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高照,叢林彷彿琉璃鑄就的一般,通透得彷彿一眼就可以看到盡頭,但是世寧忽然就覺得這叢林極度陌生。
彷彿他從來沒有來過這裏一樣。他確信這就是昨夜與多羅吒追逐之路,但今日走來,卻連一點熟悉感都沒有。越走,他的心就越沉。這片叢林彷彿變成了一團迷霧,永遠在不停地變換着形狀,沒有人能夠將它完全看清楚。
奇怪的是,那人並不焦急,只是微笑跟着世寧走,彷彿極為信任世寧一般。終於,世寧停下了腳步,因為他已無法相信,他走的是正確的了。
那人淡淡道:“不記得路了麼?”
世寧皺眉,困惑地道:“昨日我明明就是從這條路上走出來的,怎麼今日行來,卻這麼陌生,竟似從來沒走過一般?”
那人笑道:“所以你認為你走錯了?”
世寧沉吟着,終於點了點頭。
那人道:“你為什麼不認為你對了呢?”
世寧心中一震,忍不住回頭看了那人一眼。那人的一雙眼睛是極為強烈的赤紅色,看去神異之極。此時宛如兩個光輪照耀着他,世寧心中的疑惑忽然冰消瓦解。
是啊,為什麼不認為自己是對的呢?他精神一震,大踏步向前走了下去。
既然看不清楚這叢林,那為什麼還要看?世寧默默追尋着昨夜奔走的蹤跡,再也不理會周圍的景物,全憑一點靈覺,任意前行着。這番悵惘消除之後,他倒約略地感覺到了一點熟悉。這熟悉感越來越強烈,他忽然明白,自己並沒有走錯。
這是對的道路!
有時候,對與不對,完全就是由自己掌握的,別人的議論,周圍的評議,或許全都是錯的,你根本就不必去聽,去從。
那青墳一般的茅屋在綠樹濃蔭中展露了出來,世寧長長吐出了一口氣,知道自己並沒有走錯。這實在是很偉大的一步進展,因為從此之後,他對自己更有信心,而這叢林再也不神秘,它已經顯得不可怕了。
那人的身形忽然頓住,就站在青墳茅屋之前三丈處。
世寧急着趕到地牢中去救楊逸之,見他停步,問道:“怎麼,你不走了麼?”
那人笑着搖了搖頭,道:“不走了。因為我再多走一步,她就會出手。”
他的聲音中有一絲讚歎:“三丈,是我能夠自保的最近距離了。”
青墳之中忽然響起了一個沉靜的聲音:“佳客遠來,意欲何為?”
那人微笑道:“遠客帝伽,來討回一點故物。”
那聲音道:“什麼故物?”
帝伽緩緩道:“濕婆之弓,西崑崙石,梵天寶卷。”
那聲音忽然沉默了下去,良久,方才道:“龍樹老人已經有了傳人了麼?”
帝伽微笑着點了點頭,他優雅的氣質在這詭秘的叢林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彷彿那強烈的陽光照射的不是亮晶晶的樹葉,而只是他藍得發黑的頭髮,藍得發黑的衣服,以及如火焰一般的雙眸。青墳中人的聲音再也沒響起。
那叢林中的綠意,卻慢慢在聚攏,陽光透照而下,彷彿天地間的綠意都凝聚在這叢林之中,而且漸漸凝結,形成一片巨大的陽綠色的翡翠。翡翠如山,將帝伽裹在中間。
那綠意彷彿濃得化不開的血,綠血,將帝伽籠罩在中間。血已成流,滔天漫地,將帝伽緊緊束縛住。而他依舊巋然不動。
如果説綠意如江,他就是石;如果説綠意如天,他就是日。日升石落,卻永恆不動。綠意更濃更翠,幾乎已看不見帝伽的身影,只剩下一團緩緩蠕動着的蒼翠,將青墳附近的三丈一齊圍裹住。
綠意中忽然爆出一點紅影,宛如火焰般,閃了一下之後,便熊熊燃燒了起來。一聲清亮的嘯聲響起,綠意忽然更濃、更重!那火焰登時被完全壓制了下去,只變成兩點幽暗的燈火,在不停地閃耀着。
那火彷彿豆般大小,似乎綠流稍微一動,就會將它完全淹沒。但綠意衝舞來回,火焰卻始終不熄。忽然就聞帝伽輕輕嘯了一聲。
那火花倏然漲大,帝伽一聲輕嘯未止,又是一聲嘯。前嘯後嘯疊合在一起,帝伽聲聲長嘯,那嘯音連綿飛馳,宛如一條蒼龍一般,盤天而起。火花彷彿澆了一桶熱油一般,怒燎而起,頃刻將綠意衝開一條口子,帝伽身形飛縱,落在了青墳外五丈的距離。
他的身形雖仍那麼瀟灑,但他的眼神中卻有了一絲驚悸。一落地之後,立即又後退了一步。
青墳中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太過謙虛了,四丈便已足夠。龍樹老人並未傳錯人。”
帝伽定了定神,笑道:“果然中土能人輩出,曼荼羅三寶供奉在此,再合適不過。是我來錯了。”他轉身向外走去,身形猶如行雲流水,竟然沒有半點停頓遲疑。
那聲音道:“慢着!”
