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羽翼在蒼青色的天空中翻舞着,將墳骨一般的慘白轟灑在整個城中,漸漸淹沒了那無數的城民。哀愁在憤懣的廢墟中吟唱着暈眩的舞蹈,一面祈求破敗者的伴奏。
於是,大地上排滿了音符,然後再一段一段地變幻着,猶如唱走調了的曲子,每一個轉折,都帶走悽惶的生命。
阿飽長長嘆了口氣,他的眼神漸漸變得鋭利,將這所有的變化都收在了眼中。他臉上的痛苦之色越來越重,終於,他彷彿做出了決斷,身子突然消失。
等他的身子再度閃現的時候,他已經站在了太始殿前。這漆黑的大殿宛如上古洪荒巨獸,沉默地蹲伏着,等待着萬物生靈自動進入他饕餮的大口中。但它的口緊緊閉合着,因為它並非飢不擇食。
阿飽凝視着這黑色的大殿,他的臉色隨着大殿反射出的戰火明滅着,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他忽然念出了一連串短促的音節。
轟然聲響中,從大殿的正門前猛地爆開一團赤色光潮,一旦射進太始殿上,那亙古未變的漆黑便為那透赤色所染,立即浮出一片輝煌的紅色來。紅色聯卷紛舞,簇擁着阿飽向前行去。
在這晃眼欲盲的無盡怒紅中,阿飽的身子忽然變得那麼神秘、那麼超然、那麼強大。
他不再是那個什麼魔力都沒有的黎侏人,他也不是那個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想做的阿飽,他的臉並沒有改變一絲一毫,但眸子中透出的金色光芒卻是如此驕傲,讓這張臉顯得堅毅而威嚴,宛如一個掌控着天下的王者。
他的步法,他的神情,他的一舉一動,都肆溢着逼人的王氣,讓人不可仰視。
旋繞在他身邊的紅芒赤潮奔騰洶湧,一接觸到那黑沉沉的殿門,立即轟隆隆一陣響,那殿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
阿飽舉步走了進去,遙遙就見極遠處一道白浪潮卷而至,狂猛的壓力也隨着這白浪迫人而來!
紅潮白浪轟然交接,但卻無聲無息,沒有發出哪怕最輕微的爆炸衝擊。這兩股力量都強大到不可思議,但它們又彷彿水乳交融、息息相關,並不會對彼此造成傷害。
阿飽站住了,就在那白浪的最中心處,忽然響起了一聲嘹亮的鳳啼。
白光怒旋而出,發出熾烈的光芒,將整個太始殿照的一片銀亮。整個太始殿已無復開始時的那種沉黑色,而是在阿飽跟另一神秘人的力量影響下,變成半邊赤紅、半邊銀白的奇異模樣。
阿飽的目光抬起,遙遙望向那白浪的最中心。
那裏是一隻高大的,用純白大理石雕就的石椅,一位女子斜坐在上面。那石椅上一點花紋都沒有,甚至連手工都十分粗糙,彷彿是用什麼天兵神刃揮削而成的一般。坐落在空曠之極,沒有半點裝飾品的太始殿中,顯得彷彿是一座山,將天下所有的人都壓在下面。
與這石椅相襯,那女子有一張高貴之極的臉,她的眸子宛如天際最朗的星辰,凝然不轉,傾注在阿飽的身上。
輕輕地,她笑了:“你終於回來了。”
阿飽默然。那女子站了起來:“這座位本就是你的,來吧,我的弟弟,坐上這太始之座,成為這世界最高的王者。”
阿飽仍然默然着。
那女子不再説話,淡淡笑着看着他。她的靜默中彷彿有着無比的自信,知道阿飽一定會坐上這寶座,就宛如她所策劃的一樣。
凝視着那雖然粗糙,但卻是天下最高貴的太始之座,阿飽的眼中露出了複雜的神色。他長出了一口氣,緩緩道:“做最高的王者、統御整個世界,聽上去多麼美好的事情,可是鳳闕公主,我的姐姐!難道你不知道,這些都是虛假的麼?”
鳳闕公主傲然笑道:“就算是假的,難道我們就不能將它變成真實的麼?我們現在擁有天下最強大的力量!而且你知道,如果沒有你,整個世界將會重歸到蠻荒中去!”
