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四個人習慣了在一起,有一天,忽然少掉了一個人,會有什麼感覺?
別説是一個人,就算是一隻戒指,初戴上去的時候,總會有些不習慣,可是一旦成為習慣了的時候,再把它除下來,就會覺得象失去了什麼似的。
更何況不是戒指。
那是一個女子。
一個天真稚、温柔多才、而且還會臉紅、有點焦躁的女孩子。
有一天她走了,連半句話兒也不留。
剩下的三個人,有什麼感受?
温柔得不住咕噥着罵:“田純這算什麼了?招呼也不打,就影兒都沒了,她怎麼能這樣子!她怎麼能這樣子!”
王小石心裏也難受,只道:“也許她有事罷,也許她是有苦衷罷,其實,咱們也不路,有事可以大家一起辦,有苦衷也可以言明,不過,”王小石一面替她解釋,一面又駁斥了可以原諒她的理由,但還是忍不住替她找藉口:“有些事,恐怕人多反而不便,既然有苦衷,又怎能告予人知呢!”
他很快地發現白愁飛並沒有答腔,而且是陰沉着臉,在靜泊的江邊垂釣。
王小石也向船伕借了魚杆、魚絲、魚鈎、魚簍,坐在白愁飛身旁釣魚。
温柔才沒有那麼好心思。
她到岸上逛市肆看熱鬧去了。
良久,白愁飛沒有釣着魚,王小石的魚杆也未曾動過。
白愁飛沒有説話。
王小石也沒有説話。
他只是陪他釣魚。
岸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兩人卻只靜靜坐在堤邊,垂着長絲。
岸上綠柳,隨風搖曳,垂拂波心,遙遠翠峯巒疊,白塔映江,皚雲藍天,晨光如畫。兩人始終都沒有説話。
到了晌午,温柔手拎了東一包、西一堆的好玩事物,興高彩烈地回來,便要催船開航了。
王小石説:“不再等一會嗎?”
白愁飛頭也不回,只説:“不等。”日頭照在他的華衣上,卻有一寂靜的感覺。
三人在船艙裏用膳,有一碟是糖醋鯉魚,温柔嘴饞饞的,笑問:“我猜是哪一個釣的?”
她用筷子指着王小石:“你!”王小石搖頭。她垂眸側頭,眼珠兒一轉,又指着白愁飛:“一定是你!”白愁飛自是不答理。
温柔得啪的放下筷箸,努着嘴懊惱道:“兩個都不是,是魚兒自己跳上岸來,自行炒成一碟不成!”
王小石迅目瞥了白愁飛一眼,向温柔道:“不是我,不是他,只是船家買的。”
温柔這才想通了,不解地道:“咦?怎麼你們釣了半天,什麼都沒釣着?”
説罷就逕自吃個津津有味。
白愁飛呷了一小口酒,回目問王小石:“怎麼你也沒釣着?”
王小石反問:“你呢?”
白愁飛道:“我的魚鈎沒下餌,餌不足取,魚是不會上鈎的。”
王小石道:“我不是去釣魚的。”
白愁飛道:“不去釣魚,難道去被魚釣?”
王小石笑了:“我只是去看魚的。”他説,“魚在水裏,悠遊自在,何苦要釣它上來?我們又不是非吃它不可,如果水裏遊的是人,下釣的是魚,那又如何?”
白愁飛道:“但現在明明我們是人,它們是魚。這世上的人一生下來就分有貧賤、富貴,也分聰明、愚笨,有幸不幸,到日後弱為強欺,理所必然,如果魚是人,人是魚,魚也一樣把人釣上來。既然你我不是魚,魚就合當遭殃,世事大都如是。”
王小石望着岸上綠女紅男穿梭紛忙,搖首笑道:“我們不是魚?天公不正養了一大缸魚,只看幾時要抓一尾上來蒸的烹的煮的罷了!”
白愁飛冷哼一聲,道:“可是我既下了鈎,就要釣到魚兒;如果被魚拖下了水,或反被魚釣了,那不是因為我的手不夠穩,我的餌不夠瞧,而是因為我本來誠意,不想釣它,反給它溜了。”
話未説完,温柔已夾給他碗裏一個大魚頭。
温柔笑道:“你們人啊魚的,不知是不是在堤上釣魚閃了魚仙,迷了魚美人!來啊,先把魚頭吃了再説罷!”
白愁飛望向碗裏,只見碗沿擱着的魚頭,正以死灰色眼珠瞪着他。
京城較近,眾人上了岸,打算由陸路走,三人以兩百七十兩銀子,買下了三匹腳程有力的良駿,都是白愁飛付的銀子。王小石過去牽馬,温柔向白愁飛道:
“不如僱轎子罷,大熱的天,這樣路,敢情把人曬得皮焦唇裂。”
白愁飛沒有好道:“你肉嫩,自己去僱罷,江湖風霜可不是讓你這大小姐尋樂子的!”
