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知兇手為誰,請來草堂茶廬。”成都宣明門外的高牆上,龍飛鳳舞地寫着這麼十二個飽墨大字。字旁邊,赫然排着三具屍體。第一具屍體通體蠟黃,看去已經有了兩三個年頭,只是經一種特異香料的浸泡,並未腐敗。更為恐怖的是,屍體似乎本已破碎,卻經人精心縫到一起,臉上縱橫着一個巨大的十字,只能依稀看出幾分面目,而他的身邊,依舊是幾個大字:“華山掌門寧遠塵!”第二具屍體身上頂盔貫甲,面容極為豪邁,鬚髮如戟,雖已死但威嚴猶在。身邊的大字是:“五軍都督喬木。”第三具屍體是個劍客,相貌看去很平凡,身上的衣着也很平凡,似乎無法跟先前兩人相提並論,但他身邊的那行字卻更為驚人:“天下第一神劍凌天宗!”
寧遠塵、喬大將軍、凌天宗,無一不是天下聞名的人物,本身的修為已是頂尖,而且又是一方豪強,普通的人見一面都很難。尤其是凌天宗,自從於長空力戰魔教而死後,便被公推為白道第一高手,其劍法之強,簡直到了超凡入聖的境界,誰又能殺了他呢?
論劍法之高,誰能高得過凌天宗?論地位之崇,誰能比得過喬大將軍?就算是華山掌門,那也是江湖中的風雲人物,誰不想知道他們究竟是被誰殺死的。這龍飛鳳舞的幾個字,實在比什麼都更有吸引力!尤為引人注目的是,這三個人並不是掛在牆壁上的,而是被三柄一模一樣的劍,硬生生地刺在了城牆上。那劍入牆十餘分,將三具屍體釘得死死的。長風吹來,三具屍體一動不動,垂首而立,似乎在做無聲的嘆息。
遠遠的,楊逸之的眉頭皺了起來,喃喃地道:“這第三具屍體,果然是第一神劍凌天宗,我們與他分別的時候,他還活得好好的,怎麼會這麼快就死了呢?死了還不算,還被人暴屍於此?”
世寧盯着這三具屍體,眉頭皺得更厲害:“前面那兩具屍體,我都認識,果然是寧遠塵跟喬大將軍。”楊逸之沉吟着:“此人意欲何為?”世寧緩緩道:“只怕是要嫁禍於我。”楊逸之一驚,道:“何以見得?”世寧笑了笑,道:“因為他們胸前插的那柄劍,正是仿製的舞陽劍。”楊逸之道:“你是説,有人想陷害你,企圖想向世人宣稱,這三個人是你殺的?”
世寧搖了搖頭,道:“按理説並不太可能,因為當時我殺寧遠塵的時候,並沒有幾個人看見。同樣,你也知道,與凌天宗的一戰,知曉的人也不多。何況,我乃江湖藉藉無名之輩,誰又會想着陷害我呢?”
楊逸之沉思道:“這樣説來,此人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世寧忽然笑了笑,道:“那就只有去草堂茶廬了!”
在成都稱草堂的,只有一處,那就是大詩人杜甫曾居過的杜甫草堂。自唐朝以後,此地便成為旅遊勝地,多少人都想來看看這個茅屋為秋風所破的地方。所以,草堂就被圈起來了,裏面就有了喝茶聽書的茶社。這個茶社倒有個很風雅的名字,叫做“青楓茶社”。平時進杜甫草堂進茶社都是三文大錢,還沒有幾個人;但今天就不同了,足足一兩紋銀,人多得幾乎擠破頭。收錢的癩痢頭的嘴幾乎都笑歪了。楊逸之跟世寧湊出幾兩銀子,剛要往前擠,只聽癩痢頭扯着嗓子大喊:“今晚酉時的票已經賣完了,要戌時的票的客官且等我癩痢頭去吃點東西,再來發財。”説罷,唱了個諾,揚長而去。那些沒有買到票的人齊聲嘆息。楊逸之跟世寧也極為失望,等了一會,那癩痢頭也不知去哪裏吃去了。楊逸之和世寧都是修為極高之人,此時卻有些心癢難搔,恨不得抓過那癩痢頭來,從他懷中搶出兩張票。忽然,一個戴着瓦片帽的人鬼鬼祟祟地湊上來,身子挨着楊逸之輕輕蹭了蹭,卻看着別處,悄聲道:“我有兩張票,你們要不要?”世寧大喜,道:“你且拿來!”説着,世寧將早就預備好的二兩銀子遞了過去。
那人一把將銀子抓過來,將票塞到了世寧的手中。世寧攤開一看,怔了怔,道:“怎麼只有一張?”那人眼睛一瞪,道:“二兩銀子一張,想要兩張,再拿二兩銀子來。”世寧怒道:“那癩痢頭分明只賣一兩銀子一張!”那人也怒道:“可是癩痢頭那裏已經沒有票了,我這裏卻有!”
