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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路見災黎俠行消仇恨 夜來旅店妙手戲英雄

    行走了一夜,次日天明雨還未住。江小鶴找了個鎖店用了茶水和飯,並不多歇,依舊催馬往北走去,轉過了嵩山北麓,便折向西去,到傍晚時就來到洛陽城東三十里外的一個市鎮。因為天色不早了,江小鶴便找了一家店房歇了,一夜因提防紀廣傑知曉自己來到這裏,施用甚麼暗算,便劍不離身。

    到了次日清晨,他就離開店房。雨雖已住,可是大地上的霧氣依然瀰漫著,又悶又熱。

    江小鶴在馬上脱去了上身的短衣,露出他那健壯的膀子,催馬就到了洛陽東門前。他心説:“紀廣傑也不是甚麼高官大宦,他在這裏住在甚麼地方我又怎能知道?”勒住馬想了一想,便自言自語地説:“且找一家鏢店去問問。”

    於是撥回頭來,就向兩旁的鋪户去望,忽然看見有一家鏢店,門前掛著招牌,寫著「太平鏢店,遠近馳名”。白牆上還有一行字,卻被雨將墨跡全都沖壞,但還隱隱看得出來,正是“捉拿江小鶴”五個大字。

    江小鶴一看就説:“啊!紀廣傑那小輩原來在這裏!”立時跳下馬來,牽著馬往鏢店門裏就闖。

    這鏢店一推門就是櫃房,櫃房的門關著,江小鶴上前就是一腳,把門踹開了。

    屋裏還有幾個人正在睡覺,被江小鶴驚醒。便有兩三個人都從炕上爬起來,生著氣問説:“喂!有甚麼事呀?你就要踹門?”

    江小鶴卻回手抽出劍來,説:“你們門前不是寫著捉拿江小鶴?老爺便是!哪個小子要捉我?就滾出來,咱們先較量較量!”

    那幾個人一聽,就全都嚇得面色改變。有個年約四十來歲的人,就説:“懊!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江爺,你收起劍來,先聽我説。那牆上的字不是我們這裏的人寫的,是前幾天來了一位紀廣傑,他是龍門俠的孫子,還同來兩個崑崙派中的人……”

    江小鶴説:“他們現在住在哪裏,快告訴我!”

    這人一面穿衣裳,一面説:“紀廣傑在洛陽住了兩天,他在城裏城外許多地方都寫這幾個字。因為大家都知道他的武藝,並且稍一招惱了他,他就打人。所以只好由著他寫,不敢攔阻他,前幾天他們走了,走後我們這裏就把牆上的字用水洗了,可是大概還沒洗乾淨。”

    江小鶴又問:“紀廣傑他們往哪裏去了?”

    這人説:“聽説是往南去了。我們本來跟他沒交情,不過都知道他的名氣。江爺!你想,我們都是走江湖指著朋友吃飯的人,誰願意得罪朋友?何況咱們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不過他要在我們這麼幹淨的牆上寫字,我們也沒法子,因為一攔住他準要打架!”

    江小鶴氣忿忿地問道:“紀廣傑他們往南是甚麼地方去?”

    那人説:“我們不知道,你可到城裏振英鏢店去打聽打聽。因為紀廣傑來時就住在那裏,紀廣傑與盧振英是好朋友。”

    江小鶴點點頭,提劍牽馬出門,就向那牆上幾個模糊的字連砍了幾劍,砍了幾塊灰泥來。然後騎上馬就進城去了。走了不遠,就看見振英鏢店。他先往牆上看,就見這牆上也塗著一大塊黑,大概原本也寫著是“捉拿江小鶴”五個字。

    江小鶴一進門就問説:“誰叫盧振英?”

    院中有個光著膀子正在抖花槍的人,他一見江小鶴提劍進來,就趕緊收住他的槍法,向江小鶴打量了一番,他就説:“盧振英保著鏢走了,朋友你有甚麼事?”

    江小鶴説:“我找紀廣傑,聽説紀廣傑在你們這裏住著?”

    那人點頭説:“不錯,他因與我們掌櫃的相識。前幾日來了,便在此住了兩天,後來又走了。”

    江小鶴瞪著眼睛問:“他往哪裏去了?”

    那人説:“聽説往商水縣找劉青孔去了。”

    江小鶴一聽,不由吃了一驚。暗想:他去找劉青孔倒不要緊,可是倘若他知道楊先泰跟我是朋友,他去拿楊先泰出氣,那豈不糟?倒是我害了朋友!於是牽著馬要走,可是又想:這鏢店的掌櫃的既然是紀廣傑的一夥,我也得叫他們曉得曉得我!

    於是氣昂昂地説:“告訴你們,我就是江小鶴。聽説紀廣傑賣弄他那幾個字兒,到處貼招帖,往牆上寫字,要捉拿我,我才特來找他。不用他捉拿我,我還正要捉拿他呢!現在我就要到商水縣找他去。”

    説時,看見旁邊有一根栓馬用的石頭樁子,很粗很結實,江小鶴過去就是一掌。只聽卡的一聲巨響,就用手掌給削下半截來,石屑都紛紛落在地下。

    那練花槍的人和幾個鏢頭模樣的,全都嚇得變了色,都直著眼睛。

    江小鶴説:“你們掌櫃的回來把這事告訴他!”説畢,在院中就上了馬,闖出門去走了。

    江小鶴離開洛陽城,往東去走,心中真的生氣。覺得紀廣傑為幫助崑崙派與自己爭鬥都不要緊,只是他遍處寫著捉拿江小鶴,這實在不是英雄所當為。

    往東走了不到四十里,就走進了一條夾溝,溝的兩旁都是黃土高原。那土壁間也刻著「捉拿江小鶴”五個字,每個字都很大;而且刻得深,似是用劍刻的,江小鶴更氣極了。就坐在馬上,掄起劍來,向那幾個字亂削亂砍;掉下來許多土塊,把那五個字削得模糊不清,江小鶴這才走。

    出了這道夾溝,他兩眼仍然四下張望,注意甚麼地方還有紀廣傑留下的字,晚間宿在新鄭縣境,就向店家打聽,有沒有一個叫紀廣傑的人從此經過。

    他説了紀廣傑的大概情形,是個年輕人,帶著寶劍,到處寫字,還帶著兩個幫手。

    那店家一聽,就説:“不錯!不錯!那個人是前天午間從這裏過去的,還在我們這黃土牆上寫了幾個字呢!他寫的是捉拿江小鶴甚麼,我們以為他是官人沒敢攔他。後來他走了,我們又拿鐵鏟子把那幾個字刮下去了。”

    江小鶴一聽更是氣憤,恨不得即刻動身,連夜追趕紀廣傑夫,可是此時實在覺得身體有些疲乏了。

    到了次日,江小鶴依舊起身往下追趕,沿途向人打聽往商水縣去的路徑,及那紀廣傑等人的行蹤。

    在午前九時左右,來到一處市鎮上。只見道旁有一棵大槐樹,槐樹上橫七豎八的貼著十幾張紙條,都寫著是“捉拿江小鶴”、“捉拿江小鶴”!

    江小鶴氣得面都白了,下了馬,把紙條都揭下來,撕得粉碎。旁邊有幾個人就都注意地看他。

    江小鶴隨向旁邊的人問説:“這條子都是誰貼的?我看紙還都是新的。”

    就有人向東邊一指,説:“是那酒店裏的麻胖子貼的。”

    江小鶴大怒,牽著馬就走到那酒店門前,將馬放在門外。他提劍闖進店中,就見這裏沒有酒客,那個肥胖的掌櫃的,叫小夥計給他研墨。他拿著一支禿筆,照著個樣子,就像小學生寫仿格似地,描寫那“捉拿江小鶴”五個字。旁邊放著的紙條足有二三十張。

    江小鶴過去,先抄起硯台來,“吧”地就向那掌櫃子的麻臉打去。

    那麻胖子哎喲一聲,臉上又是墨,又是血。

    江小鶴把那些張紙條全都撕碎,桌子也踢翻了,那小夥計早嚇得跑出去了。

    麻胖子躺在地下爬不起來,他還嚷嚷著説:“憑甚麼你打我?”

