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楊麗芳見林中走出來一個身軀彪大的壯年男子,她不禁吃了一驚,疾忙抬起淚眼來看。這個魁梧的男子身穿青衫短衣,腰間繫着一條藍色綢帶,上插一口帶有銅環的寶刀,手持着一個不到一尺長的弩弓。楊麗芳覺得這人有些眼熟,繼而細一辨識,才知道是羅小虎.她倒呆了,不知説甚麼話才對。
羅小虎卻面有愧色,他向前走了幾步,就恭敬地説:
“現在仇已報了,請少奶奶快些回北京去吧!並請上覆德五爺、德少爺,就説羅小虎在京之時多蒙包涵、照應。尤其是德少爺,前次我一時魯莽,將他殺傷,蒙他不究,但我也實在羞愧。告訴他們,我日後遇着機緣,必要舍了性命圖報!”
至此時,楊麗芳就忍不住頓腳哭叫道:
“哥哥呀!”羅小虎也低着頭黯然落淚。此時俞秀蓮已然騎着馬趕來了,但只是她一人,那個領路的小賊,因見前面就是三清廟,他怕這裏的道士,所以不敢近前來,俞秀蓮就打發他回到嶺南去幫助史胖子和孫正禮去了。
俞秀蓮見費伯紳已死,她就叫羅小虎暫把費伯紳的屍身藏匿起來,又勸慰楊麗芳説:“得啦!現在你的仇也報了,你們兄妹又見着面了!
你們雖然自幼不同姓,可是確實是一母所生。在北京時,你哥哥是不知你嫁在德家,不然他不會做出那件事兒,那件事兒也過去了,你們就都不要再記着了。麗芳你不是常説你孤苦嗎?現在你可又有了一位親胞兄!”
楊麗芳聽了這話,愈是哭得厲害,她便一邊流淚一邊向羅小虎行了個禮,羅小虎卻更是慚愧。當時羅小虎將費伯紳的屍身拉進林中,又向着紅牆吹了一聲呼哨,花臉獾就由那廟中跑了出來。羅小虎遂就吩咐他去取鋤頭刨坑,將費伯紳的屍身掩埋,並把馬牽到了廟裏。好在這地方極為空曠荒涼,又遠離着大道,所以他們在此辦什麼事,競沒有一個人瞥見。
當下因為俞秀蓮問到羅小虎為什麼也來到這裏,羅小虎就不住地嘆息。他請俞秀蓮和楊麗芳進內休息,便把他來到這裏的前因後果,以及這廟中的情形,自己這些日來的打算,全都感慨地説出。
這座三清廟,即是北京西城隱仙觀的下院,也就是那位曾在武當山修煉過的老道士募資重修的。現在這廟中的方丈,就是那位老道的師弟,此人道號慎修,俗名徐繼俠,四川閬中縣人,原是當年川北著名的俠客閬中俠徐麟的裔孫。他的父親名徐雁雲,已故去了,在世時是老俠江南鶴的好友。這個徐繼俠幼秉家傳,學得武當劍術,並會使一根鐵棍。他們兄弟三人,他是最小。年輕時因獷悍無知,在家鄉得罪了官紳,並因與人爭奪一個女人,殺傷了人,所以他才逃走於外。他飄泊南北十餘年,以在河南居住之時為最多,與楊豹也有過些交情。因為他練的是力功,不是練飛檐走壁,所以也沒做出過什麼驚震遐邇之事,且又生陛冷僻,因此沒有多少人知曉他的名字。後來他流浪得倦懶了,又懺悔少年之時所做的錯事,才被那隱仙觀的老道人度人道門,在此修真。
這五回嶺本是個強人時常出沒的地方,早先這座廟簡直就是一個賊巢。無論多麼道行高深的人,也在此居住不下。自從隱仙觀那位老道人來後,強盜們知曉老道人會武藝,他們才不敢來擾。其後,這位慎修道人一來此住持,他的鐵棍又打傷過幾個賊人,賊人便都嚇破了膽,於是這座廟周圍一里地內從那時就絕無賊蹤。
去歲費伯紳在惡牛山之時,曾聞慎修道人的大名前來拜訪,在廟中佈施了一些香資,並在此下榻約半個月,與慎修道人聯絡得甚好。費伯紳為人斯文儒雅,善談吐,會應酬,又是三教九流無所不知,作賦吟詩提筆立就,因此慎修對他也相當敬佩。
費伯紳走後月餘,隱仙觀的老道人又來了,師兄弟二人偶然就談起了“諸葛高”之名,隱仙觀老道士聽了卻不禁微笑。原來這位老道人久遊南北,各地的各色人等他無不知曉,那個以書吏出身,結交盜匪,慣用陰謀的費伯紳更是瞞不了他,費伯紳的歷史他全知曉。他遂就告訴了師弟,囑其此後不可再與該人接近,但費伯紳也就沒有再來。
隱仙觀的老道士既知費伯紳與惡牛山的盜賊相結識,又想要像度化徐繼俠那樣,把羅小虎也度化得叫他割斷柔情,放下寶刀,來做道士,所以才由北京把他打發了來。此廟距惡牛山很近,羅小虎若能在此長住,必有與費伯紳相見的機會。老道人之意雖願羅小虎清修,但並不攔阻他報仇,且有意叫他快將此事結束,並藉以剪除人間一個巨憝大惡。
羅小虎此時本是心灰意懶,慎修道士便讓給他兩間偏殿,令他三個人居住。沙漠鼠跟花臉獾也知道這附近有強盜。雖然若説起來,也是他們的同行,但卻不是一條路上的,連黑話都不一樣。他們恐怕人家欺生,自己人單勢弱,惹出麻煩來擋不住,所以都不敢出這廟門,天天只跟着他們“老爺”.除了吃飯,就是睡覺。
羅小虎因日與慎修閒談,就提到了費伯紳,他不禁憤恨起來,就向慎修説:
“我家仇人的姓氏,我本來不甚知曉。兩年之前,我的恩人高朗秋病故,在新疆且末城外,有他自己立的碑文,上面就提到了我家仇人的姓名,據説是姓賀。去年臘月我從新疆回來,路過山西漪氏縣,在客店中遇着一夥河南客人。其中有兩個是汝南的人,我就向他們詢問楊家的仇人之事。他們都説楊家仇人非只一個,除了姓賀的知府之外,還有個費什麼紳。當時我沒聽清楚,再向他們問時,他們卻用笑話岔開了。他們對這過去的一件慘事似是不願多談,且還有些顧忌,大概就是畏懼費某與綠林多有相識之故。如今道爺你所説的這老賊,必就是我的仇人!只是他既然改了名,諸葛高就是他,那我可是聽説此人現在京都了.可惜現在我已懶得再回那北京城了!”
於是羅小虎就趕緊派沙漠鼠重返京師,囑他即速探明,幫助魯君佩的那個諸葛高是否姓費,如果是姓費,那就叫沙漠鼠速去報告德少奶奶,以便報仇。
沙漠鼠走了,羅小虎依然意志頹唐,有時獨自唱起那首“天地冥冥降閔凶”的歌,就不住欷欺感慨,且復自恨。他自己心裏深深地明白,為什麼偌大的漢子,一身的好武藝,唱了十幾年的歌,卻不能去報仇。這全是因為兒女私情累他成了這樣,不是為玉嬌龍的事,他就連刀都懶得摸,離開了玉嬌龍,他就心神不定,現在他已把玉嬌龍的事情辦完了,卻又像是一切都已失去,一切希望都已斷絕了似的,他整天都覺得昏沉疲倦。
羅小虎在這裏住着,沒有人來擾他,他倒很是樂意,可是慎修道人要叫他束冠修行,他卻不願意幹,因為他知道他絕修行不了,什麼打坐、唸經、煉丹等等的事兒,他絕幹不下去。在他腦中時時浮現的就是新疆的大漠、草原,以及與玉嬌龍的一夜温柔,在隱仙觀那一夜瀟瀟的風雨.在魯宅臨別時玉嬌龍的愁黯感泣,這些情景他一點兒也不忘記。所以他現在時常瞪着大眼睛發怔,幾乎成了一個廢人。但是他的寶刀、弩箭卻是永遠不離身,這一來是習慣了,二來也是知道這地方附近的強人多,他又多財,有寶刀,所以他不能不防備。
今天的事原是湊巧,他清晨起來出了廟,正在林中徘徊,拿着弩箭射樹上的喜鵲,以排遣心中的愁悶,不料就見林外有一匹馬跑來。馬上的那個老頭子,他並不認識,可是後面追的那個騎馬拿槍的少婦,他卻認出來是他的胞妹楊麗芳。在一陣驚愕之下,羅小虎就猜出這老頭子必就是費伯紳,必是被楊麗芳追趕得無路可奔,他便想投到這裏,來求慎修道人相助。羅小虎就突發冷箭將費伯紳射下馬去,然後才出了樹林,兄妹相見。迨俞秀蓮趕到,他便將這兩位女客,讓進了觀中的偏殿。
那花臉獾在外面掩埋了費伯紳的屍身,便進來給他們燒水獻茶。俞秀蓮又問了羅小虎許多話,羅小虎卻答得不多,只是提到玉嬌龍的時候,他就發出長聲的嘆息。楊麗芳跟他雖是親兄妹,但是他見了麗芳,卻極為拘束,低着臉,總覺得無顏面對他的胞妹。麗芳倒是説:
“哥哥,你把姓改回來,名字也換上一個,將來再謀一個出身好不好?我家跟邱侯爺家全可為你出力。不然,你也可以到我乾爹的鏢店裏去做個鏢頭。”羅小虎卻只是搖頭,不説話。
楊麗芳拭着淚,又跟羅小虎談到嫁在正定姜三員外家為妾的姐姐麗英,他也不太注意聽。楊麗芳竟覺得她這個哥哥好像是個傻子。楊麗芳跟俞秀蓮在此歇了一會兒,史胖子就趕來了,説是請她們回到那廬舍去吃飯。他見了羅小虎,拍拍肩膀叫了聲“虎爺”,就説:
“你老人家的心我都知道!當年李慕白犯過你這樣的毛病,可是現在他已然好了。”俞秀蓮聽了這話,臉上似乎也有點兒紅。
史胖子又説:
“乾脆!你老哥不如就在這兒出家吧,過些日子我再叫猴兒手給你來做伴兒。好在像你們這樣的出家人,也不必唸經,刀還可以藏在袍袖裏。”
俞秀蓮見羅小虎太抑鬱,恐怕史胖子這樣跟他玩笑,他會急躁起來,又兼楊麗芳見她的哥哥成了這樣,也很是傷心,俞秀蓮遂就説:
“咱們走吧!現在的事情都已辦完了,我們回到那裏用點兒飯,還得趕緊走呢。麗芳若在外面待的日子多了,也諸多不好!”又向羅小虎説:
“再會吧!以後如有什麼困難的事兒.可以到鉅鹿縣雄遠鏢店去找我,我必能夠幫你的忙。”楊麗芳便向羅小虎行禮辭別。史胖子又拉了拉他的胳臂,笑着説了聲:
“再見!”羅小虎遂就把俞秀蓮等三個人送出廟門,火熱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但他的臉色卻依然是十分陰冷愁黯。
俞秀蓮、楊麗芳、史胖子三人上了馬,齊向羅小虎拱手,便一同揮鞭走去。他們過了山嶺,回到那廬舍中,見孫正禮正跟那小賊和那姓郭的婦人在院中吃飯。那婦人今天也不像昨日那麼潑辣了,她只是求俞秀蓮饒命,並説:
“我願意跟您去做個老媽子,只求您別殺我!”
俞秀蓮卻説:
“本來我們也沒有殺你的心,只要你以後別再跟那些盜賊在一塊混就得了,老媽子我們也用不着!”説着,便和楊麗芳到廚房裏去吃飯。
那個小賊自以為剛才他領路過山有功,知道這幾個人不至於要他的性命,他倒很放心,便大口地扒飯吃,並説:
“以後我要再跟強盜混.就叫我腦門子上長疔!”史胖子説:“我們走後.這房子也空着.你就跟這老婆在這兒過日子好啦!”小賊説:
“哎喲我可不敢!郭大娘比我大十多歲,我不願意再認個媽!再説這房子,誰愛來住誰就住,我可不敢,我害怕地底下那個大窟窿!”
正説着,忽聽短牆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孫正禮立時又瞪起了大眼,拋下碗筷,抄起大刀。史胖子忙攔住他説:
“喂!喂!可別冒失!”蹄聲停住了,由外面進來個臉上有刀疤的人,正是花臉獾,史胖子就笑着説:
“你怎麼又來啦?莫非你是想跟我們回北京去嗎?”花臉獾搖頭説:
“不是!我們老爺叫我追上俞姑娘、德少奶奶.有點兒事情託付。”俞秀蓮在廚房裏説:“你就在窗外説吧!”
花臉獾遂站在院中大聲説:
“我們老爺來託求俞姑娘和德少奶奶,如回到北京城見着玉嬌龍,就把我們老爺現在住的這個地方説一説,如果她能來,請她千萬來一趟,再與我們老爺見上一面。反正我們老爺也説了,他要在此住一輩子啦,永遠也不想往別處去啦!就是過個十年八年,玉嬌龍再來,我們老爺也一定還在這兒等着她。乾脆的一句話吧!
叫她別忘了沙漠草原的事情就完了!”
俞秀蓮在窗裏説:“好吧!我們回到北京之後.一定要把這些話告訴玉嬌龍!”
史胖子就推了花臉獾一下,説:“你們那位老爺到現今還是不死心呀?”
花臉獾搖了搖頭,嘆息着説:“沒有辦法!”他又到那三間屋裏去看了看,出屋來就笑着説:
“不錯呀!以後這屋子誰住呀?”史胖子笑着説:“你在這兒住好不好?這兒還有現成的媳婦!”説着一指那婦人,並向那婦人説:
“他可真有錢,你別瞧他這樣兒。”那婦人也抬起頭來,瞪了花臉獾一下。
花臉獾拿手摸了摸他臉上的刀疤,就笑着説:“史老爺別開玩笑,正經我要問您的,那水池裏的幾隻鴨子,有主兒沒有?”史胖子説:
“這你可泄了氣啦!怎麼惦記上人家的鴨子了呢?大概也是跟你們老爺在道士廟裏住了這些日,把你給饞的。得啦,你就抱走一隻開開齋去吧!”花臉獾便很高興地走了。
少時.眾人用完了飯,俞秀蓮給了那小賊和婦人一些銀錢,勸他們以後不要作惡,遂就一同上馬走去。走到房山縣內,見一家店房裏停着一口靈柩,原來那賀頌已因傷身死,靈停此處,趕車的已往良鄉報喪去了。又往東去,在路上便遇見了楊健堂、猴兒手和雷敬春,他們是由雷敬春帶領着要往惡牛山去。兩下會着了面,便找了一家客店歇下。
俞秀蓮述説了這兩日在惡牛山、五回嶺所做的那一切事情,然後便決定今後各人的行止。俞秀蓮是不想再回北京去了,想從此就南下回返鉅鹿,楊麗芳卻要到正定府去看看她的姐姐,俞秀蓮就説:
“如今你們父母的大仇已報,又和你哥哥相認了,也應當去告訴你姐姐一聲。那麼請楊老師帶着你,咱們一起再往南走一走。到了正定,咱們分手,等你看完姐姐,再由楊老師帶着你回京。”楊健堂也點頭。
現在只是雷敬春一人無處投奔,而且他的衣食都沒有着落,楊健堂就説:“我可以請你在全興鏢店做個鏢頭,孫兄弟就先同他回京去吧!
