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麪人目送着世寧下樓,他的眼神很悠遠,看不出在想些什麼。
他背後的珠簾挑動,走出一個淡施粉黛的女子來。她低着頭,走到了桌邊,斟了滿滿一杯酒,送到了青麪人的面前。
這女子赫然竟是紅姑娘。
青麪人接過那杯酒,紅姑娘柔聲道:“此人內力雖有根基,但武功卻不值一哂,也就只能與那五鳳手鬥一鬥,主人為什麼要試他一劍呢?莫非他竟然比瀟湘劍客還要厲害?”
她雖然如此説,但臉上的神色卻隱含着一絲笑意,顯然絕不是這麼想的。
但青麪人的面容卻極為肅穆,他緩緩道:“瀟湘劍客乃是湘西第一高手,家傳的流芳劍法內外相合,與五鳳手這種混江湖的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但我卻不屑向其出手,甚至連話都懶得跟他説。”
他頓了頓,道:“但世寧卻更不相同。”
紅姑娘笑道:“我見過他不止一面,此人雖然有些肝膽,但衝動好事,不見得是什麼高手。”
青麪人默然,緩緩道:“你錯了。”
突然“格”的一聲響,他臉上的青銅面具憑空斷成兩截,“乒乓”響動,落在了地上。
面具後的這張臉,略微有些蒼白,但更多的,卻是飛揚的神采,以及一絲大志空負的寂寞。
現在的這張臉,卻有一絲凝重。
紅姑娘訝然道:“這……這是那一劍造成的?”
青麪人點了點頭,道:“世寧絕不可小覷。他的劍術雖然低,但他憑藉的卻不是劍術,而是感覺,一種先天的與劍相生的感覺。這種感覺,卻是極少人才會有的。連我都輕視了他。”
紅姑娘定了定神,笑道:“就算他能一劍斬開這青銅面具,還不是無法傷主人一絲毫毛?主人要殺他,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青麪人搖了搖頭,道:“高手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殺的。”他舉起酒杯,緩緩啜了一口,道:“這《飛血劍法》,他練上幾個月,只怕就可以擊殺喬大將軍了。”
紅姑娘身子一震,道:“主人,這個任務,不是已經交給我和白玉樓了麼?”
青麪人道:“白玉樓清氣有餘,殺氣不足,喬大將軍武功極高,恐怕不是他能夠殺得了的。還是你與世寧聯手,成功的機會比較大一些。記住,如果失手,只有一死!”
紅姑娘躬身道:“是!”
她的身子俯下,眼神竟也極為複雜。
世寧已不想再走了。有了《飛血劍法》,天下無處不是樂土,他為什麼還要從這裏逃走呢?
他心中思慮甚少,比較適合研習這等上乘武功。這時按下心中的狂喜,細細翻看這本劍譜,不由頓時被吸引住了。這劍法與先前在水牢中的江湖客教他的劍法竟然隱隱相通,都是激發自身的情緒,融入劍法,從而爆發出超越自身極限的力量。所以這套劍法教的並不是實際的招式,而是運劍的法門。只要法門對了,招式便層出不窮,千變萬化,如長江大河,玉樹樓台,永無窮盡兼且威力浩然,誠為天下第一等的劍法。
世寧整個身心都沉浸在其中,也不知過了多時,突然,房中亮起一盞燈來。這突然出現的強光讓他的眼睛極不適應,不由得緊閉了起來。只聽紅姑娘笑道:“這麼黑,你還能看得見麼?”
世寧慢慢睜開眼睛,這才發現,外面的燈火已熄,連帶着房內也是一片漆黑。他看書入迷,眼睛緊緊貼在書本上,精誠所至,並不覺得有什麼黑,居然也能看清楚書上的文字。這一閤眼之後,便什麼都看不見了。他見紅姑娘問,訥訥地答應了聲,站了起來。
紅姑娘冷笑道:“瞧不出來你好的還挺快,昨天躺在牀上動都動不了,今天就能打能跳的了。這樣下去還得了?不出幾天,你就能上天了。”説着,不由“嗤”的一笑。
世寧搔着頭,跟着笑了起來。紅姑娘拿過一疊東西來,“啪”的一聲摔在了他面前,道:“這些東西,你怎麼賠給我?”
世寧心下奇怪,抬目看時,就見這一摞全都是帳單,什麼“上好長白山老參,紋銀一百兩整”、“三十二年茯苓,紋銀九十一兩”、“天山七瓣雪蓮,紋銀三百二十兩”等等。帳單很厚,怕不有五六十張。
世甯越看心下越驚,那隻手竟然漸漸沉重,再也翻不下去了。
紅姑娘卻不放過他,緊緊盯着他,冷笑道:“這統共是紋銀四千三百五十六兩,你大老爺慷慨,就還我們四千四百兩好了,剩下的那點餘頭,就當是我們的辛苦費。這些天來為了伺候你這大老爺,我可少做了多少生意?”