    江小鶴用劍拍了他的頭一下,怒問道:“我就是江小鶴!為甚麼你寫這些條子要捉拿我?你又不是官人,我又沒犯法!”

    那麻胖子一聽,原來這位就是江小鶴,他不由嚇得渾身抖顫,趕緊辯解道:“不是我要寫的。是前天,一個客人給我五兩銀子,叫我寫,要寫越多越好,過兩天他回來還要給我錢呢。其實我連這幾個字都不認得!”

    江小鶴怒罵道:“混蛋!他給了你五兩銀子,你就給他這麼指使著?隨意侮辱我!”

    忽然一抬頭,就見慣裏堆著十幾只酒埕,有五隻酒埕,每隻上寫著一個大字,連起來也是“捉拿江小鶴”。江小鶴看見就越發生氣,那麻胖子好不容易才爬起來。

    他説:“江大爺,那埕子上的字可不是我寫的,那是那姓紀的客人自己寫的。他們一共三個人,他手裏也拿著寶劍,連我們這裏的張四太爺全都恭維他。別説他還給我錢,就是不給我錢,我也不敢不聽他的話呀!”江小鶴卻忿忿地,在屋裏找了個秤錘,握在手裏向那幾個酒埕去捶。只聽噗、噗、譁喇!原來有三隻是空的,兩隻裏面還都裝著滿滿的酒,立刻埕醉酒流!

    那麻胖子跺腳大哭,説:“哎呀!我這兩埕酒值六七兩銀子啦!”

    江小鶴説:“你不會找姓紀的叫他去賠?你再敢寫,我知道了就來要你的命!”説畢,轉身忿忿地走出酒店。

    出門剛要上馬,忽見北邊來了了六個人,全都拿著單刀木棍。

    江小鶴就趕緊止住步,橫劍等待。

    來的幾個人都身穿著短褲,有的披著小褂,有的就光著膀子,其中就有那個剛才逃走了的小夥計。

    小夥計指著江小鶴説:“就是他!”

    立時那幾個人一齊拿著兵刃撲奔過來,就把江小鶴圍住,齊説:“你別想走啦,原來你就是江小鶴,人家正要捉拿你呢!”

    此時麻胖子也由酒店裏探出頭來,他頭上的墨跟血還沒洗去,嚷嚷著説:“把他揪住,他把我打啦!把我兩埕子酒也都給毀啦!叫他賠我!”

    江小鶴卻把劍一掄,怒問:“你們都是些幹甚麼的?是紀廣傑叫你們來的嗎?如若他在這兒,就趕緊叫他來見我,與你們這些人無干。你們要是不知好歹,招得我生了氣,我的寶劍可不容情;殺傷了你們,可休來怨我!”

    幾個人齊説:“你小子別吹!趁早兒扔下寶劍,跟我們見四太爺去。我們四太爺跟紀大爺是叔侄,紀大爺前天走的時候,就託付我們四太爺,只要是你來,就把你捉住。因為你是個強盜,你犯過重案,崑崙派、龍門俠的人都正要捉你呢!”

    江小鶴聽了這話,就怒斥道:“胡説!”當下他掄動寶劍,向那五六個人砍去。

    這幾個人都不曉得江小鶴有多大的本領,也齊都洶湧地掄著刀棍,撲上來。

    可是江小鶴隨便將劍一抖,才三四回合,就有三四個人扔下了傢伙,受了傷躺在地下了。立刻街上大亂,都説:“傷了人啦!”

    麻胖子也跑出酒店,張著兩隻肥大的胳臂,像一條豬似地往北跑去,口中大喊説:“官人!官人!這兒出了事啦!”

    江小鶴卻飛身上馬,上馬之後又殺傷了兩人,他便飛騎向東南方面馳去。

    此時他的心中真似燃燒著一把烈火,想那紀廣傑實在可恨;只要自己見了他,一定要把他殺死。不管他是甚麼龍門俠的孫子,也不顧師父的戒條!放馬走下十餘里地,就見身後有一羣馬匹追來。

    江小鶴收住了馬,驚訝著説:“莫非這是追下我來的?”於是伸手抽出劍來。

    少時後面的馬羣就趕到了。一共是十二匹馬,馬上都是壯年漢子;為首一個騎黃馬的高身材的大漢,穿得很闊。

    江小鶴就撥馬挺劍迎了上去,向對面問道:“喂!你們是追趕我來的嗎?”

    那騎黃馬的大漢揚著臉説:“我們是走路的,追你做甚麼?”

    江小鶴看十二匹馬上的人都帶著刀,卻沒有行李,便不由微微冷笑,點頭説:“好,你們走你的我走我的,各不相攪。”隨撥馬又向東南馳去。

    後面那十二匹馬又踏踏地追趕下來,江小鶴真氣極了!又把寶劍抽出,才要撥馬,卻見後面的十二匹馬並排著衝了來。就彷彿來了一陣潮水,嘩的一聲,江小鶴躲避不及,整個被後面的馬撞他由鞍上摔下來。

    可是他的身軀靈便,才一覺鞍子不穩,他就趕緊向下一躥,同時手裏一晃寶劍。劍光把後面衝過來的馬驚得直掀蹄子,又從馬上摔下兩個人。

    江小鶴甚麼也不管,翻過身去追那匹黃馬。

    此時那騎黃馬的大漢,早已帶著幾匹馬跑遠了。馬雖跑得快,可是江小鶴的腿也不慢,一霎時,那騎黃馬的大漢回頭一看,啊呀!

    江小鶴竟然追上來了,相離不過二十多步,旁邊的人齊都大驚,道:“好快的腿!四爺要留神!”給被呼為四爺的馬上大漢,急急揮鞭,並且順手要從鞍旁抽刀。但是,他的刀還沒有抽出來,就見江小鶴忽然一縱身,真似一隻仙鶴飛了起來,他手中的劍就像是鶴的翅子。

    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只聽:“喀嚓!哎呀!”江小鶴一劍就將那大漢砍下來。

    旁邊騎馬的人紛紛逃奔後退。

    江小鶴掄劍又向那大漢的身上拍了一下,並踢了一腳,這個“四爺”肩膀上流出汪洋的鮮血,翻了幾個身就暈死了過去。

    其餘的那十一個騎馬的人,有三個看見了江小鶴的武藝非凡,他們趕緊都催馬跑了。還有八個卻不自量力,一齊抽出刀來,下馬一戰。江小鶴的寶劍翻騰,真似一條白蟀在刀林之中躥越。他並不施展甚麼劍法,只須眼快手快,七八個回合便又刺倒了六個人,剩下的那兩人都抓住馬跑了。

    江小鶴也並不去追趕,收住了劍勢,低頭看那地上橫躺豎卧的七個人。因為江小鶴遵他師父的囑咐,不願殺傷人命,所以用劍時使的力量都很輕;不但這六個壯了樣子的人負傷都很輕微,有的且能爬起來。

    就是那個由黃馬上摔下來的大漢,雖然他右肩受了很重的劍傷,上半身全是血,但他也漸漸地甦醒過來了;只是“曖呀曖呀”不住地慘叫。

    江小鶴先去把自己的馬尋著,然後騎著馬回來。走到這些受傷的人之前,他就冷笑著,説:“不要説你們是十二個人,你們這樣兒的本事;就是一百二十個人圍住了我,我若叫你們損傷得了一根汗毛,我便不姓江!我姓江的本來不願意殺傷人,可是你們的手段太毒辣了。好漢子講究一刀一槍,若是一羣人上來鬥一個人,就是贏了,也算是小人的行為。剛才你們卻橫著一羣馬來衝我,要換個別人,早叫你們亂馬踏死了。他孃的!強盜都沒有你們這麼狠毒!”説時,氣得他提劍又要下馬向這些人去戮。

    就有幾個人跪在地下求饒,哀求著説:“江爺!我們是瞎了眼!可是這不怨我,也不怨我們張四爺,這都是紀廣傑。他不但遍處貼報子捉你,並且激我們四爺。我們四爺剛才看你來了,他就帶著我們追下你來。為是叫你被馬撞傷,好捉住你,叫紀廣傑看看他的本頒。因為我們四爺是龍門俠紀老爺的外甥,論起來紀廣傑還是他的侄子呢!”

