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我牽着飛雪,穿過了連綿百里的原始森林,抵達白丹手繪地圖上表示出來的村落。
眼前只剩下大火後的灰燼和殘片。
慘被大元首殘害的二百多條無辜的生命的遺骸影蹤全無。
左方叢林輕響傳來。
我警覺地扭頭望去,旋即釋然,原來是隻松毛的大黑犬,兩眼向我射出懷疑和戒懼的神色,我憐惜的審視它餓得露出肋骨的肚皮,從掛在飛雪背上的行囊掏出一大塊風乾了的羊肉,往它拋去。
它驚叫一聲,縮回叢林內。
我吹響口哨,顯示我並無惡意。
它閃閃縮縮從隱藏處爬了出來,用力嗅着,忽地一個虎撲,將羊肉銜起,奔回叢林裏,不一會穿來噬咬吞吃的聲音。
我將注意力收回來,極目前望,疏落的矮林區外,延展着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左邊的地平線聳起一列黑黝黝的長線,那就是著名的連雲山脈,根據傳説!大地上最高的山峯,就是在這山脈之中。
心內湧起熱血。
山脈外的沙漠,就是那秘不可測的廢墟所在。
我是否能在大元首到達廢墟前,趕上他?
我收拾情懷,躍上飛雪,放蹄往前馳去,經過了七天在森林裏蟻行蟲爬般的悶氣,飛雪仰天狂嘶,竭力奔馳。
草木在兩旁流水般倒退。
我已無有所懼。
不是説我一定可以戰勝大元首,而是因為我已掌握了死亡,所以也掌握了恐懼,我要以死去償還我的心債,我痛恨自己連心愛的女人也不能保護。
我有信心可以在短期內追上大元首。
我是天生的劍手,也是天生的獵人和追蹤者。
倏地我將飛雪勒定。
前方地平的極處,一橫黑壓壓的烏雲,正向着這方張開魔爪,迅速吞噬晴朗的天空,電光閃現。
雷暴即至。
我內心詛咒着,躍下馬來,發出號令,飛雪立時馴服地伏在地上。
從背在它身上的行囊掏出特製帳幕,以最快的速度豎立起來,勉強將一人一馬容在它的遮蓋下。
狂風捲起,暴雨打下,地暗天昏,白晝變成了黑夜。
暴雨激雷沒完沒了般肆虐大地。
飛雪忽然警覺地豎起耳朵,我留心一聽,帳外傳來動物嗚咽的悲鳴聲。
我心中大奇,伸手撩起帳篷的一角,入入目的赫然是早先的大黑犬,全身濕淋淋地,眼睛被雨打得張不開來,氣咻咻地只會向我狂搖尾巴。
這畜牲至少趕了十多里路,才能在此追上我們,鼻子倒靈光得很。
我笑罵道:“還不進來!”
它象聽懂了我話似的,頭搖尾擺,匍匐着從縫隙處鑽進來。
飛雪出奇地以友善的眼光,看着這闖入者來分享僅餘的小空間。
大黑犬忽地定了一定,我心知要糟,已來不及阻止。
它用盡全身之力一陣抖動,將附在身上的雨水化成渾天水珠,灑得我和飛雪一頭一臉。飛雪不滿地低嘶一聲,嚇得我連忙加以撫慰,否則它怒立而起時,頂破帳篷,將會帶來更龐大的災禍。
我順手拿了塊乾布,為大黑犬擦乾身體。
它順從地任我揩拭。
在大元首屠村時,不知它躲到哪裏去了,竟能避過劫數,只不知它是否唯一的餘生者?現在全村已成灰燼,不留痕跡,這條村的悲慘命運,當然被其他的閃靈族的人發現了,勇悍善戰的閃靈族人會怎樣反應?想着想着,多日來的勞累下,我倒在飛雪身旁,沉沉睡去。
在夢裏我追上了大元首,可是當想拔劍時,竟發覺劍沒有了,只剩下個空鞘,大驚下駭然驚醒。
帳外蟲鳴鳥叫,生意盎然。
陽光從縫隙處透進來。
大黑犬懶洋洋抬起頭來,怪責我騷擾了它的美夢,飛雪則將長鼻伸過來嗅我的頸項,催促我不要再挨在它身上睡覺。
我長身而起,順手將整個帳幕掀起。
飛雪興高采烈起身來,不待我分赴,略放四蹄,在一望無際的草原逐草而馳,找尋最嫩滑的肥草。
我往正西望去,剛好把大草原上氣象萬千的落日美景捕個正着。
這無可模擬的美麗大地,為何偏偏有象大元首那類醜惡的生物,但説到底,始作俑者,都要怪那神秘廢墟內的異物,善意或惡意地,製造了大元首出來,為禍人世。
異物也造出了至美的神物——魔女百合,這是否將功抵罪?
