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鄉約地保套來一輛牛車,把兩個受傷的人抬到車上去。俞老鏢頭與李慕白全都上了馬。鄉約地保牽著賊人的兩匹馬,拿著他們那兩口刀,並叫幾個行路的人,跟了去作見證。秀蓮母女的那輛車也跟在後面,就一同順路往西北去了。
走了十幾裏地就到了饒陽縣城。進了城百到縣衙,鄉約地保把個衙役找來,把兩個受傷的男女攙下去,並把俞老鏢頭、李慕白和秀蓮母女,及那幾個在場的見證人,全都帶到裏面。少時,縣太爺升大堂審問,俞老鏢頭一看這位縣太爺鷹鼻鶴眼,就知道是個很厲害的人。
當下這知縣先問了俞老鏢頭、李慕白,及那兩個受傷的人的名字。俞老鏢頭此時才知道那長身的賊人名叫曹德保;那個女賊就是何飛龍的女兒,綽號女魔王的何劍娥。當下知縣就問俞老鏢頭:“你與他們有甚麼仇恨,招得他們這樣追趕著要殺害你?”俞老鏢頭説:“我是保鏢為生的,時常押著鏢車,在各處行走。有時若遇有強盜要打劫我的鏢車,我自然要與強盜們爭鬥,難免要殺傷人,結下仇家。所以找與他們究竟有甚麼仇,我也記不得了。”
知縣又問那受傷的男女。依著那曾德保,本是要把俞雄遠殺死他師父何飛龍,以致結下仇恨的事説出。可是何劍娥卻不肯説,因為若一説出她父親的事情,適足以證明她是賊人的子女,於俞雄還沒有甚麼損處,自己卻更要吃大虧。她便氣忿忿地説:“大人也不必細問,江湖上的賬本來就難算,我就知道我的爸爸是教俞雄還給殺死了。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我還是個孩子,也不曉得詳情;不過只想著替我爸爸報仇,所以我才立志學習武藝。此次胞兄何七虎和師兄曾德保,本來是找到鉅鹿縣,要害俞雄遠的性命。可是俞雄遠已經事前曉得我們要去找他,他帶看家眷就逃走了。我們追趕了幾天,方才趕上他們。本來我們能夠殺死那老頭子,可是又來了這個人……”説話時,她一指李慕白,臉上露出兇悍之色,彷彿恨不得要撲過去,把李慕白殺死似的。又説道:“要不是這個人,我們早把仇報了。你這小子,將來我們鐃了俞老頭子,也饒不了你!”
李慕白在旁,望著這個兇悍的婦人,只是不住的冷笑。然後知縣又問李慕白。李慕白卻據實説自己是南宮縣的生員,因為赴京探親,路過此地,正遇見這兩個人和那逃走的人攔劫俞老鏢頭,所以自己看看不平,才拔劍相助。至於自己與俞老鏢頭,雖然住在鄰縣,彼此認識,但並無深交。他們結仇的事,自己更不曉得。
知縣又問了問那幾個在場親眼看見他們爭鬥的見證人。那幾個人全説俞老鏢頭是好好地行路,那三個人就騎馬趕到,抽刀出來,把他們劫住;並且不同他們講理,就掄刀要殺害他們,俞老鏢頭父女才取出兵刃來抵擋;那李慕白確實是後來才趕到的。知縣聽罷,點了點頭,便向那兩個受傷的男女説:“這件事你們不必爭論了,明明你們是有盜匪的行為,他們雖然砍傷了你們,但那是他們自衞的-侄危我不能判他們的罪。”遂當堂命俞老鏢頭父女及李慕白等退出聽傳,又命把這兩個受傷的男女押下監去。
當下俞老鏢頭等人叩頭感謝。剛要退出,此時忽見那女魔王一躍而起,由桌上抄起硯台向知縣就打。知縣趕緊趴在椅子上,硯台艋是摔在旁邊地下沒有打著。砍旁衙役趕緊上前,把女魔王何劍娥扭住,一面用板子打,一面又給她加上一條重鎖。那女魔王大罵大鬧,把公案桌子都給踢翻了。那知縣跳到一邊,指著女魔王只是亂喊亂斥。但女魔王兇悍依舊不減,幾十個衙役全都揪不住她。算是又來了幾個衙役,才把女魔王按在地上,打了十幾大板,並上了腳鐐,才把女魔王和曾德保押下監去。此時俞老鏢頭、李慕白、秀蓮母女,及那幾個見證人,全都退下堂去。
出了縣衙門首,俞老鏢頭和李慕白就向那幾個作見證的人作揖道謝。那幾個人走了,俞老鏢-叫秀蓮母女上了車,然後就向李慕白説:“剛才縣太爺吩咐咱們退下聽信,想咱們一兩天內,還不能離開此地,這樣倒耽誤賢侄的事情了!”李慕白説:“我倒沒有甚麼要緊的事,在這裏多住幾天也不妨。咱們就在附近找一家店房住吧,老叔也應當休息了!”
