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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撥開霧氣後,身穿白紗禮服的趙瀠青第一眼便瞧見年約二十五歲的他,那張清逸無波的俊朗臉孔如同無形的手,霍地抓緊她驟然一抽的心房。

    是心疼,是不忍,是憐憫,是無止境泛開的疼痛,侵入過無數的夢境,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這麼死寂的表情,彷彿生也好,死也罷,無須在意。

    她為他難過,在虛無縹緲的夢中。

    不自覺的,她走上前,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將她拉近,好像她的每一步都代表一分希望,足以將他拉出冷寂的世界。

    “不要讓我再説第二遍,不許接近我的男人,他是我的,一生一世都屬於我,就算是你也不能帶走他,我才是他今生今世的新娘。”

    腳步趨緩,定了定眼,趙瀠青這才發現一抹淡淡的白影慢慢成形,一個女子趴覆在男子背上,兩手佔有慾強烈地抱緊他的肩頸,一點空隙也不留。

    而女子似無重量般,神色空洞的男子毫無所覺身上背了個人,他一動也不動的低垂着頭,即使面無表情,也令人感覺到他由心底輻射出的痛楚。

    “他不屬於你,該放手時就要放手,強求來的愛情不是愛,放過他也放過你自己。”為難的是她自己而已,痴纏的愛是一種偏激的執念。

    女子緩緩抬起頭,露出蒼白如雪的嫉妒容顏。“我得不到他,誰也別想得到,我要他永遠陪着我,只有我一個。”

    “可是你已經死了,你這種行為會害了他。”一襲冷意拂起,她驟起寒顫。

    聞言,女子咯咯地笑了起來。“我是死了,為了他而從十三樓往下一墜,當場腦漿爆裂、四肢骨折,死時還留了一地的血……

    “但是那又怎樣,我的死,讓他不得不記住我,從我死亡的那一刻起,他便背起害死我的原罪,一輩子也無法從我的死中掙脱,他的心、他的人只能是我的。”

    “這就是你所謂的愛?”她搖着頭,不予置評,輕嘆世人對愛的定義是如此膚淺且可悲。

    “看不慣就給我走開,不要妄想插手我和他的事,人鬥不過鬼,我存在他的心靈深處。”女子蠻橫地惡斥,口氣傲慢又驕縱。

    “鬼由心生,拔掉不就成了。”事在人為,天底下沒有不可能的事。

    趙瀠青的思緒是清明的,她很清楚此時所面對的並非一般的夢魅,而是借夢而生的鬼魂,比虛無幻象更難纏。

    説實在的,她已經有了某種程度的覺悟,想要將女子從夢裏清除並不容易,長期抗戰是必然要的,一時半刻別想由睡夢中醒來。

    “你想做什麼,你以為你可以把我從他的心中除掉?”女子的五官開始變化,一雙媚人的丹鳳眼越睜越大,瞳仁佔滿眼眶。

    她不疾不徐的説:“我的出現不就表示他想要將你驅逐嗎?要不是他腦子裏有着掙脱的念頭,我也不會被他招來。”

    雖然目前她還不曉得是怎麼回事,竟失控地被牽扯進一團謎霧中,不過想必是他發出求救,她才會被召喚至此,幫助他從惡夢中脱身。

    “不!你説謊,他愧對我,他自責不已,他必須把我放在心裏……”女子淒厲的尖叫,散亂的黑髮無風飄起,形成詭譎的發海,不斷地生長,彷彿黑色濃霧,包圍背後的一片空間。

    “但他還是不愛你。”她説出女子不願接受的事實。

    “呵呵……不愛我又如何,只要我一直霸着他,他便是我一個人的,誰也得不到他的愛,很公平。”女子陰惻惻地笑着,卻比哭還淒涼。

    “公平?”趙瀠青思忖着,為女子的執迷不悟感到惋惜。“可惜世事不如意十之八九,我這一身婚紗還不能告訴你什麼嗎?”