帝伽應聲住步,道:“前輩還有什麼吩咐?”
那聲音道:“你既然來了,便是有緣。只要三寶肯跟你走,於我又何干?”
帝伽的眉頭皺了皺,道:“前輩的意思是……”
那聲音道:“三寶已通靈,各有其主人,我亦不能左右。只要你有能力,我便許你將三寶帶走。”
帝伽精神一振,道:“三寶在哪裏?”
那聲音道:“梵天地宮!”
一陣微風吹過,幾片葉子從樹上落下,在他們面前排成一個箭頭的方向。箭頭所指,是正北方。
帝伽聽到這名字,眉峯忽然震了震,但他隨即拱了拱手,向正北走去。
世寧見他已得所求,便不再管他,自行向那地牢走去。叢林之中,霎時又恢復了一片寂靜。
那青墳的門卻悄無聲息地敞開了,昨夜那個黑衣女子出現在了門口。陽光熾烈,卻依舊不能照透她的容顏,她彷彿這個世界上的另一種存在,真實而虛無,強大而縹緲,在世情與神佛中若隱若現着。面對着兩人遠去的方向,她突然深深嘆了口氣。
奇怪的是,地牢已經打開了,陽光透下,牢內一覽無餘,一個人都沒有。世寧緩緩站起身來,眉頭長皺。楊逸之去了哪裏?他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哪裏能夠爬得上來,若不是有人救他,那就是有人殺了他!
會不會是多羅吒?會不會是蘭葩?
想到這兩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厲手,世寧的心神開始不寧帖了起來。他突然拔步,向那青墳衝了過去。他也不管自己該站在三丈外還是五丈外,一口氣衝到了青墳門前,砰砰砰就是一陣敲。屋門緊閉,他敲了一陣子,那聲音才緩緩響起:“你來做什麼?”
世寧大叫道:“楊逸之呢?是不是你們已經殺了他?”
那聲音冷冷道:“你若是想他死,我現在就去殺他!”
世寧大喜,道:“他沒死麼?他在哪裏?”
那聲音道:“你想救他?”
世寧使勁點了點頭。那聲音道:“只要你能將濕婆弓、西崑崙石、梵天寶卷帶出來,我就將楊逸之還給你!”
世寧精神一振,道:“果真?”
那聲音道:“你若是不願意,那就算了。”
世寧堅定地道:“我願意!”
他飛也似地向梵天地宮奔了過去。
就在綠樹掩映的盡頭,現出一方巨大的地道入口。那就是梵天地宮,也就是箭頭所指的地方。
楊逸之昏昏沉沉的,酒性發作,他的神智已迷糊,忘記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了。就算從高空中直跌了下去,也仍然未讓他清醒半分。
空中忽然伸過一隻柔荑,將他的身子接了過來,輕輕放在了石面上。這是地牢中最乾淨、最平整的一塊石面。
蘭葩的眼睛在地牢的黑暗中閃着光,如果楊逸之能夠看到,他一定能感覺出這雙眼睛中的柔情。但現在,他卻深陷在酒性的昏迷中。
蘭葩怔怔看着他,楊逸之不斷重複着一些很模糊的字眼,他的神情一會兒興奮,一會兒痛苦,似乎在經歷着變化多端的夢境。大顆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落了下來,頃刻將他全身浸透。蘭葩拿出一條粉紅色的綢巾,輕輕為他拭着汗水,她的動作極為温柔,似乎生怕弄痛了他。
楊逸之猛然坐了起來,一把將蘭葩的手抓住。他抓得很用力,緊緊盯住蘭葩,叫道:“你説得很對,我要向這莽林的主人學武功!”
