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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燃香

    “你耽心些什麼?”

    雷損上了馬車之後,就這樣地向狄飛驚問。

    “顧盼自首無相知,天下唯有狄飛驚。”

    雷損唯一的知音,除了昔日的關昭弟,也許就只有狄飛驚。

    狄飛的唯一知音,會不會也就是雷損?

    雷損與狄飛驚的距離,足有九尺。

    馬車很大。

    十分寬敞。

    就算在京城裏,除了皇親國戚、達官朝貴,也很少能見着這樣豪華的馬車。

    他們兩人都背靠着車篷。

    中間隔着一件事物。

    ──當然是那口棺材。

    棺材是雷損看人小心翼翼的搬上來的。

    搬棺材的人,不但在六分半堂極有地位,就算手底下,也絕對是硬點子。

    就算是身分高、武功好,依然不能負責“抬”這一口棺材,也還要得到雷的信任,以及他特別而嚴格的甄選。

    雷損挑選的是乾淨的人。

    特別乾淨的人。

    通常武功練得好的人,特別乾淨的實在不能算是太多,也許那是因為一個有真材實料的人,反而不會花大多時間來修飾自己。

    不過決不是沒有。

    雷損選的就是這種人。

    人要乾淨、武功要高。

    而且雙手還要特別乾淨,不準留指甲,不許有些微污垢,要是在“扛”了這副棺木才給雷隕發現它的手有些許“不乾淨”譬如曾挖過鼻孔、摸過女人的身子、剔過牙齒┃他就會把那人的手砍下來。

    他做得到。

    他做得出。

    因為他是雷損。

    雷損要做的事,一定能做到。

    近幾年來,也許他唯一做不到的事,便是對付不了蘇夢枕,滅不了金風細雨樓。

    在六分堂裏,被選為負責“抬”這副棺材的人,是一種榮耀,也是一件隨時有殺身之禍的差事,要比出去與敵人拚命,更加戰戰兢兢。

    他們都是年輕人。

    雷損喜歡年輕人。

    常與年輕人在一起,才能確保自己的心情不致老化。

    這些年輕人,在抬起這副棺材前,至少都已淨手三次,所以,跟在他們身後,有好一些拿着洗手盤的人跟着,就連這些“托盤的人”,也是特別乾淨的人。

    故此,江湖中人盛傳:得罪蘇夢枕,也許罪不致死,但要是開罪了金風細雨樓的長老“一言為定”,蘇夢枕就決不會放過他;同樣的,你對狄飛驚不尊重,也許還有可能不發生什麼,因為狄飛驚的心思,誰猜不透,包括他幾時發怒、幾時高興、對誰好、對什麼壞;要是激怒了雷損,或許也還會有一線生機,因為雷損在大怒的時候,可能會殺了那人全家大小,可”擢升那人,造就他前所末有的地位,因為雷損向來是一個小事急驚,遇大事沉着的人,可。決不能、萬萬不能、永遠也不可以去“碰”雷損這口棺材。

    ──要是去觸摸雷這口棺材,你一定會後悔為何要生出來。

    這是雷損的禁忌。

    絕對的禁忌。

    棺材被平平穩穩的停放在馬車篷中央後,雷損才“敢”上車來,狄飛驚上車,當然在雷損之後。

    他一向最知道白己最逼切要做好的事:不是如何爭先,而是如何隨後。

    這點他一向很懂。

    所以他是狄飛驚。

    一直都是六分半堂的第二號人物。

    他也很清楚:要不是他一向都這樣想、並且都這樣做、而且地做得很好,他這個“第二把交椅上早就塌了、碎了、不復存了,在六分半堂、武林中、江湖土、世間裏完全消失於無形。

    包括他這憫人,雷損很喜歡狄飛驚。

    也很敬重這個人。

    因為他知道狄飛驚知道什麼是該做的、什麼才是不該做的。

    剛才純兒説到“量才適性”,狄飛驚無疑就是這種人。

    有野心、有志氣、有魄力爭坐第一把交椅的人,俯拾皆是,在所多有,但一個有野心、有志氣、有魄力的人只願坐穩他的第二把交椅,才是萬中無一、罕見罕有的人物。

    狄飛驚就是這樣的人物。

    ──可是狄飛驚怎麼卻憂愁起來呢?