    男子的心被夢魘糾纏太久了,他不想再困在幾乎將他沉沒的流砂中,極力地找出一條出口,從此海闊天空。

    想要徹底斬斷一名女子的痴戀,唯有結婚一途,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表示他已無路可走了,全然地豁出去。

    “脱下來、脱下來,只有我才是他的新娘,你沒有資格穿上白紗,你不配,你不配……”女子憤怒地叫囂着,上身微微離開男子的背。

    “事實證明他要娶的人是我不是你,他看不見你,不論你在他身邊多久,他一樣視若未睹,瞧瞧他的新郎裝扮和我是一對的,我們就要步入禮堂,相知相愛的廝守在一起。”

    顯然的,趙瀠青有意激怒她,而她成功了,為愛受盡折磨的女子一臉妒恨,兩眼凸出,可怖的鮮血由眼眶流出。

    死前的模樣歷歷現前,扭曲的手腳不自然地擺放,妒意矇蔽了雙眼,女子只知道這個男人是她的,她會用盡一切心力留住他,不讓自己的愛再一次落空。

    一抹幽魂以夢的形態寄居在男子的潛意識裏,她利用他的罪惡感和內疚控制他的意志,令他沉睡不起,無法醒來。

    尤其當人逃避、不願意去面對現實時,更容易遭到夢魅入侵,從此自我鎖困。

    見過太多類似例子的趙瀠青只想救人,她趁着嫉妒成狂的女子朝她奔來之際,瞬間啓動織夢的能力,閃過女子尖鋭十指利爪,身形倏移,一把抓起男子的手拔腿狂奔。

    “走,跟我來。”

    那一襲白紗是累贅,拖慢了兩人的速度。

    但是身為一名織夢者,她巧妙地一揮,眼前的擺設立刻有了變化,如同電影的轉鏡。

    沉重的裙襬乍然輕盈如雲,飛揚自如不造成阻礙,純白色的希臘式建築物變成一間又一間的空白屋子。

    烏黑髮絲微微揚起,她喘息着,在奔跑。

    胸口的壓縮來自危機的迫近,那尖叫聲、淒厲的咒罵和不甘,聲聲尖鋭得宛若就在耳邊,只差伸出五指便可將人撕裂。

    “把他還給我,他是我的,不許走!聽到沒?還給我!我要狠狠撕碎你……賤女人,你逃不掉,撕碎你……撕碎你……”

    趙瀠青沒想到女子的執怨深得駭人,厲魘般的聲浪排山倒海而來,好幾次幾乎碰觸到她的頭髮,讓她一次又一次,驚險地連忙築起一道又一道的門。

    因為時間緊迫,門的作用在於拖延女子的速度,她好順利脱身。

    可是女子的頑強讓人沒法鬆懈,節節逼近,那一扇扇的門板並不能令她死心,反而使她更憤怒,所經之處破壞殆盡。

    看她如此冥頑固執,逼不得已,趙瀠青急中生智地停下步伐,反身朝身後一比劃,丈高的乳白大門立現,門後是上下左右四面牆。

    就在女子打算衝過高門抓花她的臉時,葱指做了個關的動作,厚垂的門板自有生命的關上。

    砰的一聲,接着是鬼魅的哀嚎聲,撞上門的女子慘叫地往後一彈,落在牆的一角。

    在她着地的同時,趙瀠青也沒慢下手腳,她以穿針引線的手勢對着門與相連的牆面進行縫補,將活門縫成死門,再也開啓不了。

    這是權宜之策,維持不了多久,因為夢是會變的,她爭取的只是時間。

    “你敢關住我,放我過去,放我過去……我絕對饒不了你—”

