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並不遠,尤其是跟着這麼個可愛的寧芙兒一起。
武延壽的行囊頗豐,一路行來,專門可着寧芙兒的心意住行,世寧也終於不用捱餓了。一路談起華山眾俠在江湖上的俠義舉措,聽得世寧又羨又喜,那求武的心情便更加迫切了。
華山又名太華,乃是中原最著名的五嶽中的西嶽。奇峯秀美,氣象森然,勢沖霄漢,摩地旋天,頗具王者尊像。雲霧翻騰,直如仙境。武延壽特意準備了兩個斗笠,讓二人戴在頭上,遮擋那山嵐深處的細雨。他自己卻放開了胸襟,將寧芙兒託在肩頭上,大踏步前進。世寧浪跡江湖多年,雖然學的東西不多,但身子壯實,華山雖險,倒也不覺太苦。武延壽見他累了時,便招呼他歇了,拿些乾糧牛肉來吃。
自秦至明,皇帝多親臨華山祭祀。所以華山派並不居於廟宇廳台眾多的北麓,而是在南麓最高的南峯上。三人沿着一條小道上行,走到半路上,世寧偶爾回頭張望,就見雲霧瀰漫,三人彷彿置身天上,只要稍微一錯腳,便掉了山下,摔得粉身碎骨。他生長北地,這等險峻的山勢見得少,忍不住駭然變色。
寧芙兒見他慌張,咯咯笑道:“學武之人講究心中無懼,我派立足於華山最高峯,隱隱就含着與天比高的意思,這等自然之威,哪能與人力相比?人定勝天,巍巍華山,也要踏在我們腳下才是。”
世寧聽她説得凜然,心中慚愧,面上微微一紅,低聲道:“我記住了。”
寧芙兒笑道:“你不必慚愧,這是我爹爹的話,叫我説,卻是説不出來的。我從小在華山長大,卻一次都沒有爬過,要我跟你一樣走上來啊,説不定我也駭破了膽子。”
世寧心中疑惑,忍不住問道:“你既然是生長華山之上,怎麼卻從來沒爬過山呢?”
寧芙兒道:“我每次下山上山,都是武叔叔揹着的,所以説從來沒爬過。”説着,嘆了口氣。
世寧點了點頭,就不再問。這一路上,他已經知道寧芙兒乃是華山掌門寧遠塵的獨生掌珠,全華山派都疼愛得不得了,尤其是寧遠塵的生死之交武延壽,更是惟恐呵護不周。這與他小小年紀浪跡江湖,那是截然不同的。不過世寧倒也沒有羨慕之心,或者像寧芙兒這樣美麗的小女孩,本就應該享有眾人的喜愛吧。
太陽漸漸升起,雲霧散淡。世寧再走了會,臉上微微沁出一層細汗來。寧芙兒眨着眼睛看着他,忽然道:“世寧哥哥,你累不累?”
爬了這麼久,世寧已經有些疲乏了,見寧芙兒興致正高,他不忍心掃興,笑道:“不累。”
寧芙兒點了點頭,笑道:“你若是累了,就讓武叔叔揹你一會。”
世寧嚇了一跳,急忙道:“不用!不用!”
寧芙兒咯咯笑道:“又不是讓武叔叔打你,你慌張什麼?”
朝陽漸高,遠遠就見前面雲霧淡開,露出一片的房舍來。
寧芙兒笑道:“到家了!”
世寧看時,那房舍普普通通的,並沒有高大的宮殿或者樓台,絲毫看不出江湖大派的威風來。但華山派在江湖上的名頭響亮之極,世寧倒不懷疑其實力。想到自己此後就要在此習武,而華山掌門肯不肯收自己還未知,不禁心中忐忑,臉上便露出了緊張的表情。
寧芙兒冰雪聰明,見他腳步放緩,便猜到他心中緊張,笑道:“你不用擔心,我爹爹是很慈祥的人,何況,有我做保票,他一定會收你的。”
世寧見她説得篤定,也就放了一半的心。
武延壽的臉色卻一變,道:“有敵人!”
