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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飛天舞

    不知道在這廣漠之中獨自起舞了多少年,依稀只見支提窟外的胡楊樹綠了十幾遍,月升月落,日出日沒。時光以百年計的流過,但對於飛昇千年的她來説早已沒有任何知覺。這世界對她來説不過是一場空中之空,夢中之夢——所有喜怒哀樂,痴嗔妄想都不過是過眼雲煙,興衰成敗不過是一場幻夢。

    她已心如止水多年,一無所戀,唯獨放不下的、只有這舞蹈。

    她知道自己的修為不夠、無法如靈脩般做到太上忘情,所以才迷戀上這樣的飛天之舞——從萬里之外的蜀山迢迢趕來,獨自在這荒無人煙的大漠裏面壁。

    風定,舞衣輕揚,紫衣女子空茫的眼神里第一次湧現出些微的失落和茫然——不對,她無論如何都無法舞出碧霞元君壽筵上飛天女仙的那種神韻來……步法和姿態全部都沒有錯,身態的輕靈甚至在那幾個女飛天之上,然而,不知道為何、就是沒有那樣撼動人心的神韻和風采。

    紫衣女子有些煩躁地抽出紫電,執劍起舞,彷彿藉着練劍平息心中湧動的憤怒和失望——她不惜一切來到西域,卻居然連一場舞都學不好!千年來,漠然的心裏第一次有這樣激烈的情感起伏——她知道是自己的修為和定力還不夠,不能像靈脩那樣,做到物我兩忘。

    千年的修行,居然還是無法平息內心深處那一點執念?

    已經百年沒有開口説話,習慣了沉默的紫衣女子只是以劍舞來表達着自己內心的種種憤怒和不甘,紫電如同穿梭的光一樣環繞在她身側。

    拔劍起舞的剎那,支提窟暗處的神龕裏,高處觀望的湛藍色眼睛裏閃過驚豔的神色。

    搖椅無聲無息地晃動着,一隻蒼白修長的手握着金質的雕花酒杯,杯中紅色的美酒隨着晃動微微盪漾。黑色的貓咪靜悄悄地爬到了椅子扶手上,嬌媚地將腦袋蹭過來,喉嚨裏發出誘人的呼嚕聲。

    “噓……卡蓮,別吵。”極輕極輕地,一個聲音吐出了幾個字,奇特的發音,仿如夢囈。金色的髮絲垂下,高鼻深目的異族男子看着懷中撒嬌的貓咪,撫摩着黑貓柔軟的毛,大拇指上套着一個尖利的金指套、上面鑲嵌着的紅寶石如同要滴出血來。

    湛藍色的眼睛注視着暮色中那個紫衣的舞者,輕輕抿了一口紅色的酒,無比景慕地吐出了一口氣——那便是東方的古國天使吧?還是沙漠中的紫衣精靈?

    自從她來到這個破敗的古城,他就發現了她——然而,出於謹慎沒有打擾。

    然後,每一天,他都能看見這個女子在支提窟中跳舞,觀摩着每一張壁畫,慢慢從一層走到了第六層。那樣的盡心盡力,絲毫不關注任何外物,也沒有發現作為這座洞窟現在主人的他的存在。而蟄伏在此的族人已經訂立了誓約,也沒有打擾這個貿然的闖入者,他只是靜靜地好奇地看着那個女子,年復一年——

    壁畫上的飛天吸引了紫衣女子,而旁觀者卻被紫衣女子而吸引。

    他放下了酒杯,抓起筆,在對面的石壁上抹上了一筆金黃——那是淡淡的金色夕照,籠罩住畫面上那個紫衣的舞者,彷彿那個起舞的女子身上發出柔和的光芒來。

    他正在出神的時候,卻沒有注意到那隻黑貓無聲無息地溜下了神龕。

    “唰!”紫色的長劍彷彿有靈性,迅速指住了那隻闖入者。紫衣女子旋轉中的舞姿停了下來,轉身看着縮在一邊的黑色的小貓,眼神淡漠。也許因為多年無人居住,這座空城裏來往着很多奇怪的生物,有些已經帶着妖氣——然而雖然身為劍仙、她卻毫不在意,心無旁騖地只管自己的飛天之舞。彷彿多年修心養性的生活,已經將她心中最初那點作為劍仙的道義都消磨了。

    “咪嗚……”彷彿被劍氣所逼,黑色的小貓不敢走近,畏縮地蜷伏在了角落裏。

    “抱歉,打擾了。”紫衣女子剛要轉身,忽然聽到耳邊有人説話,帶着奇異的捲舌音——這個空無一人的城市裏,居然有人對着她説話!