下月初旬我們必可在京會面。”於是大家在這客店裏宿了一夜,次日就分別起身。
史胖子是手裏永遠有錢,可永遠沒有準定的歸宿。猴兒手本來也是應當回北京,可是他又怕李慕白,倒跟史胖子很要好,於是就決定跟着史胖子走。所以孫正禮、雷敬春往北,俞秀蓮、楊健堂、楊麗芳一同南下。史胖子跟猴兒手反倒往西,因為史胖子是山西人,也許是帶着猴兒手到他的老家去住了。如今,算是刀兵俱息,仇恨全消,人輕馬緩。
楊麗芳到了正定府她的姐姐家中,把小外甥抱着玩了幾天,一切事情也都又悲又喜地向姐姐説了,她便隨着楊健堂又北返了。路上幾日,這日來到彰儀門關廂,楊健堂先找了一家店房,叫麗芳進去歇着,他就騎着馬進了城。過了些時,由鏢店裏僱來了車,他就把楊麗芳接進城去.送回到了德家。
楊麗芳離家約半個月了,如今一回來,是滿身的風塵,又黑又瘦,但是精神卻很愉快,早先她時常凝結的兩道纖秀的眉毛,此時也展開了。見了公婆,她便流下來感激的淚來,又説了説路上的事,但沒有把事情説得過於緊張、過於悽慘,又偷眼瞧着她的丈夫,露出來一點嫣然的笑容。
德大奶奶便説:
“幸虧你今天回來了!不然明天就許叫人疑惑你這些日子是沒在家。玉宅的太太已然故去啦!在家裏停九天,明天是伴宿,後天就發引,預定在德勝門外廣緣寺停靈。接三的那天我去行人情,因為你沒跟着我,就有許多人向我問你。我説你病啦,在家裏不能出來,別人還以為你有了喜。”楊麗芳臉又一紅。德大奶奶説:
“今兒你在家裏好好歇一天,明兒我帶你到玉家去弔祭,叫親友們也都見見你,你外出這些日子的事情不也就掩彌過去了。”
楊麗芳答應着,但是也並不休息,她換了衣服和裝束,便忙着伺候婆母,服侍丈夫,反比往日有精神。當晚閨房燈畔,她又把在外報仇的詳細隋形,低聲向她夫婿述説了一遍,文雄也頗喜他妻子的英勇。
次日,午飯之後,她就跟着她婆母按照與玉宅老親戚的關係,穿上了細布的孝衣,兩把頭雖然仍是金簪子,可是未戴花朵,臉上是隻擦粉未染胭脂,兩人便坐着家中的車,往玉宅去了。此時天氣雖仍然很熱,但一陣一陣的風兒吹來,已有點兒秋意了。
到了玉宅大門前,就見高坡上搭有牌坊,飄着素白的綢子,門前停着素車白馬,出入的人全都穿着孝衣。裏面咚咚地打着鼓,奏着悲哀的管樂,顯出來一種慘黯淒涼。與兩三月前這裏小姐出嫁時的景況,是完全不同了。楊麗芳被僕婦攙着下了車,隨着婆母往門裏走,心裏也不禁感到難過,並想:回頭我應當怎樣對玉嬌龍説出我哥哥羅小虎所囑託之事呢?
當下,她們便隨着蒼涼的鼓聲和哀婉的樂器聲,進了裏院。裏院搭着過脊的高大蓆棚,四壁懸着藍絨的幛子和白紙的輓聯。這全是各位顯官要員送來的,都寫的是“駕返瑤池”、
“福壽全歸”等等的辭句。正中是靈台,有白布幔帳掩着,楠木棺槨前有三桌供菜和素花、白銀五供等等。素燭高燒,香煙繚繞,白布幔帳裏發出一陣陣震人心絃的哭聲。
楊麗芳隨同婆母在靈前奠過了酒,行過了禮,就有穿着孝衣的女僕來攙扶她們。攙楊麗芳的是個丫鬟,楊麗芳細一看,倒嚇了一跳,因為這丫鬟正是所傳隨同玉嬌龍外出,假做玉嬌龍的太太的那個繡香,她不由得心説:她怎麼回來啦?繡香卻帶着點兒笑説:
“德少奶奶您的病好了?您請到屋裏歇着吧!”德大奶奶見了,神色也有些驚疑。她們婆媳二人便隨同繡香進到了白布幔帳裏。
這是三間正房,就是玉太太早先住的那房子。左邊的裏間是孝子寶恩、寶澤,和孫男等在那裏跪靈。右邊裏問卻是女眷,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和孫女們都在那裏,只有那受傷的蕙子因傷轉病,情形危殆,沒在這屋裏。玉嬌龍在炕頭坐着,見了人來,也不知道起立。她梳着少婦的旗髻,身穿粗布孝服,頭上戴的是白銀簪子、白銀耳墜,並戴着一個孝箍兒。
玉嬌龍一手放在紅木的炕桌上支着頭,另一隻手拿着一塊綢子擦眼睛,她芳顏蒼白、瘦削,眼睛倒是顯得更大了。德大奶奶同楊麗芳跟跪在褥墊上的兩位奶奶説了半天話,安慰了半天,玉嬌龍依然不站起來,依然連眼皮都不抬。倒是繡香過去,低聲説:
“德宅太太、奶奶來啦,您見見吧!”
她這才懶懶地站起身來,德大奶奶就過來拉着她的手説:
“你就少煩惱吧!老太太的年歲也到啦,兒女孫男都已成行,身後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你就往開了想吧!你的身體更要緊!”玉嬌龍更是汪然流淚,情致頹廢,連話都懶得説,別人勸她什麼話,她只是點頭。
玉嬌龍的身旁常有繡香伴着,她的嫂嫂們又都在眼前,又不斷地有親友中的女眷們紛紛地出入。楊麗芳在這裏是個小輩數,所以她的心裏雖然存着話,而且還許是玉嬌龍所急於願聽的話,但她絕沒有機會説出.心裏頭就覺得慌急萬分。少時,她們就被僕婦請到了女客休息的屋內。這裏有許多親友在喝茶抽煙,多半都是梳着素頭,穿着孝衣,親家魯太太可是沒有來。德大奶奶跟人敍着寒暄的話,楊麗芳就跟着幾個同一輩數的女客們到另一間屋裏閒談去了。
這時屋外是男女客紛紛前來弔祭,臨時支搭的經台上也開始誦經了。院中便響起一陣陣叮噹叮噹的鐘鼓聲,並伴着平緩的沒有什麼抑揚頓挫的讀經聲。和尚念過一遍經後,又是清細聲音的女尼誦經,然後,又換了一番高昂激楚的道士誦經之聲。
楊麗芳跟幾位年輕的奶奶都扒着玻璃往外偷看。見有九名道士,個個身披錦繡的水田衣,有的手捧寶劍,有的手託如意,鐘磬齊鳴,經聲齊唱,在靈前轉了一週,然後就又回到那個搭得很高的飄着素綵綢的經台上去了。接着又是番僧喇嘛,一個個戴着黃緞的冠,吹着一種一丈多長,聲音如牛吼一般的大喇叭,敲着有圓桌面大小的皮鼓,吹着嗚嗚的海螺,念着像潮風鳴起一般的經咒。
院中男客紛紛往來,穿孝的少,穿官服戴紅頂花翎緯帽的人多,可是沒有看見玉大人。只見魯君佩穿着一身肥大的粗布孝衣,被兩個男僕攙着,他的口眼都有些歪斜,行動更是艱難,若沒人攙着他,簡直就走不動了。因此許多人都在旁哨悄地談論。
原來玉、魯兩家前些日所鬧的事情,幾乎無人不曉,許多人都在背地裏抱怨玉嬌龍.説:
“要不是她,兩家也不至於成了這個樣子,魯姑爺也不至於弄成個半身不遂,蕙子也不至於叫強盜殺傷。玉大人不是為女兒的事,哪能丟官?哪能現在病得不能見客?連玉太太的死,還不是因為女兒的事太教她傷心所致嗎?”
這時,邱少奶奶也來到了,她在靈前行過了禮,便去見了玉嬌龍。來到女客的屋裏後.她先同許多女客談了一陣,然後就來找楊麗芳,她急慌慌地把楊麗芳拉到了一旁,悄聲問説:
“你是幾時回來的?事情都辦完了嗎?”
楊麗芳倒嚇了一跳,她臉一紅,就點點頭説:“事情辦完了!”又用極小的聲音説:“我是昨天才回來的。”
邱少奶奶又問:“俞秀蓮也回來了嗎?”
楊麗芳説:“沒有!俞姑娘是在正定府我姐姐家裏跟我分的手,她自己回鉅鹿縣去了。”
邱少奶奶點點頭,轉身要走,楊麗芳卻叫了聲:“邱嬸母!”邱少奶奶一回身.楊麗芳就趕緊上前去,向窗外指了指,驚疑地悄聲問説:
“繡香她怎麼又來到這兒啦?不是聽説她跟着她們小姐出外了,沒有下落了嗎?”
邱少奶奶就低聲告訴麗芳説:
“原來她們走出了很遠,到了柳河村,住在一個姓祝的鄉下人家裏。那姓祝的家裏的老太太,原來就是我們家裏早先用過的那個祝媽,這個人你不知道,你婆婆見過她。玉嬌龍把繡香安置在那兒,她就又出去胡闖去了。繡香在祝家等了她多日,也不見回來,她也不能往別處去。不知怎麼着,最近李慕白忽然到祝家去了.就把她的小姐在魯家又做了少***事情告訴了她。前天,繡香就求那祝媽的兒子把她送回了北京,先到了我家裏,我這才知道了她們在外邊的一切事。現在那祝媽的兒子祝老頭兒,還在我們家裏住着沒走呢!
“繡香那丫頭倒很有良心,她聽説她們太太病故了,所以她又趕緊回宅來弔祭、幫忙。她昨天在我們家裏歇息了一日,我派人跟這兒的大奶奶説好了,玉大奶奶允許她回來,她是今天一早才到的。辦完了事之後,我想她們宅裏的人對她一定有一番審問,可就不知道她肯不肯實説了!反正,玉嬌龍會飛檐走壁,有一身江湖的本事,已是瞞不住人了,她跟羅小虎的事情也是盡人都曉得了。
“聽説玉太太的死,自然是因為病,可也是為那口氣,她沒想到她的女兒,一位千金小姐,會愛上一個大盜。現在羅小虎還是千萬別在京裏露面,許多大官都要派人拿他,要給玉、魯兩家出氣。還有,那陪房過去的丫頭吟絮,現在病也好了,也能説話了,現在裏院服侍蕙小姐的傷病,她可還是不敢見玉嬌龍,那天在洞房裏玉嬌龍是怎麼用點穴把她點倒的,玉嬌龍是怎麼走的,她也一句不肯説。
“你沒看嗎?今天來的這些女客,誰又敢跟玉嬌龍接近?大家一半是怕她.一半是不滿意她、瞧不起她,將來她那兩個哥哥一丁憂,她爸爸再一死,我看就沒有人再跟她家來往了。婆家雖然沒休了她,她可也沒臉再去住了,我倒看着她怪可憐的!早先她才到北京的時候,那時多風光呀!多少人羨慕她、妒忌她呀!現在別人可都稱了心啦!”正説着,有別的女客走過來,邱少奶奶就立時止住了話頭,楊麗芳便又過去伺候她婆母。
男客女賓,老老少少來得更多,經聲樂器一陣比一陣嘈雜,親眷們的哭聲愈慘。晚間“送聖”,又到外面去焚燒了大批的紙紮樓庫。有人見玉嬌龍始終是在那兒坐着,整整的一天,她對任何人,連半句話都沒有説。天黑了,除了至親,其餘賓客都已散去,各自回宅。二更以後,家屬辭靈,哭聲齊起。姑奶奶玉嬌龍跪在靈前,哭得連斷了兩次氣,都是被人點着了草紙燻救,才活過來,但是,她仍然是半句話也不出口。
夜深.玉嬌龍便回到了她早先的閨閣之內寢居。看着這屋子的後窗户,和那早先曾藏過寶劍、夜行衣、九華全書的木榻,她就覺得一陣陣的心痛。牀的隔扇心上,裱貼着的字畫猶存,被銀燭照着,字是筆力遒勁.畫是清遠秀麗,
“意雲軒主人”的圖章,硃色如新,“意”即是“憶”.
“雲”就是“半天雲”,這隻有她自己知道。那半天雲蹂躪了她的青春,擾亂了她閨中安寧的生活,破壞了她家庭的天倫之樂,但是那雄壯、偉岸、粗暴,激昂慷慨,亦復纏綿有情的“雲”,又使她絕忘不了,她不由伏在枕邊,又嗚嗚地痛哭起來。
玉太太臨歿之時,曾囑咐過玉嬌龍説:
“孩子呀!早先的事全都不怪你,是怪我管教不嚴,你須以咱家的門第為重呀!”玉嬌龍從那時起,淚就沒有停,到如今已然整整九天了。這九天之內她就沒有怎麼吃飯,也沒有怎麼説話,誰勸她也不行。
這時有僕婦錢媽在旁伺候,錢媽是侍候玉太太的舊僕,向來極得親信。見玉嬌龍這時又哭得厲害,錢媽在旁也忍不住擦眼淚,真怕姑奶奶會因此哭死了,遂就走近牀前,婉言勸解説:
“姑奶奶你就免憂吧!咱家的太太一定是到西天成佛祖去啦!你要是好好的,往開處去想,太太在西天如來我佛的座前聽着經,也就安心了,不然太太可是不能瞑目,魂靈也得永遠惦記着家裏。你是個知書識字的人,難道你還不曉得這點兒道理嗎?”
錢媽的這一套話,連她自己都聽熟了,她已向姑奶奶説了不止一遍。但玉嬌龍從未聽進去過,無論什麼人用話來勸.也是寬解不了她那緊蹙欲碎的心絃。錢媽在旁是乾着急,依然絮絮不斷地勸説着。
忽然屋門一響,軟簾一掀,進來了一個穿白孝衣梳着長辮子的女子。錢媽見繡香來了,她就嘆着氣説:
“繡香姑娘,你看看咱們的姑奶奶,要是這樣哭下去,不就哭壞了嗎?你是走了這些日子才回來,你是不知道呀。咳!我在這宅裏伺候了二十多年,由北京伺候到新疆,由新疆又伺候着回來,真沒想到一年之內,這大宅門會成了這樣,叫咱們當下人的瞧着也傷心呀!”
繡香卻暗中擺了擺手,説:
“你彆着急!這樣是越勸越不行。小姐的脾氣你不知道,你先歇着去吧,讓我來勸勸,也許行!”錢媽擦擦眼淚,又説:
“早先你就不該走!你要是陪房過去,後來也許就沒有那些事兒!,,繡香趕緊又擺手,悄聲説:“別再提這些話了!快出去吧!”便連推帶勸,叫錢媽出了屋。她隨手將屋門關嚴.上了插關,然後便慢慢地回到裏屋。
屋中的素燭光焰慘黯,燈花已結得很長,她故意不去剪,就走到牀前,輕輕地拍了玉嬌龍一下,説:
“小姐!咱們在外邊遇見了多少災難,全都闖過來了!現在太太雖説歸西去啦,可是你還年輕,以後你愛在孃家就在孃家,愛在婆家就在婆家,若都不愛,我還跟着你出外,你不是想往衡山去嗎?”
玉嬌龍聽出來勸她的是繡香.她就翻了翻身,瞪着兩隻又紅又腫的眼睛向四下看了看,驀然她就坐起身來,低聲説:
“我正要問你呢!你在祝家住着挺好,我又不是沒給你留下錢,你跟祝家的人又都挺熟和。若是你不願意在那兒住,也應當回桃峪你自己的家裏去,何必回來給我丟這個人?你以為別人不知道你是跟我走的嗎?恐怕現在連錢媽她們全都知道了!”她又瞪着眼悄聲問:
“我的那隻首飾匣你帶回來了沒有?現在你擱在哪兒啦?擱的地方穩妥嗎?”
繡香的臉上立時現出來驚慌的神色,眼淚就簌簌地流了下來,她嚅嚅地説:
“我就是為這件事兒,才趕緊回來的,要不然沒有小姐的話,我也絕不敢離開祝家,現在我還得在那兒住着呢!自你走後,祝大哥他們還是天天找雪虎,可是怎麼找也找不着!”
玉嬌龍嘆氣説:“一隻貓,丟了也就丟了,現在我也不想要啦!就是那隻首飾匣,難道你沒帶回來嗎?現在還在祝家的炕洞裏擱着嗎?”
繡香説:“我帶回來啦!可是,初三的那一天,柳河村的祝家去了一個人,就是跟你比過劍的那個有三綹黑鬍子的人。”
玉嬌龍一聽,立時變了色,急忙問:“哪一個?是李慕白嗎?”