寧芙兒一怔,但她素知華山派的威風,而且爹爹和武叔叔都在,有什麼敵人打發不了?也就不放在心上。武延壽的臉色卻轉而肅然,緊拉着世寧與寧芙兒,向着房舍中間一座大房子走去。那房子極為開闊,容納一二百人也綽綽有餘。房中聚攏了三四十人,但卻都靜悄悄的,鴉雀無聲。
一股極為深沉的氣息翻騰鼓湧,在房中瀰漫開來,世寧只覺心頭煩悶,似乎呼吸都被壓制住了,喘不過氣來。空氣粘滯得就如一團糨糊,緊緊吸貼在他的臉龐上,難受之極。房子的正中央,是一把檀木的椅子,旁邊是一溜的圓凳,上面坐滿了人,圓凳的後面,又站了一排人。這些人都穿着同樣的服飾,想來便是華山眾俠了。椅子與圓凳形成一個寬大的錐形,在錐形的中央,卻站着一名紅衣女子。
華山眾俠的臉色都很沉然,那紅衣女子卻在盈盈笑着,並不説話。所有的一切都宛如雕塑,惟一動的,便是插在地上的一枚令牌。這枚令牌,正插在紅衣女子與華山眾俠的中間。
那是一枚奇異的令牌,通體漆黑,但漆黑中卻彷彿升騰着玄烏的火焰,如秘魔怒舞,燭照九天十地。那火焰中含有某種莫名的力量,世寧才一注目,便感覺目光再也挪移不開。
紅衣女子柔聲道:“寧遠塵,人已經到了。”
居中坐在椅子上的那人緩緩抬起頭來,向世寧這邊望了過來,淡淡道:“武師弟。”
武延壽抱拳一揖,道:“掌門師兄。是什麼人這麼大的膽子,敢到華山撒野?”
那紅衣女子笑了,她的手突然掣動,那枚令牌突然從地上彈起,電舞旋轉中,被她纖纖素手抓住,凌空一劃,向武延壽擊了過來。
兩人的距離幾乎相隔了兩丈多遠,無論什麼樣的武林高手,都不可能將內力運到如此遠的。武延壽以為她要以令牌為暗器,當下右手旋轉託起,向前抓了過來。他天生枝指,右手生了六根手指,特別適合練習華山派的六陽功。這一爪抓下,登時六道熾烈的內息從他的指尖上放出,相互扭曲纏繞,形成一個巨大的氣旋,佈散在武延壽的身前。他行走江湖多年,知道這女子若是沒有特殊的本領,也殺不到華上頂上。這一招以守為主,未慮勝,先慮敗,六陽手武延壽的威名,可不是僥倖得來的。
那紅衣女子一聲咯咯的輕笑,突然哧哧之聲大作,隱約之間,就見她手中的令牌尖端騰起一絲黑氣,宛如龍捲長空,倏忽之間就射到了武延壽的面前。烏光電發,武延壽的六陽功運起,周圍本是一片熾熱,但這黑氣才起,立時化為一條冰線,直插而入!
武延壽大吃一驚,猛提內息,向那黑氣上迎去。那紅衣女子皓腕輕抖,黑氣電射飛舞,正正射在武延壽的脈門上,然後“刷”的一聲,躥了回來。但武延壽強猛的六陽功,就被這輕輕一點,完全破掉了!
武延壽驚駭莫名,厲聲道:“你是誰?”
那紅衣女子淡淡道:“我是紅姑娘。”她的笑容一轉,房中忽然一亮,她仍然是在笑着,但這笑容卻變得截然不同,柔冶中帶着極度濃冽的蕩意,她的美麗就彷彿融化在這笑容中,隨着笑容撲面而來,直入人的心底,“或許你們知道,我是大江南北,最有名的名妓。”她的笑聲宛如銀鈴,但卻響震着追魂奪魄的媚力,“但沒有人知道,我卻是江湖上最大的暗殺組織——‘紅線’的領袖!”她的手輕輕移動着,將那枚令牌翻轉欣賞,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似乎整個心神都聚集在令牌上,“大名鼎鼎的六陽手武延壽,卻不認得鈞天令,實在太令我失望了。”
武延壽身子一震,忍不住驚呼道:“鈞天令?四天令之一的鈞天令?”
紅姑娘柔聲道:“原來你知道,只是不認識罷了。鈞天令乃是賞罰之令,傳説立此令的大方老人傳下話來,此令若出,江湖中人都不得違抗。大方老人已經死了很多年的,但褻瀆此令之人,卻都離奇失蹤了。不知道老人當年説的話,還算不算數,而號稱江湖大派的華山派,是否有這個膽識,敢違抗此令呢?”
武延壽忍不住一窒,鈞天令的傳説由來已久,的確如紅姑娘所言,凡不聽從此令之人,都會離奇死亡,每次此令出現,都會攪起漫天風雨。只不知道,此令是如何落到紅姑娘手中的?
紅姑娘淡淡道:“你殺了我的屬下,搶了我的貨物,紅線的規矩,是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我只要你兩件東西。”
她緩緩轉頭,盯住世寧:“這一對孩子可真是金童玉女,可愛煞人。我就帶他們走,抵消你們的冒犯吧!”
華山掌門寧遠塵霍然站起,怒道:“不行!你可知道,她是我的女兒!”