我始終不相信她真的死去了。
她並不是常人,否則遺體豈能長時間仍毫不腐壞?
我呆坐下來,連大黑犬鑽入懷裏睡覺也不知道,坐觀草原落日,那晚就是這樣呆坐這,看着星辰升上來,又落下去,想起西琪和魔女,想起華茜和郡主,她們仍恨我這負心漢嗎?
第二天早上一人一馬一犬,辭別了紮營避雨的地點,望着連雲山脈,在大草原上推進。
大黑犬在後頭吃力地追着飛雪飄蕩有致的馬尾。
我不由放懷大笑道:“大黑加油,再跑多五里我便賞你一片幹羊肉。”
飛雪卻象鬥氣似的,大黑跑快些,它便跑慢點,但大黑一輕鬆下來,它立即加速,害得大黑悶這一肚氣來跑,只不知它有沒有想着我答應它的幹羊肉?
午間時遇上一道溪流,那就象不名一文的人見到了個寶藏般震喜,三個旅客一齊投奔清水。
正歡樂間,異響傳來。
我心中一震,跳了起來。
只見前後兩方塵土漫天。
兩隊人馬向着我們圍過來,聲勢洶洶。
我看到他們的兵器均離開了兵器袋,心中一懍。
飛雪知機地奔至我身旁,我帶着一身濕透了的衣服翻身上馬。
飛雪躍上岸上。
我俯下身去,一把將大黑挾起。
飛雪放開四蹄,箭矢般前奔。
我讓它跑了一會後,剛好來到兩隊人馬之間,勒馬停定。
每邊各有四、五十名閃靈族強悍的騎士象一個夾子般,左右向我迫至。
他們額上用鮮紅色畫着一個“閃電”的標誌,表示他們是閃電所生的特種人類——閃靈族。
兩隊閃靈族的戰士在離我二十碼處停了下來,目露兇光,配合着他們身上黃澄澄以獸革造成的戰服,確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威霸氣勢。
我向着他們有禮地打着友善的手勢。
大地上游牧民族間,有一套約定的成了俗套的手號,以供不同語言的種族交通,父親曾很詳細地教導我這方面的知識,似乎早已預知我會有一天用得着。
左方一個比別人雄壯得多,體格粗豪的戰士大喝道:“外來人,誰允許你來到閃靈族的聖原,那是閃電神的私產,只有負責守衞聖原的閃靈人,閃電神的後代,才有權在這裏生活。”
另一個年老的戰士也沙着聲喝道:“你不但蹋污了聖原,還沾污了聖水,我們一條村內二百多名兄弟姊妹,是否都是你和你的同黨所殺?”
眾戰士一齊舉起兵器向我吶喊示威。
他們的刀、矛、劍、斧無疑都非常粗糙,但卻要比帝國和魔女國戰士的兵器來得較重較大,加上閃靈人天生的好膂力,具有可怕的攻擊和殺傷力量。
我微微一笑,向那年老的戰士施了一個表示尊敬的禮,道:“可敬的閃靈長老,閃電之神所揀選的代表,我若曾做下那樣傷天害理的事,怎還能待在這裏,誰不驚懼偉大閃靈勇士的作戰方式?”
閃靈長老臉容稍霽,但依然毫不友善,冷冷道:“在證明你清白前,你須放下武器,被我們縛往長老堂,由長老決定你的命運。”
我心中掠過一陣憤怒,淡淡道:“對不起!可敬的長老,我要走了!”
