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俞老鏢頭覺得很難過,秀蓮姑娘卻聽得很入神。俞老太太回想起四十年前,自己跟丈夫住在北京時見過的那個何飛龍。那時何飛龍年紀不過二十上下,白淨臉、大眼睛,永遠穿著綢緞的衣裳;管自己叫大嫂子,跟丈夫天天在一起。後來他犯了人命案,就一去不知下落。現在想著他也快到六十歲了,卻不料已被丈夫在六年以前給殺死了!
當下俞老鏢頭又繼續著說:“我殺死何飛龍以後,他的家裡因此事與盜案有關,也不敢去告狀;
胡舉人因為妻子被辱,也不願聲張,事情就私了啦!這件事除了我的師侄鬱天傑和幾個夥計,因為是他們跟著鏢車,曉得詳情以外,再也沒有人知道。我回到家裡來,心中十分難過。第一是我的鏢車在外面出了事,就是沒有多少人知道,但我也沒有臉再開這座鏢行。第二是何飛龍本來是我多年的好友,雖然他後來學壞了,做了那件天地所不容的事,而且與我翻了臉;但我親自動手,把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朋友給殺死了,事後想著也未免心中難過。所以我就將鏢行關了門,亦不再走江湖。
“這事過了五六年我也就忘了。不料兩月前,鬱天傑來給我拜年,他忽然對我說,現在何飛龍的兩個兒子全都長大了,一個叫鐵塔何三虎,一個叫紫臉鬼何七虎,並有他的女婿金槍張玉瑾和他女兒女魔王何劍娥。在這幾年以內,他們全都學會了一身驚人的武藝。現在想起了報仇,並聽他們曾對人說過,在三個月以內,必要到鉅鹿來殺死我。所以鬱天傑走後,我就時刻防備,可是後來沒見仇人找我來,我也就懈怠了。卻不料今天因為上墳燒紙,竟遇見這件事!”
秀蓮姑娘聽她父親說了與何家結仇的始末,她就安慰她的父親-:“爸爸,今天的事情一過,你也就再用不著憂愁了。他的兒子和女婿,本領也不過如此。今天他教咱們打走了,一走就怕了咱們,再也不敢找爸爸搗亂來了。”俞老鏢頭搖頭說:“咳,你真是小孩子的見解!今天攔住我們車的那四個人,大概就有何飛龍的兩個兒子在內。這幾個人我倒不怕,我所憂慮的就是那個金檜張玉瑾。”
秀蓮姑娘在旁忙問道:“張玉瑾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俞老鏢頭說:“此人我沒見過,不過在前幾年我就聽人說,此人的武藝十分高強,一杆槍沒遇見過對手。現在也就是三十來歲,想不到他娶的是何飛龍的女兒。聽鬱天傑說,張玉瑾恨我刺骨,他罵我是沒義氣的人。大概他早晚必來尋我,以替他丈人報仇。”秀蓮姑娘聽完了她父親這話,不住冷笑,芳容上帶著怒色,向她父親說;“爸爸別著急,那張玉瑾若來,叫我抵擋他。別說是一個張玉瑾,就是他們來幾十個人,我也不能叫他們傷了爸爸一根鬍子!”