    ──他耽心些什麼?

    ──正午的一戰?

    ──還是另外有些隱衷?

    雷損知道這是他認同的時侯,也正是狄飛驚該説話的時候了。

    這許多年來,他們之所以能合作無間,便是因為他們各自能演好自己的角色,各自站好自己的崗位,各自做好自己的本分,這充分發揮和互為照應的結果,使得六分半堂,強大無比如果不是遇上了金風細雨樓。

    棺材前,燒着一炷香。藏香。

    藏香很香。

    馬車內氤氲着悠忽的香氣,實在非常好聞。

    ──可是為何要燃香?

    ──難道棺材裏睡着個死人?

    如是,死人是誰,何致於雷損這般注重?為何不入土收殮?為何在跟金風細雨樓會戰於三合樓時,仍然抬到戰場來?

    如果不是,因何燃香?

    問題永遠是問題。

    當我們試着解答一個問題時,如果你認真追索下去,又會產生許許多多的問題。

    能夠有答案,尤其是正確答案的問題,其實並不多,但人生裏的問題,尤其是無法解決的問題,確實是太多大多了。

    狄飛驚現在所提出的,顯然就是一個。

    其中一個。

    你看這香。”

    雷損看去,香點着。

    香燒了一截,香灰正斷塌下來,掉落在瓷制的心杯爐邊沿上。

    雷損着不出什麼來。

    “馬車是動着的。”狄飛驚又説了那麼一句。

    這彷彿是句廢話。

    馬車當然是動着的。

    而且還直奔六分半堂。

    按照這樣的速度,只怕不消一個時辰,就可以同到總堂的“不動飛瀑”。

    可是雷損知道狄飛驚必有所指。

    所以他耐心的等下去。

    等狄飛驚再説下去。

    “所以風力很大,”狄飛驚果然説了下去:“風力猛勁的時候,會影響香的默燃,也就是説,有風的時候,香特別快燒完。”

    他頓了頓,又道:“故此,我們以一頓飯來計算時間,那便不甚精確,因為吃飯的人,有快有慢,要是由一直慕戀雷小姐的那位張炭來吃,只怕還不到他三扒兩撥,就只剩下了個空碗。”

    然後他補充道:“同理,用一盞茶、一炷香、一眨眼來計算時間,都不大穩定,不大確實,如果這時間不重要,那還不如何,如何剎那間都足以到生死,那就所誤極大所謬極鉅矣他垂着頭、但跟裏發光:“沒有時間,就沒有光陰,我們就不會衰弱,不會老、不會死,這樣重要的東西,沒有準確的計算,怎麼可以”他堅定地道:“我想,日後一定會有些發明,能夠計算出精確的時間,而且,也許,還能夠留住扁陰。”

    雷損似也期許地道:“但願能夠。”

    狄飛驚道:“希望能夠。”

    雷損接道:“可是,如果我們現在想不衰、不敗、不死,首先要解決的,便是蘇夢枕的問題。”

    “我知道,”狄飛驚道:“這便是蘇夢枕的問題。”

    雷摜靜了下來,尋思。

    “首先,我們曾猜測過,蘇夢枕之所以急於決戰,是因為他沒有時間再等下去,”狄飛驚道:“因為他病。

    雷損點首道:“時間對他而言,非常重要。”

    “時間對我們而言,也非常重要;”狄飛驚道:“他甚至想要在明天決戰,為了怕我們臨時延期,他不惜失去地利、人和,答應帶隊闖入六分半堂。”

    雷損嘴角似乎微微有了些笑意:“剛才,我刻意忍讓,是要培養出蘇夢枕的傲意和盛氣,就算是再精明的人,在傲慢與氣盛的時候,總是容易有缺失的。”

    他把雙手擺在袖子深處,彷彿正在抱着自己:“我也藉此辨察他的盛衰強弱。剛才,我一味謙讓,而你替我處處與他爭鋒,我們都配合得天衣無縫。”

    “有縫,”狄飛驚忽道:“如果我們織就的是天衣,我們的天衣絕對有縫。”

    ““嵩陽大九手”温晚麾下有一名強助,就叫做口天衣有縫”,與我們的“後會有期”,金風細雨褸的“一言為定”,齊名江湖,你不是説這個人罷?”雷損微説地反向。

    “我當然不是在説他,”狄飛驚道:“我只是在奇怪,蘇夢枕實在沒有必要把他的急躁和沉不住氣,表現出來,讓我們知道的。”

    雷損道:“他是故意表現出來的?”