一挾馬腹。
飛雪箭般往那長老標去。
閃靈人確是驍勇善戰的勇士,長老兩側各衝出二騎,四支長矛左右攻至,在那長老前築起保護的陣勢。
身後蹄聲轟響,那雄壯的戰士舉着大劍一馬當先,領着殺氣騰騰的閃靈人攻來。
我將大黑移到懷裏,讓它死命抓着我,兩手下探馬腹,再上來時已多了兩支精光閃閃的鋼矛,那時魔女國最好的鐵匠為我特製的。
左右精光一閃,刺來的四支長矛幾乎不分先後被挑開,我用的力道極重,四人都給我硬帶開去,瞬眼間搶入兩騎的夾縫裏,矛柄反手分撞在兩人的背心。
兩人驚叫聲中墮下馬去。
我憑着飛雪的前衝,迅速來到那長老馬前六尺處。
那長老也是經驗豐富的戰士,挺腰一劍往飛雪的臉門劈來,實行傷人先傷馬。
我心中暗笑,若給你傷得飛雪毫毛,也枉稱大劍師了,矛尖已挑中了他的劍鋒。
劍立時被挑得離手飛開。
這時飛雪剛和他的馬擦體而過。
我虎爪一探,將他的瘦軀攔腰摟了過來,一矛柄將他撞暈,衝入敵陣裏。
閃靈人投鼠忌器,一下子給我衝出包圍網外去。
飛雪正要放蹄急馳,豈知那長老驀然回醒,猛裏掙扎,我正要將他再擊昏,在我懷裏的大黑不幸被他的腿撞中,一聲悲嚎,滾下馬去。
飛雪又衝前了十多碼,將後面的大黑和敵人拋得更遠了,若我此刻拋下長老,飛雪一跑起來,誰人追得上?
但大黑必會成了敵人泄憤的對象。
我嘆了一口氣,放下了那仍在掙扎的老人,讓他滾倒草原上,勒馬回身,迎着衝來的敵人衝回去。
大黑死命朝我奔來。
後面追着的閃靈戰士其中一人倚馬彎弓,一箭往大黑射去。
我狂喝一聲,手中利矛脱手而去。當!”
矛尖在大黑尾後的上空擊中箭頭,使大黑躲過利劍由背射入貫腹而出的慘劇。
我一俯身抱起跳撲上來的大黑,收入懷裏,“鏘”!魔女刃離鞘而出,我動了真怒。
那長老從地上爬起來,喝道:“停手!”
那些向我衝來的騎士紛紛勒住馬頭,只時團團將我圍起,兵器都垂了下來。
那長老騎上了族人牽來的坐騎,排眾而出,來到我馬前,向我施了一個敬禮,回頭向他的族人道:“大草邊緣的屠村兇案一定和這超卓的戰士無關。”
那雄偉的閃靈戰士冷冷道:“山蛇長老,你憑什麼那樣説?”山蛇長老嚴肅地道:“首先他剛才沒有殺我,其次為了一隻狗,甘於冒生命之險回頭相救,這樣的人怎會隨便殺人?”
其他閃靈族人紛紛點頭表示同意。
他們都看出我剛才大有逃走的好機會,但卻為了一頭畜牲白白放棄了。
那雄偉的戰士,面無表情地看着道:“留下你的馬,便赦過你闖入聖原沾污聖溪之罪。”
山蛇長老臉色一沉,怒道:“巨靈!”
巨靈冷冷道:“你是可敬的長老,但我卻是閃靈族二千戰士裏的第一勇士,負起保衞聖原的神聖使命,所以我有權要他繳納進入聖原的‘天税’,我準他以馬代命,已是看在你情面上的了。”
山蛇長老雙眼閃過憤怒,寒聲道:“聖原的禁入令早於七年前取消了,天税是過去了的事。”
巨靈傲然道:“在死了二百多條人命後,聖原自應立時封閉。”
山蛇喝道:“長老會還未舉行,誰有資格封閉聖原?”
我平靜地道:“山蛇長老,巨靈他既堅持要收天税,便由他來收好了。”
巨靈巨體一震,眼中爆起兇暴的冷芒,深深地盯着我,喝道:“找死!”一夾馬腹,向我衝來,長劍高舉過頭,作前劈勢。
我勒馬不動,冷冷看着他衝殺過來。
出奇的平靜。
就若我在看着一幕風景,不但沒有絲毫緊張,心中還帶着一點期待和興奮,看着閃爍的大劍,看着閃靈族第一勇士的迅速接近。
這是劍手的境界。
就象紅爐焰上的一點冰箱,無論環境如何惡劣可怕,在有如洪洪爐火的光焰上,你也要保持一片冰心,冷然自若,永不融解。
假設有一天我能連那一小點的期待和興奮也抹掉,心達無波止水的境界,我將會成為大地上名副其實的大劍師。
現在我仍是嫩了一點。
巨靈在離我五尺的短距時,大劍角度改變,先下劈往左,當落至腰際時,隨着戰馬的帶送,由下向上划向我的腹胸,出手極狠辣。
他挑上來時,手臂竟又輕往前推,使大劍由挑變成標刺,劍法精妙,想不到這巨漢的手竟能使出如此細緻動人的劍法。我長笑道:“好!”劍由右手交往左手。魔女刃閃了閃。
劍體已貼在巨靈的大劍上,運勁震去;本來我可以魔女刃斬草般劈斷他的大劍,但看他劍法精妙,戰術出人意表,暗喜這是個練劍的好對象,那捨得草草了事?