世寧呆住了。他説的是實話。那人冷笑道:“你們不想聽聽究竟誰殺了這三個大高手?”想。若不想,誰又會來這個草堂茶廬。所以世寧乖乖地掏出了二兩銀子,換來了這張滿是手汗的黃票。他一肚子不舒服,直到快進去的時候,才煙消雲散,因為他又聽到那人在賣票,只不過此時已經變成三兩銀子了。
茶廬內燈火通明,照着堂屋正中間那張漆黑的大桌。桌上放着一塊醒木,一把摺扇,桌子後面是一張紅木太師椅,只是椅上卻沒有人。桌前亂糟糟地坐着一百多人,將那小茶館擠了個水泄不通。哪裏還賣茶?一碗白開水都整要十個大錢!茶館的主人的嘴也笑歪了。
一直等到酉時兩刻,茶館內的人幾乎要將桌子掀了,才聽見一聲咳嗽,隨即桌子後面的布簾子一掀,走出一個長衫先生來。他看去年紀不大,但一見便知是個老走江湖的了,一張臉曬得烏黑。他的氣度倒是沉穩,全然不管台下人聲鼎沸,緩緩踱到了桌前坐下,將手中南泥壺中的茶呷了兩口,重新放到左手袖子中籠着,右手卻忽然取起桌子上的醒木,重重一拍,厲聲道:“要知江湖事,請問明眼人。在下黑白子,黑道、白道之事,無一不曉。各位,請了!”
醒木一下,登時茶館中人鴉雀無聲,都等着他繼續往下講。哪知那黑白子先生卻半眯着眼睛,將身子往下一縮,悠然道:“不知各位今天想問些什麼?”他如此明知故問,有些性子粗暴的就沉不住氣了,怒喝道:“你這潑賊倒會裝蒜,不是有人在宣明門外掛出那三具屍首,誰來這個鳥地方聽你扯淡?”那黑白子也不生氣,微微一笑,道:“各位可是來聽殺了華山寧掌門、五軍都督喬大將軍、佛心劍凌大俠的兇手的嗎?”台下眾人笑道:“難道我們是來看你這個黑炭頭的嗎?”眾人一齊鬨堂大笑。笑聲中,卻有人揶揄道:“看他這副模樣,只怕未必知道這些武林秘辛,説不定是騙我們的,所以才吞吞吐吐的,裝腔作勢。”
黑白子冷冷一笑,抓起桌上的摺扇,輕輕搖晃着,卻是一句話也不説。那人見他不答,以為他膽怯,更是氣壯,質問不休。黑白子的摺扇突然一指,緩緩道:“華山派的張松紋、蕭松徹兩位大俠,可認得第一具屍首,可是令師?”眾人齊齊一驚,因為張松紋、蕭松徹乃是華山派掌門寧遠塵的兩位弟子,近年寧遠塵少下華山,江湖俗務,多半是由這兩位弟子代為處理,是以張、蕭兩人的名頭在江湖上十分大。但見黑白子摺扇指處,果然在左邊牆角處,坐着兩個白衣人,他們的背上都揹着一柄樣式奇古的寶劍,劍柄簡簡單單地用兩片松木雕就,正是華山派的招牌松紋劍。在座江湖閲歷豐富一些的人,都認得此二人正是華山派的張松紋、蕭松徹二俠,於是很多人都紛紛起立,跟二俠打着招呼。
