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場秋點兵。
在無垠的黃沙上,排列着上萬的人馬,各隊旗幟鮮明,紀律嚴格。烈日下,眾人汗流如注,可仍一個個穿着沉重的盔甲站在那兒等候檢閲。
今天,是丁寧少將軍接任後第一次點兵。
一行人馬在隊前緩緩走過.居中的是一位白袍少將,兩邊隨着是方天喻、洪江兩位副都統。居中的人腰懸長劍,劍名倚天。他就是丁寧。
擂鼓三通之後,他登上了高台,觀看陣法演習。
只見一邊的指揮者揮動三色小旗,各支隊伍如蛇般川流不息。方隊很快便演化為一個大陣,陣中旗幟各不同,每一方士兵又各有職守,互相配合卻又各自獨立,走動得井然有序。時間一直持續到傍晚。
丁寧揮了揮手,下令:"各隊收兵,準備祭祀!"
三牲果品抬到了廟前,丁寧手起一刀,割斷了豬的喉管,以血澆地,同時,軍士已奉上了血酒,他與兩位副統領一乾而盡。身後,軍中一片高呼。
天黑了,軍營中一片歡騰。各個火堆上烤着全牛全羊,軍士們有的吹起了胡笳與羌笛,有的則在空地上角鬥為戲。今天新統帥上任,大家難得開心一夜。
丁寧手按長劍,坐在中軍帳的虎皮椅上,以頭盔為杯,與幾位副統帥對飲。他已連飲數十杯,面色不改,談笑甚歡。各位統帥心下暗驚:別看這京城來的公子哥兒斯斯文文,喝起酒來卻一點也含糊,於是各自下心裏多了些佩服。
酒過三巡,丁寧拔劍而起,朗聲:"飲酒不可無助興之樂,某願為諸位舞劍。"
他話音未落,已飄出帳中,飛身躍上五丈高的旗鬥。眾人見統帥輕功如此高妙,個個咋舌,全圍了過來,仰頭望着杆頂。丁寧拔劍在手,對月長嘯一聲,陡覺豪情滿懷,高聲道:"擊鼓!"
鼓聲響起,劍光閃出。丁寧在旗杆頂上舞劍,一套迴風劍法施展下來,底下的人只覺銀光如灑地銀輝,把少將軍層層包住了,個個喝彩不迭。
丁寧劍勢一頓,又是一套"刺秦劍法"。這套劍法是有感於荊柯刺秦的壯舉而創,劍勢大開大闔,悲壯而蒼涼,極適合此刻沙場的氣氛。
彷彿看出了他舞的是這一路,台下的鼓聲一頓,亦緩緩一記一記敲了下來,凝重而決然。
鼓上敲的,居然是古曲《將軍令》!
劍與拍和,丁寧意氣飛揚,劍若游龍。
一曲方終,台下軍士只見一道白光如電般閃過,"唰"地一聲,台上的白影與劍光直掠下來,有如流星劃過蒼穹,穩穩落回了宴席前,面不改色地端起一杯酒,向周圍微微頷首。眾人歎服,心中對這個文弱少年的懷疑登時一掃而空,齊齊伏身在地,高呼:"將軍神勇,名震邊陲!"
丁寧淡淡一笑,繼續與眾將痛飲。酒至半酣,他忽地想起什麼似地,轉頭問副統帥方天喻:"剛才擊鼓的是誰?"
方天喻搖搖頭:"屬下不知。"他傳來一名士兵,吩咐道:"去問問,剛才是誰敲的鼓?"
那名士兵走了下去,眾將領又繼續飲酒。
丁寧拍拍洪江的肩,帶了幾分醉意,道:"我年輕識淺,初來塞外,還望各位多多指教!"