世寧忍不住抬頭來,深深看了紅姑娘一眼。
紅姑娘瞪眼道:“看什麼看?難道你想賴帳?”
世寧搖了搖頭,道:“我沒有錢,但我將來有錢了,我一定還你。”
紅姑娘哈哈大笑,道:“你還真成了大老爺了?講什麼將來有錢?”
世寧低下頭,道:“那你説該怎麼辦?”
紅姑娘嘆了口氣,道:“本來是有兩條路給你走的,第一條賺錢雖然稍微慢了一點,但總算還能還得起債,以你的相貌,在五鳳樓做那麼一年半載的生意,攢下四千兩銀子,不算什麼難事。但你還沒開張,就打了客人,這條路已經沒法走了。剩給你的,只有第二條。”
她頓了頓,世寧知道她一定會説下去的,也就不再問。紅姑娘瞟了他一眼,道:“這條路就是,殺人!”
世寧一驚,但他隨即冷靜了下來,沉吟道:“我武功太低,殺不了值四千兩的人。”
紅姑娘冷笑道:“但你今天所殺的五鳳手,至少有人會出四萬兩要他的性命!”
世寧精神一振,但瞬即黯淡了下去:“但我在那戴面具的人面前,卻連一招也遞不出去。”
紅姑娘“嗤”的一聲笑了,話語中大見緩和:“像他那樣的人物,你就不要想了。這世界上,也不見有幾個人能比他貴的。”
世寧思索着,道:“那我只殺壞人,不殺好人。等我還完了你的錢,我就不殺了。”
紅姑娘道:“就依你了。”
她緩緩向外走去:“趕緊練你的劍法吧,你的武功高一點,賺錢就快一點,你也就能早些還清我的債。”
她那火紅的衣衫在黑暗中看去依然是那麼耀眼:“其實這個世界上何嘗有好人?你多慮了。”
世寧悵然地望着她走遠,手緊緊握着舞陽劍。這柄劍,能給他曠世的武功與敵國的富貴麼?
就算可以,那麼它還能給他什麼呢?
他要的,還有什麼?
一個月過去,世寧在這個房間與劍譜中沉浸的一個月。
這一個月,紅姑娘竟然再沒有來。
一開始世寧心中尚有些煩亂,但隨即就沉靜了下來,因為他不能沒有高明的武功,否則,他將不能再希冀什麼。所以,他整個人與心都沉浸在這劍譜中,渾然忘記了這世界與自我。
他的紫府真氣也穩定了下來,能夠隨着心意運用自如。舞陽劍彷彿變成了他另外一顆心臟,隨着呼吸吐納自由地舞轉着。
只是他並不知道自己的武功究竟到了什麼地步,因為除了送飯的丫鬟之外,他再也沒見到一個人。
房門重閉,他甚至聽不到外面的一絲聲音。
他也不想聽。
光陰流逝,直至有一天,紅姑娘身上的淡淡香氣,重新充滿這個房間。
十六歲的少年的臉上已經露出了些滄桑,在這幽暗的光線下,他的目光竟然有着與年齡不相稱的深邃,當紅姑娘看着他的時候,他正抱着劍,靜靜坐在房的正中間。
他面前沒有書,他也沒有動作,但紅姑娘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絲訝色。
因為同樣的姿勢,她也在青麪人那裏見過。她知道,世寧並不是在修習,他一樣在修煉,不過卻是更深層次的修煉,他在用“意”而運劍。
紅姑娘實在沒有想到,世寧的進展竟然如此迅速,或許青麪人説的沒錯,加上他,刺殺喬大將軍的任務將更可能成功。
她輕輕咳了一聲。
世寧頭抬了起來,見到紅姑娘,他臉上竟然顯出了一絲慌亂,急忙站了起來。紅姑娘盯着他,她赫然發現,她已無法看清楚這個人。這時的世寧,彷彿是一朵雲,又彷彿是七彩的琉璃,時刻變化着自身的形狀,讓紅姑娘無法取得一個整體的把握。
她凝視着,破顏一笑:“你終於準備好了。”
世寧點了點頭,他並不認為自己的武功已經打倒了高手的境界,只不過他此時的疑問,手中的劍譜已經無法再給他回答。
紅姑娘淡淡道:“我們可以走了。”
喬大將軍在邊關。
世寧與紅姑娘在大同。
當時韃靼部勢力強大,大軍屯集,直逼長城一線。北出大同府,過東勝城,再往西去就是韃靼控制下的亦不喇大漠了。路程不過兩天時間,風物卻從繁華的關內,變成了大漠風沙的塞外。一路上只有世寧與紅姑娘。還有的,就是一隻琵琶。紅姑娘的琵琶居然彈的非常好,白玉一般的手指灑開,那曲子,竟然比眼前的草原還要雄闊。
世寧能做的,就只是傻傻的聽着,傻傻的笑。
遠處,那怒卷的黃雲,的確沒有紅姑娘那火豔的紅衣以及嬌豔的臉龐好看。
大漠黃沙,也只有這樣,才格外有了俠骨。
突然,遠處響起了一陣駝鈴。
大沙漠中,馬不能行,只有能囤積水分,腳趾肥厚的駱駝,才能夠供人載乘。那駝鈴聲緊緊密密,似乎有千萬騎一般。
紅姑娘住了琵琶,與世寧舉首相望,就見遠遠一隻大纛緩緩升起,纛中寫了個大大的“糧”字。紅姑娘低聲道:“看來這些官兵是押送糧草到邊關去的,你可迎上前去,説自己想參軍報國,等混進去之後,再覷便刺殺大將軍。”
世寧道:“那你呢?”