繡香説:
“是!他自己説是姓李。那人倒是還和氣,他去了就找我,説是沒有別的事,就是跟我要什麼九華全書。我説我不知道,我們小姐走後就留下了衣服跟被褥,沒有留下別的東西。他也沒有怎麼麻煩,就走了,我就沒在意。晚上祝二嫂跟招弟請我到她們屋裏去鬥紙牌,我離開屋子的時候,還把屋門鎖得很嚴……”玉嬌龍聽到這裏,就把牀連捶了兩下,
“咳咳”地急嘆了幾口氣。
繡香又接着説:
“回屋之後。因為門鎖沒出什麼毛病.我就沒介意。那首飾匣不是你教我常拿出來看嗎?我想一定還在炕洞裏,絕沒有錯。我就把屋門頂得很嚴,還有招弟陪着我睡。我因為心裏掛念着你,那一夜還沒怎麼閤眼……”
玉嬌龍更發急説:“你就快説吧!是匣子裏的書丟了不是?”
繡香啜泣着點頭説:
“在那個時候,首飾匣早就丟了!第二天一清早,姓李的又到祝家去拍門,他就拿着您的那首飾匣,可是已然給啓開了。他説昨天他把首飾匣取去了,但匣裏的首飾他一點兒也沒動,以後若發現短少了,他還可以賠,可是匣子裏有幾本書,那本來是他的,他已收回去了。又聽他説,小姐您已經回到了北京,又在魯家當了少奶奶了,別的話都沒説.他就走了。
“祝大哥祝二哥本來要揪住他不依,可是我們怕他有點兒來歷,又因為知道他的本領大,就沒敢惹他。後來祝老頭兒覺着我在他家裏住長了不合適,就勸我回來。我也想,得把書給人拿了去的事情告訴你,我就叫祝老頭兒僱了車把我送回來啦!祝老頭現在還在邱府沒走,他也是想見見您,交代交代在他家丟了東西的事。
“昨兒我在邱府,就見那李慕白去找邱小侯爺去了,像位貴客似的。大概依着邱小侯爺,還不叫我回這宅裏,説是怕再出什麼麻煩。邱少奶奶又囑咐我,那丟書的事兒,只要您不問,就暫且別提。可是我想,小姐您雖然因為太太死了,也顧不得這件事啦,可是,書是教我給弄丟了的,我哪敢不告訴您呢!”
繡香説這些話的時候,聲音是又低又慢,她以為立時就會有嚴重的責罰降在頭上,但玉嬌龍只是又重複地問了一句:
“書是全丟了嗎?匣子裏一本也沒有了嗎?”
繡香用孝衣的衣襟擦着眼睛,悲聲説:“全丟了!就剩了四副鐲子、六副耳墜、十個戒指……”
玉嬌龍卻擺手説:
“不必細説啦,那點兒首飾我也不要了,我全都賞給你啦。我問你,除了李慕白,還有人去找過你沒有?你沒見着有一個姓羅的嗎?”繡香發着呆,搖頭説:
“沒有啊!”玉嬌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只説了聲:“你服侍我睡吧!”
繡香遂趕緊替小姐脱去了孝衣,脱去了鞋。玉嬌龍卻不解內衣,就頹然地往牀上一躺。繡香把藍色的緞被為她蓋好,又把她頭下的枕頭墊高了一些,在昏暗的燭光之下,就見玉嬌龍已不流淚,只雙目緊閉.如同死去了一般。看着小姐那樣一個生龍活虎的人,如今競成了這樣,繡香倒不禁有些害怕,她便輕輕地將幔帳掩上,然後持着燈到套間去睡。這時窗外棚下還有燈光,有守靈的人在那裏按着時候燒紙,四下卻寂靜無聲。
這一夜過去了,便是出殯的日子,宅裏的人全都特別忙碌。門外的槓夫是很早就來了,土坡下一片嘈雜之聲,這聲音都傳到了最深的院落裏。和尚、尼姑、道士、番僧,也都到來誦經,不過他們今天誦的經聽着卻很匆急,彷彿是催着靈柩快點兒走似的。親友們也來了不少,也都像是坐立不安似的。
待了一會兒,玉宅全家男女老幼,衣冠似雪,圍住了棺材,一齊號啕大哭,連僕人都落眼淚。那玉大人叫一個僕人攙扶着,也到靈前頓了頓腳,又大聲喊着:
“快些吧!快叫人進來把棺材抬走,要哭你們到廟裏再哭去!讓我耳根清靜點兒,叫我眼前也……也換換別的東西,不然我也非得死不可!咳!家門不幸啊!”又一頓腳,幾乎把靈台的浮板踏斷,這位老將軍戎馬一生,威嚴顯赫,向來沒有這樣過。他頓了頓腳,便雙淚直垂,淚水都流到了蒼白的鬍子上,跟個小孩子一樣地哭。親友們趕緊上前勸慰,寶恩、寶澤全身重孝跪在靈前,幾乎哭昏了過去,倒沒人顧得來勸他們了。
玉嬌龍獨自一人躲在她自己的屋裏,只有繡香在旁。聽到外邊的哭聲、嚷聲,和雜亂的勸慰聲,她的臉色便一陣陣地發白,白得簡直像她身上穿的孝衣一般顏色。這些日子她都是以淚洗面,但如今她的眼眶裏卻連一滴淚水也沒有了。
少時外面的聲音都停止了,反現出一種肅穆、悽慘氣氛。槓夫走進院來,用紅繩子捆上棺材,慢慢地往外去抬,槓夫頭兒敲打着清脆的響尺.眾人都隨着棺材往外去走。僕婦也來請玉嬌龍,説:
“姑奶奶!您請出門上車吧!”嬌龍卻連眼皮都不抬。於是繡香便上前去攙扶起她來,慢慢地往前院去走。還沒有走到門外,就聽外面哭聲一片,真能將鐵石之心全都震碎。玉嬌龍忽然一聲悲哽,雙肩發顫,繡香趕緊把一塊新的白絨手絹遞給她,玉嬌龍就用此掩住了面。
此時玉太太的楠木棺材已放在了槓上,上罩以文彩斑駁、驤龍起鳳、奇偉瑰麗的棺罩,六十四名槓夫換班抬着,就彷彿抬起了一座建築宏偉的大亭子似的。前面是全份的儀仗,開道的是鑼、旗、牌、傘、扇,金瓜、鉞斧、朝天鐙,鷹、狗、駱駝、纏馬、單鈎、影亭、小轎,鬆獅、松鶴、松亭,還有許多紙紮,其後就是敲打着各項樂器的僧道了。
送喪的人很多,都是些貴官、顯宦,京城中的名公子、闊差官,靈柩前面步行的兩位孝子又都是知府,更為人所稱讚。在靈柩的後面就是送喪的女眷,都坐着騾車,一共三十多輛,魚貫着走,前面的幾輛都蒙着素白的車圍,其中有一輛就是姑奶奶玉嬌龍乘坐的。這支大出喪的隊伍直佔滿了一條大街,前面的開道鑼已走出了德勝門,後邊的靈柩跟玉嬌龍的白車才慢慢地離開大門不遠。
路兩旁已是人山人海,看熱鬧的萬頭攢動,比上次這裏的小姐出閣時可又熱鬧得多了,因為那時玉嬌龍還沒有如今這麼大的名氣,如今真有由十里地之外趕到這兒來看熱鬧的,大家想看一看的還是玉嬌龍。然而玉嬌龍只是在走出大門之時,一手掩面,一手被繡香攙扶,只是神龍似地一閃,便進車裏去了。給人的印象只是她那身雪白的纖纖俏影,她那絕世的容貌,眾人卻沒有眼福。然而大家卻仍蠕動地跟着.有的人還擔心今天再跳出一條莽漢來,再拿弩箭射白車,可是直到了德勝門外廣緣寺,一路上幸是平靜無事。
這廣緣寺的面積頗大,是一處有名的禪林。但在其東,土阜隆然,上有棗樹叢生,鴉羣飛噪,那就是遼金的城垣遺蹟,俗名為土城。去歲劉泰保、蔡湘妹初會碧眼狐狸,玉嬌龍鏢傷蔡九,便是在這裏,這裏是他們昔日的戰場,是玉嬌龍初露鋒芒,惹下後來種種的爭鬥、糾紛、苦難的所在。玉嬌龍在廟前下車之時,一眼就望見了此處,不禁感慨萬端,勃勃的雄心便又自心底翻起,心想:我真就這樣一輩子了嗎?
玉太太之靈柩停在廟中的西廡,當日又設祭開弔,誦經燒紙。直到傍晚之時,人才漸漸地散去,廟中才恢復了平日寂靜。只留下玉大少爺寶恩在廟中住着守靈,其餘的人全都趁着天還未黑,趕緊坐車進城回宅。在路過土城之時,玉嬌龍扒着車窗向外看了一眼,只見彩霞如血,晚風如刀,亂噪的羣鴉,似江湖上的那些小盜、草寇,烏合之眾。秋風吹起來沙塵,吹着一望無邊的秋禾,又令她想起遙遠的大漠和草原。牧羊人在何處吹着蘆笛,悲涼悽楚,如豪士之悲歌,她心中又不禁一陣酸楚。
玉嬌龍姑奶奶本來已不是玉宅的人了,回到玉宅後。她應當至多在這兒再住一天,或是當日就坐着車回魯宅去。但她不但不回去.連跟她來的魯宅的一個僕婦、一個丫鬟,也讓她全都給遣走了。她就在孃家住着,只讓繡香服侍她。她除了有時看看侄女蕙子的傷勢,以她私存的刀創藥,親自給蕙子醫傷,就不再做什麼別的事,連跟她的大嫂二嫂談話都很少。因為喪事才過,父親已然辭官,兩位兄長又都丁憂家居,所以對外也沒有什麼應酬,大門也終日掩閉。深深宅院,很是岑寂蕭條,外面什麼事她也不知道。魯宅除了僕婦還時來看看,魯太太、魯君佩是絕對不來了,彷彿兩家的親戚已無形斷絕。
秋雨連秋風,嚴霜降過之後便落了大雪,氣候一天比一天寒冷。廊下的百餘株菊花,什麼時開的,什麼時謝的,也無人經意。玉嬌龍不但多日未讀書,連武藝她也不練習了。有一天錢媽給抱了一隻貓來,這貓一身的黃毛,大圓的眼睛,長尾巴,對着太陽光撫摸的毛,身上就像是冒火星兒,真跟個小老虎一般。錢媽原是為給姑奶奶解悶,繡香也很喜歡,説是比雪虎還好,但玉嬌龍卻連瞧也不瞧,擺手説:
“快抱出去!快抱走吧!我這屋裏不要!”
玉嬌龍現在每日身上穿着青素的衣裳,粉也不擦、素花也不戴。從清早繡香給她梳過了頭,她就坐在一把鋪着厚棉墊的紅木椅子上,眼前擺着一個黃銅鏤花兒的炭盆,用木架子支着,旁邊是一竹簍兒木炭。她就拿着帶鏈子的銅筷箸,夾了炭往盆裏續,撥撥火,扇扇火,有時還把幾塊炭搭成個小房子似的,為叫火燃燒得更旺。她有時就拿銅筷箸在灰上亂劃,彷彿是寫字似的,寫着寫着就許流淚痛哭。有時她又吧的一聲將銅筷箸飛了出去,正正插在牀隔扇的牡丹花心上,繡香還得給她把筷箸撿回來,弄得繡香也是一陣陣着急,一陣陣害怕。玉嬌龍就這麼天天過活着,飯蔬茶水都得送到她眼前她才吃,不送她也不要,而且飲食方面也不像早先那麼挑剔了,衣服鞋襪雖仍要乾淨,但不再講究。
到了冬月,新年已近,蕙子姑娘的傷已然好了,這天僕婦林媽就抱着她.吟絮拉着蕙子四歲的弟弟剛兒來了。吟絮沒敢進屋來,林媽就説:
“大奶奶叫我抱蕙小姐來看姑娘!”剛兒也揪着玉嬌龍的衣襟問説:
“姑姑。你在屋裏淨幹嗎?跟我去抬棺材玩,好不好?”玉嬌龍便慘然地一笑,很親熱地拉着侄子的手。
突然蕙子又問説:“龍姑姑,那一回我們住在廟裏下雨鬧賊,您那時怎麼穿着那樣一件衣裳呀?傷了我的那個女賊,您把她捉住了沒有啊?”
玉嬌龍聽了,面色突又一變。繡香趕緊找出個繡花的荷包來給蕙子玩,才算把話岔開。可是那剛兒又混頭混腦地扒在椅子上站着,大聲嚷嚷説:“我要學龍姑姑上房,我也會使飛鏢!”繡香又趕緊抱他下來,僕婦林媽嚇得趕緊就領着他們走了。玉嬌龍直着眼發了半天怔,然後便長嘆一聲。
又過了些日,就到了歲暮,去年此時,正是玉嬌龍與劉泰保鬥得正厲害的時候。其實那時她就已然想到應以家門的名譽為重,自己的身份要緊,不可給母親添病,令父親着急,就已然決定洗心革面,銷聲匿跡.但不料那時羅小虎又來了!她現在想起羅小虎來,已不再是氣憤,而是一種悲哀,她忘不了羅小虎的深情,更不能不佩服羅小虎的膽氣。她時時憶起在草原、沙漠、古廟的温情,和他那捨身仗義、持刀焚契、爽快而談、慷慨而去的種種事情,並牽掛着他的下落。
但是每當她想念起羅小虎時,她的耳旁卻又總會響起母親垂歿時的囑咐:
“明白的孩子呀!你須以咱家的門第為重呀!”母親的意思就是叫女兒不要再去接近那大盜羅小虎,而改嫁大盜更是忤逆、狂謬的幻想,然而她又無法將那大盜的身影由自己的腦中剔去,深閨鎖不住她一顆馳放的心,冷淚滅不了她重燃的愛情,炭盆裏的灰燼也埋不住她的長恨。
斯時,父親玉大人的病勢又重。玉大人在病牀上還憤怒地罵人,別的人他都不罵,他只罵高雲雁,彷彿那個高雲雁跟他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其實只有幾個在新疆住過的僕人,知道高雲雁就是那個風雅文弱、有點兒鬍子、走路邁方步、説話愛撰文的高老師,別人全不知道他在罵誰。高老師早就死在且末城了,就説他娶過一個碧眼狐狸,是個女賊,可是與他也沒有多大相干呀?然而玉大人就是罵上他啦,一天至少要罵十遍,並且誓與女兒不再相見。僕人們都瞞着他,只説:
“姑奶奶早就回婆家去了!”