俞老鏢頭聽了女兒這句話,不由得笑了。本來自己平素不大注意女兒的武藝,以為一個女孩子家,就無論刀法拳術學得怎樣好,也敵不過身高力大的男子漢。可是今天在城外見秀蓮姑娘空手奪刀,力敵四個莽漢,而且還被她砍傷了一個。她那身手的靈敏、刀法的純熟、爭鬥時的勇敢,真是出於自己的意想之外,足見生下女兒也不見得不如男子。如今又聽了女兒這幾句激昂勇敢的話,就不禁心中寬慰了些,點頭說:“好吧,我也不發愁了,反正他們要是打算報仇,我無論躲到哪裹去,他們也會追了去的。現在咱們還在這裡住著,每日要小心些,看他們還有甚麼手段對付我?假若那個金槍-龐耔來了,咱們爺兒兩個也許能夠把他打走。”
秀蓮姑娘見她父親現在的心彷彿寬慰了些,便很高興地同她父親又談了些旁的閒話,這時俞老太太忙著去做晚飯。
飯後,那地裡鬼崔三已把孫正禮找來了。這孫正禮年有三十餘歲,高大的身材,膂力驚人,拳腳更是好,人送給他一個綽號叫作“五爪鷹”。早先他也是俞老鏢頭手下的夥計,給俞老鏢頭出過很多的力,俞老鏢頭也時常指點他的武藝,因此孫正禮總叫俞老鏢頭為師父。今天孫正禮正在城裡劉財主家教拳,忽見地裡鬼崔二來找他,說是俞老師父叫他今天去,所以吃過晚飯,五爪鷹孫正禮就跟著崔三來見俞老鏢頭。
因為今天有那件事情發生,俞老鏢頭對於自己有仇人的事,也無法再隱瞞,遂把自己與何飛龍的兒子何三虎、何七虎及金槍張玉瑾結仇的事,說了一遍。然後就說:“我老了,精神、力氣都不成了。秀蓮雖然武藝也學得不錯了,但究竟是女孩子。再說她早已許了人家,倘若有甚麼舛錯,我也難以見親家之面。所以我把你請來,叫你幫助幫助我。”
五爪鷹孫正禮一聽,他就拍了胸脯說:“師父別著急,都有我了!我現在就在劉家教兩個徒弟,教完拳我就沒事了。由今天起我就搬到這裡來住,無論白日或是黑夜,若有甚麼不知死活的江湖小輩到這裡來,師父跟姑娘全不要管,我非得打他們一個屁滾尿流不可!”俞老鏢頭曉得孫正禮不是誇口,近幾年來他的武藝真練得不錯了,當下就點頭說:“好,你跟崔三都把鋪蓋搬來,就住在外院吧。”
當下孫正禮和崔三就搬來鋪蓋,在俞家外院的兩間西屋裡居住。由此,孫正澧每日除了到劉家教一會兒拳之外,便在俞家住著。他把一口鋼刀擦得雪亮,每夜要到院中和房上巡查三四次,可是一連過了兩三天,並沒有甚麼事情發生-
逃癯魴〖衣城驚豔狂徒生奇想深夜偷香自從俞秀蓮姑娘在城外單身教父,徒手奪刀,力敵四條莽漢之事發生,不到兩天鉅鹿縣傳說遍了,人們都很驚訝地互相談著著說:“啊呀!原來俞家姑娘的武藝比她爸爸還高強得多呢!”又有平素對於這位絕色美人兒抱著滿懷野心的青年們,聽了這事,卻不禁大為懊喪,想著:完了,倘或那位姑娘是個柔和的人兒,也許還有希望親近親近她;現在她竟是這麼厲害,一個人能夠把四個全拿著刀的大漢子打走,這以後誰還敢向她調情呀!要是叫她的手指兒戳一下,那還不得送了命嗎!因此鉅鹿縣的一般人,不但對俞姑娘的秀色還是那樣的驚羨,並且對於俞姑娘的武藝也懷著戒心,誠恐有時多著她一眼,便招出她一頓毒打來。
在那次城外的事情發生的第四天,午飯才過,俞姑娘聽見門外有搖鼓的聲音,便想起應該買幾條絨線,好把自己那雙繡鞋做起來。於是跑出屋去,開了門,就點手叫道:“貨郎!貨郎!”五十多歲的一個老貨郎背著木葙,提著小鼓轉回來,向他的熟主顧問道:“姑娘,要甚麼線?”說時把箱子放在門前的石階上。秀蓮姑娘在門檻裡,手探出門外,就挑揀各色的絨線。
這時忽聽有人叫道:“姑娘!”秀蓮姑娘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個三十來歲的青年,淡黃臉重眉毛,右臉上有一顆很顯眼的紅痣,穿著青洋縐夾襖,一雙青緞靴子。向秀蓮姑娘深深地作了一揖,帶笑問道:“請問姑娘,俞老叔在家裡?”秀蓮姑娘看見這人彷彿有點眼熟,可是想不起這人在哪裡見過。她立刻臉上泛起來紅霞,回身向門裡叫了:“崔三哥,崔三哥,外面有人找!”她卻不跟這青年答話,連正眼看也不看。挑選了幾條紅綠的絨線,把制錢扔下,就跑進院裡去了。
這時地裡鬼崔三由屋裡出來,到門前一看這個青年,便問道:“你找誰?”那青年一面用眼看看秀蓮姑娘跑進裡院時那倩麗的背影,一面向崔三拱手說:“我是找俞老叔,請你進去給言語一聲!”