洪江已醉了,大着舌頭道:"丁……丁少將軍放心,我洪江……跟過丁老將軍二十幾年,這條命……都是丁家的。"方天喻亦笑道:"都是為朝廷守邊,自然該一心扶助少將了!"眾將也紛紛附和。
這時,那位士兵又走了上來,回道:"啓稟將軍,剛才擊鼓之人是狄青。"
一聽這名字,方天喻似乎震了震。洪江大着舌頭結結巴巴道:"這小子……還沒死?真是怪事!"
丁寧奇道:"狄青?他是什麼人?"
"這個人……"方天喻似乎有些遲疑,"是個幹雜活的,睡在馬房裏,沒什麼特別。"
洪江哼了一聲:"這小子當了幾年兵,本來早該升了。若不是於統領,哼哼……那個老於頭,一個勁挑他的毛病……聽説這小子得罪了京城裏的一個什麼官。老於頭回京前一天,還故意找了個茬子,往死裏打了他幾十棍……我幾天沒見到這小子,還以為他死在馬房裏了呢。"
丁寧心下疑惑,正要問下去,方天喻已攙起了洪江,笑道:"看洪統領醉成這樣!少將軍,屬下不勝酒力,要先行告退了!"他彷彿阻止洪江再説下去。
丁寧也不再説什麼,只起身相送。
已四更了,狂歡的軍士已經進入了夢鄉。只有馬廄裏的燈還亮着。
在靜謐無聲,奇寒徹骨的關外之夜,也只有駐邊的將士,在對月吹着胡笳與羌笛。燕然未勒歸無計,一夜徵人盡望鄉。何時才能平息干戈,解甲歸鄉?
"你是不是也在想家?"馬廄中那盞明滅不定的寒燈下,一個白衣女郎坐在稻草堆中,問旁邊的一名馬伕。她的眉間,亦有淡淡的鄉愁。
狄青嘆息了一聲,不再説話。
"你的家鄉是什麼樣子的呢?説給我聽聽好不好?"雪鴻問。
"我的家鄉很窮,窮得讓你無法想象。"他開口了,聲音平淡而苦澀,"我家有一個老母,一個出嫁了的姐姐,一頭牛,兩畝半地——這在全村裏已不算最差的了。"
雪鴻怔了怔:"那你們……靠什麼吃飯呢?"
"飯?除了大年夜,一年頓頓吃的是粗糠野菜。"狄青笑笑,聲音沒有喜怒,"未央郡主,你也許想不到,你的一頓早膳,足足可當窮人的半年口糧。"
雪鴻低下了頭:"你……你看不起我,嫌我什麼也不懂?"
狄青嘆了口氣:"你實在不該做出這麼傻的事,離開郡府來這兒——你不必這樣,我實在受不起。"他起身,撥動着那盞風燈:"我只是個無名下隸,替人洗馬打雜,而你……本是貴族中的貴族。"
他的聲音,已變得遠在千里之外,如同他的心。
雪鴻低下了頭,低低道:"可是……我喜歡你啊……"她的聲音已細如蚊鳴。話一出口,她自己都嚇着了——她、她竟説出這麼"不要臉"的話來?!
可狄青仍淡淡道:"沒用的,我在鄉下已經有妻子了,我告訴過你的。"
雪鴻的臉已經變得蒼白,顫聲道:"我知道……可我管不了這麼多了!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快樂一天就是一天,以後的事……我不想去多想。"
"可我必須想清楚!"狄青轉過身,目光冷靜而從容,"沒有結果的,未央郡主。"
雪鴻的臉已變得慘白,身子開始慢慢發抖。
"我可以做你的妾。"她的聲音也已顫抖得幾乎失去控制,可她還是説出了這一句!沒有人知道在此刻,她的心忍受着怎樣的折磨——羞恥,從小受的教導告訴她她做了一件多麼可恥的事!