玉嬌龍卻對她父親的病體十分關心.並因此十分悲傷和愧恨,她想:母親是因我而死的,我可不能叫父親也因我而死。但她自己不通醫書,又不能親為父親診病,煎藥都另有管水房的僕婦們負責,她想要割股療疾都不能夠。良心的責罰,使她在百般無計之下,‘只有依賴神明。玉嬌龍便開始動起筆墨,每天寫一篇金剛經。她並且許下心願,如果神佑老父病癒,明年四月,自己要到金頂妙山去進香朝頂,捨身跳崖。
在淒涼情景之中就把新年過了,玉大人的病勢益形危殆,玉嬌龍便定於十五燈節的那一天,赴東嶽廟燒香為父親求壽。才過了初十,忽然魯宅託了一位親戚來見玉大少爺,話雖未説明,可是意思已然表露出來,那人説:
“兩家的親戚既然走到了這個地步,魯家少爺的病也不見好,這裏的姑奶奶又不回那裏去了,兩下這樣分離着也不像話,而且又容易招出外面的許多閒言閒語。假若這裏的姑奶奶是拿定主意不再回婆家了,那就不如打斷了關係,魯家把嫁妝退回,這裏把定禮拿出,那麼,也不能算是魯家把少奶奶休回去,以後新親雖斷,老親的關係可還仍在,依舊常來往着。”
玉大少爺立時就認為這件事情辦不到,魯家雖然不在乎,休了媳婦,免去了若干麻煩,並且魯君佩的病倘若好了一些。他仍然能娶名門之女,可是玉家的臉面太難看,家中有被退之女,於子弟們的前程都有妨礙,所以便向來人答應設法勸妹妹回婆家去就是。魯家拜託的這個人走後,玉宅的大少爺、二少爺就互相商量,當然兩位少奶奶也參加了討論,結果就決定由兩位少奶奶去向小姑勸解。
玉嬌龍對於大家勸她回婆家的事並不反對,她只是説:
“我在孃家住着不是沒有原因的,我是為伺候我爸爸的病,只要他老人家的病好了.我立時就回去。”她這樣一説,理由也是相當的充足,玉宅就以此回覆了魯宅。
魯宅當然也無話可説,但是魯太太和那病得已成了殘廢的魯君佩,都不再盼望玉嬌龍回去,因為過去的事已使他們膽戰心寒。他們都已知道,不但玉嬌龍自己會武藝,而且她還有許多飛檐走壁、鬼沒神出的朋友,尤其是她的情人羅小虎,簡直是無法對付,所以誰把玉嬌龍娶到家裏誰就要倒黴。
這個貌美多才、出於名門的玉嬌龍,現今已被人視為一個可怕的東西,大家都猜疑着她,就像她是個迷人的女鬼,美麗的毒蛇。僕婦丫鬟中除了繡香一人之外,誰也不敢跟她接近,見了她的面就想立時能夠躲開才好。她現在成了一個孤獨的人,自覺得在家裏、在北京是不能再住了,但是九華全書和青冥寶劍、珍珠弩,已全都失去,自己現在是赤手空拳,只揣着一顆受傷的心,可往哪裏去呢?何況父親又正病着,母親還沒有安葬。想到這些,她的精神更為頹唐。
又過了兩三日,這天又是正月十五日上元佳節,玉宅裏依舊很是悽清,可是外邊的大街上卻很是熱鬧。今天玉嬌龍要到東嶽廟為父親求壽,所以僕人們已將香燭辦好,歇了好多天的趕車的也把車套出去了,青布的車圍子,還顯示出是穿着孝。玉嬌龍雖然梳着兩板頭,可是滿頭的白玉首飾,插着兩三枝素花,臉上只擦着粉,並未擦胭脂。她穿的是一條青絨鑲藍緞邊的乳羊皮袍,同樣顏色、材料的坎肩,腕子上的玉鐲,手指上的戒指,一律是白色的,鞋是純青色的。這樣素淨俏麗的一位少婦,簡直是罕見。玉嬌龍不叫別人跟隨,只帶着跟她穿着一樣衣裳,只是梳着辮子的繡香,鴉雀無聲地出了門,放下了車簾,就往東嶽廟去了。
這天是個很晴和的日子,街上還留存着殘雪,也沒有什麼風,天氣是已有些春意了。繁華的後門大街跟東西牌樓,遊人擁擠,市聲嘈雜,即使是在深山清修多年的人來到這裏,也得對塵世的名利榮華產生些羨慕。玉嬌龍隔着車窗向外看了兩眼,她忽然覺得自己還很年輕,還有勇力和膽氣,還可以找到愉快、安慰,還能夠跟別人爭一爭、比一比,甚至於鬥一鬥,總之,她突然因此又動了塵念,增加了生氣。恢復了驕傲,振作起了雄心。
繡香是在車簾外跨着車轅坐着,她忽然回身撩了撩車簾,向裏邊笑着説:
“小姐!你瞧這街上有多麼熱鬧呀?到底還是北京。我瞧天底下的所有的地方,哪兒也沒有北京好!”她抬眼瞧着她的小姐,希望小姐能夠笑一笑,但是玉嬌龍只微微點了點頭,臉上雖未發怒,可是也沒有一絲笑意。
車咕隆隆地走着,因為街上的人太多,車也無法走得快。繡香的話並沒有引起小姐的興致,她只得把車簾又掩好了,街兩旁的繁華景象令她目無餘暇,她也顧不得想小姐對此良辰美景、綺市華街是抱有如何的感想了。
其實此際的玉嬌龍,卻因為剛才繡香的那兩句話,勾起了心底裏的悲痛。她想起了去年的今日,自己還在晚間隨母親在綢緞莊的樓上觀燈。那時是滿街的燈綵,火樹銀花,自己也很快樂。當母親説到還是京城熱鬧,比新疆好得多時,自己卻搖頭説,還是新疆好,很想念新疆。那時自己實在是希望羅小虎能夠得個出身,博個功名,自己好與他結為夫婦,並沒想到羅小虎就雜在樓下的人羣裏,更沒想到今日……
想到這裏,她一陣心痛如絞。又想:如何可以對得起羅小虎呢?他不能做官不是因為他沒出息,是因為真難。他早已洗手不做強盜了,但又無人不知半天雲羅小虎是大盜,連母親在臨死之時,還諄諄囑咐自己不可再接近他,然而他又是多麼可憐呀!玉嬌龍柔腸迥轉,不覺車已走出了齊化門。
齊化門的關廂也是一條很繁華的街道,東嶽廟就坐落在這大街的東端路北。不只因今天是上元節,平日每逢初一、十五,來這裏進香的男女老幼就很多,廟門前且有集會,平日就比石橋鎮的那個集會熱鬧得多。今天就更加熱鬧了,人擠着人,不透風,車更是過不來,任憑趕車的拿着大宅門的勢力腔調大聲喊着:
“借光喂!讓讓路吧!哪兒來的這麼許多人?喂!喂!”可是前面的人連整步兒都不邁。
實在是走不動了,玉嬌龍只好叫車停住,繡香就抱着香燭,兩人下了車。一下車就彷彿是掉在人粥裏了,行動都不能由着自己,前後左右都是人頭,玉嬌龍的高高的兩板頭,好幾次都差點兒被人擠掉。除非她躥上這些人的頭頂,踏着人頭,像在西瓜地裏似地跳着走,否則真是很難擠進廟門。但這時她絕不可能那樣,她只得被人擠着。她們的前邊是幾個老太太,左邊是兩個小媳婦,右邊是三個年輕的男子。這三個男子都扭着臉看她,嘴裏噴着臭葱氣味。身後的人也朝前擠着,四周的壓力都很大,喧譁之聲震耳。繡香都要急哭了,她就叫着:
“唉喲!哎喲!擠死啦……小姐你可要留神!唉喲!你們可別擠我們的小姐呀……”可是,她嚷嚷的這些話誰聽得見呢?
其實玉嬌龍是不怕擠的,前邊左邊都是婦女,她應當容讓,但右邊的這三個年輕男子,她可真覺得討厭。她就把右邊的胳臂肘兒彎起來,向那邊去頂,頂了一個再頂一個,頂得那三個人全都皺眉咧嘴,其中一個就喊着説:
“我的肋骨都快要折了!媽喲!”好在這裏的人雖很是擁擠,但幾乎用不着自己邁腿走路,大家都是同一方向,同一目的.都是要進那廟門,所以擠了一會兒,不覺着就走進廟裏來了。
這東嶽廟裏磬聲嗡嗡,香煙瀰漫,還是人擠着人。這東嶽廟本來供的是泰山之神,可是後邊又供着十殿閻羅,所以這裏的神又像是管轄着世人的生死。到這裏來燒香的多一半是為家裏的什麼人求壽,少一半是到偏殿的子孫娘娘殿去拴娃娃,或是還童兒。這隻説的是燒香的人.是有目的而來的人,至於那些沒有目的也不燒香的人,恐怕還要多兩倍。
廟裏的擁擠不下於廟外,但一上台階,到了大殿前,這裏的人卻不太多了。玉嬌龍就在這香煙磬聲之中,虔誠地將香拈畢,將頭叩完。她又流着淚默禱,求神佛再給她父親幾年陽壽,並祝她母親在地府平安.末了又私自懺悔了自己自學武藝之後,在新疆沙漠、在土城、在荒山河畔、孤村古廟,無意或不得已而殺人的罪愆。
過了一會兒,繡香就把她攙扶起來,説:“小姐!咱們回去吧!”
玉嬌龍拿一塊青綢揉着眼睛,微點了點頭,繡香就攙着她,下了台階。兩人一回到人羣中,一擠起來,可就又誰也不能夠攙扶誰了。往外面去擠更不容易,因為對面的人比身後的人力量大,擠得玉嬌龍真有些急躁,她真想一陣亂打,打出廟去。
這時就聽得前面有婦人喊説:
“唉喲!你們倒留神點兒人家的腳呀?趕鬼門關嗎?擠什麼呀?把廟都擠破啦!不擠就過不去今天這燈節了嗎?”又聽是男子的聲音,説:
“諸位借光!讓堂客先過去……”又聽別人發了閒話,那婦人便發起怒來了,説:
“你是什麼東西?你説的什麼話?你敢摸我的手?你沒看看老太太我是誰?”又聽那男子説:
“算了算了!這人絕不是故意的,咱們也沒得罪誰,他不能不認得我。朋友!讓點兒路,這不是在自己的家裏……來!借光借光!大節下的何必惹氣,擠死了人又得叫閻王爺費一本賬!”
玉嬌龍覺出這男女二人的聲音頗為廝熟,正在詫異,就見這兩口子嚷嚷着把人亂推着就到了眼前,原來竟是一朵蓮花劉泰保與他的媳婦蔡湘妹。玉嬌龍不由得愕然,劉泰保也直了眼。那穿着一身紅、拿着一股香的蔡湘妹,卻在人羣裏就屈腿兒請安,她滿臉帶笑,就像遇見了至親似的,説:
“玉小姐您也來啦!您一向好呀?我也短去望看您!”又皺皺眉説:“您府上太太故去啦,我們也沒去行個人情,咳!真對不起!
今兒就是您跟着這位大姐來的嗎?您瞧有多麼擠,有些個壞蛋是成心來這兒起鬨!”又向她丈夫説:
“你給哄哄閒人把小姐送出去,小姐人家哪經得起這樣亂擠呢!”
劉泰保也向玉嬌龍遞着笑容彎了彎腰,然後回身掄臂大喊了一聲:
“諸位!讓點兒路!識點兒相,睜點兒眼,看看這位小姐是誰?這是前任九門提督玉正堂老大人宅中的小姐千金,你們敢擠?誰敢擠?快讓路!”
也怪,不知是劉泰保的聲音大,還是玉嬌龍的名聲大,在這麼稠密擁擠的人羣中居然讓出了一條很寬的道,兩旁的人莫不仰臉抬頭,直眼看着。劉泰保是開路的先鋒,蔡湘妹是殿後的女將,就從這股道上大搖大擺地將玉嬌龍主僕送出了廟門。
上了車,蔡湘妹還殷勤地説:“小姐,我一半天就望看您去,您不是常在家嗎?早先的那些事兒您可千萬別計較啦!”又拉着繡香的手説:
“這位大姐有工夫時找我玩去,我們還住在那兒,你問小姐,小姐她知道!”
劉泰保又向車裏解釋説:
“小姐您可別在意,不這麼着,您絕擠不出來。過去的事早已煙消霧散,您對待我們倆總是好處多,過錯少,以後還得……”
玉嬌龍的臉可都氣紫了,不等他説完,就自己放下了車簾,發怒地指揮趕車的快將車趕走。立時鞭子響了,車輪轉動了,四周的人仍在彼此談説,齊都驚懼,又讓開了一條大道,看着玉嬌龍的騾車向西走去。繡香像是有些害怕似地掀着車簾又向裏説:
“那媳婦不是早先在咱們門前走軟繩的嗎?”玉嬌龍卻沉着臉一句話也不説。趕車的似乎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總之是劉泰保那小子又蘑菇上啦!
驅車疾走,少時進了城,很快就回到了玉宅的門前。趕車的由車上取下那個腳凳兒來,繡香就攙扶着小姐下車進內。此時玉嬌龍的臉色依然一陣一陣地發白。剛才在東嶽廟中之事,自己也並不十分恨劉泰保夫婦,但是為什麼那些人一聽説了自己,就全都驚慌着讓路,這是什麼緣故呢?莫非自己在京城中的名聲競鬧得如此之大,連婦人孺子全都知曉了?她又想:如此看,即使我深自韜晦,但萬一將來京城中若再出什麼大事,比如像三年前禁宮盜珠那樣的事,那縱不是我做的,也必叫人疑惑是我做的,我有口也難分辯,我家中的人想脱禍,屆時恐怕也不能夠倖免……咳,看來我真不可再在這兒住着了!想到這裏,她只是嘆氣。繡香在旁,一句話也不敢多説,但見她的小姐這時已不甚傷悲,也不像怎樣氣忿,只是好像有些坐立不安似的。
這幾日每逢晚飯後,繡香必要為小姐研上一小盤硃砂,展開黃紙,為的是小姐要抄寫金剛經,並且要在几上焚燒檀香一爐。今日繡香剛要照例去預備,玉嬌龍卻擺手説:
“今晚上我不想寫了,你不必預備了!你睡覺去吧!”
繡香聽了,倒不由一陣發怔,這時還沒到二更天呢,小姐就催着自己去睡,是什麼原因呢?但她絕不敢問,就答應了一聲,遂先去掃牀鋪被。玉嬌龍就又説:
“把那開箱子的鑰匙給我,你快睡去吧!”繡香又一驚,只好由身邊把一串鑰匙掏出來,放在她小姐的手心上。她鋪好了被.又給銅盆中續了幾塊炭,將蠟燭剪了剪,將熱茶也預備好了。玉嬌龍又向她擺手。她只得懷着驚疑,慢慢地啓簾退出屋去,並輕輕地將門帶上。
此時雖然壁間的自鳴鐘才打了八下,但玉宅裏外全都十分寂靜,淡淡的月色浸在窗欞上,一格一格的影子很是分明。外面微風拂動,不知吹到了什麼東西上,刷刷地響着。玉嬌龍獨自站在屋中,遙想着大街上的人不定是多麼地熱鬧了,燈綵不定是多麼地繁華了!去年的今夜自己還與母親一起觀了燈,接着便與羅小虎見了面,但現在呢?母親已在靈柩之內長眠了,羅小虎也不知何往,人事真是變遷得快呀!
此時雖然周圍十分悽清,但玉嬌龍的心中卻十分着急,她將臂伸了伸,將腿踢了踢,覺得自己的身子還能用得。她在室中慢慢地打了套拳,又撩起了衣服,以手作式,舞了一趟劍。她覺着九華全書雖已盡失.可是書上大半的招數,已深深地印在了自己的腦中,並未忘記,不禁又傲然自喜。
直待到自鳴鐘的短針已過了十一點,眼見就要敲打三更了,玉嬌龍這才用鑰匙將箱子上的銅鎖打開。啓開箱子翻了半天,才找出一件綠綢子的小夾襖,可鑲着紅邊,一條深藍色的綢子夾褲,她的衣服只有這一身還算瘦小、利落些,並且在月色下不太顯眼。她此刻手中並無寸鐵,但她又想,沒有兵刃自己照樣能敵得過人,遂就不太在意。她到牀裏急急忙忙地將衣服換上.外面又罩上了一件淺藍色的的旗袍,換上了平底鞋。又待了一會兒.等着更夫將三更敲過,她就輕輕地開門出屋,腳下一點兒響聲也沒有,就偷偷地走到了外院。然後趁着無人發覺,她就飛身上牆,由牆上跳到門外。
門外樹影蕭疏.高坡上連一隻狗也沒有,她就貼着牆根走去。雖然這時天青如洗,月明如鏡,馬路上也有三三五五往來的人,但都是觀完了燈或是飲夠了酒的疲倦醺醉的人,所以沒有人會注意這個蠕蠕的纖秀影子是男還是女,更沒人管她是個幹什麼的。尤其是沒有人會想到她就是玉嬌龍,如今她又飛出了深閨,半夜而出,去做她的詭秘難測的事去。玉嬌龍走到鼓樓前,見後門大街的兩旁還有點點的燈火,寥寥的遊人,還有賣元宵的攤子在高聲吆喝。但走到鼓樓東,進了小巷,卻又一切都沉寂了。一些小門破户全都緊緊地關着門。玉嬌龍迤邐地走着,腳步漸漸地加快了。
又走了一些時。她就走到了花園大院。這裏地曠人稀,天更寬,更黑,上面嵌着的月輪也顯得更圓更大。劉泰保的那所小房子,就像是個小攤似地擺在北首。玉嬌龍來到這門前,就將長衣服脱了,搭在肩上,然後一聳身跳過了牆去,故意將聲音作大了些。北屋中的燈光昏昏,就聽劉泰保在屋中問道:
“是誰?快説!”