崔三看看這個人的來頭就有些不正,便揚目問道:“你到底姓甚麼呀?我給你進去言語,我也得先知道你是幹甚麼的呀!”那青年又向崔三拱手,說:“姓梁,就住在西邊泰德和。俞老叔見過我。”
崔三還沒進去給他傳達,俞老鏢頭就提著一口鋼刀出來了。那青年趕緊深深打躬,叫了聲:“俞老叔!”俞老鏢頭看了半天才認出來。這人原是那天在城外,持劍勸住雙方停止爭鬥的那個青年。當下俞老鏢頭向那人陪笑,連忙把他讓到院外西屋裡。
這時孫正禮也在屋裡,俞老鏢頭就給引見說:“這是我的徒弟孫正禮,大爺你貴姓?”那人一面向孫正禮拱手,一面向老鏢頭答道:“小侄名叫梁文錦,東邊泰德和糧店,就是我家開的。”俞老鏢頭說:“哦,原來是梁東家,一向少拜望;那天在城外,虧得你從中解勸,要不然我們就許鬧出人命來!”說時把手中的刀立在牆根下,又叫崔三給梁文錦倒茶-
畢鋁何慕蹙退擔骸靶≈都易≡諛瞎縣,因在這裡有買賣,所以常到這裡來玩。前天是到城外訪友回來,正遇見老叔與那幾個人交戰,姑娘也在旁幫助。我在旁邊看了會,見老叔和姑娘全都刀法熟練,小侄心中十分欽佩;但又想老叔若是殺傷了他們,也難免要打官司,因此才從中解勸。本來昨天我就想來看老叔,但因為有點旁的事,沒得工夫。今天特來拜見老叔,並問老叔和姑娘那天從城外回來可好?”俞老鏢頭說:“多謝關心,我俞雄遠離開江湖已快十年了,輕易不願和人惹氣。那天的事實在是突如其來,我至今還不明白那幾個人為甚麼要害我?想是我早先曾不經意把人得罪過,如今他們才找我來作對。”
梁文錦說:“老叔是江湖聞名的英雄,早先你老人家在各地行俠仗義,自然難免結下仇人。現在他們見老叔年高了,就打算來欺負老叔,可是不料老叔雖然年邁,但英勇不減當年,而且姑娘的武藝也是那麼高強。他們現在既知道了,大概以後也就不敢再來找尋老叔。”俞老鏢頭搖頭說:“那也不一定!”梁文錦說:“不要緊,小侄也頗會些武藝,以後再有人來找尋老叔,就請老叔派人給我送個信。不!我也可以每天來看一看,無論他們來多少人,不用老叔動手,就由我和那位妹妹,我們兩人也能把匪人打走!”
老鏢頭聽這姓梁的青年說話有些不知自量,便不愛答理他了,只是點頭。旁邊五爪鷹孫正禮卻見這青年有點可恨,想要把他趕出去。這時那梁文錦站起身來,要請俞老鏢頭帶他到裡院去拜見嬸母。
老鏢頭見他這樣,越發從心裡不耐煩,便漫答道:“她是有病的人,不願意見人,恕我不往裡讓你了。”
梁文錦也看出老鏢頭是不高興的樣子,更見那個孫正禮瞪著兩隻大眼睛望著自己,彷彿很生氣的樣子,便不敢在此久留,忙起身告辭。老鏢頭送他出了屋門,那梁文錦還往二門裡望了望,就出門去了。孫正禮追將出去,握著拳頭罵了聲,“甚麼東西!”梁文錦卻連頭也不回,就往巷口外走去了。
這裡孫正禮關上門,回到屋裡,向俞老鏢頭說:“師父就應該不理這個人,我看他來到這裡是沒懷著好心!”俞老鏢頭擺手說:“算了,不用提了。我知道這個人,他是泰德和糧店的少東家。他們是有名的南宮梁百萬家,他家少爺們都會幾手武藝,向來不務正業。現在他來,我也明白,是為你的師妹。可是我也不願和他惹氣,因為早先咱們開鏢行時,跟他家也有些來往。”說完這幾句話,便又往裡院去了。
這裡五爪鷹孫正禮十分氣忿。他想俞老鏢頭真是一上了年紀,人就不行了,甚麼事全講究不惹氣。人家何飛龍的兒子,那天持刀劫住你,想害你的老命。後來你女兒幫助你,砍傷了他們一個人,你就應該把那幾個人也捉住,告他們一個持刀打劫、意圖傷害的罪名。你不敢惹氣,把他們放走了,你卻又提心吊膽地找我來給你看家。現在這個姓梁的小子,進到你們大門裡調戲你的女兒,你卻又是不敢惹氣。你二十年前的性情也是這樣嗎?想不到你江湖有名的老鵰,如今軟弱到這個樣子!因此心中十分忿忿不平,恨不得出去給俞老鏢頭闖一頭禍,看他到那時還軟弱不軟弱。