狄青似乎也怔住了。過了許久,他才淡淡道:"我實在當不起。一個窮人家,不需要三妻四妾。未央郡主,我勸你還是回京城吧,別再胡鬧了。"
雪鴻臉色雪白如紙。她的神情十分古怪,有羞慚,有屈辱,更有一往無回的決絕——她起了身,渾身發抖地往外走,彷彿什麼也沒發生一樣,輕聲道:"我明天晚上再來。"
這一句話,她依然説得平靜又平靜,無論多大的恥辱,她都決定忍受下來。
在當初違反和父親的約定,私自逃出那個黃金的牢籠開始,她就已經決心拋棄所有昔日的道德底線。
"你不用再來了!別再來這兒了好不好!"狄青終於忍不住低呼,也失去了一直保持着的平靜和剋制,他煩亂地低語,"回到屬於你的世界裏去,別來打擾我了,好不好?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
雪鴻已把嘴唇咬出了血。恍恍惚惚間,她彷彿聽到了碎裂的聲音。
那顆"雪鴻"的心毀了麼?既然是如此,那麼她……也是要死了的了。
"好,我不再來了。"她低低説了一句,眼色恍惚地看了狄青一眼,靜靜地轉過身去。
狄青怔了一下。她眼中絕望而無助的神色觸目驚心——難道、難道她是認真的?短短的剎那,他清楚地感覺到了心裏動搖的痕跡。那個時候,只要她再多説一句話,可能他就再也無法把持住自己。
然而她沒有再開口説一句哀憐的話,只是慘淡地一笑,腳步虛浮地向門外走去。
恍惚間,白樂天那首詩在她耳邊響起——
亦知君家不可住,怎奈出門無去處。
豈無父母在高堂?亦有親朋滿故鄉。
潛來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歸不得。
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早年讀過的詩,如今竟一字字刺痛她的心。
心如死灰。也許,她真的不該來的,不該背棄諾言,離家萬里來追隨他的。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可她,連一日的柔情也得不到!而她卻已付出了所有,甚至生命、尊嚴、親情……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她伸手去拉門,指尖微微發抖。
狄青的左手動了一下,隨即用右手按下了左手。雪鴻深吸了口氣,拉開了門。門外的雪花夾着狂風吹到了她臉上。外面是個冰冷的世界。
可她卻沒有走出去。因為門口已站着一個人。
丁寧。
他肩上的雪花已很厚了,想必他已在這兒站了很久。
雪鴻無力地倚在了門上,她只覺全身已沒有一絲力氣,然而,她的心已麻木得不感一絲羞愧。
"未央郡主。或許該叫你阿娜兒古麗或者雪鴻?"丁寧一字一字道,目光十分複雜,"聽人説你近年一直病重不起,所以無法出閣成婚——誰知卻在這兒。"
他的臉,亦無絲毫表情。誰也不知他的話中有什麼意思。
雪鴻看着這個本是自己丈夫的人,心中突然一酸,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我很象冰梅麼?"
丁寧呆住,過了很久,才搖了搖頭:"其實不像。"
她釋然點頭,輕聲嘆息:"我爹他們生生地逼散了你們,我真的覺得很——"她説不下去,突地抬頭對丁寧一笑。那笑容如夢如幻,如素梅在冰雪中怒放。丁寧不由又看痴了。
雪鴻看了看狄青,又看了看丁寧,突然柔聲道:"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們兩位……再見。"
她以手掩面,向茫茫雪原中奔了出去。丁寧只一怔,她已遠在十丈之外。她一頭漆黑的長髮在風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風夾着雪吹進馬棚,燈閃了一下,滅了。
黑暗之中,狄青與丁寧都沒有説話。
"昨晚擊鼓的人是你?"
"不錯。"
這兩句簡短的問話之後,馬棚中再也沒了聲息。
第二天,丁寧去了城外那座白石的巨屋。檐下的風鈴仍在風中孤寂地搖響,可已不見了風鈴下的人。
丁寧推門進屋,屋中一切如舊。壁上那一首詩仍在:"泥上偶然留指抓,鴻飛哪復計東西?"
如今,鴻飛何處?他心中陡然有一種隱隱的失落,深入骨髓。他陡然發覺,自己的失落,竟來自於她忽然的遠離。
這一個月,城裏不見了跳舞的阿娜兒古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