玉嬌龍來到窗下,向裏邊説:
“是我,今日白天咱們在廟裏見了面。我有幾句話在那時沒顧得跟你們説,現在你開開門吧!”屋裏卻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彷彿都驚愕住了。玉嬌龍又隔窗補充了一句,聲音又低又急地説:
“你開開門吧!我無惡意。”這時才聽見屋裏又是一陣忙亂。
少時門開了,蔡湘妹走了出來,她藉着月光把玉嬌龍看了看,就笑着走過來,悄聲地説:
“玉小姐!您今兒來,可真是我們這兒的貴客,您快請進屋來吧,外邊冷。”
劉泰保這時也一邊扣着大棉襖上的鈕子,一邊走出來,向玉嬌龍恭恭敬敬地問説:
“您是才看完了燈嗎?後門大街今年的燈可比去年的多,我們是才逛完回來,您沒去瞧瞧嗎?”
玉嬌龍並不言語,她就輕快地走進了屋內,只覺得撲身的一陣暖氣。小爐子很旺,滿屋子烤尿布的氣味。蔡湘妹隨着進屋把燈挑了挑,就見屋中四壁潔白,粘着各種的年畫,還貼着硃紅的“抬頭見喜”、
“立春大吉”的春聯。桌上有煮元宵的鍋,炕上有被褥,另一份小的被褥裏邊,睡着一個小娃娃。劉泰保是滿面紅光,蔡湘妹是温和地笑着,玉嬌龍看着人家的這個小家庭,倒覺得很好,亦羨亦妒。
當下劉泰保給倒了茶,蔡湘妹就拉着玉嬌龍的手,請她在椅子上坐,玉嬌龍卻擺手説:“我不坐,我也不喝茶!”
劉泰保又請安説:“今天在廟裏我實在是一時高興,就忘了形啦!
並不是我要故意向大家指出您來。事後,我見大家竟然給您讓出了一條路.我倒也有點兒害怕了,我想您一定得惱了我們!”
玉嬌龍嘆了口氣,就搖了搖頭説:“過去你們太逼迫我了,但我也有許多對不起你們之處,現在全不必提啦!總算我敗於你們之手!”
劉泰保聽了這話,倒嚇了一跳,趕緊説:
“玉小姐的這話我們哪當得起?早先。説實話,我實在是想借您的事出風頭,露一露臉兒,好找一碗飯。現在幸蒙鐵小貝勒開恩,又叫我回去啦,一節還給我加了幾兩銀子……”’
玉嬌龍打斷了他的話,問説:“李慕白、俞秀蓮現都住在哪裏?我還想見一見他們,有幾句話要説!”
劉泰保跟蔡湘妹兩人彼此望了一眼,全都有些發怔,蔡湘妹就説:“俞秀蓮早就走啦,早回鉅鹿縣去了,難道您還不知道嗎?那李慕白是……”
玉嬌龍説:
“你們也不必替李慕白隱瞞,我去找他,只是説幾句話,並不想和他再爭鬥,因為我在他們的手下也早就認輸啦!’,説着又微微地嘆氣。
劉泰保笑着説:
“您別説啦!您的武藝堪稱今世無敵,李慕白的武藝,不過是徒負虛名……”説到這裏,他趕緊吐了吐舌頭,又停住了話。向窗外聽了聽,然後又説:
“李慕白那位爺,完全學的是江南鶴的派頭兒,小事兒他不管,閒氣他不惹,女人他不鬥,富貴榮華他不貪。鐵貝勒爺把他供若上賓,最近把書房,就是當年藏青冥劍的那間屋子,收拾得乾淨極了,讓他大爺居住,然而他大爺常常三日五日也不歸。鐵貝勒的意思是留他長住,將來給他謀取功名,也算是出於一片愛才之心。但大爺他卻不肯,住了這麼幾個月,見京中無事了,他還是要走,鐵小貝勒也無法挽留。我們跟他又沒有多大的交情,更是勸留不住。玉小姐,您要是想找他,還是得快點兒去,不然他説不定什麼時候就走啦!走後,大爺他閒雲野鶴,到處雲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北京。”
玉嬌龍一聽這話.就點了點頭説:“好!明天我就許找他去談談。”
她剛要轉身出屋。卻聽劉泰保又説:“玉小姐留步!”
玉嬌龍倒不由得一怔,就見劉泰保去掀開炕布亂找。玉嬌龍這時才看見他們的被窩裏.原來藏着刀,大概是剛才自己初來時,他們一定是預備着拼鬥,後來自己隔窗表示此來並無惡意,他們便把刀藏在被窩裏才去開門的。當下玉嬌龍心裏明白,但也沒有説什麼。
劉泰保在炕蓆下摸索了半天,連蔡湘妹也不知道他摸的是什麼。半天他才摸出一張紙來,他就親自遞在玉嬌龍的手裏,笑嘻嘻地低聲説:
“這就是早先小姐第一次施展奇能,從鐵府盜出了青冥劍,後來又派了個小叫化子送去的那半張信,那時,這封信就到了我的手裏啦。一年以來,我把這半張信紙,寶貝一樣地存着。實説吧!我實在是居心不善,留着這半張筆跡。為的就是將來對付您。如今蒙您不究往事,還肯光臨到我家,可稱得是光明磊落,寬宏大量。您既然如此,我倒不好意思那麼小器啦!現在我將這信奉還給您,以表我從今後再無與您作對之意!”
蔡湘妹推了他一把,説:“你就別説啦!這麼絮煩,人家小姐哪耐煩聽呢?”
劉泰保説:
“不是!我得把話跟小姐表明啦,因為小姐不能常到咱們這兒來,今天見了面就許不能再見面。小姐的名頭高、聲氣大,以後還難免有些江湖小輩,要在她老人家的太歲頭上動土,到那時別又疑惑是我。我現在幸仗李慕白大爺的面子,貝勒爺又將我召回叫我教拳,從今我一定安分守己,你在家裏抱孩子也少出門,這全得跟玉小姐説明了.不然,將來萬一,倘或……”
蔡湘妹又推了她的丈夫一下,把劉泰保推得坐在炕上,她就笑着望了望玉嬌龍,又望了望她丈夫,説:
“人家還不知道咱們兩人統共才會幾手兒嗎?你放心,以後人家車受驚了、轎被撞了,絕不能找到咱們頭上來!”
玉嬌龍聽了她後邊的那兩句話,不由臉色一變,但自己急於要走,不願多聽他們絮煩,就將那半張信紙在燈上燒了。她又握了握蔡湘妹的
’手,微笑着説了聲:“後會有期!”
劉泰保趕緊説:“快送小姐!”
蔡湘妹也説:
“您請再坐一會兒好不好?我們待會兒才睡覺啦……”這時孩子在炕上呱呱地啼哭起來,蔡湘妹趕緊叫劉泰保去看孩子,她就往外去送。到了院中,蔡湘妹正要去開門,玉嬌龍卻擺了擺手,只見她身軀一擰,也沒聽見什麼聲音,便已跳過院牆走去。
這時月輪已轉向西方,月光慘淡,寒風益緊,四下更為岑寂。玉嬌龍踏着月色疾疾地行走,少時便到了鐵貝勒府前。這寬大莊嚴的府門前,此刻也十分寂靜,門前的一對石獅,浴在月光裏,遠望着就如同兩堆雲似的。此時玉嬌龍的精神愈為振奮,行動更是小心,她將長衣捲起來,緊繫在身上,就聳身越進了府牆,然後又躥上房去。因為是元宵佳節.府中的下人們都在聚賭,所以各院中的屋裏多半有燈光,但是也沒有人再顧到外邊了。玉嬌龍兩次盜劍,一次還劍,曾來此三回,所以這是她的熟地方,她便躲避着月光,專尋着房影牆根那些黑暗的地方去走。
少時玉嬌龍就來到了那西廊下,這裏早先是藏那口青冥劍的屋子,如今是李慕白下榻之地。她見窗裏一片昏黑,就想也許李慕白沒在這裏,但她仍加倍地謹慎,其行輕如鶴鷺,其動敏似猿猴。她先在廊下蹲了一會兒,然後才慢慢地站起身來,隔着窗向屋裏去聽,卻一點兒聲兒也沒有。她很是詫異,便走到門前拿着拳腳的姿勢,一手高舉在前,一手向下去摸門鎖,原來門上並沒有鎖,而裏邊倒是另有一層門,可關閉得很嚴。她知道屋中有人在睡覺,就更不敢作出一點兒響聲。
然而玉嬌龍現在是急於要跟李慕白會會,即使是再打鬥一番她也不怕.於是她就從頭上拔下來一支半截玉半截銀的簪子,大着膽子去撥門。自然她做得極為小心,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發出來。門撥開了,她便輕輕地推開了一道縫,見屋裏並沒有人。忽然背後有個人一拍她的肩膀。輕聲説:
“你來有什麼事?”
玉嬌龍這一驚非同小可,她急忙閃身回頭,就見身後站着的正是手持青冥寶劍的李慕白,嚇得她頭髮都要豎起來了。她索性拼了出去,掄手跳起來就去奪李慕白的劍,李慕白卻一腳向她踹來。就聽咕咚咚一陣響。屋門撞開了,玉嬌龍整個被踹到了屋裏,她跌坐在地下,並且撞翻了一張小桌。
玉嬌龍趕緊挺身立起,知道李慕白是持劍堵着門呢,便不敢直接往外去撞去跑。便想要抄起個什麼東西先出去。但見這時身旁起了一片光,原來李慕白已在自己滾進來時,就進屋來了,他一手持劍,一手便將燈點上。玉嬌龍急忙退到了牆角,雙手抱起了一隻花瓷的繡墩,想要拿這做兵器。
李慕白昂然站在燈旁,對她説:
“玉嬌龍你不要動手!自你回到家中安分居住後,我便不願使你難堪。青冥劍現在我這裏,鐵貝勒也不願再留它了,叫我後天帶走。《九華拳劍全書》二部,一共四卷,也都被我取來了。你我已沒有再爭的理由,今天你來,還有什麼事?”
玉嬌龍放下繡墩。卻哭了,她頓着腳,也不顧聲音大小,就急急地説:
“我來找你就為的是這兩件東西!青冥劍你給不給我,還不要緊,可是那書,一部是我保存的,一部是我抄寫的。沒有我保存,那原書早就落在惡人的手裏了!沒我抄寫……”她又頓了頓腳,説:
“我抄寫那書多不容易!雖然我多半已經記熟了,可是我還是得要回來我的書,今天你不將書還我,我們就再鬥吧!我並不怕你!”
李慕白卻擺手説:
“不要嚷嚷,你嚷嚷得使人來了,於你玉小姐的身分有損。你抄寫的書當然要給你,連這口寶劍,我都可以送給你,假使你是個明義氣、曉道理,真正行俠仗義、助弱扶危的人。但拿以往的事來説,你實與盜賊無異,我不能給你利器,助你去橫行!”
玉嬌龍流着眼淚,想了半天,忽然她嘆了一口氣,説:
“我知道你厲害,我在你眼前認輸就是,以後我也不能再到外面去橫行了。你要那兩部一樣的書有什麼用?你快些把我抄的那一部還給我吧!我就走!”
李慕白竟未料到玉嬌龍會認輸,見她此時頹唐懦弱的態度,與早先那種倔強驕傲已大不相同,而且她只是要她自己謄寫的那部書,並無奢望,便也有些心裏活動。他放下寶劍,沉思了一會兒,就説:“以你過去殺人放火的行為,我不信你能夠改悔,而且你在家中絕住不長,早晚你還是要出去為非作歹的!”
玉嬌龍忽然就揚起臉來,忿然地説:“你不信又當怎樣?你不是我的師傅,又不是我的親族,你憑什麼要永遠來管轄着我呢?”
李慕白説:
“因為你的武藝全是自書中學來的。書是九華老人所傳,我盟伯江南鶴所寫,後來被啞俠不慎遺失。所以你若在外作惡,便如同是我九華山上的人作惡一樣,這次我將書收回,也是為此之故。我看你的武藝雖然精熟,但真正的書中奧妙你還並未得到,倘若給了你書,你的惡性仍然不改,再將書中的奧妙得到,就越發難制了!”
玉嬌龍説:“你説我惡,我就不服,乾脆你就説,你是怕我將書中的武藝再學幾年,本領將你邁過去罷了!”
李慕白説:
“我要將這兩部書都送到江南鶴之處,他現在在江南九華山上。如果將來你確已改過,我想他必能將書送還你,你也可以派人去取。”玉嬌龍只是冷笑不語。李慕白便轉過臉去,也不看她,只拂手説:“快走吧!”
玉嬌龍咬着牙,發着狠,往門外去走,同時她卻斜眼溜着放在李慕白身旁的那口青冥劍。驀然她就躥將過去,剛要用手去抓,不料李慕白早已將劍高舉起來。玉嬌龍跳到桌上又用腳去踢,並狠狠地説:
“還我!”李慕白卻將劍身平擊在她的腳上。她立足不住,便摔下桌來.雖然沒有倒下,那盞燈燭卻掉在了地下,火焰突突地騰起。
李慕白憤怒地説:“快走!不然我就要用劍傷你了!”
玉嬌龍卻嘿嘿冷笑着,説:
“將來再會面吧!無論你將來到哪裏去,無論有多少人鎖着我,困着我,我要得不回我的書,取不回這口劍,我誓不為人!”李慕白厲聲説:
“你若再怙惡不改,我劍下絕不饒你!”玉嬌龍又一聲冷笑,出屋上房而去,李慕白也並沒有追她出來。
鐵府中夜深院大,這時候護院的僕人們有的還聚在前院賭錢,有的已喝醉了,還有的回家去了,連打更的都敷衍了事,所以玉嬌龍踏着房瓦到了府外,競無人查覺。玉嬌龍來的時候是一股勇氣,及至敗在李慕白的手裏,她便有些傷感灰心。後來她又去奪劍,是想趁李慕白的一時疏忽,圖自己的僥倖,但也沒有成功。這時候她是傷感氣憤交雜在一起,她限李慕白是當世的奇俠,但對她竟毫不客氣,而且看她不起,這個仇將來非報不可,這口氣將來非出不可。她又想自己自從學會了武藝,空負一身本領,但所得到又是什麼呢?得到的只是被辱遭欺、坎坷失意、骨肉乖離、情人分散,因此又不禁傷悲起來。
在澹澹月色,呼呼寒風之下,玉嬌龍就如同孤零的鬼魂一般.飄飄蕩蕩地走回到家裏。家中更如同一座古墳一般,她直回到屋中也沒有人察覺。一進屋她就一頭趴在牀上哭泣了一陣,忽然記起來門還沒有關,她就坐起身來,先取火將蠟燭點着,然後去關閉了屋門。她一回身,又對着那後窗户發了半天怔,接着嘆息了一聲,便重進到裏屋。撥了撥炭盆,見灰裏還埋着兩塊紅炭,她又續上了兩塊新炭,屋子裏漸漸暖和起來。她就坐在椅子上,手拿筷子撥着炭灰。這時壁上的自鳴鐘雖都已交到了三點,她卻還不睏乏,思前想後,一陣悲一陣氣,有時落淚,有時又冷笑。過了許多時,她忽然吧的一拍桌子,心中決定了主意,這才更換了寢衣去睡。
由次日起,玉嬌龍的態度又驟變,但除了跟她最接近的繡香之外.別人也看不出來。她不再像往日那般憂愁,也不再落淚,但臉兒卻永遠沉着。金剛經她已不再抄寫了,她卻命人買來了頂上等的白綾,釘了個很厚的本子。她每天在本子上寫極小的字,畫很精細的掄拳舞劍的小人。有時畫着畫着她忽然停住了筆,彷彿是想不起來了,就立刻離開椅子,回身掖起衣襟,挽起了袖子,以筆作劍,在屋中舞練一回,練完了又呆呆地細想一陣,然後才接着再往下去畫,有時能畫到深夜還不休息。
她又命繡香出去買了一些黑色的布,叫繡香整天的在套間屋裏,給她做衣服做鞋。她倒不是做男子的衣服,可是全都做得又短又瘦,而且不用什麼漂亮顏色的裏子,也不鑲花邊。鞋也是做平底的,而且底兒都要用極軟的絨布。做完了她就秘密地收了起來,有旁人要問繡香近些日做的是些什麼活計,她也不許繡香實説。因此繡香也終日提心吊膽的,猜不出她的小姐又要做出些什麼驚人之事,但是玉嬌龍毫無表示,也不像是心裏存着什麼着急的事情。玉嬌龍現在對繡香更好了,她把自己很新的花緞衣裳.很值錢的首飾全都賞給了繡香。並且她漸漸干涉起家務來了,家中出入的大宗銀錢,時常要由她經手。繡香曾親眼看見她剋扣下了許多銀錢.全都私藏起來,並且將宅中的幾件貴重細軟的東西她全都收起。
有一天晚上,玉嬌龍又叫繡香早些睡覺。這是個沉沉的黑夜,繡香知道她的小姐今夜必是又要做怪事,所以很是擔心。她一個人在套間裏睡不着覺,便詐着膽,於深夜三更以後,到小姐的屋裏去偷偷地看了看。就見牀上放着換下的衣服,屋中空洞無人,門也虛掩着,她們的小姐卻不知哪裏去了。繡香嚇得幾乎要叫了出來,她渾身哆嗦着,心裏極度地憂慮和驚懼。門也不敢掩。回到套間,更不能睡了,她就扒着門窗縫向外偷聽,但是一夜門也沒響,窗也沒動。可是第二天早晨,照樣見玉嬌龍由牀上懶慵慵嬌怯怯地起來,也不知道她昨夜是往哪裏去了,是什麼時候回來的,繡香不敢問,更不敢向別人去説。
就在這天下午,忽然那早先在門前踏軟繩,後來嫁了劉泰保的那個小媳婦來了,還送來了幾包茶葉、點心等禮物。門房的僕人驚慌慌地來問繡香,説:
“怎麼辦呢?是請進來呢?還是謝絕呢?那媳婦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不定劉泰保又撇着什麼壞!”