    江小鶴就急急問道説:“紀廣傑現在往哪裏去了?”

    地下跪著的人就説:“紀廣傑是前天走的,往商水縣劉青孔的家裏找江爺你去了!”

    江小鶴立刻點頭説:“好,我找他去!”

    撥馬剛要走,卻見遠處擁著許多車馬。江小鶴本疑惑是這黃馬張四的羽黨,後來細一看才知道是一幫過路的客商。因為這裏打架,都被截住了,不敢過來。

    江小鶴就收了劍,騎著馬過去。到了臨近一抱拳,説:“諸位都是遠方來的,沒看見有人在沿路貼帖,往牆上寫字要捉拿江小鶴嗎?”

    就有幾個客人都説:“我們在路上沒留神。”

    江小鶴點點頭,又説:“那寫帖子的人是紀廣傑,他所要捉的江小鶴就是我。我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沒當過賊,也沒犯過法。那紀廣傑與我素不相識,素無冤仇,只為他受了崑崙派中人的慫恿,便到處這樣侮辱我,這口氣我真不能忍。現在被我殺傷的這幾個人都是紀廣傑的一夥,剛才的事大概諸位都看見了。是他們先要害我,並不是我無故地傷他們。請諸位作個見證,到各處把這件事説一説,並請諸位以後看見有甚麼捉拿我的字和牆上寫的字,就請替我撕了,塗了。”

    那幫客商齊都答應,説:“好啦!以後我們只要看見那樣的字,一定替你刷了去。”

    江小鶴隨拱手説:“奉託,奉託!”説畢他拋下了那幾個受傷的人,就策馬又往東南方向走去。心裏想著還是很生氣,自言自語説:“師父雖囑咐過我,不許我隨意就傷害人的性命,可是紀廣傑我卻不能饒他。他欺我太甚,若見了他,我的劍下決不留情!”匆匆地催馬往南緊走,晚間就來到商水縣境。

    劉青孔在本地雖不算是財主,可也是有小小的莊院。

    江小鶴來到這裏,下馬一直進莊,他的幾個徒弟就迎過來,一齊行禮,説:“江師叔回來啦?”

    江小鶴自上月來到這裏與劉青孔比武,一拳就將劉青孔打倒,二人倒結成了深交。江小鶴在這裏曾住了幾次,備蒙劉青孔的款待,所以這些徒弟們全都認識他。

    小鶴卻急匆匆地問説;“沒有人來到這裏找我嗎?”

    有個徒弟就説:“昨天有紀廣傑到這裏來找你,他們一共來了三個人。”

    江小鶴一聽,就立刻瞪眼問説:“他們現在哪裏?”

    那徒弟説:“昨天當日就走了。因為他聽我們説我們的師父往信陽州去了,他疑惑你也去了。臨走時還在門前貼了幾張條子,書著捉拿江小鶴。我們雖然看著生氣,可是因知他武藝高強,師父沒在家,我們就沒敢惹他。等他們走了以後,我們才把紙條子都刷了下去。”

    江小鶴一聽,氣得怒叫:“我追趕他們去!”説著,在莊裏就上馬飛馳出去。

    趕了一夜的路,到次日清晨,就來到江南府正陽縣境。

    這時,江小鶴的精神雖還很興奮,可是他又渴又餓。抬頭一看,面前就是正陽縣的北關,茶飯館還沒有看到,卻有一種悽慘的情景映入他的眼簾。

    原來是一大羣比叫化子穿的還破爛的窮民,個個扶老攜幼,背著破行李,提著破瓦罐,往南去擁著走。

    江小鶴恐怕撞倒了這些窮人,便趕緊下了馬,攔住一個問道:“你們是幹甚麼的?”

    那窮人説了一句話便趕緊走。

    這句話是很生疏的口音,江小鶴沒有聽懂,旁邊倒有個買賣人的樣子,説:“這都是淮北的災民。因為淮河開了口子,鬧了水災,把他們的田地都沖壞了,他們遂都逃到河南來。今天那邊有人放賑,所以他們都趕去領錢了。”

    江小鶴點了點頭,心説這不知是甚麼人放賑,一定是個有錢的善心的人。

    災民是越來越多,也數不清有幾百人,簡直把一條街都擠滿。有幾輛大車全都擱在街道當中,趕車的人全上了車,不敢在地下,怕被這些災民給撞倒踏扁。

    江小鶴牽著馬當然也不能再往前走,幸見旁邊有一家店房,他就大喊著:“借光!”

    牽馬進店門裏,把馬交給店家。心想:我身邊也有三四百銀子,為甚麼我也不放一回賑,救救這些災民呢?

    這時店裏的夥計和客人,全都站在門前看熱鬧。

    有個客人就慨嘆著説:“這就叫善門難聞,善門難閉!南邊米家店住的那位年輕客人,看那樣子也不是多麼有錢的人。就因為剛才他取出五兩銀子,換了錢分給幾個災民。這一下就了不得啦!一傳十,十傳百!災民越來越多,把米家店的大門都快擠倒啦!那個客人除非會變錢,要不就是有五百銀子也不夠放賑。”

    江小鶴一聽,心中很覺得新奇,便要想去看看那少年客人到底是怎樣的人,也許是一個官宦人家的少爺。於是他就擠進了人羣,這人羣雖然擁擠,彷彿把街道都塞死了,連一道縫兒也沒有。可是江小鶴的力大身輕,一霎時他就到了米家店。

    就見這店門前萬頭攢動,都哀聲喊著:“菩薩老爺!還沒給我啦!快餓死啦!我還有八十歲的老孃!”

    並有婦人一手抱著骨瘦如柴的孩子,一手高舉起來,慘呼道:“救命!救命!”

    米家店的大門早已關上了。只見一個少年上了牆頭,舉著手向下頭的數百災民大喊,説:“我現在是一個錢也沒有了,一百多兩銀子都放完了!連我朋友的錢都放給你們了,我沒有錢了!”

    下面災民都不肯走,依舊大聲哀呼:“菩薩!……救命!……給我吧!……”

    江小鶴見這少年的年紀與自己相差不多,短小精幹,面色微黑,穿著一身青綢褲褂,腰繫一條青紗帶子,足登青靴鞋,鞋頭上有一撮絲線穗子,似是個練武的人。

    江小鶴就不禁暗暗欽敬,便招手向災民叫道:“他沒有錢啦!可是我還有錢,你們跟著我走。我有三四百兩銀子,一下都分散給你們,跟我走呀!”他連喊了三聲,可是那雜亂的聲音把他的聲音給掩埋了,沒有一個人聽見他喊得是甚麼,還以為他也是向牆上的人要錢呢!

    這羣災民依舊都揚著面向牆上那少年哀求,叫著:“菩薩爺!”

    江小鶴心中真著急,同時四周圍被人擠得難受。他恨自己的銀錢包兒沒在身旁,假若在身旁,他也一定要用力一扔,拋給牆上那少年,叫那少年替自己施捨。可又想:不行!我那錢都是整銀子,還有一半是閬中府錢莊的票子,在這兒破成零的都不能夠。

    這時牆上的那少年,見沒法辦了,也就又向下面大喊,説:“今天我真沒有錢啦!等明天你們再來,明天我一定每人放發二錢銀子。我預備下幾百銀子,放完了算完!”

