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恕一揮手,先前懸在空中的無色蓮花徐徐降下,花瓣披拂打開,宇文血瓔竟還蓮蕊中熟睡,彷彿剛才天崩地裂的生死大戰,他竟渾然不知。
宇文恕一把將他抓起,抱在懷中。血瓔彷彿嗅到了血腥之氣,碧綠的眸子突地睜開,芙蓉般的臉上又露出貪婪之極的神情,兩隻小手在空中亂抓,似要夠向宇文恕劍尖的心臟。
宇文恕猶豫了片刻,還是將心臟遞給了他。宇文血瓔雙手搶過,一把塞到口中,瘋狂的咀嚼着,似乎在享用天下最甘美的盛宴。
夭紅的鮮血在他雪白的指間飛迸,只聽他體內劈啪作響,瞬間竟然已經長到十三四歲了。宇文恕望着他,淡淡笑道:“若依照平常的飼養辦法,你要食人心近千年才能擁有十八歲的形體,但是藉助青鳥族長老的心血,卻只需要一瞬間。那時候,你的力量和性情都會發生巨大的改變,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
宇文血瓔啞然道:“另一個人?”
宇文恕嘴角浮起一絲譏誚的笑意:“就如同破繭而出的蛹,你如今不過是體內儲滿營養、卻孱弱無比的青蟲,然而那時候,你將是冷靜、強大、在黑暗中守候獵物的吸血妖蛾。”他眼中掠過一片陰霾,似乎想到了三百年前,自己破殼而出的恐怖夜晚,和成長中孤獨而痛苦的漫長歲月,一時住口不語。
宇文血瓔停止了舔噬手上的殘血,抬起眸子,真誠的道:“大人對我真好,我好想快點長大,能為大人分憂。”
宇文恕望着山谷那頭,冷冷道:“只需要吃掉青鳥族女王日韞的九竅之心,走吧。”説着抱起血瓔,雙翼揮舞向山谷對面飛去
血瓔躺在他懷中,好奇的看着身下滾滾雲霧水流,天空變幻的雲霞以及四周呼嘯的寒風,臉上充滿了欣喜之色:“她在哪?”
宇文恕冷冷笑道:“青鳥女王自從即位起,就不能踏出三珠洞一步。她現在應該還深居洞中,過着茹毛飲血的日子。”
宇文恕身後巨大的金翅展開,帶着血瓔破宵飛去,僅僅片刻,已然越過了綿延數十里的羣玉山谷。谷後是好大一片桃林,徐徐沿山展開,從雲端俯瞰下去,大片桃花如海浪一般,隨風起伏,不時有片片落英,被風反捲而上,繽紛亂舞,宛如紅雨。青鬱的大地早已被桃瓣染的嫣紅,珍禽異獸就在林中自由徜徉,幾隻未長成的雛鳳,在樹梢初試羽翼,青黃夾雜的雙翼在空中劃過,雖還有些顛簸,卻已然有了鸞鳳翱翔天際的風姿。
花林隨山勢鋪開,緩坡越來越高,宇文恕催動雙翼,瞬間已到了山坡盡頭。一片耀眼的彩光從坡崖下迎面而來,宇文血瓔呀了一聲,本能的伸手擋住雙眼。
一道巨大的陰影聳立天際,透過眼瞼,宇文血瓔仍能感到這陰影上,旋轉着無數繽紛陸離的彩光,他的心不由激動起來,好奇的挪開手指,將雙眼睜開一線。
眼前是好大一棵玉樹!
玉樹依山而立,樹幹宛如奇峯秀石一般,婷婷而立,樹上珠光璀璨,燦如雲霞。
這顆玉樹絕不同於普通樹木,樹幹通體玉質,晶瑩剔透,本身雖無豔色,卻能返照出七色光華,疊光錯彩,炫目已極。樹身如刀斧削成,挺直秀拔,毫無瑕疵。又自幹底分出三支玉枝,每枝再三分開去,如此層層鋪開,也不知究竟有多少條玉枝,珠玉錦簇,燦爛非常。每條玉枝的末端,無花無葉,只結着赤、白、青三顆彩珠,每一顆都有碗盞大小,渾圓潤澤,晶瑩剔透。更為神奇的是,每一脈玉枝,都各自以不同的方向徐徐旋轉着,玉枝婉轉珠錯落,看去真有目眩神搖之感。
宇文血瓔喃喃道:“這是?”
宇文恕注視着玉樹,冷冷笑道:“這就是傳説中的三珠神樹。也是青鳥女王的宮殿。”輕輕將宇文血瓔放到樹下。
宇文血瓔訝然打量着神樹樹幹,然而樹體珠潤玉圓,毫無瑕疵,更不要説有入口,又哪裏像能供人居住的宮殿?