鳳闕公主冷朗的眸子盯住他:“這是你的責任,地母神跟我都知道,你永遠逃避不了!”
這句話讓阿飽的嘴唇顫抖了一下,但他隨即搖了搖頭,似乎想將這些念頭全都甩開。他喃喃道:“這不是我的責任,這只是命運,被詛咒的命運!”
鳳闕冷冷道:“責任也罷,命運也罷,再有十五天,你就會看到了。”
她張開雙手,那滾旋着的白芒立即翻攪着,形成一張巨大的明鏡,將整塊大地那秀麗的河山映了出來。這片大地有着無限的魔力資源,人們倚賴於帝國所設置的大型的魔法工廠,豐足地生活着,在大地的每個角落中,都佈滿了歡愉的笑臉。
雖然天工城一直作為帝國的敵人存在,但憑藉可與魔法相媲美的鍛造術,他們也基本上能夠自給自足。
但或許是長久的安樂已經讓人們忘記,這片大地其實荒蕪無比,基本上什麼東西都不出產。人們的食物來源,絕大部分都是純粹由魔法制成的“雲泥”。倘若失去了魔力,那麼世界將立即淪入苦難的淵藪,飽暖的天堂便成為貧瘠的地獄。
而魔力的來源,就是地母神。
傳説地母神之所以肯為人類提供魔力,是因為她與玄武帝國軒轅皇室的一個久遠的契約。而現在,嫡系的軒轅皇室就只剩下兩個人,龍城太子與鳳闕公主。
而龍城太子在三年前,就已經離奇地失蹤了。
難道阿飽便是那神秘而強大,生下來便註定會成為萬民之王的龍城太子?
他又為何要逃避這尊榮的地位,甘願做個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的阿飽呢?
當這個尊華無比的稱號再度加施在阿飽的身上時,阿飽眼中的痛苦之色更重了。
鳳闕顯然注意到了這一點,她的眼神也開始複雜起來。她指着眼前這片樂土般的景象,緩緩道:“再有十五天,他們所擁有的一切都將不存在,而這,就在於你一念之間。”
她伸出手:“來吧,我的弟弟,回到你本來的位子上去,和我一道統御萬民吧!”
阿飽痛苦地昂起頭:“姐姐!難道你忘記父親是怎麼死的麼?難道你不清楚這責任是怎麼回事?”
鳳闕的手慢慢放下,她的神色中嵌了一道冰冷,就彷彿這天工城所築基的冰山一般:“父親的死是咎由自得!忘掉那件事吧,龍城!”
阿飽慢慢搖頭:“我忘不掉。”他用力搖頭:“也許這輩子我都不會忘掉的!”
他抬起頭來,眼神中混合着傷感與決斷:“就讓世界迴歸它的本來吧,人類並不需要神的存在!”
深深的,鳳闕凝視着他,她的聲音幽幽的彷彿是從冥界的風穴中傳出來:“可是,人類將承受的,不是遺棄,而是神的憤怒。你又有幾分把握來承受呢?”
阿飽沒有回答,他仰天長長出了口氣,道:“退兵吧,姐姐!放過這些可憐的人吧。地母神已經遺棄了他們,就不要趕盡殺絕了。”
鳳闕看着他,她的眸子中有些沉思的表情,彷彿是在説給他,又彷彿只是自言自語:“你可知道麼,這次進攻,是地母神通過玄黃明鏡給我的啓示,換而言之,這道命令,其實是地母神所下達的!”
阿飽的身子一震,鳳闕道:“你若是再與他們混在一起,恐怕會連累他們的。你總該知道憤怒的地母神沒有什麼事是做不出來的!”
阿飽沉默着,鳳闕淡淡道:“不過我會答允你的請求,就算地母神會遷怒於我也無妨。”
阿飽仍舊沉默着,緩緩地,他點了點頭,轉身向殿外走了出去。潮卷一樣的赤紅隨着他的腳步遊弋,迅速露出覆染住的沉黑的大地。簇擁在鳳闕身側的白芒並沒有進逼,這紅潮與白浪越來越遠,一如那流落的光陰。
在阿飽的背後,鳳闕的聲音雖不強,但卻清晰地傳了過來:“弟弟,你無法逃避你的責任,這一點,我知道,地母神知道,你也一樣知道!”