巨靈想不到我輕易看破他包藏陰謀的劍勢,氣得巨眼一瞪,射出森森殺氣,大劍借勢盪開,草蜢般彈高,再絞擊而來,希望穿破魔女刃的防禦,攻向我的左肩肋。
我左肩一沉,魔女刃一吞一吐,刃首在他的劍鋒上。叮!”
大劍盪開。
巨靈連人帶馬由我左方擦體而過。
他本已沾了馬上戰術的優勢,攻向我這右手持兵器的左方死角,可惜我的右手和左手同樣靈活,使他的優勢全失去了。
我靜坐馬上,頭也不回,細聽着蹄聲遠去。
飛雪輕踏戰步,為我助威。
我不禁愛憐地輕撫飛雪頸背柔軟的長毛,魔女騎在它背上的丰姿必是醉人之極。
巨靈的馬終被勒定,在他想奔回來時,我大喝道:“你還要戰嗎?”
巨靈勒馬停定,哈哈笑道:“你劍術雖佳,但卻是個膽小表。”
我並不回頭過去,淡淡道:“那你最好換過一把有鋒尖的劍了!”
巨靈愕了一愕,望往劍尖處。
大劍劍尖竟已斷去。
巨靈臉色一變。
其他團團圍着的閃靈戰士一陣騷亂。
山蛇長老策馬而出,一對眼緊盯着魔女刃,嚴肅地道:“敢問這是否最尊貴的魔女百合的寶刃?”
我微笑道:“給你認出來了。”
山蛇長老全身一震道:“你就是大劍師蘭特?”
和大元首的一戰,使我的威名響徹大地。
我道:“正是蘭特!”
山蛇長老瘦軀再震,口中發出一下奇異的呼嘯,往後退去,直接退入他族人的行列內。
近百閃靈戰士同聲叱喝,兵刃都高高舉起。
他們連喝八次,每喝一次,兵刃便在鏗鏗鏘鏘聲中高舉往天上,有人甚至將刀刃拋上天,而不只時舉起。
這是閃靈族對族外人的敬禮,喝一聲舉一次,代表對方是朋友,這樣八舉八喝,已是對族長的敬禮,最高的敬禮是十舉十喝。
我也高舉魔女刃,以示尊敬。
山蛇長老高聲道:“我以閃靈長老的身份,代表閃靈族向大劍師蘭特致敬。”
後方蹄聲響的嗒,巨靈挺着巨軀策馬由側緩過,來到我前面,肅然道:“大劍師,我尊敬你為魔女國所做的偉業,但作為一個劍手,我要求和你公平比鬥,以證明最偉大的劍師,只能是來自閃靈族。”
我心中苦笑,假若我拒絕他,便是蔑視了整個閃靈族,要知我此時身份大是不同,隱為魔女的繼承人。我開罪了閃靈族,將會使魔女國失去了閃靈族人的支持和尊敬。
我正容道:“我尊敬閃靈族的劍手,故此接受你的比鬥。”
四周的閃靈族人齊聲尖嘯,戰馬掀跳的聲音此起彼落,激盪着使人熱血沸騰的興奮和期待。
巨靈粗豪的臉閃着亮光。
我道:“但有人個條件。”
巨靈一愕道:“什麼條件?”
我淡淡道:“比鬥時我們須交換彼此的劍,我用你的無鋒大劍,你用我的魔女刃,若不接受這條件,現在我拍馬便走,想天下間恐仍未有人能攔阻得我。”
巨靈一呆後不能置信地望着我。
其他人也一齊愕然靜下。
巨靈緩緩道:“我也有一個請求,希望比鬥能在明天太陽昇起時,在我們閃靈族聖廟前的空地上舉行。”
我微笑道:“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