    江小鶴一聽,心説:這人好大口氣!想必他是個很有錢的人。

    此時那店房裏又有兩個人上了牆頭,也同時大聲喊著説:“你們還不走嗎?明天早晨再來,一定把錢給你們。”

    這兩個説話的人,一個瘦個子,一隻眼;另一個卻微胖,黑臉膛,有點兒黑鬍子。

    江小鶴覺得此人十分眼熟,細一想,才説:“啊呀!這不是劉志遠嗎?”

    於是知道了,那放賑的少年必是紀廣傑。到此時江小鶴反倒十分灰心,便轉身隨著紛紛散開的災民走開,回到店房裏。

    喝了點水,吃過飯,就在炕上歇息。院中的店夥和客人們還正在談那件放賑的事情,並聽有人説:“那個年輕的客人多半是有名的捕頭,是到此辦案的。現在他帶著人正在街上貼報子呢,寫的是捉拿江小鶴。”

    江小鶴在屋中聽得清清楚楚,心裏倒不怎樣生氣了。暗道:叫他去貼吧!我江小鶴的寶劍決不傷害俠義之人。

    這一天他也沒出店門。到了晚間,派店家的人出去打聽一下,就知今晨放賑的那個少年確實是紀廣傑,現仍住在米家店內。災民們因為等著明天早晨領賑,所以有好多都是在那店門首過夜。

    江小鶴忽然心中發生一個疑問,暗想:紀廣傑決不是甚麼有錢的人,今天他把錢施完了,明天他從哪裏再籌劃幾百兩再施捨呢?

    隨在店夥送進燈來時,江小鶴就問説:“你們這個小地方,大概也沒有大財主吧?”

    那店家説:“怎麼沒有大財主?北邊古家莊的古百萬,比誰不闊?”

    江小鶴笑著説:“大概你們這裏也就是一個古百萬,還有第二個稱得起大財主的嗎?”

    店夥搖頭説:“沒有啦!這一個還不行?”

    江小鶴又問:“這裏來了許多災民,他為甚麼不拿出一萬兩、二萬兩的來賑濟呢?”

    店夥説:“有錢的人才不幹這事的呢!古百萬的那大員外,他化一個銅錢全都覺著心疼,要不怎麼外號兒又叫古嗇皮呀!”

    江小鶴冷笑了笑。店夥把燈給他放在桌上,走了。他隨即又吹滅了,走出店門。

    這時已交過了初更,街上卻還有不少人來往。尤其是那些無家可歸的災民,全追著人乞錢,並沿著鋪户叫化。鋪户還都沒有上門,只有一家酒店,門前搭著備棚,點著兩三盞明亮的油燈,有許多光著膀子搖著扇子的人在那裏喝酒、談天、下象棋。

    江小鶴就走近前,找了個桌子角坐著,要了幾兩酒慢慢地喝著,耳邊聽許多人談論一些街頭雜事。

    過了很多時候,已敲過二鼓了,這蓆棚下的人多半散去了。江小鶴酒已喝完,卻仍不走,眼睛只向街心望著。

    少時,便見出南邊急匆匆地來了一個人,身穿青布短衣褲,臂下挾著一個很長很細的包裏,彷彿要辦甚麼急事去似地。這個人雖然在江小鶴的眼前一晃便走過去了,但江小鶴卻看得十分清楚,知道是紀廣傑。

    江小鶴也擲下酒錢,急忙跟著紀廣傑向北走去了。

    這時四下昏黑,江小鶴緊隨紀廣傑,相離不過二十來步。

    紀廣傑是順著大道直走,江小鶴卻捱道旁種的高梁走去,紀廣傑竟沒有察覺。他在前面走得很快,少時又偏東走去,進了一遍密松林中。

    江小鶴至此時不得不謹慎一點了,因為剛才是自己在暗處,紀廣傑在明處,現在卻大大相反。假使紀廣傑剛才故意沒看見自己進了森林,其實他卻在暗中藏匿,自己手中又沒有帶著劍,豈不要吃虧麼?所以他等著紀廣傑往裏走進去一會,自己才伏住身慢慢向林中走去。

    草鞋踏著林中的青草,覺著又温又軟。走了幾步,只聽嗖地一聲,有個東西從自己的胯下躥過去了,不知是兔子還是狐狸。

    江小鶴頓住腳,側耳細聽,只聽林間松籟亂響,草底有唧唧的蟲聲,前面並有微微腳步之聲。江小鶴卻攀著樹枝,坐在樹上向下去望。

    待了半天,紀廣傑方才提劍走出了林外,江小鶴也跳下了樹,隨著他出了樹林。便見林前是一道小溪,明亮亮的,有許多星星在水面上浮著。

    紀廣傑微微向西走,便踏著板橋過了小溪,江小鶴也隨著走過去。

    這時兩旁地裏都種著高梁和玉蜀黍,微風吹著葉子喇喇地響。再走不遠,前面便看見了燈光,便知道那裏一定是有村莊,紀廣傑向前走進高梁地去了。江小鶴不便再在小徑行走,他便也走進田地裏,雙手分著那觸到臂上便發疼的葉子,曲折地往前。

    走了半天,才走出這片田地,可是已看不見紀廣傑了。

    林間鄉舍裏的燈光還剩下兩盞,卻都很暗。江小鶴躲開樹林,由林中轉到鄉舍後,便看見有一大座莊院。院牆是石頭疊成,很高,上面還覆著酸棗枝子,簡直像監獄的牆壁一樣。

    江小鶴站在壁下,又待了一會,便聽鄉里交到三更了。江小鶴低著身將草鞋繫緊了一點,便聳身一躥,躥上了高壁。一腳踏在酸棗枝子上,他趕緊又一用力,便又跳到壁裏的一座大房子的後屋。草鞋上帶了一枝酸棗枝子,他摘取下來便放在瓦上,伏下身,爬到前面,便見這莊子真是廣大。心説:“不愧古百萬!可是這麼闊的人家,他為甚麼不取出錢來放賑呢?”

    於是便想:“我臨下山時,師父囑咐過我,叫我應當助弱扶貧,憐孤恤寡。現在我從這吝薔的大房之中取他一些銀子,好幫助紀廣傑夫賑濟災民,這不能算是偷盜吧?”

    當下他便爬在瓦上向下望去,只見東屋和北屋全都有燈光,尤其是北房的燈光特別明亮。

    江小鶴心説,這時天色尚早,一定不容易下手。又在房上待了些時,便聽北屋的門簾一響,跑出來一個僕婦,往西屋去了。小鶴趕緊也由北房上爬到西房上;便見那僕婦並不進屋,她只站在門外,向裏問道:“老爺,二太太請你歇著去啦,天不早啦!”

    西屋裏有算盤“吧拉、吧拉”地響聲,並有人像很不耐煩似地説:“賬還沒有算完啦,叫她先去睡吧!”那僕婦慢慢地回到北屋裏,大概是回覆了她們的二太太。便見“吧”地屋門關上了,燈也忽然滅了,好像是賭氣吹的。

    這西屋裏燈光黯黯,算盤亂響,並有人輕聲説話。待了半天,算盤還是不斷地響著。

    江小鶴趴在屋檐上,一隻手揪住瓦,探下身去,隔著窗上糊著的涼紗向屋裏看了一眼,屋中的一切便映入他的眼中。

    原來這屋子好像是書房,櫃子上有不少書卷。當中一張大桌子,一盞盛油很少的錫燈台,圓桌坐著三個人,都在那兒翻書,可是一面看書,卻又打算盤。打算盤的是個白鬍子的老頭子,穿著綢褲褂,另一個的鬍子卻稍微黑一點露著上半截的肥肉,旁邊有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鬟給他打扇子,大概這位才是老爺。

    老爺手裏幾本厚厚的書,放著嗓子念道:“二百五,三千七百六,四百八,五百整……”那個白鬍子就撥動算珠。

    江小鶴才知道這個老爺不是在讀書,原來是在算賬了。

    那個打扇的小丫鬟大概已打了多時,她的手痠了,站得腿也發疼了,並且倦得且打盹,一個不留神,拿扇子把燈給煽滅了。

    屋中忽然昏黑,江小鶴倒不禁吃了一驚,他趕緊一挺腰,全身回到房上。就聽下面屋內,是老爺的聲音罵道:“笨蛋!”又聽吧的一聲,大概是老爺的手打在丫鬟的臉上了,小丫鬟可沒敢哭。

    江小鶴趁著屋中昏黑,他就跳下房來,輕輕拉開屋門,伏著身走進屋內,一點聲音也沒有。

    那位老爺卻正在著急,大聲嚷嚷著説:“火在哪兒啦?火在哪兒啦?”

