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
兩人打鬥之地也就是糧車存放之地,距離城門本不遠,但現在,卻彷彿咫尺天涯。
因為城中的士兵已經被驚起,號角呼哨之聲不住響起,整個韃靼城中燈火通明。多年的圍困,已使這座城池全民皆兵,警戒之心提到了最大。
世寧緊了緊手中的舞陽劍,一絲隱痛從胸口處傳來,他的身形禁不住頓了頓。但他一咬牙,身子野鶴一般拔起,向城門方向衝了過去。
立時一連串的警聲響起:“有內奸!”“護住城門!”
世寧與白玉樓一戰之後,對自己的武功已有了信心,大喝道:“統統讓開了!”長劍展動,一飛沖天,劍光霍霍,凌空怒卷而出。
那些韃靼士兵卻全然不管,揮舞着兵刃衝了上來。眼前燈火明滅,韃靼人本就長得粗壯,此時就宛如地獄惡鬼一般。世寧心中不禁有些膽寒,只好鼓起勇氣,將長劍舞成一個寒光凜凜的圈子,韃靼兵刃與其一觸,便被磕飛了。
但城中士兵太多,世寧雖不欲傷其性命,也殺得周身浴血,方才趕至城門。天色陰鬱,大約也就是三更天了。
韃靼兵潮水一般衝了過來,世寧身形拔起,一劍將城門那巨大的木栓削斷,接着雙掌同時撞在城門上,跟着猛力一拉,那無比沉重的城門發出一陣吱呀呀的響聲,緩緩張了開來。
世寧大喜,那些韃靼士兵卻臉顯驚恐,不顧命般地衝了過來。就在此時,城門外突然響起了一聲炮響。
萬千明兵紛紛舉着燈火顯身出來,大軍竟然已經壓境!那些韃靼士兵面如死灰,突然全力向世寧衝了過來。
當此之時,只有儘量殺了世寧,才有可能挽回劣勢,關上城門。
世寧緊握着手中長劍,背靠在城門上,看着這黑壓壓仇恨的目光,一瞬之間,他的心中竟然有了死的覺悟!
突聽一陣豪笑:“我來與你共生死!”
一陣黑影翻卷,落在世寧的身側,那人雙掌揮出,喀喇喇一陣亂響,迎面奔來的韃靼士兵都被他掌風擊得驟然停止,身子情不自禁地委頓了下來。
世寧抬頭望去,赫然正是大將軍!
喬大將軍笑道:“本座首度出手,原來殺人是如此快意之事!”
世寧見他神采飛揚,似乎真的以殺人為快,心中微微有些不愉,但當此緊要關頭,哪裏容他細想?
大將軍又是一掌揮出:“殺敵報國,就在今日了!”
世寧精神一振,舞陽劍鋒芒怒顯,宛如銀浪般飆飛而出,硬撼衝過來的韃靼士兵。就是他們兩人這片刻阻擋,明朝大軍已經掩殺而至,怒潮般的廝殺聲連綿響起!
大將軍卻住了手,向世寧笑道:“大局已定,我倆且尋一高處,看天朝勇師怎樣擒敵殺寇吧。”
他的手向世寧伸了過來,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大捷,你便是首功!”
此時韃靼城中戰火通明,將周圍照得如白晝一般。那戰火映在大將軍的臉上,世寧忽然發覺他的相貌竟然有些熟悉。
他握住了大將軍的手,心中忽然沒來由地覺得有些不妥。
就在此時,斜刺裏紅影白影一閃。兩柄長劍向大將軍刺了過來!
那兩柄劍來得好快,宛如急風暴雨,閃電雷霆,倏忽而至,瞥然而來,已刺到了大將軍的身側!
紅姑娘?白玉樓?
世寧根本想不到他兩人居然會聯手,不由一怔,然而看到紅姑娘有所責怪的眼神,立即下意識地真力運轉,緊緊扣住大將軍的手!