説話時,俞老鏢頭與李慕白剛要上馬,忽見衙門裏有幾個人趕出來。兩個穿著官衣,一個是紫袍子,青綢坎肩,頭戴青緞小帽,白臉膛小眼睛,闊少模樣的人;還有兩個人是長隨的樣子,也穿得很是乾淨整齊,一齊上前來。那兩個衙役就揚眉瞪眼地,向俞老鏢頭問説:“喂!你們打算上哪兒去呢?”俞老鏢頭説:“我們打算在城內找一家店房歇下,縣太爺隨傳隨到。”兩個衙役説:“這可不能由著你們自己找房,到時我們哪兒找你去呀?”俞老鏢頭説:“那麼就請三位大哥給我們找房子吧。”
這時,那闊少模樣的人,走近車前,掀開車簾,探著頭往裏看了看。俞姑娘趕緊往車裏去躲,擠在她母親的懷裏。那闊少眯著小眼睛,笑了笑。旁邊俞老鏢頭和李慕白看看,全都十分生氣,可又不知此人是衙門裏的甚麼闊人,不敢惹他。俞老鏢頭只得上前陪笑道:“這車裏是山荊和小女。”那個闊少點了點頭,把車簾放下,甚麼話也沒説。兩個衙役就説:“走,我給你們找店房去。”
當下,俞老鏢頭和李慕白金都牽著馬,跟著那兩個衙役往東走去;車也在後面跟著,李慕白還不住回頭去看那個闊少。只見那闊少帶著兩個長隨站在衙門前,用眼呆呆地看看秀蓮姑娘那輛車的後影,並且彼此鬼鬼祟祟地説話。李慕白心中十分生氣,暗想:一個女子若長得太美貌了,也是痛苦,到處都能遇見這樣可厭的人!
當下由那兩個衙役帶著他們找到一家店房,字號是“-山老店”。進去後,俞老鏢頭找了一間寬大的房子;李慕白找了一間小屋,把車子上的行李搬到屋裏。俞老鏢頭就拿出兩塊銀子來,私下遞給那兩個衙役,説:“你們二位打點酒兒喝吧!”兩個衙役揣起銀兩來,臉上的顏色立刻改變了。一個就説:“老爺子,你何必多禮?”又一個安慰俞老鏢頭説:“這件官司你也不用著急,本來你是事主,他們是強盜。今天過堂的時候,那娘兒們又向縣太爺那麼一鬧,縣太爺非重辦他們不可。沒有你的甚麼事,連堂都不用再過,明天縣太爺就許叫我們帶來話,叫您走您的。”俞老鏢頭點頭説:“是,是,一切事都求諸位關照吧!”當下兩個衙役走了,這裏俞秀蓮姑娘跟她母親坐在炕上,就説:“爸爸你歇一歇吧!你現在也別著急了。”俞老鏢頭説:“我不著急,我也不累,我跟李少爺説-婦浠叭ァ!彼抵出屋去了。
原來李慕白因為自己與俞姑娘有過冒昧求婚的那件事,所以為了避免嫌疑,便不到俞老鏢頭那屋裏。徑到了自己的屋中,把寶劍和隨身的包裹放在炕上,叫店夥沏了一壺茶,坐在凳子上歇息。
這時俞老鏢頭就進屋來了,李慕白趕緊站起身來,俞老鏢頭就説:“賢侄請坐!”遂在李慕白的對面坐下,嘆口氣説道:“今天這事,真是想不到,幸虧遇著賢侄。若沒有賢侄在旁幫助,我們父女非要遭那三個賊人的毒手不可!”李慕白説:“哪裏!我看那三個賊人之中,只有那個婦人確實兇悍,那兩個男子全都不是老叔和姑娘的對手。”
俞老鏢頭説:“那婦人就是十年前河南有名的大盜寶刀何飛龍之女,名叫女魔王何劍娥,聽説她嫁給金槍張玉瑾。那張玉瑾乃是近年陝豫及兩淮之間最有名的好漢。果然他若曉得他的妻子被我們砍傷入獄,他一定不肯與我們干休,那倒是可憂慮的一件事!”