    那個打算盤的先生卻説:“我這兒有,我這兒有!”他隨摸著了取火之物,把燈又點上。

    老爺氣得渾身的肥肉直顫動,又連罵説:“笨蛋,笨蛋!……重新再打吧!七百六,二千零三,四百五十吊……”那年老的先生又低著頭撥他那算盤珠,小丫鬟抹著眼淚還謹慎地替老爺打扇。

    此時江小鶴卻由一隻立櫃的旁邊慢慢地爬到靠牆的一張竹榻之下。幸因桌上的燈光太暗,兩個老頭子都在專心地算賬,小丫鬟又疲倦又傷心,竟沒有人察覺他。

    但江小鶴的心中卻十分生氣,恨不得一下子推翻那竹榻,奔過去把他們的賬本全都扯碎,算盤拋了,然後跟那個又貪又狠又吝嗇的老爺要錢,叫他去放賑。但自己卻又不願這樣明著作。

    又待了有半點多鐘,快到四更天了。這屋裏的老爺和那先生把賬算完,他們也都疲倦得不成樣子了。老爺取匙把大櫃開開,把賬本收起,然後再鎖上;隨就由小丫鬟把燈吹滅。三個人出屋,喀地一聲又把門鎖上。門鎖一響,江小鶴隨之由竹榻之下鑽出來,站起身隔著窗櫃向外看去,就見白鬍子的老頭兒是往外院去了,小丫鬟跟著那老爺回到北房裏。

    那北房的燈光又亮了一亮,但不久又滅了。江小鶴就走到大櫃前去摸鎖頭。鎖頭雖然很重很結實,但到了江小鶴的手中不費力就扭開了。然後便伸手向裏面去摸,摸著十幾本賬、兩大包銀、四五筐籮銅錢。

    江小鶴就先到窗前將那前窗託開了一扇,然後他才將銀兩包裏系在一起,扛在肩膀上就覺很沉重,足有四五十斤。心説:不少了,足夠紀廣傑放賑的了。他把賬本也都挾起,就跳出了窗子。

    將要上房,忽聽莊外噹噹的一陣鑼聲,江小鶴吃了一驚,趕緊飛身上房,由西房跑到北房上。此時北房裏的那位老爺大概是剛要跟二太太睡覺,一聽見鑼聲,他就驚喊了一聲:“有歹人!”

    江小鶴拿出他在九華山所學的躥山跳澗的功夫,在北房上兩腳用力向後一鐙,嗖地一聲,飄然地連那堵高牆全都跳過去了。腳落平地之後,他就繞著道走進了高梁地,曲折地走,走到小徑之上。他又回頭去看,看見那林中村裏起了一片燈光,並有殺聲漸漸逼近。

    江小鶴心説:到底紀廣傑不行,這一定是沒容他得手,就被那裏護院的人發覺了。本想要過去幫助紀廣傑,但又想:誰叫他到處聲言捉拿我,現在且叫人捉捉他吧!順著小徑向西南飛跑,少時來到那條小溪之前。

    江小鶴就把臂下挾的那幾本賬全都拋在溪水裏,然後他就一聳身跳過了小溪。他背後是松林,前面是小溪,到了此時他卻不跑了,向那邊燈火亂動之處觀望。

    待了一會,忽見有三人順著小徑跑來,江小鶴心説:紀廣傑來了,紀廣傑來到溪邊,尚未尋著板橋,就見後面那兩個護院的人已然提刀追來,齊聲大喊説:“賊人休要跑!”

    紀廣傑趕緊回身迎敵。

    這裏江小鶴説:“好!打起來了!”雖然隔溪那三個人的刀法、劍法都看不清楚,可是也看見白光閃閃,聽得刃物相擊。

    那邊紀廣傑與兩個護院的大概交戰有二十多回合,未分勝負,可是北邊的燈籠火把都順著小徑來了,越跑越近。紀廣傑虛晃一劍退後幾步,然後翻身騰步一轉身就越過了小溪。

    江小鶴早已跑進了樹林,紀廣傑大約也跑入了林中,那邊的護院莊了卻截止在溪旁,不敢進林中來搜索。

    此時江小鶴不再顧紀廣傑,少時他就跑回到正陽縣的北關街上。此時街上除了在地下東倒西卧的災民之外,一個行人也沒有。

    江小鶴跑到那家米店門首,趁著沒有人注意他,就聳身跳到房上。然而到此時他卻為難了,因為不曉得紀廣傑倒是住在哪間屋裏,他便把銀兩包裏放在房上,自己也坐在房上等候。

    等了不到十分鐘,就見一人從外面越牆而過。江小鶴曉得是紀廣傑回來了,於是把身旁的銀兩包裹抄起來,向那紀廣傑一擲。只聽咕咚一聲,銀包摔在院中紀廣傑的身畔,江小鶴卻站在房上哈哈一笑。

    紀廣傑嗖地一聲追上房來,江小鶴卻早已沒有了蹤影。他回到店房之內,心裏卻非常覺得痛快舒服。於是就枕而睡,不久就被門外一片吵嚷的人聲給攪醒。

    江小鶴睜眼一看,紙窗作灰白色,這時才不過五分明,趕緊爬起來,聽見外面的人聲又跟潮水似地一樣響。出屋一看,店門還沒有開。江小鶴趕緊開了店門,就見那羣災民又擁擠著,有的往前跑,有的領了賑款跑了。江小鶴看見連一個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子手裏也拿著一塊銀子,歡歡喜喜地。江小鶴就曉得紀懂傑是把自己昨夜所偷的那些錢給施放了,不由得暗笑。

    這時災民都得到意外之多的銀錢,齊都在苦臉浮出一層笑色。

    天色已快明瞭,只見從南邊來了三匹馬,正是紀廣傑、劉志遠和那瞎著一隻眼的人。是他們把銀子施放完了跑了,許多災民都跪在地下叫菩薩。紀廣傑的面上卻沒有甚麼高興的樣子。

    江小鶴也趕緊進到門裏,催著店家給他備馬。他拿著水,草草把臉洗過,然後就忖了店飯賬,牽馬出門。就見街上的災民漸稀,商店卻又都打開門板了。

    江小鶴策馬出了北關,就見大道之上有災民坐在道旁,大嚼著買來的大餅。

    江小鶴就向他們問説,“那放賑的往哪邊去了?”

    災民們就指著説:“那三位善人往南跑去啦!”

    江小鶴隨就催馬向南去追。一直追下二十餘里地,卻沒有追到紀廣傑等人,江小鶴倒懶得去追趕了。心説:我追他們做甚麼?早先我還想跟紀廣傑較量較量,因為他沿途貼報捉拿我。現在著他是一位少年俠客,我何必要非跟他見個輸贏不可呢?由著他去捉我吧!我還是應當趕快到長安去見阿鸞,然後再到鎮巴紫陽去報仇,那才是我的正事。

    此時他也有些餓了,看見前面遠遠的有一處市鎮,他便催馬跑到那裏。看見了一家酒飯鋪,他便下了馬,將馬匹系在門外,進去要酒要面。

    在將要吃完的時候,忽聽門外有人厲聲叫著説:“這匹馬是誰的?”