哪知大將軍一震,竟彷彿看到了什麼極為恐怖的事情一般,身子完全僵住,對這來襲的兩劍不聞不問。這兩劍來得何等之快?世寧心中的疑問剛剛閃過,那兩柄劍就一起刺入了大將軍的體內。
大將軍哇的一口鮮血噴出,身子搖搖欲墜。他的眼睛卻依舊沒有轉動,死死盯住右邊的那條白影。
白玉樓清秀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有些陰森。
戰火搖曳之下,他的臉上盡是傷痛苦楚,又有些不甘心與不相信。紅姑娘與白玉樓奮力拔劍,哪知那長劍宛如深嵌在大將軍體內一般,分毫不動。兩人相對一視,盡皆駭然。
大將軍嘴角動了動,苦澀地一笑:“竟然是你,難道你這麼想我死?”
白玉樓一搖頭,寬敞的斗篷褪下,滿頭青絲宛如瀑布一般披垂而下,赫然竟是女子。然而她臉上的神情仍然無比冷峻,突然一掌拍在長劍的劍柄上,將手中長劍壓得向大將軍的體內又入了一分:“當你殺我母親之時,我已當你死了!”
大將軍又是一口鮮血噴出,他的臉上一片慘白,幾無人色:“你母親被韃靼大軍挾持,要挾我撤兵,國運掌於我一人之手,豈能因一婦人而改?羽兒,你長大了,也應該知道有些事乃上天註定,人力是不可為的!”
白玉樓怒道:“什麼人力不可為!你為了自己的功業,就忍心殺了我的母親,那你現在為什麼不殺我?”
大將軍看着他,蒼白的臉上仍然露出了一抹愛意:“你是我的女兒,我怎麼能殺你?”
白玉樓冷笑道:“你連自己的結髮妻子都能殺,遑論什麼女兒!你不殺我,那我就殺你!”她回頭向紅姑娘道:“動手!”
紅姑娘輕輕一笑,道:“喬大將軍,須怪不得我了!”
兩人同時撤手,長袖揮動,袖中腥風大作,同時射出一條烏黑的長蛇來。啪啪一陣鋭響,兩條蛇一齊張口,撕裂之聲響個不絕,那蛇口竟然一直裂到了胸腹之處,向着大將軍疾咬而下。
世寧聽到紅姑娘一句“喬大將軍”,心中又是一震,前塵幻影,許多被遺忘了的舊事,一齊都泛上了心頭。他手中的舞陽劍冷光掣動,護在了大將軍的身前。
紅姑娘一呆,長袖飄轉,倏然將烏蛇收回。白玉樓臉上卻泛起一陣怒意,那烏蛇尖鋭嘶嘯,向世寧當頭噬來!世寧長劍挺動,電光石火之間,已然刺入了烏蛇的咽喉。那烏蛇鋭聲尖嘯,世寧長劍倏然收回,劍芒上隱隱騰動着一抹獰黑的血跡,那烏蛇的身子卻委頓了下來!
白玉樓怒道:“你……你竟敢阻擋我?”
世寧望着他,他的臉上浮起一抹無奈的苦笑:“喬大將軍稱你為女兒,又叫你羽兒,那麼,你是喬羽?”
白玉樓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世寧踏上一步,道:“你可還認識童時的玩伴世寧哥哥?”
白玉樓的身子也是一震,於戰火下仔細地盯着世寧辨看。世寧又踏上一步,讓她看個清楚。
這些年江湖歷亂,世寧變化很大,但依稀之中,還有幾分當年那個少年的風貌。
喬羽喃喃道:“你果然是世寧哥哥,你果然是世寧哥哥……”
世寧嘆道:“想不到我們再見面,竟然是如此景象……”他心頭一熱,一句話在喉間滾動着,似乎不敢出口:“我媽媽……她還好吧?”
喬羽搖了搖頭:“你走的當晚,她就被你大哥囚禁了起來,説是要一直關到死。後來的事,我也不知道了。”她的目光抬起,盯在喬大將軍的面上,她的臉上再度騰起隱隱的怒氣:“因為一月後,我也從家裏逃了出來。因為我媽媽被韃靼人擄去,要挾他退軍之時,他竟然無動於衷,這樣的爹爹,還能稱為爹爹麼?”
世寧嘆道:“家國不能兩全,也怪不得他……”
喬羽怒道:“我也知道家國不能兩全,但是……但是你知道麼,他為了不讓韃靼威脅他,他……他親手射死了我母親,他親手殺了她!”
