嘻嘻笑道:“你是第十一宗。”
梁紅石向白欣如道:“你是第十二宗──咱們三宗一起幹!”
白欣如心知此乃自己畢命之期,她只求解脱,道:“你們殺了我吧!”
“哪有死得這般容易?”梁紅石噓聲道:“奚大姐是陰陽人,你們要死,也死得像男人乾的,‘四大名捕’這才不會疑心到我們身上呀!”
忽聽一個聲音在她背後道:“可惜‘四大名捕’早已疑心到你們身上了。”
梁紅石只覺毛骨悚然,霍然返身,日月鈎“嗖”地抬起,在這剎那間,她只來得及看見居悦穗半身倒在牀上,血自她的身上染紅了錦繡鴛鴦的綢質棉被。
她在霍然回身的剎那,一片沒羽飛蝗石,已切斷了她的鼻樑,嵌入她的臉骨。
她的眼前漾起一陣血光,以致錯覺在她面前徐徐掀開臉紗的白花花是穿着鮮紅衣衫。
三
白花花穿的當然是白衣。
白衣長衫。
當掀開臉紗的時候,臉色是那麼蒼白,但黑眉如劍,目若炯星,分分明明的是一個把殺氣昇華成高傲的男子。
白欣如認得他。
白欣如差點沒呼出來。
這“白花花”的男子,不過二十來歲,他在牀上殺了用劍抵着他咽喉的居悦穗,已無聲無息的閃到了梁紅石的後面,在她未出手前殺了她,卻始終荏弱如故,而且這幾下疾掠,不是用腳飛躍而是以手拍地按彈而至的。
過份的驚愕使休春水完全震住。
她立即想起挾制白欣如或可保命。
但男子鋭利的眼像剖切了她內心的想法,冷冷地道:“你最好不要動。”
休春水覺得由指尖冰冷到腳踵裏去。
那男子一字一句地道:“你一動,就跟她們,一模一樣。”
“完全一模一樣。”
居悦穗、梁紅石適才還在房裏趾高氣揚,而今卻都是死人了。
原來插在“白花花”發上的一朵白花,已“釘”在居悦穗的咽喉上。血染紅了白花,再流到牀上,使未被染紅的一部份白花花瓣,更分外的白。
第二回掃興人
一
“你……你是誰?”休春水幾乎呻吟地道。
男子的回答更令她似給人一把推入了冰窖之中:“成崖餘。”
休春水張大了口,一會兒才從嘴裏好不容易的吐出兩個字:“無,情!”
“四大名捕”中的“大師兄”極為年輕,自幼全家為仇人所害,他雙腿也被人斫斷,身受難治的極重內傷,後為諸葛先生所救,憑了堅苦卓絕的毅力與智慧,雖因體弱不能習武,但練成一身駭人聽聞的輕功與暗器手法,及鐫造了一頂令江湖中人聞風膽喪遍佈機關的轎子,破了無數千百個四肢健全的人都破不了的大案,成為“四大名捕”之首,因其辦案冷臉無私、出手反臉無情,故武林人稱之為“無情”。其實無情反倒是“四大名捕”中極多情的一人。他原名是成崖餘──崖餘二字則是諸葛先生因其劫後餘生而賜名的。
成崖餘便是無情。
無情釘着休春水,兩道寒冰似從休春水雙眼直灌入她的心坎:“像你們這種人,我沒有必要生擒或逮你歸案,通常我都立即殺了,你最好不要給我有理由這樣做。”
休春水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轉到無情的下盤,深深吸了一口氣:“你的腿……”
“廢了,所以站不穩。”無情即答。
“既是義腿,”休春水的眼光閃爍着,像黑洞裏懼畏火光的毒蟒,“不能走動是吧?”
“你不妨走走看,”無情一揚手,手上兩片金光一閃,刷地一聲,一枚甩手金箭,將休春水髻上一顆珠花,釘入壁上字畫,金箭穿着珠花,兀自激顫。
休春水臉色呈現一片慌惶,無情淡淡地道:“我不必追你。”他這句話,説到這裏,就當是説完了,其餘未完的話,他只是微睨牆上兀自顫晃的珠花,不多發一言。
休春水的身子,比釘串在金色小箭上的珠花抖得更厲害,使得她的一雙腿,禁不住劇烈的顫抖,幾乎軟倒。“我……我不走……”
話未説完,她陡地一聲尖嘯,十隻手指,已箍在白欣如的脖子上!