紅姑娘的鳳目漸漸睜大,射在寧芙兒的身上。
寧芙兒對她做了個鬼臉,舌頭吐出老長來揶揄她,紅姑娘笑道:“是貴掌門的女兒,那就更好了。”
她的身子忽然如一朵紅雲飄了起來,轉瞬之間就閃到了門口,凌空一把抓下,向寧芙兒和世寧擒了過去。
武延壽怒道:“你休想!”他深愛寧芙兒,見紅姑娘有傷害她的意思,哪裏還顧的及自己的傷勢?雙手凌空划動,左六道、右六道,一共十二條熾烈的火氣縱橫飛舞,雙掌如火,向紅姑娘擊了下去。
紅姑娘卻看也不看他,只是柔聲道:“你傷得很重,知道嗎?”説罷她突然撮唇一笑。武延壽一聲大叫,先前被鈞天令所傷的地方變得劇痛無比,隱隱之間,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手掌中蠕動一般。他吃了一驚,猛地一陣錐心的刺痛傳了過來,一蓬鮮血從他手背爆開,在空中就變成烏褐色,濃重的腥氣刺鼻欲嘔,血光之中,竟然暴起一條極細極長的小蛇,閃電般向武延壽的面門噬了過來!
武延壽大駭欲絕,急忙奮起殘餘的掌力,全力向那烏蛇擊去。哪知那蛇就宛如不受力一般,筆直飛躍,絲毫不受掌力的影響,轉瞬就射到了武延壽的眉心!
突然,空中傳來一聲厲嘯:“妖女休要傷人!”只見寧遠塵身軀翻舞,宛如雲中神仙一般,倏忽就閃到了武延壽的身邊,雙指電般夾出,那烏蛇已被他正夾中七寸之處。那烏蛇兇悍之極,一受攻擊,立即反噬,長長的蛇喙張開,竟然幾有一尺餘長,惡狠狠地向寧遠塵的手上咬了下來。
寧遠塵真力運處,屈指一彈,烏蛇一口還沒咬下,便被彈得閃電般向紅姑娘射去。紅姑娘一手提着世寧,一手提着寧芙兒,身形一轉,那烏蛇便消失在了她的紅衣裏。
寧遠塵身形起落,擋在了她的面前,他的雙手攏在袖中,臉上淡淡的,沒有絲毫神情:“你用的不是鈞天令的力量,你用的是蠱,苗疆的蠱!”
紅姑娘輕輕一笑,道:“寧掌門果然厲害,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底細。那麼寧掌門可否猜一猜,我下在令愛身上的,可是什麼毒?”她的纖手提着世寧跟寧芙兒的脖子,水紅的長袖被山風吹動,隱隱露出戴了翡翠鐲子的皓腕。寧遠塵的身形卻頓住了,他的全身都開始僵硬,一動都不能動。只因那鐲子在緩緩地動着,那不是鐲子,而是兩條蛇,兩條極為翠綠的蛇。
紅姑娘看着寧遠塵,笑道:“寧掌門可否告訴我,這是什麼蛇呢?”
寧遠塵的聲音空空洞洞的,彷彿在説着與自己無關的事一般:“喜舍翠蚺,乃是雲南十萬大山中最神秘、最猛惡的蛇類,傳説被咬之人周身僵硬,百日而死,無藥可救。不想姑娘一次就捉到了兩條。”
紅姑娘婉媚一笑:“寧掌門真是博聞強記,妾身實在佩服得緊。其實翠蚺的毒也並不是不可解,只要你有三花聚頂那樣的功力,就可以用內力硬將它逼出來。”
寧遠塵緩緩道:“我沒有。”
紅姑娘笑了:“那麼我們可以走了麼?”
寧遠塵更不遲疑,緩緩讓開了一步。
紅姑娘臉上的笑容更甜:“多謝寧掌門了。我帶走令愛之後,一定多加照顧,我所會的,總會全教了她才是。對了,紅線組織之神秘,也不亞於這喜舍翠蚺,寧掌門就不要費心尋找了。”她嬌笑聲中,身子化作一朵紅雲飄起,向華山下掠去。山霧悽迷,轉眼就看不到三人的蹤跡了。寧芙兒也不知被她用什麼法子制住了,連呼救聲都沒發出來。
武延壽踉踉蹌蹌奔了出來,一把抓住寧遠塵,大吼道:“你……你就讓她這樣帶走了芙兒?你……你……”他一口氣接不上來,呼哧呼哧喘着粗氣,説不出話來。寧遠塵目光中露出一絲痛苦之色,道:“那又能怎樣?翠蚺就在芙兒的頸上,若是妄動,只會害了她!”
武延壽道:“那怎麼辦?難道你就這樣看着她被掠走?不行!我要去救她!”他急步向山下走去。寧遠塵緩緩坐倒在地,臉容已經扭曲。
武功……若是我有三花聚頂的武功……他突然一拳擂在自己的胸口上,仰天悲嘯怒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