那二人略略拱了拱手,沉聲道:“家師兩年前忽然失蹤,我二人一直苦苦追查,依舊不知道下落,不想在成都見到了他老人家的屍首。黑白先生若是知道兇手是誰,就請相告。”説着,兩道冷電一樣的眼神釘在了黑白子的身上。黑白子淡淡一笑,道:“看來我若是不説,二俠必定會將我剁成幾截了。”張、蕭二俠閉上了嘴,目光卻更冷。小小茶寮之中,登時充滿了肅殺之氣。那黑白子悠然道:“只是不知道你剁了之後,梅千笙又要找誰要人呢。”眾人又是一陣聳動,連張、蕭二俠也不禁坐了起來,目光向四周急速搜索着。千梅先生梅千笙乃是佛心劍凌天宗的至交好友,一手“梅花千落”更是馳名宇內,名頭幾乎與凌天宗不相上下。凌天宗俠名雖著,但個性甚為落寞,平生幾乎無所交,惟獨與這千梅先生性情相投,又都在於長空的劍下吃過敗仗,因此,要好之極。千梅先生就住在成都城外西嶺雪山中,聞知凌天宗的死訊,又怎能不趕過來?只聽黑白子淡淡道:“不要找了,千梅先生不在屋內。”一個清朗的聲音道:“黑白子先生怎麼知道老朽來了卻不在屋中?”聲音飄飄搖搖,卻沒有人知道是從哪裏飄來的。但這一手氣功,江湖上又有幾個人能及?張蕭二人臉色變了變,齊齊將手按在了劍柄上。黑白子悠然一笑,道:“千梅先生所到之處,無不有千梅齊馨之香氣,吾鼻於萬種氣味都難聞到,惟獨這香氣卻是入鼻即知,所以才得知了老先生的俠蹤。又知老先生為何許人?豈與凡夫俗子同處?草廬簡陋,哪裏能容老先生一趾?所以姑妄一猜而已。”
千梅先生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吾老矣,不如就在這月下聽先生清談吧。凌大俠為何人所殺,請先生告我。”
黑白子笑道:“千梅先生如此講,我倒不好意思賣關子了。就請大家看看此劍。”説着,他從桌子下拿出一劍,放在了桌上。
那柄劍,與宣明門上釘着三具屍體的寶劍,同樣的形式,同樣的大小。只是劍的樣式有些古怪,與平常的劍略有不同。黑白子見大家都不答話,轉首對張、蕭二俠道:“二位可知道這是什麼劍?”
張松紋、蕭松徹凝目向那劍上看去,緩緩搖了搖頭。黑白子舉首對着門外,道:“千梅先生,可知道此劍的來歷嗎?”門外月色幽幽,只聽千梅先生緩緩道:“老朽若是眼睛不花,此劍想必是舞陽劍了?”茶寮內眾人一齊聳動,舞陽劍?難道是於長空的舞陽劍?世寧凝目細看去,就見那劍除了材料不同,乃是用普通的生鐵鑄就之外,無論長短尺寸還是花紋標記,都與自己身上的舞陽劍一模一樣,當真難分真假。
黑白子以手拂劍,朗聲道:“不錯,正是於長空的成名神兵——舞陽劍!”千梅先生斷然道:“不可能!於長空已死,舞陽劍早就不知下落了!”黑白子笑道:“可惜人雖死,劍卻在。”千梅先生厲聲道:“就算舞陽劍在,也沒有人能夠殺得了凌大俠!”黑白子悠然道:“若是他頓悟了劍心訣呢?”空中猛然一冷,千梅先生的聲音宛如月落長河,森然道:“你是説,此人拿凌大俠試劍?”黑白子緩緩點了點頭,道:“寧遠塵、喬木、凌天宗都是當代有名的高手。凌天宗天生神武,乃是江湖公認的第一;而喬大將軍身懷秘術不死神功,功力超凡脱俗,比凌大俠稍遜一截;而寧遠塵更是遜凌大俠一截,所以,他們三人,乃是試劍的最好的對手。”
張、蕭二人聽得臉上一紅,只是礙着千梅先生在場,不便發作。就聽千梅先生冷冷道:“你是説,他已經練成了劍心訣?”