蘭葩一驚,但見他眼睛雖大,但呆滯着一點都不轉動,知道他還未酒醒,柔聲勸道:“好的,我們學天下最好的武功。”
楊逸之看着她,神色漸漸平靜道:“你肯幫我麼?”
蘭葩見他雖在酒醉中,眼底仍是熱烈的殷切,不忍拂他之意,便道:“我自然幫你。我們這裏有天下最好的武功,名字叫做《梵天寶卷》,就藏在北面的梵天地宮中……”她望着楊逸之,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撫着他宿醉未消、卻依然如明月一般動人的臉:“梵天既然賜給了你和他一樣的容顏,就説明你是梵天選定的人,《梵天寶卷》本來就是你的,我幫你拿到它,好不好?”楊逸之點了點頭,就重新倒了下去。
蘭葩看着他,雙目中漸漸有柔情出現:“我們現在就去取《梵天寶卷》,一起去取,好不好?”
楊逸之沉沉睡去,並不答應。蘭葩長袖飄拂,數十點碧綠的翞嫇神蠱嫋嫋散出,託着楊逸之的身軀,緊緊附着在蘭葩的背上。蘭葩手指出,另幾隻翞嫇神蠱飛起,在地牢頂上不住攢動着,突然一陣兒啼般的歡嘯,一齊沿着縫隙鑽了出去。不多時,格格聲響中,那地牢的縫隙緩緩打了開來。
蘭葩揹負着楊逸之,竄身而起,向那縫隙躍去。她的輕功頗好,一竄便是兩丈多高。身子在空中微微一窒,那些碧色的翞嫇神蠱突然一陣鼓動,蘭葩的身形又升了半尺。她懷中飛出一條帶子,纏在了縫隙上,手輕輕一拉,兩人的身子飛騰而出。
梵天地宮本來坐落在曼荼羅山頂,有梵天巨像守衞,恢弘無比,要想從正門進去,還要走上幾日的路程。
然而世寧和他們走的都不是正門,而是一處地道。地道經黑衣女子指點,彷彿憑空從地面裂開,以前從未有過一般,裏邊陰氣沉沉,看去極其深邃。
蘭葩道路極熟,沿着右面的石壁,緩緩走着。一面走,一面在石壁上輕輕釦着。待走到七十步的時候,她雙手貼在牆壁上,運勁一舉,那牆壁忽然悄無聲息地升了上去,露出一個一丈多寬的入口來。蘭葩向四周張望了一下,負着楊逸之鑽了進去。
那入口跟着關閉,只剩下一條極長的石階,向下延伸而去,茫茫黑暗中,也不知究竟有多遠。
兩人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蘭葩突然停了下來。
這地牢中嚴封密閉,卻沒有悶塞的感覺。眼睛適應了之後,也並不太黑,依稀能看清楚眼前的道路。楊逸之動了動,道:“這……這是什麼地方。”
蘭葩笑道:“這裏是梵天地宮,藏着絕世秘笈的地方。”
楊逸之道:“什麼絕世秘笈?”
蘭葩道:“據説由於濕婆與梵天大神的一次賭約,諸多法器都流落人間。最重要的三件便分別是濕婆射穿三連城的弓、毗濕奴降服天龍的西崑崙石,以及記載梵天一生修為的《梵天寶卷》。後來《梵天寶卷》輾轉到了達摩的手中,達摩只讀了《梵天寶卷》三天,便憑藉自己的理解,開創了少林寺,傳下七十二絕藝。後來,《梵天寶卷》和其他兩件神器一起不知下落,我師父費盡了心神,方才得知這三大神器被封存在這個地宮中。那時此地宮被藏邊曼荼羅教佔據着,我師父以絕世神功將他們趕了出來,自行搜尋神器的下落。這十幾年來,卻只拿出了西崑崙石。”
蘭葩笑道:“師父得到西崑崙石後,只看了一眼,就嘆氣説到了她這種修為,外在的寶物只會妨礙,而不能增進,於是再也沒有用過。所以,我覺得其他的寶物只是一些器具,大不了比尋常刀劍弓石鋒利一點,唯有《梵天寶卷》是天下武學元樞,第一等的武學秘笈,要讓你極快增進,就只有拿到《梵天寶卷》。”她看了看楊逸之,目光盈盈流轉,柔聲道:“更何況,從我第一眼看到你開始,就知道你是梵天選定的人。我這就到地宮,幫你把《梵天寶卷》取出來。”
楊逸之搖頭道:“如此寶物,肯定有重重看守,豈是容易得到的,我怕連累了你。”
蘭葩嘆息了一聲,輕輕道:“我從自幼信奉着創世之神梵天,在神殿中打掃、祭祀。十五歲那年,我曾經偷偷向梵天大神許了一個願,讓他賜給我一個和他一樣睿智、英俊、莊嚴、偉岸的男子,讓我永遠跟隨在他身旁。見到你的那一刻,我明白,大神垂憐,我的願望終於實現了!如今,你的心願就是我的一切,為了你能練成絕世武功,就算受千難萬苦,又算什麼呢?”