宇文恕伸出一指在眉心一點,一朵珠蓮就在他額上綻開。這朵珠蓮共三瓣,分別由赤白青三色彩珠串綴而成,珠體大如杯盞,瑩潔光潤,蓮柄卻還保持着玉枝的形態——這珠蓮的竟彷彿完全是從這三珠神樹上取下的一般。
宇文恕緩緩伸手在胸前畫了一線,那朵珠蓮宛如飄塵落花一般,輕輕向三珠樹飄去,只聽樹身發出一聲極輕的裂響,張開了一道數寸見方的裂痕,樹枝轉動,發出欣喜的沙沙聲,似乎在迎接珠蓮的歸來。只見那朵珠蓮光華一盛,也如落葉歸根,倦鳥投林一般,瞬間沒入了樹身裂痕中。
只聽一聲轟然巨響,光潔的玉樹身上,竟打開了一扇數尺高的大門。
門內珠光瑩瑩,似乎比門外還要明亮。
宇文血瓔一聲驚歎,拔腿鑽了進去。宇文恕方要揚手阻止,耳畔又傳來一聲雷裂般的震響,大地猛然一蕩,幾道裂紋頓時蔓延開去,無數粒彩珠從樹梢紛紛墜落,在地上碎為七彩灰燼。
宇文血瓔雖然長大了十歲,行動也已經宛如常人,然而在這樣的振盪下全然不能立腳,重重跌倒在地。
宇文恕臉色一變,不由分説將血瓔抓起,向珠光中飛去。洞後是一條狹長的走廊,四周光影耀眼,血瓔還來不及看清,宇文恕猛一轉身,眼前頓時一擴,一片紅光撲面而來,宇文血瓔定睛一看,兩人正站在一方白玉高台上。玉台下面,一片夭紅的血池還在泛着道道漣漪,彷彿一塊破碎的紅色水晶,還隨着波瀾的餘威而震顫。
血影搖曳,青鳥女王日韞正站在玉台之下。
日韞全身赤裸,她的身姿、肌膚看上去都宛如極美的少女一般,纖秀而細膩。雖然青鳥族女子的容貌無不美秀非常,然而她無疑是其中最為絕色的一個。月酃、星鏵的清麗的容顏中,總是帶上了男子般的堅毅與傲慢,然而這些與都她無關。她身體的每一處,都將女人做到了極至。
完美無缺的妖嬈,無可比擬的嫵媚,她站在血池當中,就宛如一尊上天精心雕琢的塑像,然而塑的不是神,而是深山之中,幽泉之側,披闢莉、帶女蘿的鬼魅。
她雙目緊閉,兩手結印胸前,半身浸入血池,足有一丈長的銀髮在她身後的池波中漂開,鋪滿了半個池面。從玉台鳥瞰下去,正宛如一朵銀色的優曇,正在氤氲血影中綻放出剎那芳華。
她似乎感到了有人進入樹宮,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的眼波宛如落霞一般,透出濃紫色的幽光,緩緩道:“你來晚了。”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卻極為好聽,宛如這血色的餘波一般,在人耳邊輕輕震動,卻是另一種銷魂攝魄的魅惑。
宇文恕冷笑到:“哦?”
日韞的臉上也透出一絲笑意,她這一笑,竟宛如四周的夜色都和她一起笑了起來:“在你和月酃大戰前,我已經看到了命運之星劃出了毀滅的跡象。於是我令日、月、星三姓長老提前選送來有王位資格的三位女嬰。本來,篩選真命女王的儀式要持續整整七天,然而你們卻在第六天半的時候來到了三珠樹前。所以我只得強行為她們全部開啓了心中九竅,然後沿着血池底的秘道,將她們送走。秘道已被我封死,剛才那聲巨響,就是入口毀滅的巨響。”她輕輕瞥了宇文恕一眼,嘆息道:“你是無論如何也趕不上了。青鳥族的血液,將在她們身上萬代傳承。”
宇文恕瞳孔驟然收縮,目光宛如刀斧一般在日韞臉上掠過,他字字道:“然而我卻可以殺了你。”
日韞輕輕嘆道:“你可以。為了同時開啓三枚九竅之心,我的靈力已經完全消耗。如今,我已是垂垂老朽,你殺與不殺,我都不會再看到次日的太陽。”話音未落,她體內傳來一聲極細的輕響,只見她金色的秀眉竟在緩緩變長,最後竟如老者的壽眉一般,長長垂下,直到胸前。而她美豔無雙的面容,也在緩緩浮現出道道皺紋,身體也一點點變得乾癟而蒼老。
她凝視着身下動盪的倒影,嘆息道:“我沒想到,竟會在此處目睹自己的衰老。”
她的聲音有些蒼涼。還有什麼樣的折磨,能比讓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親眼看到自己一點點變成鶴髮雞皮的老嫗更加痛苦?