    江小鶴趕緊出了酒店,一見卻是四個人,全都牽著馬,其中有兩個穿著官衣。

    這兩個官人指著江小鶴的馬匹,問説:“這匹馬是誰的?”

    江小鶴説:“這是我的,有甚麼事?”

    那官人道:“沒有甚麼事。”説畢就要行。卻有一個身材不很高,穿紡綢褲褂的人,向江小鶴抱抱拳,問説:“你可曉得住在正陽縣放賑的那個姓紀的人,往哪邊跑去了麼?”

    江小鶴搖頭道:“我不知道,我不認得那個人。”

    這人便點點頭要走,江小鶴卻説:“喂!我正喝著酒,你們把我叫出來問我這些話,就算白問了嗎?”

    那兩個官人就一齊瞪眼,説:“怎麼?莫非還得給你點錢嗎?”

    那短身材的人卻賠笑説:“對不起!因為我們看見你馬上掛著口寶劍,還以為就是那姓紀的在裏邊喝酒。那姓紀的原是個賊人,昨夜他到正陽縣古百萬家盜去了七百多兩銀子,取了那錢他又放賑,忙忙地放了些錢就趕緊逃跑了。我是古家護院的楊公久,有個小小外號,叫汝州俠,這是我的盟弟花臉豹子劉英,那兩位都是正陽縣衙門的官人,龐大爺和姜四爺。我們現在是要去捕那姓紀的。打攪,打攪!”説畢,四個人一同騎上馬就往南去了。

    這裏江小鶴就曉得楊公久和劉英就是昨夜與組廣傑在溪畔交手的那兩個人,心裏倒不由得好笑。

    又想:這兩人的武藝也不弱,再説又有官人跟著他們,倘若他們把紀廣傑捉住抓在衙門裏,那豈不冤枉!古百萬的銀子是我取的,就是出了官司,也得我出頭,叫人替我扛罪名那就不算好漢!

    於是江小鶴就進到酒店裏,又喝了一口酒,就拋下酒飯錢,出門解馬,騎上去揮鞭也往南跑了。

    往南跑下五六十里,就又到了信陽州。江小鶴一直隨著那汝州俠楊公人等四個人,見他們在沿途上遇著不少熟人。來到信陽,那四人就投到賽黃忠劉匡的鏢局裏。

    江小鶴與劉匡比過武,在信陽也住過幾天,這裏有不少的人都認識他。所以江小鶴心裏很是為難,誠恐在此遇見了熟人,露出自己的形跡。所以他就沒有進城,打算找個茶酒館先喝幾碗茶,再歇一會。

    可是就見這條東關的街上,客店的院壁上,路口的石碑,到處全寫著「捉拿江小鶴”的字樣。江小鶴看了又不禁生氣,找了一個開店的人,指著壁上的字問説:“這幾個字是誰寫的?”

    開店的人就説:“這是一位姓紀的人寫的,不白寫,他寫一處要花兩吊錢。”

    江小鶴心中更是生氣,暗想:好!我在古百萬家取的錢給了他,他放完了賑一定還有剩錢,他卻取著那錢到處租地方寫字罵我,我也太冤啦!

    於是江小鶴就瞪眼説:“快把這幾個字剷下去!你們不知道江小鶴跟本地劉家鏢店的賽黃忠劉大掌櫃的認識嗎?上個月江小鶴曾到這裏來過,打敗過賽黃忠!”

    那開店的人就説:“連劉宋鏢店的壁上都有,現在也許洗下去了。那姓紀的一來到這裏,就去拜訪劉大掌櫃。他在我們壁上寫這字的時候,劉大掌櫃也在旁看著呢!他跟那姓紀的像是很有交情。”

    江小鶴一聽,心中更是生氣,説:“好呀!原來賽黃忠也這麼可恨。我非得找了他去,再打他一頓不可!”剛要忿忿地去往劉家鏢店,卻見有四匹馬由眼前馳過,轉往南面去了。馬上的正是那汝州俠楊公久、花臉豹子劉英和那兩個官人。

    江小鶴趕緊上馬去追,離了信陽,卻往西南。追了不到三十公里,前面的那四個人就一齊收住了馬。

    汝州俠楊公久撥馬轉回來,追上江小鶴,就笑著問説:“朋友,你跟我們跑了七八十里地了,你以為我們沒瞧見你嗎?朋友,你到底是存著甚麼心?”

    江小鶴也收住馬,笑著説:“我是要看看熱鬧,看你們怎樣捕擒那紀廣傑。”

    那兩個官人也催馬過來,一齊瞪著眼睛説:“你也認識紀廣傑嗎?”

    江小鶴説:“我也是從正陽縣來的,我在那裏住了兩天。紀廣傑在那裏放賑,我怎能不認得他?我可沒有想到他是個賊。現在我要跟著你們,就是為看看熱鬧。”

    那花臉豹子劉英就瞪著眼,厲聲説:“他是騙人!他一定是紀廣傑的一夥,咱們先把他捉住!”

    楊公久卻向劉英擺手,他又看見了江小鶴鞍側的寶劍,就問説:“朋友,你貴姓?素日以甚麼發財?”

    江小鶴微笑説:“我姓何,在江南有一家鏢店,現在是到北方來閒跑跑,沒有甚麼要緊的事。”

    楊公久説:“既然都是江湖朋友,話就好説了。我們現在捕的就是紀廣傑,紀廣傑他是往西去,大概他是過襄陽進漢中。無論他逃到哪裏我們也要去追,只要見了面一定要把他擒住。其實你要跟著我們,看著我們落手也沒有甚麼的。不過,你要是有要緊的事,還是到別處跑吧,跟著我們可有甚麼意思!”説完,他冷笑著,撥馬就跑。

    那花臉豹子劉英和兩個官人全都低聲罵著,向西南方向。

    又跑了一二里路,不料又見江小鶴在後面跟隨前來。

    劉英就抽出刀來,怒道:“這個人真可恨,一定他沒懷好意!”

    那兩個官人也都抽刀提鎖鏈,忿忿地説:“把他擒拿!把他擒拿!”

    楊公久卻把這二個人攔住,他説:“不要莽撞了!這個人大概會些武藝,説不定他就是江小鶴。剛才賽黃忠劉匡不是告訴過咱們,江小鶴是戴著草帽,穿著草鞋,使寶劍,騎黑馬!”

    劉英説:“連紀廣傑我們都要拿,還怕甚麼江小鶴?”

    此時江小鶴已催馬來到臨近,他在馬上微笑,説:“你們不該疑我。我到西邊去辦我的事,不跟你們一同跑。不過我告訴你們,紀廣傑是龍門俠之孫,他的武藝可不同凡人,你們別捕不著他,反自己吃了虧!”

    劉英掄刀怒罵道:“你管不著!我看你一定是紀廣傑的一夥,你也是個賊!”説著他催馬追上江小鶴,在馬上探身掄刀向江小鶴去砍。

    江小鶴扭轉馬頭把刀躲過,掄過皮鞭,向劉英的手腕上去抽。

    只聽“吧”的一聲,劉英便覺手腕疼痛,立刻擲下了刀。

    但這時汝州俠楊公久已下馬抽刀,跑過來向江小鶴便砍。

    江小鶴並不下馬,只等著他來到,用手指捏住他的刀背,輕輕地一奪,便將刀奪在手中,然後微笑著,催馬便跑了。

    那兩個官人在後面緊追,並大聲喊道:“小子!你也是賊!你還想跑嗎?”