繡香也提心吊膽的,她便趕緊去向小姐請示,玉嬌龍卻立時就説:“快請進來!”她彷彿很是歡迎,並且精神也突然振作起來。
蔡湘妹嫋嫋娜娜,大大方方地走了進來,僕人僕婦全都偷眼瞧看,偷着談論,彷彿宅中來了個怪異、危險的人。繡香將蔡湘妹請到她小姐的房裏,隔着門簾,蔡湘妹就笑着説道:
“小姐在屋裏嗎?我來瞧您來啦!”
繡香掀開簾子,玉嬌龍往外迎了迎,臉色非常地和藹,問説:“你好啊?”
蔡湘妹請了安,説:
“上次在東嶽廟遇見您,我也沒得工夫跟您多説話。今兒我買了一點兒禮物來瞧瞧您,找您來説會兒閒話,我知道您在家裏也是怪悶得慌的。”
玉嬌龍就笑着説:“謝謝你了,你何必還花錢?”
這時繡香把蔡湘妹送來的那點兒禮物放在外屋,她叫僕婦拿來了開水,泡了一壺上好的茶,倒在兩隻康熙五彩硃砂的茶杯裏,用銀盤託着送進裏間。就聽蔡湘妹正對玉嬌龍説:
“昨天夜裏您走後……”突然見繡香送進茶來,她立時把話嚥下去,趕緊起身來接茶,又笑着説:“大姐別張羅我!”
繡香將茶敬完了客,又送到她小姐面前一杯,然後就趕緊避到外屋去了。就昕身後蔡湘妹低聲説着話,又聽玉嬌龍説:
“不要緊,我的事情不瞞她,上次就是她隨着我出去的,她是我用的丫鬟之中最心腹者。”又聽蔡湘妹説:
“李慕白早就走了。”兩人低聲談了半天,可又聽玉嬌龍嘆着氣説:
“我在這裏實在住不下去了!我沒有朋友,只得請你夫婦倆幫助我……過去,我傷了你的令尊,我真對不起你!”蔡湘妹卻聲音悲慘地説:
“您也不是故意……不打不相識,以後我們求您幫助的地方還多着呢!”再往下的話卻聲音極微,聽不大清楚了。
繡香在外屋很是憂慮,她曉得小姐是又要外出了,但不知道這次帶不帶她走,若是帶着她呢,她還真有些害怕,若是不帶着她呢.她可又有些捨不得離開小姐。當日蔡湘妹跟玉嬌龍秘密地直談了半日話.玉嬌龍並留她在這裏用的晚飯。天黑了時,玉嬌龍才叫人從外面僱來了車,送蔡湘妹回去。蔡湘妹走的時候,玉嬌龍送給她了兩個大包裹,裏邊裝的彷彿是些衣物,繡香又很驚異。
當晚玉嬌龍很早就就寢了。但玉宅的人,只要是知道劉泰保的媳婦,那個罵過這裏玉大人的女賊來過的,就全都惴惴不安,惟恐引狼人室,兩三日內不定又發生什麼麻煩。可是蔡湘妹回去後就沒有再來過,玉嬌龍也很安靜,十多日後,毫無事故發生。
這期間,魯宅又來接過少奶奶兩次,玉嬌龍還是説暫不回去。魯宅的人也不勉強她,只派了兩個僕婦來這兒幫助伺候。這時候在新疆的玉嬌龍的母舅瑞大人來京了,一來是為參加玉太太的下葬典禮,二來是送次女玉潤小姐來京就親,給的是福公爺家的大少爺。至於玉潤的姐姐瑞大小姐玉清,是於去年春間,與玉嬌龍差不多同時出的閣,給的是新疆巡撫的公子。玉清過門以後很好,聽説如今已有喜了,並且帶來了致候玉嬌龍的信,還説盼玉嬌龍將來有機會時,能到新疆去玩玩最好。玉嬌龍看了信後不禁感慨.覺得別人都比自己強!她因為穿着孝,所以表妹的婚禮也沒有參加。
又過了些日子.玉太太的靈柩就在祖塋安葬。這一天又在廣緣寺開弔,玉嬌龍又穿上了孝衣。親友們來的也很多,德大奶奶帶着兒媳也來了。因為這廟中有個後院子,裏邊的桃花己開,一些女賓弔祭完了,就都走到那園中去觀賞桃花。
因為靈旁沒有別的人,楊麗芳便找着了玉嬌龍,她先説了幾句閒話,然後就悄悄地説:
“上一次,我隨我俞姑姑出外,遇見我的哥哥羅小虎了,他現住在京西五回嶺三清廟中,我見過了他。走的時候,他曾叫我把他的住址告訴您,説他將在那裏長居。他如今十分頹靡不振,見了人.他連話也不愛説,他只希望將來能夠再與您見上一面!”
玉嬌龍聽了,眼淚不禁紛紛亂落。雖然她極力忍着,不想在一個晚輩的媳婦面前顯露形跡,然而竟自忍不住心裏難過。她聽完了一句話也沒説.楊麗芳説完了話,也就走開了。
當日玉太太安葬已畢,又過了幾日,玉大人的病也漸愈了,玉嬌龍在孃家住着彷彿已毫無意義,也毫無理由了。
瑞大臣這次來京,帶來的差官僕人共有十多個。其中有個差官是個漢人,姓蕭,年紀很輕,差事當得很紅,人也不錯。這人要在北京順便娶一房妻子,就託人説了一個名叫浣春的大丫鬟。玉大少奶奶本已同意了.但是此事被玉嬌龍聽見了,她便説:
“先別把浣春打發出去,咱們家裏現在還少不了那麼一個能管事的、跟親友們都熟悉的大丫鬟,我倒是想把繡香聘出去。繡香跟了我多年,這一次回來也是專為服侍我。過幾天我要回魯宅去,她既不能跟了我去,也不便再在這兒,回到她自己家裏去.她也受不了鄉間的清苦。既然那個差官的人不錯,就由我做媒,把繡香嫁給他,讓他把繡香帶到新疆去吧!那裏的生活繡香也能過得慣!”
姑奶奶説出了這話,玉大少奶奶當然不敢不依。繡香也是準小姐之命是聽,不過從此就要離開小姐了,而且不知小姐將來會淪落於何等地步,她又忍不住傷心落淚。玉嬌龍便安慰她,主婢二人又秘密地談了一夜,次日就決定了。過了兩天,那位蕭差官就將繡香接出宅去,玉嬌龍當然送了很豐厚的妝奩。又過了幾天。繡香隨着她的夫婿來玉宅拜辭,因為日內就要隨瑞大人回返新疆去了。奇怪的是玉嬌龍與繡香離別之時,只是互相用眼波掠視,並沒有什麼惜別地表現。
從此玉嬌龍就一個人在屋裏待著,有時是本宅裏的僕婦伺候她,有時是魯宅派來的僕婦伺候她,但送完了茶或飯,就得立時走開。她不許任伺人在她的屋裏多留一會兒,她的性情似乎是越發流於怪癖了。但是她對於兩位兄嫂和侄女侄男們卻是益加親善,並且尤其關懷她父親的病後之軀。雖然他們父女之間頗有誤解,她覺得愧對自己的父親,不敢和父親見面,但是一切保養身體的藥劑與食品,她全都親自督促着僕人們去辦理,並且時常叫侄女侄男們去到玉大人的屋裏,替她給她的父親承歡、慰病、娛情。
這時天氣已漸暖,春雨落了幾場,小燕子也飛回來了,人們身上的衣服漸漸單薄。後園中的海棠已開過了,一片白雪紅雲,如今已成了滿地落英,一樹繁葉。天氣暖洋洋的使人發倦,蜜蜂兒嗡嗡地撞着窗户,也像是唱着催眠歌。然而玉嬌龍的精神卻益加興奮,時時地像是坐也不安,立也不安似的。
這一天,忽然門首那久己斷了車蹤馬跡的高坡上,來了一大羣人。為首的穿着長袍坎肩,拿着一面三角形的黃綢小旗子,杆子可很長,上面繡着“朝頂進香”四個黑字。身後有八個穿着黑邊粗布大坎肩的人,每個人負着一隻缸蓋大的銅傢伙,像鑼不像鑼,像盆又比盆淺,來到玉宅的門前,就用木錘子將這八個銅傢伙“噹噹噹”地亂敲一陣。大門前立時熱鬧起來,拿小旗的人進去領了錢,然後在大門旁貼上一張很長的黃紙佈告,就走去了。這張黃紙的佈告是刻板印的,上邊印着“金頂妙山碧霞元君廟”,畫得很粗劣,下面就寫着“信士弟子某某,虔誠朝頂進香,特捐香資多少兩”等等的話。這是北京城每年一次的善舉。
妙山在京西,距城不過數十里,山很高,據説由山下到山頂共合就有四十里,上有敕建碧霞元君廟,供的是一位女神,皆呼為娘娘。每年春季,順天府京師各縣的人,齊往朝山進香,有的求財,有的求子,有的是為父母的病許願、還願。廟會是由四月初一直到十五,整整半個月的會期。在事前就有人組織什麼燈油會,香燭會,都是為屆時貢獻在廟裏。還有人集了資,屆時在山上搭蓆棚,施粥舍饅頭,並預備宿處,以利朝山眾香客。如今來到玉宅門前募捐的,就是這一種人。往年玉大人做着九門提督,威風赫赫,門禁森嚴,他們都不敢來,如今可來了,捐了四十兩銀子走了.並聞説這宅裏的姑奶奶,屆時也要親自朝山為老大人還願。
關於玉嬌龍要上妙山為父還願之事,玉宅兩位丁憂在家的知府寶恩和寶澤全都非常之憂慮。其實妙山離京城很近,妹妹前去燒一股香並不至於有什麼舛錯,可是,聽説妹妹當初為父親許的願卻是要跳崖。
妙山上有一座懸崖,其高無比,下臨深澗,一般孝子賢孫常為父母之病來此捨身跳崖。據説因為是一片孝心,一秉虔誠,能夠感動神明,所以時常由高崖跳下之時,有神保佑,竟能絲毫無恙,而父母之病卻因之得以痊癒。但這也不過是一個傳説,誰也沒有看見過。如今玉嬌龍要去投崖,縱使她會武藝,精拳腳,投了下去也多半是死,誰能放心呢?
所以兩位知府和夫人們便勸阻他們的胞妹,魯宅聽了這信兒也派人來阻攔,但玉嬌龍卻意已堅決,並説:
“只要心誠,必有神靈保佑,不會摔死的,你們就都放心吧!”
.
轉眼四月初一就到了,一清早,玉嬌龍便帶着本宅的兩個丫鬟、一個男僕,還有魯宅的兩個僕婦,共乘着騾車三輛,前往妙山。臨出門上車之時.玉嬌龍也不禁落了幾點眼淚。她們的車馬出了德勝門,就往西北走去,直奔妙山。
妙山從今天起就熱鬧起來了,因為那些善男信女都講究搶先燒香,尤其是傳説燒第一股香最好,可是那第一股香連廟裏的老道都燒不着。那平日久閉的殿門到今天一敞開,香爐裏早就有香在焚燒着了。據説歷年來搶這第一股香燒的人,都是那些飛檐走壁的江湖大盜,他們尤其需要神明保佑萬事順利,可是,今年的第一股香不是別人燒的,卻是一朵蓮花劉泰保!
今年他的興頭比往年都大,因為他現在又是鐵貝勒府的教拳老師啦。去年雖然連僕連起,可是也得到了不少的名頭,使他在京城中字號更叫得響了,人物也更站得起來了,朋友也更結交得多了,而且,家中的太太又給他添了一個寶寶。在外邊呢,他們夫婦又結識了個秘密的朋友,就是昔為冤家今為莫逆的玉小姐。
劉泰保是上月二十八日來到妙山的,他是全家來此燒香。劉泰保是騎着一匹胭脂色的健馬,鞍韉皆新,不知他是怎麼發了一筆財,竟能買得起這麼一匹上等的馬。蔡湘妹是坐着騾車,她在車裏抱着孩子,另外還有兩隻鼓鼓囊囊的大包裹及一口寶劍,寶劍的鯊魚皮鞘上嵌着嶄新的銅活,劍柄上有青絲的穗子。劉泰保來到這裏之時,還沒有開山,所以山上的人很少,也無人注意他,他就帶着妻子來到了山後的一個村落裏。這村落叫做“三瞪眼”,位置在一個三岔口的中間,雖在山中,交通卻極為便利。這裏有一家姓胡的老太太,是禿頭鷹的丈母孃。他們到了這裏,馬就喂在胡家,蔡湘妹就在胡家住着,彷彿是在等待着什麼事情似的,劉泰保卻上山去了。
劉泰保有幾個朋友在山上搭了一座最大的茶棚,舍粥舍饅頭,棚裏有十幾個人盡義務做招待,供着佛,還在棚前貼着捐錢的“信士弟子”
的名單,第一名便是他。頭一天半夜裏,劉泰保便到山頂廟中施展了早先在玉宅、魯宅使用的本領,燒了頭一股香,然後就跑了出來,一聲也不語。今天早晨他就穿着件青洋縐的長衫在山底下轉悠。朝陽漸起,香客漸多,大家見了面無論認不認識,都拱手説:“虔誠!”“您虔誠!”
沒有一個瞪眼吵架的。這時大家都成了善人,地上掉了一塊金子也沒有人肯拾。茶棚裏的人高聲吆喝着:
“喂!歇歇來!”無論是誰,進去就可以隨便大吃大喝,臨完了道聲“虔誠”就走。
山下有些本地的農婦、村女、小孩售賣桃木枴杖,麥梗兒染了顏色編制的扇子、帽子、籃子,和種種玩藝,還有坐在路旁專管縫衣釘鞋的,譬如香客上山把鞋磨破了,隨處都有人管修理,修理好了也不必給錢,只道聲“虔誠”完事,因為這些人也都是出於“願心”。還有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身穿紅色罪衣,披枷帶鎖地去上山,更有的由山下走一步叩一個頭,直叩到山頂,這也如同跳澗一樣是為還願。
不到晌午,香會就來了,先來的是“秧歌”,十幾個人都踏着高蹺,趕情真好。劉泰保看着直伸大拇指,並向一個高蹺上的人喊道:
“好啊!就是他好啊!”這人的黑臉上擦着粉,禿頭上戴着首飾,穿着件花花綠綠的衣裳,拿着一塊花手絹直扭。原來這人正是禿頭鷹,叫劉泰保一叫好兒,他在高蹺上就更是扭得厲害了,只瞧後影,別瞧前面,他倒真像個風騷浪漫、半男不女的美人兒。
接着又來了兩檔子“開路”,七八個人都扮成大鬼的模樣,勾着花臉,耍着鋼叉,鋼叉飛起來又接住,嘩啦啦地在光脊樑上亂滾,還有鑼鼓助威,十分地熱鬧。這耍叉的人裏就有花牛兒李成,劉泰保也喊着説:“不錯呀!留神叉着了脖子!”