宇文血瓔幼小的心靈也為她淡淡的嘆息一震,一時竟忘了所來的目的,就是要剜出她的心臟。
宇文恕冷笑道:“我不殺你——因為我怕你體內那些腐敗的血沾到我的劍上。”
日韞紫色的眸子一動,卻並沒有震怒,只是透出更深的憂傷:“我其實也已經厭倦了我自己。”
宇文恕揮手道:“夠了,打開碧落天梯的入口,我就放你在此處等死,如何?”
日韞的止水一般的目光驟然凌厲,聲音也有些尖鋭:“你要去碧落天梯?”
宇文恕淡淡笑道:“你們以為,青鳥族的最高秘密真的不會有人知道麼?”
日韞注視着他,點頭道:“我差點忘了,你母親也曾是女王繼承人,而你吃掉她的心臟後,就得到了她部分的記憶和力量。”
宇文恕望着血池深處,緩緩道:“青鳥女王即位之後,再不能離開三珠洞一步,説是為了潛心修煉法寶、預見未來,其實卻是為了守護三珠洞後通向的碧落天梯。”
他目光一凜,注視着日韞道:“每一任女王,在替繼承的女嬰開啓了九竅靈心後,就會用秘法打開天梯入口,然後一步步登上去。而這天梯據説有秘魔的封印,無論是凡人,還是青鳥族人,體內的血液都會在這封印中漸漸沸騰,最終爆裂而出。因此,能在天梯上行走多遠,完全取決於那一任女王剩下的靈力最終能夠與這封印抗衡到什麼時候。然而據傳説,還沒有任何一個人,到達過天梯的頂端。至於你們為什麼不惜全身爆血而死,也要登上天梯,而天梯後邊到底有什麼,我倒想聽你親口説出來。”
日韞注目搖曳的血影,輕輕嘆息道:“傳説這道天梯,通向太陽出生之處——碧落之樹。在碧落樹頂端,停棲着一輪太陽,這是當年后羿射落的九陽之一。而天地間最偉大的神祗、我們尊奉的西王母,就沉睡在這煌煌明日之中。她已經沉睡了數千年,只有青鳥女王的血,才能將她喚醒。”她湖波般動盪的眸子中透出一種虔誠的光芒:“用我們最後的生命與力量,無限接近西王母,最終將她喚醒,這是我們的使命,我們的榮耀,也是我們的信念。我們相信,總有一天,青鳥族能誕生一個超絕一世的女王,她能抗衡天梯的一切封印,來到了西王母面前,用自己的心血將她喚醒。那個時候,也就是我們的使命完成的一刻。”
宇文恕冷眼望着她蒼老卻虔誠、激動的面容,緩緩點頭道:“説得好,按照你們的族規,現在該是你登上天極的時候了。然而你強行同時打通三個繼承人的九竅靈心,現在全身都已變得衰朽不堪,不要説見到西王母,就是向天極上多走兩步也不可能。”他的眸子顯得有些森冷,嘴角浮起一抹譏誚的笑意:“不如你把入口開啓的方法告訴我,我代你去見你們的神。”
日韞搖頭道:“不可能的。你體內也流着青鳥的血,也受這個封印的制約,就算我告訴你天梯的入口,你一樣會在途中爆血而亡。”
宇文恕笑道:“你忘了,我有魔血靈嬰。他是天地間唯一不受這封印約束的異類。只要一路對他善加利用,補充體力,我相信能在這天梯上走得很遠。”
日韞注視着宇文恕,憤怒、驚訝慢慢散去,她搖頭嘆道:“作為青鳥族的後裔,居然修煉西王母禁忌的魔血靈嬰。你不配作青鳥族的後代。”
宇文恕冷冷道:“我只是金烏族的後人。這魔血靈嬰,也並非我親自修煉。飼養他們的人,正是青鳥族長老星芸。我縮地術小成之後,曾多次潛回崑崙,除了蒐集青鳥族人心血之外,就是在一個隱秘的山谷中,找到了星芸。她的原神潰散,卻因雷裂的力量,肉體還未消亡。我治好了她的傷,再將她虜回大隋,讓她在湖底為我培植魔血靈嬰。當年,她為了獲得長老才能擁有的八竅之心,不惜出賣我的母親,數十年後,我終於親手把這顆骯髒的心臟挖了出來,飼養我身邊這具靈嬰。而後,你們族引以為豪的九霜戰神月酃成了第二個飼主,而你,若不肯交出天梯的秘密,就將是第三個。”
日韞淡淡一笑,道:“你不該如此恨星芸的。她之所以這樣作,不過是因為她太愛你的母親。她在追隨你母親征戰的日子裏,經歷了無數次戰鬥,每一次都捨生忘死、奮不顧身。她身上所有的傷痕,都是她痴心的見證。只是你的母親從來沒有接受過她的愛意。當你母親最終選擇了金烏王子的時候,她在最高的峯頂上,將自己的心剜出,拋下。只有我知道她的心碎成了什麼樣子。與其説長老會是為了替她開啓第八靈竅,不如説是為了修補她的生命。”
宇文恕喝斷道:“夠了,你們這種野蠻的種族的醜事,我再也不想聽。天梯入口在哪裏?”