喬羽激怒地哭了出來,世寧也呆住了。他實在沒想到,這世界上竟然有心腸如此剛硬之人。
喬大將軍閉上了眼睛,渾濁的淚水緩緩滴下。
只有紅姑娘,在微笑看着這一切,嘴角上挑,似乎極為滿意這樣的安排。
喬羽突然住了哭聲,一字一頓道:“這樣的人,我再也不會認他為爹爹,我從家裏逃了出來,流落江湖,苦練殺人的武功,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殺了他,為娘報仇!”
世寧緩緩看了喬羽與喬大將軍一眼,緩緩搖頭,道:“我不會讓你這樣做的。”
喬羽憤怒地盯着他,怒道:“為什麼?為什麼你聽了他如此惡事之後,還會幫着他?”
世寧盯着她,道:“我不是在幫他,而是在幫你。你可知道,父女相殘,乃是天下最悽慘的事情?”
他緩緩閉上眼睛,虛空中似乎出現了無數的絳宮仙葩,在他身邊綻放着,每一朵都是寧芙兒那純淨的笑靨,世寧的身體抖動起來:“我曾經見過父女相殘的悲劇,我發誓,再不讓這種事情重演,再不要!”
他的眼睛倏然睜開:“你若是殺了你的父親,日後你一定會後悔的,後悔得恨不得將自己的肉一塊塊切下來,再壘砌一個父親出來。相信我,我不想讓你有那種痛苦。”
他輕聲道:“你本是個該幸福活着的人,為什麼要強逼自己痛苦呢?這痛苦,讓我這樣的人來受就可以了……”
喬羽盯在他的臉上,臉色陰晴不定,似乎已被世寧的話打動。
紅姑娘的臉色卻變了,這樣的發展,絕不是她想要的。青麪人那陰沉沉的面具在她的眼前閃過,她絕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她輕輕地飄了上來,淡淡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你是如何從喬大將軍手中借出那四千擔軍糧的?”
喬羽的身子一震,冷冷地掃過世寧與喬大將軍:“我明白了!你與他是一夥的,你是叛徒,叛徒!”
紅姑娘微微冷笑,袖中蠢蠢而動,她的聲音也變得極為冰冷:“殺了他,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世寧驚訝地看着紅姑娘,他實在想不出來,紅姑娘竟然會説出這樣一句話來。
這還是那個捨身崖上,為一個老嫗而自責的紅姑娘麼?
還是那個花了四千多銀兩,只為救他這個素昧平生的人的紅姑娘麼?
喬羽的身子跟紅姑娘一齊移動起來,她們兩人一紅一白,卻雜疊出萬千顏色,渾渾茫茫之中,似乎將整個天地籠罩住:“我要殺了你!”她厲聲而嘯。
世寧握住舞陽劍,紅白雜沓的殺氣刺激着他的感覺,他已不能再退,他也不願再退!
是悲劇,就再也不要上演了,為了這個信念,他願意一戰。只是,他能鬥贏喬羽與紅姑娘的聯手麼?從兩人行動絲絲入扣的配合中,可以看出她們不止訓練過一次,而是已經心意相同。這使她們聯手的威力倍增。而自己這面,卻只有一個傷重且不願出手的喬大將軍。
世寧握緊了舞陽劍!
劍柄那冰涼的感覺再度升起,從手心直透入他的心房中,然後將全身的觸覺一齊引動起來,他忽然發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
死亡之前的清醒!
他深吸一口氣,打量着眼前這緩緩移動,卻演繹出無邊壓力的紅白殺氣。
紅如驚虹,一飛沖天,白卻如銀雪,匝地連野。她們的聯手,實在已沒有任何破綻。而且,就算世寧已經修煉了紫府真氣與飛血劍法,也只不過跟她們中的任一個差相彷彿而已。現在他要對抗的,卻是兩人!
已經死死連在一起的兩人!
世寧的思緒極為迅速地轉動着,關於紅姑娘與喬羽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如電光石火一般在他的心頭掠過。
他忽然想起了喬羽劍法中的一個破綻!
一個足以決定勝負的破綻。
他的目光掠動,盯在喬羽的臉上:“你其實並不想殺你爹爹。”
本來與紅影密密交織在一起的白影略略一窒,世寧瞳仁中閃過一絲笑意,但他卻冷哼了一聲,道:“你的心中其實也認同你爹爹的做法,認為你母親該死!”