    狄飛驚道:“只怕是。”

    “他故意讓我們以為他不能等?”

    “如是,也就是説,他能等;”狄飛驚道:“至少,要比我們更能等,他才會故意表現不能等。”

    “要是這,”雷損沉吟道:“我們以前的一切判斷,都得要推翻了。他既然能在我們故意表現得謙退畏怯的時候,刻意盛氣凌人,就是要讓我們對他作出錯誤的估計。”

    “在戰場上,錯誤的估計,往往就等於失敗。”

    “也就是説,他的痛,不一定那麼沉重。”

    “可能全不嚴重。”

    “他腿上所藏着的暗器,也沒有發作開來。”

    “看來是這樣的,”狄飛驚歎了一口氣道:“雖然,花無錯的“綠豆口,無藥可解,就算及時剜去傷處,也難制止毒力延。”

    “而一言為定口依然活着?”

    “並非沒有可能。”

    “他故意要闖六分半堂?”

    “有可能。”

    “他有必勝的把握?”

    至少他現在仍沒有敗。”

    我們也還沒有敗。”

    “因為我們還未曾決戰。”

    “我們只合力把“迷天七聖”解決掉。”

    “但關七也還沒有死。”

    “關七已經是個廢人,他斷了一臂,身受重傷,又遭雷殛,縱然能活得下來,也不足畏”“可是那在關七背後支持他的力量,依然是個謎:“,飛驚慎重的説“關七一臂被砍了下來,但那條“天下萬物,莫之能毀”的“闢神鋼鏈口,也等於是被這一刀砍了下來,關七是拖看他的斷手走的。”

    “你的意思是説?”

    “他本來有兩隻手,因被鏈子扣着,只有一半的用處,現在他只有一手,但⌒全恢復了功用。”狄飛驚的眼睛閃爍着智慧的光華,“開封府裏,雖然已沒有第二個關七但只要仍有半個關七,那也很可觀了。”

    “何況還來了個白愁飛和王小石。”

    “蘇夢枕要是沒有了白愁飛和王小石,他一定不會那麼有信心,那麼胸有成竹”狄飛道:“他幸運,此時此際,來了這兩名強助。”

    “他不一定幸運。”

    “為什麼?”這次輪到狄飛驚問。

    “王小石和白愁飛,跟純兒是朋友。”雷損道:“男女間交朋友,很容易不只是明友這次狄飛驚沉默良久,然後才道:“我看得出來。”

    “王小石和白愁飛既然是蘇夢枕的朋友,”雷損捻鬚道:“為何不能成為我的朋友”“可是他們之間已結為兄弟。”

    “朋友、兄弟、愛情、親情,有時候也會變質的,”雷損的眼裏也充滿着智慧,“只是看是什麼樣的威逼、和什麼樣的利誘。”

    狄飛驚靜了下來。

    “你的意見?”雷損忽問,他這句話的意思,是要狄飛驚説話。

    “如果這計劃能成,的確能打擊到蘇夢枕的罩門,金風細雨樓的心臟,”狄飛驚道:這樣重大的計劃、這樣重要的步驟,所以,在進行的時候,應該要特別小心一些。”

    “你的意思是説……”

    “當我們看到敵人的缺點的時候,很可能是敵人故意讓我們看到的,當我們看到敵人的優點,很可能那才是他的破綻……”狄飛驚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道:“對付像蘇夢枕這樣的敵人,是絲毫錯失不得的。”

    “敵人可能是計?”

    “可能"”“就像以燃香來判斷時間一般,很容易會有差池?”

    “是。”

    “差池雖然很小,但在重要關頭,卻足以全軍覆沒?”

    “同時也足以致命。”狄飛驚答道,“有一件事,你可能還不知道,”“你説。”

    “蘇夢忱來找過我。”

    “他自己?”

    “不,”狄飛驚道,“還有楊無邪。”

    “那我們還算什麼?提前發動攻擊吧,”雷損着着他那副棺材,“我們就照蘇公子的計劃,來對付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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