    江小鶴卻且跑且笑,將奪來的那口鋼刀向膝上一磕,噹的一聲,便折成為兩段,然後他擲在地上,便哈哈大笑。

    看那兩個官人和兩個護院全都不敢追了,都在那裏嚇得目瞪口呆,江小鶴便得意洋洋,放馬馳去。

    一直往西便到了湖北地境。來到一座小鎮上時,天色已經不早了,江小鶴隨投店宿下。

    翌日午後便進了襄陽城,只見有兩個店房夥計模樣的人,提著一桶青灰正在各處刷壁。

    江小鶴便跟隨著他們,見他們到了一家草料鋪的門前。

    這門前的黃土壁上也墨色淋淋地寫著「捉拿江小鶴”五個字,這兩個人提著刷子蘸上青灰,便把壁上的五個字塗抹了去。

    江小鶴又氣又笑,便下馬問説:“你們這是幹甚麼?”

    那兩個人説:“我們是本地的花槍龐二爺僱的。今天晌年來了個龍門俠的孫子紀廣傑,還帶著兩人,好像是捕頭。他們來到了這裏也是拜訪龐二爺,便取筆滿街寫字,寫“捉拿江小鶴”。

    江小鶴是現今江湖上最有本領的英雄,上月曾來到過襄陽,連花槍龐二爺全都不是他的對手。

    今天龐二爺聽姓紀的竟要捉拿他,便覺得太驕傲自大,過去跟他們問了幾句話。不料那紀廣傑極為兇橫,一拳便將龐二爺打倒,把龐二爺氣的要死。他們走後,龐二爺便僱了我們,把他在壁上所寫的字全都塗了去。”

    江小鶴一聽,龐二竟為自己的事被紀廣傑所打,心裏更是氣憤,隨問道:“那紀廣傑走了嗎?”

    刷壁塗字的兩個人便説:“他們走了半天啦!他們打完了龐二爺,還向龐二爺追問江小鶴的下落。龐二爺説是不知道,那紀廣傑便説:‘如若江小鶴再來襄陽,便告訴他,他要有膽量可以叫他到長安去。’”

    江小鶴聽到這裏,便氣得面色改了,但故意鎮靜著,問説:“你們沒看見他們往哪邊去了嗎?”

    那兩個人説:“他們都從長安來的,現在一定是回去了。可是臨走的時候,他們曾向人打聽武當山。”

    江小鶴一聽武當山這個地方,便不由心中一動,因為當年在九華山學藝的時候,曾聽師父説過:“武當山在襄陽府均縣地面,內家的武藝便自此山傳出,現今山中的道士還多半會武。以後若行在那裏,千萬要小心!”

    江小鶴隨便問説:“武當山離這裏遠嗎?”

    那兩個人説:“不遠,出城往北跑幾十裏便看見了。”

    江小鶴隨聲説:“好!”牽馬行出,一出襄陽城,他便上馬揮鞭,直奔西北。

    行了不遠,果然看見面前有一脈蔚然的山嶺,大約離此尚有百十來里路。

    江小鶴便催馬快跑,又跑下約四五十里路。忽見前面有三匹馬,也都跑得很快,也都正往武當山那邊跑去的。

    江小鶴看得非常清楚,原來正是紀廣傑、劉志遠等三人,心中不免有些躊躇。暗想:我現在應當怎麼辦?我若是催馬闖過去,那必定立時拼鬥起來,拼鬥之下便難免殺傷了紀廣傑。

    其實,殺傷了他也不冤,他遍處寫要捉拿我,實欺凌我太甚!可是,他又是個行俠仗義的人,正陽放賑的那件事又真使我敬佩。何況他又是龍門俠的孫子!

    現在眼前便是武當山,張三丰祖師便在那裏得道。當著祖師的面,我們內家傳人竟自相殘殺起來,那也實在是一件可恥的事!

    於是江小鶴便消散了胸中的怒氣,收住馬,故意慢慢地行,使前面紀廣傑等人的馬匹離遠一些,然後他才走。

    前面的三個人雖都沒注意到後面,可是江小鶴卻時時看見前面。

    江小鶴心裏又想:我便這樣暗中跟隨他們,跟他們直到長安,那時紀廣傑如再幫助崑崙派,我可不能再客氣了。

    少時見前面有一條大河阻路,紀廣傑三匹馬繞著道去尋渡口。

    江小鶴也跟隨了過去,等他們三匹馬上了渡船之後,自己才站在渡口叫船。

    坐在船上聽船伕説,才知道這條河名叫南沙,通著漢水。過了河便是穀城縣,那裏離著武當山不遠。向來朝武當的多半是在穀城下馬,因為武當山下沒有宿店。再説,騎著馬若朝武當,山上的道士,便先不高興。

    江小鶴驚訝地問:“山上的道士是很多嗎?”

    船伕説:“道士不少,遇真觀便有四十多位道爺,玄武廟裏的道爺更多,這些位道爺都是好本領,各路保鏢達官在山下十里之內都要下馬。”

    江小鶴一聽,心中更覺著奇異,暗想:我從武當派名師學藝十年,還不知道武當山是甚麼景象。真正道家傳下來的劍法,也許與我們江湖上所學有異,我也要上山去領教領教。

    過了南江,便是穀城。江小鶴在西關找了店房,牽馬進內。這時天色已不早了,江小鶴吩咐店夥開飯。

    店夥端進菜飯來,看見江小鶴在榻上放著行李和一口劍,他便問:“客官要往何處去?”

    江小鶴説:“我朝武當去。”

    店家説:“客官是鏢行中的達官嗎?”

    江小鶴點點頭,説:“我早先在江南保過鏢,現在不幹了,要回家去看看。家在漢中,從此路過,順便朝朝武當山,給張三丰真人拈一股香。”

    店家點了點頭説:“遇直觀還是小廟,山上頭一個大廟是真武廟。本來,為甚麼這山喚武當山呢?就是因為真武爺在山上得的道。真武爺手裏有龜蛇二將,靈驗極了!時常出來顯聖!”他又指著江小鶴那口寶劍説:“客官,你這口寶劍可不能帶上山去。山上五里就有一個地方,叫喚解劍泉,無論是多大的爵位、多大本領的人,到了那裏也必要把佩劍解下來拋在水裏。要不然,不但真武爺爺要發怒,三豐祖師的那些位弟子也必不依。”

    江小鶴趕緊問説:“三豐祖師的弟子現在還有誰?”

    店家卻不答這句話,還説那真武爺爺的故事,他説:“在早年有一位大將軍,是當朝一品之臣,統轄三軍。有一次他到武當山來進香,跑在解劍泉,隨從的將官們就勸他解落佩劍來,他卻不肯解。不料在山上行了不到二里,就見狂風大作,有一條大蛇向著他撲來,這位將軍就立時驚嚇而死。原來那條蛇就是真武爺爺手裏的蛇將軍,也就是真武爺爺手中那口寶劍。真武爺爺的神像是手持七星劍,身背杏黃旗,側列龜蛇二將。所以決不願凡人也佩著寶劍去到他的眼前;連三豐祖師的神像都只是拿著蠅刷,不能拿寶劍。遇真觀會武藝的道爺有四十多,最出名的有七大劍仙,可是都不敢把劍帶出廟門。”

    這一大篇神話,店家説得極為流暢,彷彿他對人説過不止一次了,都説熟了。並且好像這些事在武當山下週圍百里之內,是誰都知道似地。末了,店家好意地囑咐江小鶴,説是:“明天朝武當,千萬身邊莫帶寶劍,不然至少也要鬧一場大病!”