日韞直視着他的雙眼,一字字道:“你心中充滿仇恨,卻不敢面對仇恨的真相。青鳥族人掠奪他族男子、同性相愛、吃掉配偶、殺死男嬰,這些,都是神明賦予我們的本能。就如同獅虎肉食、人類侵佔其他族類的生息之地一樣。凡人也好,青鳥也好,金烏也好,不過是神明的卒子。我們每一個人身後都牽着命運的絲線,絲線的那頭就握在神明手中。神可以庇護你,也可以毀滅你,這些都不是你能決定的。”
“無論你怎麼想,只要西王母還存在一天,我們這個種族就將延續下去,這正如你體內流淌着青鳥族的血液,只要你還活着,就無法改變一樣!”
宇文恕的雙目都變得赤紅:“可以!我要登到天梯的頂端,劈開那輪腐敗的太陽,將裏邊供奉的所謂西王母的肉身劈成碎片!從此沒有了青鳥族,也就沒有了這惡毒的本能,以及我體內無法擺脱的血液!”他突然一揚手,那柄灰色的流沙之劍破胸而出,抵在日韞眉間,森然道:“天梯入口在哪裏?”
日韞似乎並不在意他逼人的殺氣,而是靜靜注目他手中的長劍,聲音有些嘶啞:“昆明池底,劫灰之劍,你是怎麼得到的?”
宇文恕手腕一沉,日韞蒼白的額頭上頓時出現了一道血痕:“你不必知道——天梯的入口在哪裏?”
日韞臉上依舊帶着淡淡的笑意,她微微側頭,似乎在等着自己眉心的那一滴夭紅的鮮血從他的劍尖墜下。血珠盈盈滾動,在空中滑過一道淡淡的痕跡,落入那片血池。
砰,這聲若有若無的輕響,竟似直透入人的心底深處一般。
血池中,一道微弱的漣漪輕輕擴散開去。
池波動盪,這圈漣漪竟然一重更疊一重,越擴越廣,越震越高,似乎根本沒有終結的時候。這讓本來極為普通的一幕帶上了陰鬱的色彩。一股森森寒意從動盪的血波中緩緩透出。
突然,兩人腳下的大地似乎從最深之處裂開了一條巨大的罅隙,整個樹宮都振盪起來!
血池瞬間泛起巨大的波濤,紅浪反捲奔湧。瞬息之間,整個樹宮都被潮濕的紅雲湮塞,宛如大霧的清晨,伸手不見五指,而濃濃的血腥之氣充斥着每個角落,讓人陣陣作嘔。
宇文恕的瞳孔也因憤怒而收縮:“劣性不改,受死罷!”手上長劍再不容情,向霧氣中那條淡淡的人影直刺而去!
一池鮮血就在這一刻完全爆散,而後又被無所不在的熱力烤灼成團團血雲。
長空血亂,地脈振盪。
漫空雲影卷湧變幻,將一切籠蓋。只聽噗的一聲輕響,長劍已將那條人影洞穿。然而,空中卻傳來一聲得意的笑聲,瞬間就已無處不在。那條人影卻宛如一團融化後的冰雪,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漸漸彎折、變形,最終從腰間裂開,然後蓬的一聲,化為片片碎屑,消散的無影無蹤。那笑聲也隨之越來越遠,最終宛如消失在地底深處一般。
雲消霧散,劇烈的振盪緩緩平息。一池鮮血已然完全乾涸。五色玉石雕琢而成的池底在多年鮮血的浸潤下,也呈現出夭紅的色澤。池底完全由整快美玉雕成,毫無間隙,更沒有天梯的入口。
血池宛如在一瞬間枯萎,再也不復當初生動靈異的姿態。空樹動盪,青鳥族女王日韞,竟然藉着這一滴鮮血,從宇文恕的劍下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