她並不是想抓死白欣如,而是要扣住白欣如,要是能扣住白欣如,就能威脅無情放過她,否則,就算無情不殺她,把她送去衙門,她也只是死罪一條,死路一途。
她已別無選擇──除非能挾持白欣如,或許才有一線生機。
但就在她撲向之際,驀然驚覺,無情已經不在了!
──無情在哪裏?!
休春水的出手,本就為了要脅無情,而且她這一下孤注一擲,防着無情──可是就在她全力出手之時,無情竟不理她,居然走了!
她還來不及有什麼反應,“錚”地一響隨着“噗”地一聲,一口長劍,已沒入她腹腔裏去。
白欣如沒有拔劍,飄然後退,一面厭惡之色,惟恐被她鮮血所沾染,“叮”地一聲清吟,就在白欣如退去之際,一枚小金箭,自她白色衣襟上落了下來。
休春水張開了口,她明白了。
無情射出兩枚小金箭,一射她發上珠花示警,另一則以箭尾倒射並撞彈開白欣如身上被封的穴道,然後無情便走了。
因為他知道白欣如的武功遠在休春水之上,也算準休春水會拿白欣如當人質,而且在行動之際,只防着自己,而渾不知白欣如的穴道已經解開了。
所以他根本不需要再留了。
有人還等着他的救援。
休春水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她張大的口,卻半句話都説不出來,終於膝蓋一折,脖子也折了下去。
這樣看去,彷彿是休春水向白欣如跪着,但白欣如卻深深地知道,休春水一點也沒有懺悔的意思,也許在她臨死的一刻,還在埋怨着造化弄人,太不公平,讓她誕生在貧賤之家,使她有錢無福享用,令她功虧一簣……不過無論她是怎麼想,她的血已從劍肌相連處,漸漸淌了出來,流了一地。
二
奚採桑不理江愛天的哀告求饒,把她的雙腿扳成鈍角。一個貴家小姐的哀叫痛楚,反而使奚採桑獸性的血在體內奔流,對這個半陰半陽的人來説,殺無抵抗者的血肉骨折之聲,和蹂躪美麗女子那種顫抖的肢體,頗能讓她(他)感受原始官能的快意。
一個貧賤出身的人,一樣可以享受美麗的高潔的肉體。
他正要進入極端興奮之際,忽然覺得一股厲烈的寒意,自他背脊間透入,迅速蔓延至他全身,把每一處俱結成了冰。
奚採桑沒有回身,但緩緩的回過了頭;他沒有立即彈起來,因為他害怕就在他彈起來的剎那會被釘穿在地上。
他回過頭來就看見丈外一個人。
白衣如雪,兩道直黑的眉下星一般的眼睛,嘴角邊一抹冷峻而帶微乏的笑意。
奚採桑覺得對方的眼神,猶如兩枚冰膽,隔了丈外,仍看得他透心徹寒。
“沒想到白花花就是無情。”奚採桑説。
“白花花是白花花,無情是無情;”無情這樣地答:“不過,九大案元兇一直查不出來,而以身份地位論白花花是必然之選,所以我請黃堡主夫婦合作,把我扮成白花花,以追命三弟為幌子,引你們對我下手。”
“我已給你逮着了,你把我送到衙裏吧。”奚採桑支起身子,嘆道。
“不。”無情緩緩地道:“送到衙裏,你也許有同黨來救,或者使錢買通貪官污吏……總之,還有一線生機。”
“那你想怎樣?”奚採桑冷笑道:“別忘了,你是個捕頭,你不能動私刑,不能處決人,一定要依法行事。”
“是的,我是個捕頭,一定要依法行事;不過,對你是個例外。因為你實在不能算是一個人。”
“你是一頭瘋了的狂獸,有沒有人會拉一隻野獸去坐牢?對野獸,只有殺了,一刻也不能留。我掃了你的興,殺你,卻是助我的興。”無情淡淡地把話説完。
奚採桑突然伸出五指捏住江愛天的喉嚨,將江愛天擋在自己面前,兇狠之色連野獸也為之驚怖。
“你敢動我,我殺了她!”