温柔睜着一雙美目,嗔道:“你們兩個大男人,難道就這樣狠心地讓一個女孩子被風吹、日曬、雨淋、塵染嗎?”
白愁飛愛理不理地説:“像你打扮成這樣男不男,女不女的,只在有便宜時就當女的,有快活時便充男的,還要我把你看作身嬌貴的大姑娘不成!”
温柔連吃了兩次釘子,不由得她不惱,“你這算怎麼回事?幾天來,黑臉玄檀似的,誰得罪你了?告訴你,本姑娘可不是慣受的,也不慣讓人出的!”
白愁飛冷笑道:“我也不慣服侍大小姐的。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我們可要在馬上程。”
温柔一聽更,心頭就越發覺得委屈:“你不服侍大小姐,就光服侍田小姑娘?人家隻字不留就走,難為你還又歌又舞的,姑娘可不領情,你就黑了幾天嘴臉,要真的有,跳下河去尋個痛快不好,何必在我面前充字號,稱男兒本色!”
她這一番話,説得白愁飛按捺不住,正刺中他的傷口,於是大聲道:“我服侍誰,我高興,你管不着!王小石留你,我可沒留你,你大可以痴纏着他,天涯海角跟去,跟我可毫不相干!”
温柔也被刺得好傷,簡直是被刺着了骨髓,得一張臉都紅了,恨恨地道:”你好,姓白的,你得意!我就一個兒走,咱們開封府裏見!”
白愁飛袖手啞然道:“好啊,請便,我就不送了,小石頭正好回來,要不要扯他一道?”
温柔得噙着眼淚,一躥身,就上了馬,把繩搶在手裏,打馬而去。王小石不明究裏,怔立當場,望着那遠去的動影出神。
隔了好半晌,白愁飛才向王小石歉然道:“小石頭,這事是我不好,把她給走了。”
王小石有點失魂落魄地道:“她……她還會回來麼?她獨自去京城麼?”
白愁飛喃喃地道:“……我不知道。”
王小石以為温柔也會像上次在漢水旁一般,終會悄悄地回來。
可是沒有。
温柔再也沒有迴轉。
他們沒有馬上出發,多等了兩天,結果還是一樣。
白愁飛只好和王小石並騎赴京。
在京城,有一切好玩的事物,有任何可能的會,有千金一擲的豪賭,有一笑傾城的美人,有僅在幻想中出現的一面,也有令人完全想像不到的一面。
在這大城市裏,也是活力的源泉,暮的蒸籠,既是功名的温牀,也是罪惡的深淵;是英雄得志之地,名士得意之所,亦是志士頹靡之處,好漢落魄的地方。
自古以來,多少英雄好漢,文人士,來到此地,想一朝成名,一展身手,以圖平步青雲,衣錦榮歸,但總是成功者少,失敗者多。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成功才顯得特別可貴。
也就是因為這樣,各地精英雲集在京城裏,要嶄露頭腳,除了過人之能,還要看時勢,要靠運。
所有的英雄,都因時勢而成的。天下最不可為者,莫過於逆勢而行。逆勢逆時,往往不只是士倍功半,而是徒勞無功。逆勢寸步難行,但天下最微妙者,也莫過於勢,一般人以為是逆者,你只要先行一步,待大勢突變,你就變成先知先覺,獨佔鰲頭了;許多人往順勢處一窩蜂地鑽營,到頭來時勢忽,反落得一場空。
誰知道時勢今天趨向哪一邊?明日又站在哪一面?
誰知道今天走的一步,看來是絕路,但在十七、八步後,忽然成了一條活路?
誰知道自今天走的是死路、還是活路?
誰能知明天的成敗?
白愁飛不知道。
王小石也不知道。
所以,他們到了城裏半年,仍然不得志。
世間有許多事情,縱再聰明絕頂的人,也得要時間的摸索,經驗的積累,成敗的教訓,才會有柳暗花明、遊刃有餘的一天。
白愁飛和王小石是能人。
一個能人總有出頭的一日。“能人”本身就包括了在不可能的情況下有能為,可是,“能人”也一樣可能被忽略、被蒙塵、不被重視,也一樣要度過歷劫受艱、才不遇的過程。
他們是有一身本領,但來到這個陌生的大地方,總不能靠殺人而揚名;如果他們這樣做除了被衙差追捕,甚至引致宮廷內的高手追緝之外,一無好處。他們知道城裏的“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無時無刻不在明爭暗鬥,但那是另一個世界,和他們兩人無關。
他們雖然並不得志,但兩人在一起,一起度過許多風和雨,成了知交。
知交是什麼?