    砰!砰!砰!撞門聲清晰可聞,伴隨着悚然怒吼,震動的門板巍巍顫顫,似乎隨時會崩裂。

    “他對你無心,又何苦痴纏不休!你有你的世界該去,他有他的日子要過,兩條平行線只能相望,沒有交集。”希望她聽得進勸,勿再執迷不悟。

    對一個為愛入魔的女人而言,趙瀠青的一片好意規勸如一顆石子丟進池裏,只是掀起陣陣漣漪改變不了什麼。

    “你是誰,膽敢壞了我的好事,這是我和他的夢,誰也不許介入。”女子高聲叫囂,十指憤慨地刮抓牆面。

    “我是不忍心你們受苦的路人,人要往前看,不要一直留戀過去,該放下就要放下。”明明無一物,手心握得再緊還是空的。

    “我不是人,難道你看不出來嗎?要我放下什麼……”她已一無所有,只剩下滿心的愛戀和痴狂。

    “你……”見她不肯放手,拚命想將門撞開,趙瀠青真的有點生氣了。“好,你放不下就繼續痛苦吧!這個男人我帶走了。”

    “不—還給我,他是我的,我不能沒有他……”

    女子的尖吼漸成哀求的哭喊,嗚咽地流泄而出。

    但是她不再心軟,門外的場景一變再變,重重阻隔女子的行動,讓她陷在走不出的迷宮裏,暫時危害不到他人。

    須臾,趙瀠青帶着神色冷然的男子走向一處揚風而起的懸崖邊,那是出口,夢的盡處,縱身一躍便可回到現實。

    只是凡事無絕對,難免有意外……

    “你是誰?”

    咦!是誰在説話……

    驀地回首,清亮雙眸蒙上訝色,怔然地迎向一雙深邃幽瞳,目不轉睛的眸光緊鎖着她,那深幽的凝視教人冷不防心口一撞,似乎撞進什麼,心跳不受控制地怦然躍動。

    “你是我的妻子?”

    看着俯下身,幾乎吻上她唇瓣的男性面孔,趙瀠青只覺胸口一陣窒礙,有些躁亂地開不了口,目光像被鎖定般只能盯着他看。

    那一句“你是我的妻子”,讓場景又發生變化,剎那間,懸崖不見了,兩人所處的地方竟是佈滿白色玫瑰的教堂。

    因為這是他的夢,中斷的婚禮又銜接上,一個新郎、一個新娘,立在教堂前。

    “你遲到了,老婆。”他開口道,垂目看向他將迎娶的女子。

    優雅的長指拂過她敏感耳朵,猛一回神的趙瀠青驚覺不對勁,差點跳開。“等……等一下,你搞錯了,我不是你老婆,我是……”

    一吻落下,封住她未竟之語,帶笑的男聲輕輕揚起。“我已經等你很久了,等得快成化石了,你忍心讓我再等下去?”

    “可是……”她被吻得有些迷亂,面頰不自覺發燙,好像她真讓他等待甚久。

    這是不對的,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夢中發生的事全是虛構的,一切都架構在想像。

    但是覆蓋唇上的温熱真實得不像是假的,充滿男性的氣息哺渡到口腔,竟讓她產生迷炫的感覺,及一絲絲不該有的悸動和眷戀。

    在他的吻裏,她是被深愛的,極受呵寵,即使她不認識他,卻忍不住為他的愛而心動。

    “老婆,你臉紅的模樣真可愛,讓我想吻你……”他的妻子,他執手白首的伴侶。

    見他又低下頭想吻她,趙瀠青慌亂地以手推擋他的嘴。“夢的世界是黑白的,你不可能看見我臉紅……”

    五彩繽紛不存在夢的國度,不是完全沒有,但非常罕見,而且顏色也不鮮明,單一的色調枯燥又乏味,不若現實所見的鮮豔。

    大部分的夢只有黑白兩色,而且極少數人能記住夢裏經歷過的事,通常人一醒來,大都只殘存當時的驚悚,或是淡淡悵然。

    這也是趙瀠青從不把夢當真的原因,因為多次助人從惡夢脱逃,可是沒一個人記得她是誰,夢一醒,她也消失了,不復記憶。

    “你以為嫁給我是場夢嗎?”他笑着拉下她的手,放在嘴上輕啄,情意繾綣。

    男子的眼中除了她再無旁人,彷彿她真是他真心所愛的女子,無人能取代。

    “本來就是夢……”她小聲地含在口裏,想着該如何離開這個令自己心慌意亂的夢。

    她二十七歲了,不是愛作夢的十七歲少女,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不輕易陷入迷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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