    江小鶴點頭説:“那是自然!我是為進香來的,哪敢不敬神呢?”心裏卻想著:不知紀廣傑他曉得山上這個規矩不曉得?假若他明天去朝武當,若是不顧一切,掛著寶劍上山,到處題“捉拿江小鶴”,那時恐怕不但真武部下的龜蛇二神將要發怒,觀裏的那七大劍仙也定不能依他。

    少時用過了飯,便跑到街上閒遊。在城裏和四處關廂全都跑到,就見街上的商鋪雖然不少,可是往來的人卻不甚多。走到南關,看見有個穿白綢褲褂,腰掛寶劍,短小精幹的人從對面走來。

    江小鶴一眼看出正是那紀廣傑,心中立時一陣興奮。就見紀廣傑走進路西的一家小酒店裏去了,江小鶴也隨著進去。此時酒店裏已點上了燈,裏面的酒客也不大多。

    江小鶴就找了個背燈的桌側坐下,紀廣傑卻在隔著一張桌子的地方坐著。他解下佩劍,放在桌上,要了酒,昂然自斟自飲。

    起先江小鶴還想著,少時崑崙派的那兩個人必要來,劉志遠是認識自己的,只要他一把我認出來,那立時就要有一場惡戰,我雖不想與他爭鬥,也是不行了。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見那二人前來。

    江小鶴一面飲酒,一面看著紀廣傑。

    就見紀廣傑霍地站起身來,高聲喚道:“酒保!把筆墨拿來!我要在壁寫幾個字。”

    酒保站在櫃側道:“大爺!壁是新刷的,一經寫字就不好看了。大爺你要寫字我們這裏有紙,寫完了我們給你貼在壁上。本城有幾位秀才時常在我們這裏寫詩,寫完了就喚我們貼在壁上。有時過路的客人看見詩好,都給我們錢,把壁上的詩揭去。”

    紀廣傑冷笑道:“你是怕我寫在壁上,你們就賣不了錢嗎?來,我先給你們二錢銀子,作為賃你們的筆墨錢!”

    那酒保一聽二錢銀子,便高高興與地把筆墨送過去,並取水研墨。

    江小鶴此時更氣得有些變色,霍地也站起身來。就見那紀廣傑提筆往壁上寫了五個大字,又是“捉拿江小鶴”。

    江小鶴氣得真要揮起一拳,將他打倒,但卻極力忍耐著。見紀廣傑在題完了這五個字之後,他又題了三首詩,是:。

    寶劍出風塵,四方推俠義;龍門有奇才,鋒芒尚未試。

    揮手千金盡,揚鞭萬里遊;藐彼江小鶴,何能與我鬥。

    攜劍來武當,煙霧遮蒼莽;遙有素心人,為我勞夢想。

    江小鶴在側看了,不禁微笑,説一聲:“作的不錯!”

    紀廣傑本要再題第四首詩,這一下卻被江小鶴將他的詩意打斷了。他看了江小鶴一眼,但因為江小鶴身邊既沒帶著佩劍,穿的又是粗布衣裳,他便也沒甚介意,拋下酒錢,拿起寶劍就出門去了。

    江小鶴也趕緊付了酒錢隨他出去,他在前面走,江小鶴就在後面跟隨。

    少時紀廣傑就進了一家店房,江小鶴也跟著他進去,看準了他所在的房間,江小鶴方才走出,自回店裏。

    這晚,紀廣傑在屋中點燈,拿著筆想要再作一首詩,湊成四首詩,等與阿鸞成婚時,洞房之夜,就將這四首詩作為催妝詩,讀給她看,藉以表示自己是文武全才的人。

    可是無論他怎樣構思,那第四首詩竟然想不出來,眼前只浮現鮑阿鸞的俏麗幻影,心中非常得意。就想自己真是不負此生,無意之中行一趟關中,竟會得到鮑阿鸞那樣才貌雙全的俠女為妻,這真是天配良緣。

    此次我南來尋江小鶴,也是給阿鸞看看。如今行數百里地,“捉拿江小鶴”的字樣,也不下百餘處,竟沒將江小鶴激出來。

    可是聽劉青孔、劉匡、龐二那些人都説,江小鶴確實是在豫楚這一帶徘徊著,可見他一定是畏我,不敢來見我。

    又想劉志遠、蔣志耀二人自從在正陽縣黑夜之間,有位不知名的俠客給我送來銀兩幫助我放賑,從那天起他們便不敢再與我同居在一間屋內。

    在路上那劉志遠也總是提心吊膽,可見他們崑崙派的人都已被江小鶴嚇的膽碎了。即使在路上我與江小鶴行個碰頭,劉志遠他也是不敢指出。這樣尋找江小鶴,恐怕一世也尋找不到。不但我是徒費氣力,鮑阿鸞在關中也是日夜思念我。不如我在此再多留半日,明天到武當山遊覽一番,下午就行。回關中先與鮑阿鸞結夫婦,然後再去對付江小鶴,我並要設法探出那次助我放賑的俠客是誰。

    紀廣傑想了半天,身體就覺著疲倦。他也不收拾筆硯,就關好了燈,穿著他那身白綢褲褂躺在牀上,沉沉睡去。

    一夜之間,非常寧靜,甚麼事也沒有。次日一睜眼,天色已亮了,門户還好好他關著。

    可是紀廣傑一翻身起來,卻見被褥有點墨跡,想著一定是自己為作詩,手上沾了墨,沒留神就染在被褥上了,所以他並沒有介意,開了屋門,叫了店夥給他打臉水。

    店夥進屋來,端起來臉盆卻不走,站著,直著兩隻眼睛,瞧著紀廣傑的背後,不住地發怔。

    紀廣傑就生氣説:“快打洗臉水去!你直著眼看甚麼?你呆了嗎?”

    店夥趕緊端著臉盆出屋,卻還直著眼回了一下頭。

    紀廣傑覺得又可氣又可笑。

    這時劉志遠也起來了,走進來説:“廣傑,咱們今天還上武當山嗎?我想不必了……”忽然他的眼睛也直著了,驚訝著説:“你怎麼在衣裳上也寫字呢?”

    紀廣傑吃了一驚,趕緊將小褂脱下來,只見自己白紡綢小褂的背上也寫著「捉拿江小鶴”五個大字。他不禁出了一身汗,但這種汗是冷的:心想:這是甚麼人?昨天趁我睡熟,偷偷進到屋來這樣戲耍我?立刻他由驚詫改變為憤怒,臉色變為煞白。

    劉志遠倒是可惜地説:“你看,頂好的小褂,你怎麼也寫上了字?”

    紀廣傑就勢假笑了笑,説:“這幾個字我寫得太多了,太熟了!昨天我喝了些酒,回來越想江小鶴那賊越覺可氣,我就不禁把五個字寫在這衣裳上了。”説時,氣忿忿地把衣裳扔在一邊,不住向自己擦掌摩拳。

    劉志遠的臉色也變了,他也似乎有點疑惑,但還若無其事地説:“江小鶴大概是早已聞風遠揚,我們不必為他這麼瞎跑了,還是回長安去吧!不然我們若在外面待得時間太多了,那裏又許出事!”

    紀廣傑對這些話似乎全沒有聽見,他只不耐煩地説:“待會再商量吧!”

    劉志遠退身回自己屋裏去了。

    紀廣傑發著呆,生了半天氣,又拿起那件小褂,看那背後的字跡。只見筆跡很拙劣,看不出是甚麼人寫的。心中悶氣不舒,就將這件小褂扯成稀爛,另換了一件穿上。他拿著寶劍就出了店門,昂昂地在街上走,但是沒看見一個形跡可疑的人。暗想:我一世英雄,怎麼被人這樣戲耍?隨又走進昨晚題詩的那個酒館,喝一聲:“拿酒來!”

    忽然一眼看見在牆上自己所題的那三首詩的後面,又添了一首,字比自己寫的大,卻是:“枉自稱豪傑,其實藝平平;昨夜若非留情面,此時汝早喪餘生。”

    紀廣傑又出了一身汗,卻又大怒起來,揪住酒保説:“你憑甚麼容許人在我詩後胡寫?”

    酒保説:“他也給我二錢銀子!我也不知他在牆上寫的是甚麼?”

    紀廣傑揮拳問説:“那個人是甚麼模樣?”

    酒保説:“是,是個年輕人,剛才寫完。”

    正在説著,只聽門外有人哈哈大笑,説:“紀廣傑!有本領跟我來,到武當山上會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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