又待了會兒,耍“鍾幡”的來了,這個幡足有五丈高,上面繫着鈴鐺無數,耍的人講究扔起幡來拿腦袋接住,並且不準用手扶。歪頭彭九就是這個會上的,他的頭歪,可是頂着幡卻最準最周正,劉泰保又捧了一會兒場。
再接着是“花壇”,就是拿腦袋頂紹興酒罈;“雙石頭”,就是練石鎖;“舞仙人擔”。就是拿個大磨盤壓人,上面還站着人。再後面還有
“旱船”、“小車會”、“跨鼓”、
“蓮花落”和專耍貧嘴的“槓箱官”等等。這些也多半是由各鄉農民、五城弟子、街頭流氓組合而成,幾乎沒有人不認得劉泰保。劉泰保的手不知拱了幾百回,口中道出的“虔誠”
也不計其數。
又待了一會兒,“五虎棍”來了,這是扮成趙匡胤杆棒鬥五虎的故事,在鑼鼓聲中,大家拿着棍子亂打,這裏頭的人劉泰保也認識不少。
又過了些時,忽然有人喊道:“‘少林棍’來了!”“少林棍”耍的全是真刀真槍、鈎鏢劍棍、流星錘等等傢伙,練的人都是南城的鏢頭,當然劉泰保在這裏的朋友就更多了。大家道個“虔誠”之後,就有人來請他練一手兒。
劉泰保本來看着技癢,於是就脱去了青洋縐的大褂,青洋縐的短衫,光着健壯的脊背,露出他胸脯上的那一朵蓮花,只穿着青洋縐的肥腿褲子,繫着青洋縐的汗巾,青洋縐的腿帶,下面蹬着一雙白緞子幫兒的“抓地虎”靴子。在鏘鏘的刀槍聲中,咚咚的鑼鼓急奏中,他一手拿着流星錘,一手拿着單刀,練了一通三義刀夾流星、單錘趕月、快刀颳風、水裏摸魚、天空捉雁,外帶就地十八滾,四面的喝彩聲如雷聲一般地響起。劉泰保是出盡了風頭,他東邊練練,西邊走走,北邊道聲“虔誠”,南邊又找人開個玩笑,就像是千萬香客之中最忙碌的一個。
到了下午,劉泰保突然看見由東邊來了三輛騾車,他的臉色就立刻變了,可是也沒有人注意到。又過了些時,許多熟人再找他,他已然沒有了蹤影,也不知道他混到哪兒去了。
這時三輛車已來到了山下,離着山口還很遠就停住了,因為山口這邊的人太擁擠,車過不來。頭一輛車上有個跨車轅的男僕,下來在前面開道,挺和氣地嚷嚷着説:“諸位虔誠!藉藉光!讓我們過去!”隨後車裏又下來了兩個僕婦,後面的車上也下來兩個丫鬟。兩個丫鬟全都是二十歲上下,穿的衣裳雖然素,可是也很漂亮,就招得一些閒人不去看那正在耍得熱鬧的種種香會,而來看她們來了。
就見一個丫鬟打開了中間那輛車的紗簾,由裏面攙下來一位旗裝的少婦。這位少婦不過十八九歲,身材細高而窈窕,如臨風楊柳,傍水翠竹,是那麼婷婷可愛。她穿着一件雪青色的綢子夾袍,鑲着彩繡的寬邊.下穿薄底的雪青緞子平金的坤鞋,那鞋幫上用金絲綴成的“風穿牡丹”.在陽光下閃爍着光亮。這少婦的頭上並沒戴着兩板頭,只挽着旗髻,烏雲高堆,上戴着珍珠寶玉的首飾。鬢邊斜插着一隻雪青色的絨鳳,鳳翅和鳳口裏銜着的垂穗,全都是用許多極細小的珠子所串成,頭一動就閃閃發光。這位少婦是瓜子臉兒,有些清瘦,但也因清瘦,才愈顯得俊俏。高鼻樑顯出她的多才、有威,但性情似流人於偏狹,兩條柳葉形的細眉,是告訴人們她天資聰明。她的兩眼尤大而美,且明亮有神,但是常凝滯着,不愛流動,且時時用細長的睫毛遮覆着,這表示她的身份尊崇,人品嫺雅,而又似含着一些淵深難測的憂鬱。
下了車來,僕婦丫鬟就攙扶着她慢慢地走着,還有僕婦在後面提着包袱,裏邊裝的是頂上的香燭。這時兩旁鑼鼓喧天,人聲嘈雜,香會一班跟着一班地過去了,有踏高蹺的“醜鑼”、
“俊鑼”、“老坐子”、
“漁婆”,還有蓮花落會上的“老媽上京”,有幾個莽漢子扮成的小娘們兒正在賣俏,然而誰還愛看?“五虎棍”的真刀真槍也沒有人理啦!無數人的目光齊集於一處,有的就説:
“啊!這是哪個府裏的?真賽過天仙呀!”
有的人在東嶽廟裏聽劉泰保介紹過,就説:
“媽呀!這是大名赫赫的玉嬌龍呀!”聽到有人道出了玉嬌龍的名字,於是更是萬頭攢動,接踵摩肩,許多老太太、小媳婦、大姑娘也全都爭着看,就彷彿是看見了碧霞娘娘下了界似的,人人都覺得那麼新奇,且含着些驚訝。魯宅隨來的那兩個僕婦,都被人看得有些害怕了,但是玉嬌龍卻連眼皮也不抬,便慢慢地上了山。
山上怪石嶙峋,樹木繁茂,香客眾多,那些山兔及山下罕見的鳥兒,早已逃逸無蹤,但黃鶯和山雀仍在樹蔭深處婉轉地歌唱,嘀嚦嚦地密語,燕子掠過人羣,在如洗的晴空中飛翔。山道旁生着密密的青草,開着惹人憐愛的野花,清風送來陣陣的草香,使人不禁想起了邊塞草原。順着石頭縫兒流下來的涓涓泉水,漸漸地匯成了一道碧清如玉的小河,潺潺地流動着,又瀉於深澗之下。上面的茶棚里正敲着磬,有人高聲唱着説道:“進來歇歇吧!您虔誠哩……”但一瞧見玉嬌龍由下面上來了,便中止了吆喝聲,眼睛也直了。
許多山轎過來爭着讓座,玉嬌龍都一概拒絕了,因為她是為父還願而來的,不能乘轎朝頂。步行的艱難她並不害怕,她也不是沒行過山路。魯宅跟來的兩個僕婦全都是小腳,雖然每人買了一根桃木棍子,可是往山上走着還是覺得非常吃力。她們越走越氣喘,身後又跟着許多人,都像是捨不得離開她們似的,所以她們真是氣惱極了。可是因為是隨着少奶奶出來的。少奶奶又是這麼可怕,她們便不敢發半句怨言,何況山頂上還有“娘娘”呢!來這兒朝山,要因為走不動了就抱怨,豈不是要被“娘娘”降災嗎?所以她們現在是走得動也得走,走不動也得走。她們一邊走一邊看着下面的山澗,真有點提着心,真怕少奶奶不改志願,不避艱險,往下一跳,縱使“娘娘”能夠保佑少奶奶摔不死,可是她們也沒法給拉上來了,那才坑了她們呢!兩個玉宅的丫鬟都是大腳,她們倒都不覺得累。
往上走了多時.過了一嶺又是一嶺,山風漸冷,夕陽如同一隻血紅的大火球,漸漸地落在了山後,羣鴉驚飛,紅霞紛落,各茶棚裏都已點上了燈。虔誠的香客,都講究連夜朝頂,平常這座山,即使是在白晝也沒有什麼人走,可是現在竟如不夜城,成了個通宵的山市。眼看天快黑了,那男僕徵得姑***同意,這才找地方去投宿,預備天明時再朝頂上香,好在離着山頂也沒有多遠了。
這個男僕對於妙山的路徑很熟,在許多茶棚裏也有熟人,他就帶着眾人迎着暮色又向上走了不遠,來到了一座很大的茶棚之前。這棚裏懸着十多隻宮燈,設備也極為款式,在這裏做招待的人都是長袍青坎肩,都是很規矩的人,當中供着佛桌,兩旁插着黃旗子,上面都寫着是“鐵貝勒府”。原來這個茶棚是鐵府特設的,並派了一個侍衞和幾個僕人在這裏經管,專為接待本府眷屬朝山在此休息,但是本府中的眷屬得過兩天才能來呢。這是善事,到此就講不了身份的尊卑,即使是乞丐來這兒道聲“虔誠”,也得照樣竭誠地招待,不過有“鐵府”的貴氣逼着人,平常的人都不敢接近。只有些貪便宜的人,來這兒喝碗上好白米的稀飯.吃兩個飛羅白麪的饅頭,然後拱拱手就走,也不敢多停留。可是這裏棚中還設着暖棚,暖棚又分出男女座位,裏邊物器俱全,山風兒一點兒也吹不到,已有幾位官眷早就來到這裏歇息了。
玉宅這僕人上前一道“虔誠”,隨着就把姑奶奶往裏請。棚裏的人一看見來了官眷,本來就更得恭敬,及至一聽説來的是玉宅的姑奶奶,魯宅的少奶奶,就是曾在他們府裏兩次盜劍之人,誰不驚訝呢?便一齊説:“請!請!請到堂上棚裏!”但不禁聲音全有點發顫,眼睛也不敢順着燈光去瞧那姍姍走來的一條兒雪青顏色。
玉嬌龍一看見這是鐵府新設的茶柵.她就有點兒心裏不痛快,一進了堂客的暖棚,卻又見這裏有三四位太太正在閒談,旁邊還全有僕婦丫鬟在伺候。其中有位四十多歲的太太,身穿紫色綢袍,託着個水煙袋,一見玉嬌龍進來,就驚訝地笑着説:
“啊!魯少奶奶!您怎麼也來啦?”接着就問候了一遍府裏的這個好,那個好.玉嬌龍又不得不依照輩數的尊卑來上前行禮,並且賠笑答話。
原來這位是展公爺的太太,跟玉嬌龍的孃家沒有多大來往,但卻是她婆家魯太太的好朋友,玉嬌龍叫她展三嬸兒。這位太太向來是信佛的,當下見了玉嬌龍也來此燒香,她就特別地喜歡,及至聽説玉嬌龍要為父還願,捨身跳崖,她更是大大地贊成,她就説:“跳吧!只要到時候你一秉虔心,自有神靈保佑你。我的祖婆婆年輕時就跳過,是真的。那時她閉眼跳下去的時候,就覺着身子被雲託着,忽悠悠地把她送走了。等她睜眼一看,原來已經回到家裏啦,連皮肉也沒傷着。從那回起,我那位老奶奶就一輩子沒災沒病,直活到九十九,死的時候真像個老比丘似的,那一定是成佛啦!”
她又説:
“頂上的娘娘可真靈!比方這座山上.平日裏有的是豺狼虎豹,可是現在一個也沒有啦,因為在開廟的幾天前,娘娘就派了靈官,把那些東西全都趕走了。所以咱們在這兒處處有神靈保護着,何況你又是個孝女呢?”
玉嬌龍一聽,居然有人對這件事表示同情,而且是位貴族太太,是婆家的親友,她就非常欣喜,便斂起了愁容,跟展太太很高興地談起閒話來。兩位丫鬟聽了那些話,全都半信半疑,但在這裏也沒有她們插言的份兒。那兩個僕婦也像是放了心了,因為萬一少奶奶跳澗摔死了呢,她們回宅也有話可以推諉,反正這個展太太知道,而且是她主張的。
旁邊的幾位太太也是城中公侯大臣之家的女眷,展太太大都給玉嬌龍引見了。這幾位在初見玉嬌龍之時,全都驚讚她的雍容曼美,但是聽説了她要跳崖,卻有的驚異,有的讚歎,及至展太太説出姓名來了,知道了她就是玉嬌龍,她們就誰也不再跟她説話了。因為玉嬌龍的父親本已退休,兩個兄長又都丁憂,丈夫也因中風失掉了官位,所以大家就覺着沒有必要聯絡她,親近她,何況這一年來的那些傳言誰不知道?因此在暗中又都對她生出來些鄙視和疑惑。茶棚內預備着很好的稀飯、饅頭,展太太還有自帶的素菜,請玉嬌龍在一起吃了。
這地方像客廳不是客廳,似驛舍又非驛舍,棚中的燈越來越暗,外面的山風卻越吹越緊。山深夜靜,門外夜行的香客還彼此道着“虔誠”,桃木棍敲擊在山石上.聲音極為清脆,如刀棍交鳴。頂上的磬聲散下來,清徹而悠揚,如壯士放歌,如大江拍浪,如遠漠駝鈴,如草原牛吼。四壁的人就都坐在椅子上打盹,展太太也説得疲倦了,趴在桌上直打鼾。
玉嬌龍卻終宵未寐,心中是一陣酸楚,又一陣興奮。漸漸棚中的蠟燭和燈油已將燒盡了.暖棚裏的炭火也將熄滅,身上覺得很冷,但天色已漸發曙光。玉嬌龍看了看身邊帶着的金錶,長短針已指在四點三刻,她就趕緊把僕婦丫鬟全都叫醒,催着説:
“咱們就往頂上去吧!”兩個僕婦都揉着眼睛説:“天還早吧?”就聽棚外足聲雜沓,許多人彼此道着“虔誠”,玉嬌龍説:
“你們看有多少人都往頂上去了?燒香不趕早兒還行?”
展太太打了個呵欠,直起腰來,她也把表掏出來看了看,就説:
“哎喲!睡得過了時候啦!天都快亮啦,我們可要朝頂去啦!再晚一點兒,娘娘可就回宮去啦!”遂就疾忙叫醒她帶來的僕婦,匆匆忙忙地這就預備走。魯宅的那兩個僕婦就都慌了,一齊説:
“展太太,您等一等,跟我們少奶奶一塊走吧!”展太太點頭説:“好!你們也快着點兒!”
這時玉宅的那個男僕,也站在門外問姑奶奶何時朝頂,丫鬟向外告訴他了,他就叫茶棚的人端來了熱騰騰的稀飯和饅頭。玉嬌龍和展太太、丫鬟、僕婦們匆匆地用了些,身上又都覺着暖和了,丫鬟並取出來一件夾坎肩給玉嬌龍穿上,展太太也披了一件皮馬褂。那幾位太太雖然已被吵醒,可還不願這麼早就朝頂去。展太太拿起了她的那根棗木棍子,別了幾位太太,她們就都帶着些倦意,一齊走出了茶棚。
這時天還黑着,繁星還在高坡上閃爍,風很寒,吹得兩腿發抖,可是確實有不少人在往頂上走去了。雖然沿着山路隔個百十步遠,尚有一隻“路燈會”捐助的玻璃燈,香客們手裏也都打着玻璃的、紙的、牛角的各式燈籠,但還是照不明這段山路。大家都須用木棍向前試探着,半步半步地往前走。玉嬌龍卻不用拄棍,而且走得非常之輕快,但是她必須壓着腳步等等展太太。往上走了一會兒,回頭再往下看,就見巍然起伏的山嶺,崎嶇宛轉的山路上,處處是悠悠盪盪的燈光。又走了一會兒,頂上的磬聲就散漫下來,而輝煌的香火也可以望得見了,此時的情景真是十分神秘。
她們一共是九個人.到了頂上.先到了靈官殿,然後就到了碧霞元君宮。這座殿建築在山頂之上,本來不大,可是現在卻香火旺盛,鐘磬齊鳴,擁擠着叩拜的香客,求錢的老道,真是紛亂極了。她們好不容易才擠進了廟門,但是想到殿中去從從容容地燒香可也不能夠,玉嬌龍只好在許多人的後頭,跪倒叩了個頭。那男僕一股一股地點香,因為已沒有地方插,就隨手扔在大香爐裏。天雖未大明,可是這裏的火光很亮,厚厚的香煙瀰漫着,誰也看不清楚誰的臉,玉嬌龍被丫鬟攙扶着站了起來,那丫鬟就覺得小姐的冷淚墜在了她的手上。
她們一時也擠不出去,並且展太太還手舉着火光熊熊的香跪在地下,一邊叩頭,一邊嘴裏咕嚕咕嚕地念經,所以只好等着。等了半天,展太太方才起來.就見她手裏拿着的香,把自己身上的皮馬褂都燒着了,嚇得她直叫喚。魯宅的兩個僕婦急忙上前用手去撲救,但已燒掉了一片皮毛,幸未延及全身。展太太手中的香也在了地下,散了,許多人嚇得都往旁邊去躲,她又不敢在這兒抱怨,連嘆氣都覺得不大吉利,只得説:
“香燒完啦!就算跟娘娘見了面啦!咱們走吧!”於是,又由那男僕在前面開路,她們幾個人便擠出了廟。
這時天空上的星光已隱,雲已漸明,東方泛起了一片紫色的曙光,山鳥也噪起了清細的歌聲。她們愈往下走,天愈發明,紫色曙光的面積愈大,東方的一片雲也成了玫瑰色,景象頗為綺麗。但晨風卻吹得更緊,雲霧都向頂下墜去,更顯得稠密。
此時,她們這一行人的精神都十分緊張,全都用眼盯着玉嬌龍,盼着她忘了那許下的心願才好。但是玉嬌龍卻直朝着一座懸崖走去,她雙眉愁鎖,髮鬢微蓬,絨花亂顫,雪青色的衣裙被山風吹得時時飄起。崖下是山澗,雲霧瀰漫如一片茫茫的大海,旁邊的人全都不敢往近去走。玉嬌龍站立在懸崖之上,臉色如同這裏的雲霧一般,灰濛濛的。她以纖手彈淚,就回首説:
“你們全回去吧!”聲音悽慘而堅決,説完了話便再不回頭。兩個丫鬟全都跪下來痛哭,僕婦們也顫抖着説:“少奶奶!別……
別……”展太太也雙腿不住地哆嗦,她打着問訊,閉上了眼,嘴不住地動。男僕便過來躬身哀求説:
“姑奶奶!您來了就是啦!大人的病也好啦,娘娘早就知道您的孝心啦!您跟我們回去吧!您還得保重千金之軀,還得照顧您那幾個侄男侄女呢!”