紅姑娘道:“軍中不可有女子,我跟去的話太礙眼。放心,我會暗中接應你的。”
世寧點了點頭。紅姑娘衝他一笑,琵琶聲叮叮噹噹地響着,緩緩向戈壁的另一面行去。
世寧看着她的紅妝漸漸被沙漠黃風吞噬掉,心中不禁一陣悵茫。
那解糧的隊伍卻漸漸行近了,當頭的便是一個魁梧的大漢,看打扮是個副將。世寧迎向前去,説明來意,那副將大喜,也沒多問,就讓他隨軍一齊行走。突地戈壁上發一聲喊,搶出了一隊人馬。
那副將經驗甚豐,並不慌張,拿出一隻牛角來,莽莽蒼蒼地一陣吹動,就見那馱着糧草的駱駝一齊住步,而載人的駱駝卻加緊腳步,瞬間搶上前去,在糧草前面布起了一個大大的屏障。世寧遙遙看去,就見搶出來打劫的那幫匪徒一個個滿臉菜色,手中提的都是鋤頭、鐮刀等物,在這狂暴的風沙之中,似乎站都站不住。世寧情知這些都是餓昏了的災民,實在沒有辦法才來打劫糧草。
但不幸的是。他們打劫的,卻是軍糧,那是殺頭的死罪。
那副將冷笑幾聲,舉手揮舞了幾下,猛然一陣劇烈的暴響,他背後的兵丁一齊掣出火槍來,向空放了一輪。這戈壁極為空闊,槍聲響起來,極為攝人。那些匪徒登時面色蒼白,鋤頭、鐮刀落了一地。
副將哈哈大笑,道:“你們這羣亂民,還不趕緊滾開,免得無謂丟了性命!”
那些匪徒見押糧的兵丁全都是手持火槍,盔甲鮮明兼且人數眾多,知道討不了好處,一齊耷拉着腦袋,轉身走去。但他們實在太過飢餓,就在撤退之時,有些人已經忍受不住,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世寧想起自己浪跡江湖的日子,那時求一飽而不得,常常一餓就是幾天。眼見這些人如此悽慘,不禁觸動了心中的感慨,道:“將軍,我們馱了這麼多糧草,何不分他們一點?保家衞國,還不是為了黎民百姓?”
那副將大驚,道:“這些糧草乃是軍糧,沒有大將軍的吩咐,何人敢動?那是殺頭的罪的!”
世寧急道:“可是眼看着這些人餓斃在路,將軍又怎忍心?”
那副將掀須道:“你言也有些道理。本將不是不救,只是力有不及啊。也罷,將我們帶着自吃的糧食,分一些給他們就是了。你要知道,現在最金貴的就是糧食,我奉大將軍之命,到鳳翔運糧,大將軍命令是一萬擔,但鳳翔附近十三個州,才籌了八千擔,民力凋敝啊。”
説着,吩咐手下將路糧擔了一些出來。世寧大喜,急呼道:“你們且慢走,有糧食了!”
那些匪徒聽到呼喊,大喜,狂奔而回。有幾個年老的,竟然喜得一口氣喘不上來,就此倒斃。且幸匪徒不是很多,人人分了兩個饅頭。只見他們欣喜的連話都顧不上説,拿起饅頭就狠勁地塞在嘴裏,還不等嚼幾口,就急急忙忙地嚥下去,又狠勁將口中塞滿。世寧見了心下悽然,一面發放饅頭,一面不住搖頭。那副將也是感慨萬千。
那些饑民吃光了饅頭,猶自戀戀不捨地望着駝背上滿袋的糧食,腳下雖然挪動,但眼睛卻不轉過去。世寧只好呼道:“走罷!軍糧關天,不可妄動,什麼時候不打仗了,大家就都有飯吃。”
就聽一個饑民嘆道:“這天下還有不打仗的日子麼?我是看不到嘍。”他們見糧食無望,打又打不過,只好慢慢地散了。
天色卻漸漸黑了下來,副將抬頭看了看天色,道:“不好,這一耽擱,恐怕日落之前,趕不到關口了。”
世寧笑道:“趕不到就明日再走好了,關外匪徒,不過是些饑民,怕什麼?”