她盈盈看着楊逸之,楊逸之忽然感受到她的情意,心中不禁一震。
蘭葩殺喬大將軍,將他劫持到苗疆,他心中先入為主,便對這女子極為憎惡。此時方才仔細地看了她一眼。但見她雙眉蹙翠,兩目隱月,白玉一樣的臉上似笑非笑的,竟滿是柔柔情意,看去極為動人。他那久不觸動的心絃,莫名其妙地震了震,他低下頭,躲開蘭葩的目光,快步向前方走去。
兩人一路行來,那長階漸漸走到盡頭,現出一個極為高大的石門來。蘭葩又在石門附近的牆壁上敲着,尋出一扇隱蔽的門來。
關簧聲動,一陣狂火洶湧噴出,幾乎炙在了兩人的頭臉上。蘭葩卻並不在意,拉着楊逸之向裏走去。那火撲面而來,兇猛強熱之極。楊逸之驚疑不定,但見蘭葩毫不停留,也就只有跟着她進去。四面都是赤紅一片,照耀得周圍明亮之極,兩人彷彿置身火海中一般,每一行動,那火團就被攪起,隨身而動。走了多時,才到了另一扇門口。蘭葩毫不遲疑地就推門而進。
門背後還是門,三道門。一道門上刻了頭牛,而另一道門上刻了個寶石,第三道門上刻了朵蓮花。三個標誌的下面,都是一個凹下去的人形,全都有鼻子有眼,而眼睛鼻子也都是凹下去的。那道刻寶石的門已經打開了,蘭葩指着它道:“這扇門裏面便是西崑崙石,已經被師父取到了,那麼就該去梵天寶卷處了。”
她的手指指向的,是刻着蓮花的那道門。楊逸之點了點頭,蘭葩道:“你站在那人形之中,面對着門,我一打開機關,你就會進入其中。你要全神貫注,切不可遊神旁顧。”
楊逸之情知蘭葩深諳這其中的奧秘,就答應了,果然依言站立在了中間。
他一站進去後,蘭葩身旁的牆壁上,緩緩現出另一個人形凹槽來。蘭葩深深看了楊逸之一眼,站了進去。
她一進去,楊逸之所站的那個凹槽猛然張開,將他吸了進去。但蘭葩所站的凹槽中卻突然彈出兩根尖刺,從她的兩肋貫出!
蘭葩臉上閃過一陣痛苦的抽搐,但她緊緊咬着牙,極力承受着。鮮血汩汩,從她的傷口中流出,但卻並不滴下,似乎是被那尖刺飲吸了一般。
幽暗之中忽然慢慢現出一個人影,帝伽那火紅的眸子在黑暗中閃耀,宛如鬼火。他身上的衣服已灼傷多處,只是神情卻依舊優雅,彷彿一點微塵都不曾沾染。
他凝視着蘭葩:“原來這就是三神器的秘密,只有能真心為你犧牲的人,才能打開通往神器之門。”
他微笑着:“可惜我沒有。”
火花一閃,突然炸開,帝伽倏然出手,將蘭葩從那尖刺中拉離!
蘭葩一聲大叫:“不!”那刻着蓮花的門,卻忽然關了起來,將楊逸之鎖在其中!她瘋狂般地撲了上去,尖刺再度深深地沒入了身軀中,但那扇門卻沉沉的,再也沒有張開。蘭葩慘呼道:“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