李慕白一聽,也不禁吃驚。原來金槍張玉瑾近幾年來威震江湖,幾乎無人不知他的大名。如今李慕白一聽那女魔王原是張玉瑾的妻子,便也想到如今冤仇已經結下,將來必難免麻煩,但他並不畏懼,只是笑著説:“不是小侄説一句大話,若是那金槍張玉瑾犯在我的手內,我也得讓他槍折人死!”當下又問俞老鏢頭,與那何飛龍家結仇的始末。
俞老鏢頭見問,十分感慨。就説自己少年時與何飛龍結交,後來何飛龍在北京犯了人命案子,逃到河南為盜;如何發了財,改名為何文亮,住在衞輝府。他因惡行不改,在六七年前搶了自己的鏢車,把官眷搶到山上;自己在鉅鹿縣得了信,才一怒前往。到衞輝府見了阿飛龍,不料他絲毫不講情義,因此交起手來;自己在忿怒之下,便把何飛龍殺死。後來自己回到鉅鹿,也深為懺悔,便把鏢店關了門,從此隱居,不問江湖之事。在今年正月間,自己才聽人説,何飛龍的兩個兒子全己長大成人,並且都學了一身好武藝。女兒嫁給張玉瑾,為人也十分兇悍。聽説他們打算在三個月以內,要來殺死我,替他父親報仇。所以從那時起自己就加意防範。果然在清明那一天,自己帶著妻女到城外掃墓,歸來時,在半路上就遇著今天逃走了的那個紫黑臉的強盜,還同著三個人,全拿著刀要殺害我們父女三人的性命。幸虧女兒秀蓮奪過刀去,把四個賊人殺走,事後自己更加小心。不料前幾日忽然有自己的師侄鬱天傑,又來報告説那金槍張玉瑾和何飛龍的兒子何七虎,帶著許多江湖人又由衞輝府動身,要到鉅鹿來尋找自己報仇。自己因想他們人多勢眾,難免到時遭他們毒手,所以才把家拋下,帶看妻子女兒離開鉅鹿,打算先到保定府朋友家中暫避些日;不料到底在路上被他們追住,出了這件事。説到此處,俞老鏢頭不禁欷噓嘆息,然後又説:“我俞雄遠現在老了,而且多年不走江湖,在外面已沒有甚麼朋友。何況又有老妻幼女累著我。我若現在還年輕,真不怕這些個人!”
李慕白見老鏢頭須皆白,如今有仇人這樣苦苦逼迫他,也覺得這位老英雄很是可憐。自己又因為有前幾個月的那件事,不能對他説甚麼親近的話,只得安慰俞老鏢頭説:“老叔也不要為此事憂煩,我想如今女魔王何劍娥被我們砍傷捉獲,交官治罪;他們兩次尋老叔報仇,全都失敗了,他們現在也必然膽戰心寒,知道老叔非易欺之人,必不敢再和老叔為難了。這件事情辦完之後,小侄要到北京去。若以後老叔再有甚麼難辦的事情,就請派人到北京去找我,我必要盡力幫助老叔。”俞老鏢頭點了點頭,遂又長嘆了口氣,彷彿心中有許多話要説卻不説出來。坐了一會兒,他便回屋裏去了-
執了一會兒,俞老鏢頭就要叫店夥給開晚飯。俞老太太卻喊著心疼,晚飯怕不能吃了。俞老鏢頭見老妻因這次驚嚇,宿疾復發,便也不禁難過。俞老太太躺在炕上,俞秀蓮姑娘給她母親撫摸胸口。俞老鏢頭卻坐在桌旁邊發愁。
這時,忽然進屋來一個人,老鏢頭一看,原來正是今天送自己到這店房來的那個衙役。當時又是一驚,站起身來,讓座説:“大哥,有甚麼話請坐下説!”那衙役滿臉賠笑,説:“老爺子,你別這麼稱呼我呀!”遂就落座説:“你這件官司不要緊了。縣太爺為人最惜老憐貧。他剛才把我叫了去,讓我來告訴你,請你放心,一點事也沒有。大概三兩天把兩個賊人定了罪名,就能叫你走了。”俞老鏢頭説:“多謝太爺這樣維護我們,我們將來一定要給太爺叩頭去!”