無情搖首,神色有七分冷漠,二分譏誚,一分悲哀。
他非常非常緩慢的搖首,奚採桑卻在急促轉動着覓路逃遁的眼。
“沒有用的。”無情説。
然後他就出了手。
三
奚採桑身前有江愛天,這是他活命的擋箭牌,既可威脅無情,也可擋禦攻擊。
無情一揚手,手上藍光一閃。
奚採桑卻看不見暗器,他後腰已一辣,他怪叫一聲,伸手一摸,腰背上已多了七八顆鐵蒺藜!
就在他伸手一摸之際,他繞過背後去的手臂,剎那間並排了七枝鋼稜,全深入骨!
奚採桑這時已忘了疼痛,他只是張開了口,不是叫痛,而是叫饒命,“嗖”地一聲,一鏢射入,穿喉而出,自頸背噴出打入牆中,那支精鋼打就的鋼鏢,入牆及柄,只剩下紅綢穗子顫動着,在牆上濺起了一朵血花。
奚採桑倒下去的時候,人已像一隻刺蝟一般。
一隻渾身“長着”暗器的刺蝟。
無情看着他的屍體,臉上的神情,寂寞多於痛楚,疲憊甚於哀傷。
四
追命和無情再見面的時候,是在飄落着小小黃花的樹下,陽光映得黃花美而俏,隨風一吹,飄送到陌生的地方去了。
追命長長地淺嘆了一口氣:“看來貧富貴賤之間的懸殊,真不該太大,貧者愈貧,富者愈奢豪,如此下去,總會出一些不太愉快的事的。”
無情沉吟了一會兒,伸手,挾住一朵小小的黃花,他在細心觀察它纖細的花瓣。“其實,與其追求富貴,不如追求心安的快樂。”
他對指上小花輕輕呵了一口氣,花送遠處,“你看,”他説,“它不追求比牡丹更豔比玫瑰更紅,它追求風的播種。”
“經過這事,殷乘風收斂多了,只全心管好他的青天寨……”追命目送曳曳飄去的小黃花,舒了一口氣,道:“‘風雲鏢局’的龍放嘯龍老英雄,已經囑人護送白欣如回去了……他本來就是個好義父。”
“這整件事,只對一個人最好。”
“誰?”
“江愛天,”無情的神情有了一抹淡似風送花去的笑意,“她大徹大悟,也大發善心,將江府銀兩,盡分出去濟貧行善。”
“哦……”追命笑了,他的笑容有一種江湖人的微愁和微醉。“這樣也好……藍元山卻出家去了。”
兩人沉默了一陣,有些黃花,掠過他們的衣鬢,有些黃花,降落在他們衣襟足履,有些黃花,隨輕風,秀秀氣氣快快活活的遠去了。
無情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問:“藍鎮主在哪一座廟出家?”
“陝西‘金印寺’……”
“不好。”無情忽道,“金印寺就是我們接辦的山僧噬食全村性命的奇案發生處,我因匆匆趕來調查此案,金印寺的血案卻尚未有頭緒。”
“看來,藍元山想當和尚,只怕也不安寧了;”追命喃喃道:“只是,他跑那麼遠的一座兇廟去剃度,究竟為了什麼?”
“我不知道,”無情目送飛飄過去遼闊原野的陽光中的小黃花,淡淡地道:“我只知道,到時候了,我們又該走了,就像蒲公英的種籽,有風的時候。就要飛去。”
稿於一九八二年一月廿九(壬戌年正月初五)晚農曆新年於鯉魚門前居。
校於一九九一年二月十五日不輸房:大年初一,與康、君、梁、何、海、姊、馨伴母共度。
再校於一九九七年:年中起又再發奮埋首苦讀,狂刨各類名著巨帙,讀得通、讀得透、讀得有閒,讀得箇中三昧,讀得走火不入魔但成狂,讀得又驚又喜,讀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讀得好痛快好過癮。對知識,做大學問;對寫作,做大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