宛如末日烏雲一般壓在天工城上的太始殿終於走了,突然而去,宛如它突然而來。沒有人知道它撤走的原因,只是每個人都不由自主鬆了口氣。但沒有人的臉上掛着勝利的笑容,因為這勝利來的太慘淡、太慘淡。
經此一戰,天工城損耗了三成的子民,而且全都是能政善戰的年輕壯丁。躲在洞穴裏的老人與婦孺,反而傷亡很少。只因這一戰,開始的快,結束的也一樣快,還未殺到街巷中,便煙消雲散。
敝敗的荒蕪充斥在每一個角落,喪失親人的苦痛幾乎讓整個城市都委靡不振,籠罩在沉悶的雲海中。
阿飽在街道上茫無目的地走着,與鳳闕的一席話讓他想起了很多他曾刻意想忘記的東西。
他親手刺下的那一劍……
他的憤怒一戰……
靜靜躺在他的身邊,死去的八趾神龍,這從一出生就陪伴着他的魔靈,這幾乎是他另一個生命的靈獸……
鮮血與泥土混雜的潮濕氣息衝進他的鼻子,阿飽忽然有一陣想嘔吐的感覺。
十五天……十五天後的大地將是怎樣的呢?阿飽連想都不敢想。
你無法逃避你的責任……
阿飽苦笑着,可誰知道這責任竟是那麼辛酸,那麼醜惡!
突然,一隻手從旁邊伸了過來,大力拍在了他的肩膀上。阿飽一驚,就見老魔法師那張半人半鬼的臉一直湊到了他面前,大聲道:“我知道是你!”
阿飽又是一驚,囁嚅道:“你……你説什麼?”
老魔法師滿臉興奮,又是狠命一掌拍在他肩上,笑道:“我就知道擊敗太始殿的一定是你,因為你是天命者!我花了三千騰蛇幣換來的紫微鬥盤是不會騙我的!快告訴我,你用的是什麼方法?”
阿飽只好苦笑,老魔法師卻完全不理他的反應,湊上來小聲道:“這些都不重要,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他説的極為神秘,眼睛睜的老大,炯炯地盯着阿飽,倒讓他不問不快了:“什麼秘密!”
老魔法師道:“小子,你快失戀了!我看到少羲那小子在追顧丫頭!”
阿飽一呆,道:“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老魔法師不敢置信地望着他:“難道你跟顧丫頭沒有?”
阿飽慌忙搖手道:“我們是清白的!什麼都沒有!”
老魔法師大失所望,道:“太沒意思了,我本想看一場三角戀加大決鬥呢,這下掃興了。”
就聽一個嬌脆的聲音道:“臭老頭,你又在説我媽媽的壞話!”
兩人急忙抬頭,就見阿嫦手叉着腰,滿臉怒氣盯着老魔法師。她那專屬的地藏之力在臉上形成了一圈霧隱般的銀月虹暈,看去殺氣騰騰,可怕之極。
老魔法師身子一陣哆嗦,低聲道:“這下悽慘了,不知怎麼的,我見了這小丫頭就害怕,而她倒像是找上我了,三番五次找上我,上次還將我的鬍子拔掉了不少。你要知道,我的鬍鬚本就很少很少的。”
自從無餘谷一戰後,老魔法師的臉變成了半邊少年,半邊白骨,他原來的美髯盡歸烏有,心下着實引為憾事。好不容易在腮邊嘴角找出了毛茸茸的幾根,當下便列為重點保護對象,大加栽培。可是現在童山濯濯,果然已被薅扯一空。阿嫦手腳齊動,大有搜根究底之勢。
老魔法師急忙扯住阿飽,道:“今晚月圓之時到聖殿來找我,我還有個秘密要講給你聽!一定要來!”
剛説完,阿嫦已經撲到了近處。老魔法師一聲大叫,落荒而逃。
阿嫦頓足道:“看你能逃到哪裏去,我一定要為媽媽報仇!”説着,一溜煙追了出去。
阿飽看着他們的背影,嘴角的苦笑慢慢凝結。
少羲愛着顧傾城麼,他們可真是很相配的一對啊。
卻不知怎麼的,阿飽的心中忽然有些空,第一次,他領略到了這種很煩躁、很不適的心境,卻惶然不知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