那副將面有憂色,道:“我怕的不是饑民。”
世寧向四處望了望,道:“還有什麼可怕的?”
那副將道:“風。”
他一句話剛説完,天色倏然變得黑了起來。方才還沙沙呀呀響着的風聲,驟然劇烈了起來。卷天的枯黃色一變而為深沉的漆黑,將半個天空遮住,然後奔馬一般向另一半天空衝去。哪消得多時,整個天空都是黑漆漆的顏色,鬱雷一般的聲音響個不停。
世寧雖是生長中原,但見風勢如此猛惡,也知道不好。那副將的臉色卻全然變了,大喊道:“快!快去那個山腳下!”
這時風聲已經極為峻急,他話音剛一出口,就被風吹散了。滿地黃沙被吹起,幾乎對面見不到人影。那副將跺腳道:“這可怎生是好?這可怎生是好?”
世寧以手遮面,舉頭張望,就見天空一片黃茫茫的,只有那面大纛還能看得見。他大呼道:“將軍不要着急,我有辦法!”
他深吸了口氣,真氣從心脈中迫出,將顏面護住,身子騰空而起,向那大纛撲了過去。那掌纛的士兵喝道:“什麼人?”
世寧厲聲道:“將軍有令,向山腳處行!”
就在這時,一陣狂風捲來,咯嚓一聲,插着大纛的旗車吹裂,大纛向後飛去。世寧飛身而起,雙掌已握住了大纛。但那風勢強勁兇猛,直欲毀天滅地。他咬緊了牙關,真氣提運到極限,方才將那面大纛掌穩了。他先靜立不動,等那風勢略緩,方才踏出一步,掌着大纛緩緩向山腳行了過去。這大纛便是軍魂所在,解糧的士兵們見大纛移動,也就跟了過來。那山腳只有幾百丈遠,卻整整走了一個時辰。
那山並不高,不過有了點遮擋,風勢便小了許多。駱駝歸結在一塊,查點之下,卻幸而沒有走失的。山腳之外,卻是黃雲暗卷,天與地彷彿抱成了一團,霹靂怒發般響個不停。
世寧武功雖然初成,但面對這天地之威,卻依然不禁心動神悸。
那副將怔怔地望着外面,喃喃道:“看這樣子,沒有兩天三天,這風只怕停不了。”
世寧也心中擔憂,寬解他道:“這等天災,遇上了也沒辦法,將軍且請放開些懷抱。”
那副將嘆了口氣,道:“你可知道,關口就在十里之外,如果方才我們不賑濟災民,就能趕在風來之前入關,那就不怕狂風了。”
世寧怔了怔,那副將自言自語道:“這一耽擱,無論如何都趕不上大將軍的期限了!”
那狂風果然越來越猛,兵丁們奮力撐起帳篷,拿出冷水乾糧來吃,那副將搖了搖頭,卻什麼都不吃。狂風直颳了三天三夜,方才漸漸止息。等眼前略認出路來,那副將便催促上路。
一路之上,眾人的臉色都很沉重。
果然十里之外,就是一個小小的關口。入關之後,兩面都是山,風颳不起來了。又走了兩日,遠遠就見一連串大營,那副將臉色更是惶恐,趕着眾人向營中走去。
只見一乘馬絕塵而來,還未走近,馬上的兵丁便大聲道:“大將軍傳鄭明!”
那副將身子一陣哆嗦,翻身下了駱駝,跟着那兵丁跑進了大營。營中奔出許多兵丁,將押糧的駱駝接了,又招呼世寧跟那些押糧的士兵進營。
他們剛走進營地,就聽當先的金帳大營中傳出一聲虎吼:“斬了!”
接着,就見鄭明副將被幾個人推着,面如死灰一般搶了出來,綁在了一根暗紅色的柱子上。劊子手扯起鬼頭刀,在旁邊的石頭上磨着。
一聲聲裂人膽!
世寧大驚,搶上前一步,大叫道:“為什麼?為什麼要斬?”
旁邊眾人一齊大驚,押糧的士兵有幾個一路與世寧很談得來,這時悄悄地拉着世寧的袖子,使眼色讓他不要講話,世寧見那副將吃盡了苦頭,未喪命在風沙中,卻要喪命在軍營中,心下急怒,卻哪裏理會他們的勸告?
就聽金帳中傳出一豪闊的聲音,一字字道:“你問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