黑白子笑道:“若非如此,又怎能殺得了凌大俠?”千梅先生不再説話,但空氣中的森冷之氣卻是越來越重。他忽然一聲長嘆,嘆聲中盡是蒼涼之意,只聽見他緩緩道:“你一定要告訴我,兇手是誰!”
黑白子淡淡地道:“我一定會説的,因為兇手就在這茶寮之中!”他此話剛落,眾人又是一陣譁然,黑白子悠然道,“千梅先生,你現在知道兇手是誰了嗎?”眾人眼前都是一花,茶寮中已經多了一人。但見他身子枯瘦矮小,就如一枝老梅一般,只是鬍鬚極長,直垂到了膝蓋處。他的雙目精光四射,直直地盯在了楊逸之與世寧的身上。
聽到黑白子的問話,千梅先生並不轉頭,只是緩緩地道:“黑白子方才説話時,舉座盡皆譁然,只有你們神色不變,只不過吃了一驚。老朽若是沒有猜錯,你們就是殺了凌大俠的兇手?”他身上穿了件花白色的半長的衫子,在衣襟前別了兩莖梅花。時已五月,這兩莖梅花卻依然開得極為燦爛,芳香襲人。隨着他的話語,那梅花忽然抖動起來!
世寧心間忽然一痛,一道凌厲的殺氣從那梅花上飛射而出,鋭利地刺向了他的身軀中。世寧不由得一震,情知眼前這個彷彿鄉下種花老頭一般的千梅先生,乃是決不下於凌天宗的罕見高手!
千梅先生見他們不説話,冷冷地道:“回答我!”他乃是一方豪客,素來頤指氣使慣了,雖然心忌世寧練成了劍心訣,但仍存着幾分蔑視。
世寧吸了一口氣,緩緩地道:“凌大俠不是我殺的。”千梅先生並不理睬他的回答,冷冷道:“你練成了劍心訣?”
世寧心裏非常清楚,若是承認練成了劍心訣,只怕難以洗脱罪名。但他從來不會説謊,所以只是搖了搖頭,道:“我並沒有練成,只是偶然施展出來了而已。”千梅先生瞳仁中突然迸發出一陣熾烈的光芒,厲聲道:“施展給我看!”世寧看着他,搖了搖頭。千梅先生笑道:“是因為手中無劍嗎?我給你!”他的腦袋突然後昂,帶着整個身子急速地向後飛了過去。茶寮人多,擁擠不堪,但千梅先生不知如何就退到了張、蕭二俠的身邊,一探手,將兩柄松紋劍拔了出來,身子突然晃動,閃到了世寧的身前,叮叮兩聲響,兩柄松紋劍插到了世寧的面前,冷聲道:“快些施展出來!”他當年極為自得的梅花千落被於長空一劍擊敗,這十年來從未甘心過。今日聽説有人練成了劍心決,這番驚喜較量之心,只怕還在為凌天宗復仇之上。他也不管世寧是否答應,就逼着世寧施展起來。
黑白子忽然笑道:“梅老先生只怕是忘了舞陽劍的規矩了!當年於長空身上雖然藏着舞陽劍,但卻決沒有人知道他的劍在何處,梅先生又怎知他身上無劍呢?”千梅先生一怔,道:“你説得對!”他一伸手,將兩柄松紋劍拔了出來,道:“還給你們!”一甩手,那兩柄劍不偏不倚地插在了張、蕭二俠的面前,當真不差毫釐,宛如目見。張蕭二俠互相看了一眼,都是面如土色。黑白子又悠然道:“手持舞陽劍的人,又怎會主動出手?這個規矩,看來梅先生也忘了!”千梅先生笑道:“你不説,我當真忘了!”他胸前襟上的兩莖梅花忽然跳了起來,眼前一花,他的右手已經將這兩莖梅花都夾在了指間,登時花香披拂,恍恍惚惚之間,那花彷彿變成了萬萬千千,向世寧潮湧而來。世間紛紛茫茫的一切,都彷彿淹沒在了這梅花的海洋中。這就是千梅先生的成名絕技,梅花流。六橋梅花香徹骨,殺人的梅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