那衙役説話時,又用眼望著秀蓮姑娘,笑著説道:“姑娘跟老太太都受驚了!”俞老鏢頭説:“我們姑娘小孩家,倒不曉得害怕;只是賤內,她胸口痛的痛又犯了!”説著微微地嘆氣,那衙役又問:“姑娘十幾歲了?”俞老鏢頭説:“她十七歲了。”那衙役又問:“還沒有人家兒吧?”俞老鏢頭説:“親事倒是早走了。”
那衙役一聽,似乎很是失望,可又似乎不相信,便説:“不是那麼説,姑娘若是還沒有人家兒,我可以給姑娘提一門親事;就是我們縣太爺的大公子,今年二十七歲,人物很俊,才學也很好,娶妻現已十年了,可是還沒有小孩。我們縣太爺想抱孫子的心切,早就想再給大公子説一房,可總沒有合適的。今天他老人家在堂上,看見你這位姑娘很不錯,就跟大公子商量了一下,大公子也十分願意,所以才派我到這兒來見你求親。果然你答應了,不但現在這官司好辦了,還可以給一間闊親戚,你就算我們縣太爺的親家老爺了。並且我們太爺還説,你要使些彩禮,那也辦得到。”説畢,他望著俞老鏢頭的回話。這時坐在炕上的秀蓮姑娘,又羞又氣,不禁低下頭去。
俞老鏢頭強忍著怒氣,慘笑著説:“煩大哥替我回稟太爺,説也並不是不識抬舉,實因小女自幼就許配了人家,這件事決不能答應!”那衙役一聽,臉上就變得難看了,説:“老爺子,你可別錯會了意。我們太爺這實在是誠心誠意,姑娘過了門決不能受委屈;再説這也跟明媒正娶差不多,雖然是二房,可是比作妾強得多了。”
老鏢頭本來極力壓著氣,可是到此時卻忍無可忍,便把桌子一拍,説:“你這位大哥,怎麼這樣麻煩!我的女兒自幼便許配給人,難道還能一女三嫁不成!”衙役聽了這話,便也要變臉。可是他還勉強笑著,在笑中帶著惡意,向俞老鏢頭似乎警告地説:“我的老爺子!到了現在無論怎麼看,你也得巴結巴結縣太爺,要不然你那件官司,非得把你拉到監獄裏不可!”
俞老鏢頭大怒,冷笑説:“官司怎麼樣,難道還能判我殺頭的罪名嗎?”俞秀蓮姑娘在炕上勸她父親説:“爸爸別生氣,有甚麼話慢慢地説!”俞老鏢頭卻氣得更拍桌子説:“那些話你都聽見了,本地的知縣把我看成了甚麼人?我俞雄遠雖然走了一輩子江湖,但是身家清白;想不到現在老了,竟受人家這樣的欺負!那阿飛龍的兒子女兒已經逼得我拋家棄產,這麼大年歲又出外來奔波;想不到如今遇見這個知縣,也是這麼混賬!不用説你現在已許配了孟家,就是你沒許了人家,我堂堂俞雄遠,也不能把女兒給人去作二房啊!”
老鏢頭這樣忿忿地説;秀蓮姑娘心中十分難過,便不住痛哭;俞老太太也流著淚説:“走到哪裏-際莧似鄹海不如咱們一家三日都死了吧!”那衙役一見俞老鏢頭真氣急了,他恐怕挨一頓打,便冷笑了兩聲,走出屋去了。這裏俞老鏢頭坐在凳上也不住垂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