生了一會兒氣,他就到城內劉財主家去教拳,吃過晚飯才回到俞家。地裡鬼崔三就跟他說:“孫大哥,我告訴你一件事,今天晚半天,那泰德和的少東家又來了。”孫正禮趕緊問道:“他又幹甚麼來了?”崔三說:“他沒進來,只在衚衕裡來回走,時時用眼睛盯著咱們這個門。後來我在大街上,-他還跟著兩個年輕的浪蕩公子,一面走,一面說笑,就上慶記酒樓裡去了。”孫正禮問道:“你沒聽見他們說的都是甚麼話嗎?”崔三笑了笑,說:“我跟在他們後頭,聽得清清楚楚的,那姓梁的說:“我要不把俞家那姑娘弄到手裡,我永遠不到鉅鹿縣來了。”
五爪鷹孫正禮氣得罵道:“他媽的,這小子倒想得不錯。哈哈,別說人家俞家姑娘已經有了婆家;就是人家還沒有,老鵰打算招你作女婿,可是我也不能答應,非得教你知道鉅鹿縣的人不是那麼好欺負的。”
地裡鬼崔三說:“這事也別淨怪人家,咱們那位師妹可也太招事了。人家的姑娘講的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咱們這位師妹,一天得上三四趟街,而且打扮得那麼花俏,怎會不招一些年輕的人生壞心?現在你在城裡打聽打聽去,誰不知道咱們這位師妹是個出名的美人兒?咱們那位老師父,寵愛著女兒,一點也不管!”
孫正禮搖頭說:“你說的不對,我瞧師妹人很端重,出門口買針買線那沒有法子,因為家裡沒有個使喚丫鬟。要說長得好,那更是沒法子,難道姑娘還能為怕人生壞心,就先把鼻子割掉了嗎?總而言之,是那些年輕的人混賬,等著吧,他們別碰在我的手裡!”說著氣得哼哼喘氣。那崔三由懷裹掏出個小酒壺來,一口一口地喝酒,一隻手由衣裳口袋裹摸著花生米吃。孫正禮心裡卻很急躁,因為他在俞家住了這幾天,一點事也沒有。彷彿武藝沒處去施展,手腳都覺得有些癢癢。
到了晚間,孫正禮在燈下擦他那口鋼刀。崔三喝得半醉,躺在炕上睡了。少時俞老鏢頭到屋裡來,跟孫正禮說了些閒話。
孫正禮近幾年結識了些江湖朋友,他就說北京城有一位邱廣超,人稱銀槍將軍;還有一位黃驥北,是做外館買賣的,人稱瘦彌陀;以及河南的吞舟魚苗振山、深州的金刀馮茂,這全是如今江湖上有名的英雄,自己都想會一會他們。
俞老鏢頭早先若聽見這些個江湖英雄的名號,他一定高興地仔細打聽,說不定立刻就能起身,找人家比較武藝去。可是現在他聽了孫正禮這些話,只是捻髯微笑,彷彿不但不感覺興趣,還像對這一般人都瞧不起似的。
孫正禮又說起俞老鏢頭當年所作的英雄事情,打算藉此以打動俞老鏢頭好勝的心。但不想俞老鏢頭聽了,只是微笑,說:“早先我做的那些事,簡直是胡鬧,也幸虧那時候走運,沒碰在釘於上,不然也早就完了。”又聽了聽,更鼓已交到三下,俞老鏢頭就說:“把門關好了,你們也睡吧!”
孫正禮一肚子氣,跟著俞老鏢頭山屋,把大門鎖好。那俞老鏢頭又在各處詳細地查看,彷彿恐怕哪裡藏著個小賊似的。孫正禮此時不但不生氣了,反倒有些可憐這位老鏢頭,暗歎道:“人真是千萬別老!這麼大的英雄,江湖上有名的鐵翅雕,如今因為鬍子白了,竟落得這樣!簡直小心瑣碎得像一個老婆子了!”俞老鏢頭在前院查看得放了心,便又往裡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