知交是在憂患時讓你快樂起來,而在你冷時送炭、天熱時送雪,有時也會在錦繡裏添幾朵花的人,但絕不會送錯。雪中送炭固然重要,但錦上添花也十分必要。
知交也從不會要求對方付出什麼。
因為只要對方是知交,便根本不會作出要求、不必作出要求。
王小石和白愁飛一起來了開封府,一齊被這地方的人排斥,一齊逐漸熟悉了這個地方,一起潦倒失意,一起醉倒街頭……
他們也一起獲取了不少經驗,認識了不少人。
直至白愁飛手上的銀子,快要用完……
直至一個雨天這樣的一個雨天。
白愁飛剛在市肆攤子上賣了幾幅字畫。他寫得一手好字,也畫得具派,但他就是沒有名。
沒有名,字畫就得賤出售。
要活下去,就得要錢,白愁飛可賣畫,也不屑去做那些不必本錢的買賣。
他在返回“大光明棧”之前,先兜去“回春堂”裏看看王小石。
王小石在“回春堂”裏當藥師,“回春堂”是老字號的藥局,他偶爾也替人接骨療傷,甚有神效,在這方面,倒頗受藥局東主的賞識。對王小石而言,這也是一“賣藝”,但總比“賣劍”的好。
白愁飛挾着幾卷字畫,折到“回春堂”時,王小石也正好要休歇了,兩人如常一般,要走到“一得居”去叫幾碟小菜,加上一壺酒,談文論武説天下,這是他們來到京城之後,最快活自在的時候。
可是,在他們兩人會合了之後,雨就開始下了起來。
開始只是一滴、兩滴、三滴,後來密集了起來,天灰暗得像罩下了羅,連飛鳥也惶莫已,路上行人紛紛抱頭鼠竄,王小石和白愁飛知道雨要下大了,“一得居”又在長同子集那兒,這地頭只是苦水鋪,全是貧民寒窟,沒處躲雨。
兩人用袖遮着,竄入一處似被火燒過的殘垣裏,那地方雖佈滿殘磚朽木,雜草叢生,但還有幾片罩頂瓦蓋,未曾塌落,還可以作暫時避雨之地。
兩人狼狽地掠入這片廢墟子裏,匆忙地抹去襟發上的水漬,更怕沾濕了字畫,白愁飛解下巾帕,抹乾水跡,王小石也過來幫忙,墟外雨下得越發滂沱,墟內越發灰暗,兩人心裏都掠過一慘淡、失落的感覺。
大概這就是失意的心情罷?
兩人竟為了幾幅可換取蠅頭小利的字畫,如此緊張!
兩人都同時感覺到對方所思,苦笑了起來。
這笑意其實並不十分苦澀,只是十分無奈。
英雄落難時,最不喜歡談落難,這跟凡人稍遇挫折,就埋怨個沒完是不一樣的。
所以他們只好找話説。
王小石抹去發上的水珠,笑道:“這雨,下得忒大了!”
白愁飛伸長脖子張望天色:“這雨可得要下一陣子”忽然看見四個人,冒雨跑了進來。
經過這廢墟前的一條小路,一旁盡是枯竹葦塘,另一旁則是民宅破居,這小路卻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將軍衚衕”,這四人便是從牆角旁閃竄出來的。
由於躲雨之故,行色匆匆,白愁飛也不覺詫。
四人進入廢墟里,兩人留在入口處探看,兩人走了進來。
進來的兩人中,有一個甚是高大、威猛、相貌堂堂,精光矍矍的眸子往王小石和白愁飛橫掃了一眼。
另一人忽然咳嗽了起來。
咳得很劇烈。
他用手帕捂住嘴唇,嗆咳得腰也彎了,整個人都像龜縮了起來,連聽到他咳聲的人都為他感到斷腸裂肺的艱苦。
那高大威猛的人想過去替他揩抹淋濕了的衣發。
咳嗽的青年搖首。
他手上的白巾已沾上目一染紅漬,而他雙眸像餘燼裏的兩朵寒焰。
王小石向白愁飛低聲道:“他的病害得可不輕。”
白愁飛道:“我們也快害病了。”
王小石問:“什麼病?”
白愁飛道:“窮病。”
兩人都笑了起來。白愁飛道:“難怪有人説窮會窮死人,再這樣窮下去,別的不説,志便先被消磨掉了。”
王小石道:“人説開封府裏卧虎藏龍,看來,很多虎都只能卧,許多龍仍在藏……”
這時候,那青年咳嗽聲已經停了,只是胸膛仍起伏不已,一步挨一步地走到王小石和白愁飛身邊,三人橫一字平排似的,都在茫然地看着外面交織成一片灰濛濛的雨。
雨仍下着。
下得好大。
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