白影瞥如電閃,倏然頓住,喬羽厲聲道:“你胡説!”
一道裂天般的鋒芒倏然閃起,她的身子縱起,與劍相合,化作一道景天長虹,向世寧刺了過來。世寧的話語深深刺痛了她,這一劍含怒出手,實在已是她的最強之劍!
紅姑娘臉色變了,與此同時,世寧的嘴角卻噙起了一絲笑意。
本來秘密交融,如同一體的紅白劍影,此時卻由於白影的強行脱出,而出現了空隙。她們兩人的聯手,本來能發揮出遠強於兩人實力的威力,但現在,這威力卻大大減弱,甚至還不如兩個單獨作戰的人!
而這正是世寧的目的,因為他知道喬羽易怒。
怒氣雖然能讓人的力量增加,但這力量卻不穩定,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他一瞬不瞬地盯在喬羽的劍尖上,那劍如驚虹掣影,夾雜着尖鋭的嘯聲飛射而至!這一劍,極難抵擋!
何況還有紅姑娘!
紅姑娘的臉色一變之後,立即洞悉了世寧的想法,她的身形跟着動了起來。她一動,似乎漫天紅雲都落在了地上,赤紅烈舞!
白悍然,紅陵烈,紅白交舞雪中血!
劍芒怒濺!
世寧一聲長嘯,雙袖突然揮出。左右兩袖分別擊在紅姑娘、喬羽的劍身上。兩女同時冷笑,劍芒紛飛,雙劍一齊奪袖而出,世寧再一聲長嘯,舞陽劍寒芒濺地,激飛而出!
嗤的一聲輕響,舞陽劍與紅姑娘、喬羽的劍尖撞在了一起!
紅姑娘、喬羽的笑容同時頓住,世寧的長袖力量並不很強,的確不足以將二女的長劍震飛,但這小小一震之下,二女的劍尖都是微微一偏。
這一偏,就正好齊齊撞在了舞陽劍上。
於是每一個,都同時承受了另外兩人的壓力!
世寧臉上浮起了一絲微笑,他的手腕一震,舞陽劍尖粘住兩女長劍,內息化作波濤一般,倏然連鼓了三四次!
他的內息運用得極為巧妙,正切在紅姑娘、喬羽的運氣間隙中,登時激得二女都同時摧運內力,奮力抵抗。紅姑娘的臉色變得訝異起來。她實在沒有想到,世寧對於真氣的運用,竟然如此純熟!
這樣以來,二女聯手的優勢便蕩然無存,世寧這一柄舞陽劍,當真已擋住了二女的進攻!
不但擋住了,而且將二女完全牽制住,讓二女欲罷不能!誰先撤劍,只怕會立即遭到另外兩人的搶襲!
這實在是非常奇妙而有效的戰術!
紅姑娘鳳目緊盯着世寧,突然冷笑道:“想不到養虎遺患,早知道我的藥不如餵狗去!”
她突然撤劍,轉身向外奔去。
喬羽與世寧的兩把劍,立即向她身上刺來。紅姑娘卻連看都不看。世寧大驚,使了個“粘”字訣,將喬羽的長劍向外圍撥開。
喬羽恨恨道:“都是你這個叛徒!”長劍倏然脱手,向世寧擲了過來。
“薇兒!”她連看也不看世寧一眼,向紅姑娘追去。
舞陽劍閃動,將飛來的長劍擋開。世寧望着兩人的背影,臉上慢慢浮出一抹苦笑。又有誰知道他心中的苦處?誰知道他的苦心?他的確不想看到寧遠塵與寧芙兒的悲劇以另一種形式上演,永遠都不願看到。
該來的總會來的,躲也沒用。世寧緩緩轉身,大將軍蒼白的臉上仍然沒有血色,掙扎着道:“多謝……”
世寧冷冷地止住他道:“你不用謝我,我本也是來殺你的!”
大將軍一窒,世寧喃喃道:“我只是不願喬羽一生後悔……”
他長嘆一聲,身子飄出了城門。
身後戰火仍舊熊熊如濤,照着四壁的夜色悽清無比,孤苦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