玉嬌龍卻並不回答,只低頭看着崖下的雲霧。忽然見她一頓腳,丫,鬟僕婦們立時齊都驚得舉起手臂來,高喊着:
“哎呀……”那男僕急忙上前去揪她,也沒有揪着。只見玉嬌龍向下跳去了,風一吹,頭上的一支絨鳳簪子落在了山石上,她那雪青色的身影已如一片落花似的墜下了萬丈山崖。
下面雲霧茫茫。什麼東西也看不見,丫鬟僕婦都齊聲大哭,那男僕也急得直要往下去跳,説:
“咱們還怎麼回去?大少爺二少爺都囑咐過咱們,到時候無論如何也得把她攔住,現在,咳!咳……”
展太太見人已然跳下去了,彷彿倒不害怕了,她打着問訊唸了聲:“阿彌陀佛!,,就説:
‘‘你們就都別哭啦!這絕不要緊,不信咱們進城裏去瞧瞧,她早比咱們先回去啦。頂上的娘娘要是連這麼一點兒靈驗都沒有,那還能有這麼些個人來這兒燒香嗎?”
此時又有許多往上走的和往下走的香客們,一齊趕過來看,聽説有小姐投了崖,全都嘖嘖地讚歎不止,都認為這事絕不要緊。因為這座山崖雖然是最高的,澗也是最深的,現在澗裏全是雲霧,什麼也看不見,但是本地的人都知道,雲霧之下是亂石荒地,有點兒澗水也不算多。雖然向來沒人到那裏去過,可是那裏若是有石可攀、有路可行的話,就離着“三瞪眼”那地方不遠了,人也許不致摔死。
當下僕婦和丫鬟們的心裏,全都將信將疑,那男僕仍愁眉苦臉的,想着:完了!這還有個不死的嗎?展太太雖然口裏還在説:
“不要緊,一定沒妨礙!就是有了舛錯,玉宅也問不着咱們,又不是咱們逼着她,是她自己許下的心願!”但是心裏也不住地打鼓。此時太陽已然高升,山上的人更多了,人們都爭傳此事,展太太便僱了一頂山轎,帶着她的僕婦下山去了。
這裏玉宅的男僕也同着僕婦丫鬟們向山下去走,他們走一會兒,歇一會兒,直走到過午方才下了山。這男僕叫車先把僕婦丫鬟們送進城去,分別向玉魯兩宅去報信,他自己就去叫了許多人跟他到山澗裏去尋找。
這時各項香會來得更多,京城八邑、天津衞、保定府,各處的人也都到這兒進香來了。玩藝更多,人更熱鬧,但都沒有這件事兒能夠惹人聽聞。
玉宅的男僕在這兒連住了五天,玉宅、魯宅又派了幾個僕人來這兒幫助尋找,並且懸出來很重的賞格,可是山崖依樣巍峨,澗雲猶然飄蕩,玉嬌龍卻毫無下落,連一隻鞋也沒找着。
有的人就説:
“她還會摔死?她那身本領,別説跳崖,就是從天上摔到地下,由靈霄殿的瓦上摔到森羅殿的地坑裏,她也不會死呀!別是藉着這個因由兒,她飛了吧?”
有個才從妙山回來的人,卻搖頭説:“不行!那座崖我看了,太高!澗太深,無論多大的本領,掉下去也準沒有活命!”
因此又有人傳來了謠言,説是有人在山澗裏拾着了一縷青絲髮.屍首大概是叫狼吃了,那隻狼才算有豔福呢!又有人説:
“玉嬌龍給她的爸爸託了一個夢,説是她確已死了,她的爸爸因此吐了一口血,病又反覆了。”傳説不一,誰也沒有鑿實的根據,不過魯宅卻延僧請道,為少奶奶唸了一場經,從此再也不提這件事了。
劉泰保夫婦在妙山足玩了半個月,十六那天才一同坐着騾車進城.馬也沒有了,寶劍和那兩隻包裹也都不知送給誰啦。有人向他問到玉嬌龍跳崖之事,他卻連連擺手説:
“別提別提!我姓劉她姓玉.我是窮光蛋,人家是名門小姐少奶奶,去年我是一時好事,跟她家搗過幾次小麻煩,那倒是真的,但我們只有一面之識,實無兩面之緣。人家跳了崖,只要不是我給推下去的,就休來問我。至於玉嬌龍是活着或是已然嗚呼了,那恕我跟閻王爺沒有交情,不能去查那本生死簿,得啦,諸位別來問我,現在我一切閒事兒都不管,只顧的是我的飯鍋!”蔡湘妹和街坊鄰居們談起這事,也是嘆息,她拿手背拍着手心,説:
“咳!這真是想不到!可惜了兒的!她還待我怪好的呢!”
他們夫婦自玉嬌龍跳澗之後,日子過得倒是特別地平安,蔡湘妹頭一胎生的這個男孩,十分肥胖可愛,劉泰保在鐵府裏也比早先得臉啦。雖然羣雄俱去,他在街面上大可以為王了,但他卻不再像早先那樣好吹了,非他力量所能及的那些閒事兒,他也不愛管了。他的朋友禿頭鷹也不知最近從哪兒發了一筆邪財,處處都顯出闊來了。至於德嘯峯和邱廣超兩家的人,對玉嬌龍之事,也絲毫不加以評議。妙山的會期一過去,京城中倒顯得冷冷清清。玉嬌龍之事已無人再提,就像是大家已經把她忘記了,她的生死問題,也算是以沒有結果而結束了。
天氣又一天比一天熱了,草已由青變綠,柳條也一天比一天長了。在西陵五回嶺一帶,那地方按位置説是在北京的南邊,所以氣候更暖,山上的草也更高。山下不知是誰家的幾間廬舍.附近有山泉流成的一道小溪,匯聚在廬舍旁邊,成了一畝小湖。岸上蘆葦新生,槐柳成林,湖面上浮着五六十隻雪白的鴨子,附近山坡上還放牧着四十多隻雪白的綿羊。這地方很少有人來往,只有嶺北一座廟裏的道士.常至廬中訪問這裏的主人。
這廬舍裏只有主一僕二,二僕之中一個管牧羊,一個管養鴨。但牧羊的這個人,並不像畫上畫的牧童那樣,吹着短笛,風流瀟灑,卻是個形容古怪.兩隻紅眼的人,他長得像個老鼠似的,常坐在羊羣裏聞鼻煙。那個管養鴨子的,也不像江南水村的嬌嬈村女那樣,坐在小船上以竹竿趕鴨.卻是個悍的,臉上有一塊刀疤的傢伙,這傢伙很懶,白天常在林中睡覺.倒像是隻在墳窟窿裏住的獾。但是他們的這份家計也就仗着這兩人操持了,羊養肥了就去賣給附近鎮上的羊肉鋪,鴨子也是養肥了就送到燒房,或是自己燉着吃。
這廬舍的主人卻是什麼事情也不幹,每天都是愁眉不展的。他天天刮臉.天天站在廬舍前或山坡上東瞧西望,有時又頓腳、嘆氣、唱歌,但他只唱一句,只唱‘‘天地冥冥”四個字,往下他就不唱了。他彷彿是在焦急地盼望着什麼人來,但是一陣春風過去了,又是一陣細雨,白天過去了.又是黃昏,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他所盼望的人卻永久不至,所以他越來越愁,越來越急。
這時候燕子已經成雙,蜜蜂蝴蝶已在花間尋侶,羊兒互相追逐,鴨子也成雙成對地游水。這一天夜晚,柳梢上拱出來一輪圓圓的明月,月光照得山石似玉,樹影如描,池水亮得像一汪水銀似的。舍中沒有燈光,鴨子已回到欄中去睡,羊羣也擠到林下安眠。那兩個僕人這時卻坐在山坡上,像是賞月的詩人似的,其實他們並沒有注意這月亮,只是聞着鼻煙,坐在那裏閒扯。
這時便從北邊有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傳來了,聽聲音並不急,但由遠而近,越來越響。那個耗子似的人就把耳朵一豎,推了他的夥伴一下,説:
“你聽聽!是有馬來了不是?”於是兩人就都跑下了山坡,把路擋住,直着眼睛看着北方。
北方是一重重的峻嶺,白天由那邊的嶺上爬過來都不容易,何況是在月夜,來的是什麼人呢?是有多少人呢?漸漸便由蹄聲聽出來了,來的只是單人匹馬。蹄聲,不多時馬已臨近,這邊臉上有刀傷的小子,就高舉着雙臂吆喝着説:
“喂!喂!你是幹什麼來的呀?”
身後那老鼠一般的傢伙,卻拉了他一下,説:
“別是咱們的太太來了吧?”因為他已看出來了,來到二三十步之內的是一匹胭脂色的駿馬,馬上帶着兩隻大包裹,還掛着一口寶劍。在月光映照之下,劍上的銅護手、絲絛穗,和鞍韉上的全份新銅活、銀鐙等等,全都閃閃發亮。
馬上的人是個高身細腰的女子,一身緊緊的青色短衣褲,頭上卻蒙罩着一塊花綢的帕子,掩住了雲鬢。那個老鼠似的人便趕緊轉身歡跳着跑了,有刀疤的便疾忙上前拉馬,並説:
“我們老爺在這兒等着您呢。等了快有半年啦!”
馬上的女子就説:
“人家告訴我的,説你們是住在嶺北這三清廟裏,叫我往那兒去找,那裏的老道卻説你們早就搬到這裏來了。早要知道你們在這兒,我可以省走好多的路!”她的語聲清細而急快。
花臉獾説:
“這是我們老爺的主意,因為老爺覺得在廟裏會您,有些不方便。恰巧,這兒有幾問沒主兒的房子,又很雅靜,過日子正相宜。地底下雖然有個大洞,可是也叫我們填死啦。我們搬在這兒就等着您來,太太……”他又趕緊改口説:
“小姐……”
這女子聽了並未作什麼表示,她款款地向前走了幾步.就見廬舍裏點上了淡紅色的燈光。廬中的主人,那個虎背熊腰,臉颳得比月亮還亮的少年男子,已疾忙地走出。於是這女子趕緊下了馬,又囑咐花臉獾説:
“馬上的東西別動!”説着她便一手提着絲鞭,嫋嫋娜娜地走了過去,如同月中下凡的仙子一般。兩人見了面,手就緊拉在一起了。那男子微嘆了一聲,便低下頭來看着她,她的俏臉上現出來嬌笑,是多情而感動的笑,睫毛上卻掛着露水一般的淚珠,被月光照得晶瑩閃動。兩人就攜着手進了短垣、竹籬,而到裏屋去了。
屋裏有着一張牀的那個裏間,窗上映着淡紅色的燈光,那男子雄健的身影,和那女子掠鬢倚身的俏媚身影,都很清晰地印在窗上.並時時變換着姿勢。外面的人把那匹胭脂馬牽到門中系在樁上,兩人就蹲在廚房的檐下,抬着頭瞧着那窗子笑着,他們彼此擠鼻子弄眼做手勢,可是卻不敢近前去偷聽。
那屋裏的男女二人談話的聲音都很低微,傳不到窗外來,窗上的人影也是一閃一閃地斷續無定。過了許多時,忽然聽到那女子發出一陣咯咯地笑聲,聲兒極為嬌細,並見那個男子把手放在了她的肩上,斜託着她的臉兒,那男子也哈哈大笑起來。
這外邊的兩個人都吐着舌頭彼此看了看,就悄聲説:
“今天怎麼這麼喜歡呀?這樣看來,可以在這兒過上日子啦!咱們哥兒倆可怎麼辦呀?看看人家!”
室中的笑聲突然中止,燈光忽滅。這時明月已走到天心,地下顯得更加明亮,樹影、竹籬的影子,都描繪得更清楚,四周的景象越靜越幽美。屋檐下的這兩個人,就彼此拉了拉説:
“得啦!別看啦!進屋睡覺來吧!明天早晨.別忘了給咱們太太賀喜就得啦!”當下兩人便進廚房去睡了。外面愈靜,只有山風吹着樹葉顫動,泉水在石隙中作微微的細語,兩三顆星向着下面眨眼微笑。
次晨,天微明.朝霧還瀰漫在嶺上林間,一切都還在沉睡之中。樁子上的那匹胭脂色的駿馬,身上仍備着鞍韉,掛着兩隻大包裹和寶劍,鼻孔還噗嚕嚕地往外吹氣兒。月已轉向西方,已成了一輪無光的銀盤,風撼着樹枝,似是要將樹上的鳥兒搖醒。
此時.正房的簾櫳忽然一動,那女子走了出來,一手提着絲鞭,一手向上掠着那蓬鬆的雲鬢。她壓着腳步毫無聲響,很快地走到了樁子旁,解下馬,牽出了短牆,然後上了馬,用絹帕揉了揉眼睛,就揮鞭向東馳去,連頭也不回。蹄聲一響,宿鳥驚飛,鴨子、綿羊也亂叫起來。廬中的那男子已然驚醒,發現失去了那女子,他便疾忙追了出來,四下張望,連聲喊叫,但那女子的俏影與駿馬早已無蹤無影。
東方已現出了玫瑰色,天際薄雲作魚鱗狀,雲霧也漸漸消散,大地長天如扯去了一層美麗的幕,飄去了一個迷人的幻夢,而又露出了苦悶、惆悵的臉來。那男子站在山坡上發了半天呆,他明白,所以他覺得即使去追上也無用。他既惋惜又懊惱,便嘆着氣,懶懶地走回了廬舍。廚房裏的那兩個僕人還在夢鄉之中,並不知道他們主人的這場綺夢又已散了。
《卧虎藏龍》寫至此處,作者應當擱筆了。聰明的讀者應然知道,昨夜在廬舍中同圓好夢的那一男一女是誰,也當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分散而不能長聚。從此羅小虎便住在這裏,時時回憶着這一段夢境一般的綺麗温柔,他心灰意懶,不自做事。更不鬥氣橫行,竟成了一個廬中高
“卧”的隱者。而至玉嬌龍。她既難忘愛人的痴情,又不能不守母親未歿之時的遺言。總之,玉嬌龍雖已走出了侯門,究仍是侯門之女,羅小虎雖久已改了盜行,可到底還是強盜出身,她絕不能做強盜的妻子。所以玉嬌龍來此一會,綺夢重温,酬情盡義,但又不敢留戀,次日便決然而去,如神龍之尾,不知“藏”往何處去了。塵海茫茫,人生繁瑣,其後尚有許多事情,留待《鐵騎銀瓶》中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