    紫電劍唰然回指。然而,不知道為何那把靈劍居然無法進逼,停在了空中。

    “不好意思,這是我的貓。”修長的身子彎了下去,抱起地上的貓咪,剪裁得體的黑色外袍中露出暗紅色的金邊襯衣——完全是不同於中原的打扮。來人的臉上帶着禮貌的微笑,五官輪廓分外清晰,純金色的捲髮和湛藍色的雙眸、顯示出不同於中原漢人的血統。

    初起的薄暮中,紫衣女子淡漠地看了來人一眼,雖然明知空城裏驀然出現這樣的陌生人、着實可疑,然而她依然沒有興趣多説一句話。

    既然舞蹈被打斷,她便收起了劍,漠然地看了來人一眼、轉身準備離去。

    “小姐,你知道為什麼你的舞蹈始終無法現出壁畫上的神韻麼?”然而,在轉身走到樓梯口的時候,背後的金髮男子忽然開口了——那樣的話語,讓她忍不住微微一怔:這個人、竟然在旁觀看了自己的舞蹈多時?以她的修為,居然不能發覺他的存在?

    “因為你沒有投入感情——不會笑,也不會哭,甚至沒有表情。”雖然不見對方回頭,卻已經成功地留住了這個美麗的女子,異族男子嘴角泛起了一個笑意,語聲裏有一絲譏刺,“那樣的舞蹈、即使動作再優美再準確,和提線木偶的表演又有什麼區別呢?”

    那樣肆無忌憚的冷嘲,讓紫衣女子霍然回頭,眼眸起了變化,不知道是恍然還是惱怒。

    “你是誰?”終於,她開口問出了一句話——一百年的沉默讓她的話音起了不準確的扭曲,聽上去居然和對方卷着舌頭的發音一樣的奇怪。

    “羅萊士。”抱着黑貓,金髮的男子微微笑着躬身一禮,“美麗的小姐,願為你效勞。”

    “你懂舞蹈麼?”依然驚訝於對方方才的見地,紫衣女子追問。

    “略微懂一些,在我祖國的宮廷裏曾經學過。”那個叫做羅萊士的人保持着恭謙的身姿,微笑着,“美麗的小姐,能否有榮幸知道你的名字?”

    “迦香。”那樣奇怪的問話方式沒有讓紫衣女子感到驚訝,她只是低下頭,臉上帶着一貫的淡漠,回答,“我從蜀山夢華峯來。”

    “家鄉?”顯然是誤會了,羅萊士略微詫異地揚起了眉,抱着貓咪,“小姐的家鄉是蜀山?是從這裏再往東、更接近太陽昇起處的地方吧……”

    “家鄉?”劍仙迦香重複了一遍那兩個字,然而腦海中卻想着另外一個詞——千年來,她得道成仙,卻還是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名字有這樣有趣的諧音,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不,不是家鄉——是迦-香。”

    她伸出手指,在剝落的牆上劃出那兩個繁複的字——然而,看着自己的名字,她陡然間又是一陣恍惚:她是迦香?那兩個字,就是她在這個天地間的代稱?如果有一日她消失於這個天與地之間,只有這兩個刻入牆上的字證明她存在過麼?

    然而,這兩千年無喜無怒、幾乎忘了自身的歲月裏,她真的是“活着”的麼?

    “我的家鄉,在拜占庭以西遠得看不到盡頭的地方。”看着纖細的手在黃土牆上劃過,彷彿有些感慨地、羅萊士輕輕嘆了口氣,懷中的黑貓發出咪嗚的應合。

    “那為什麼到這裏來?”紫衣女子問,卻是漠然而沒有任何好奇的語聲。

    “因為我們想回到陽光底下,我們想得到救贖……”金髮的男子語聲依然是帶着奇怪的腔調,眼睛望向東方黑色的天際,“我們不想在黑暗中這樣腐爛下去——傳説,如果朝着東方日出之地一直走、到了極東的盡頭,我們便會得到救贖。所以,我立下了齋戒的誓約,帶着族人跋涉了幾萬裏、來到了這兒。”

    迦香抬頭看了這個陌生男子一眼,對那一番坦言沒有絲毫的驚訝。從那隻黑貓一出現,蜀山的劍仙就感覺到了出現在這座空城裏的、並非普通人,然而她只是漠然:“你不是人,是吧?”頓了頓,沉吟着,劍仙的眼裏湧起些微的疑惑:“但你的身體並不是虛無的——也不是鬼魂……你到底算是什麼呢?”

    “什麼都不是。”那樣的問題讓對方沉默下去。驀然,羅萊士微笑起來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我只是來教你舞蹈的人。”

    初見的畫面漸漸湮沒淡出,牆上“迦香”兩字依然存在,卻已經過去了六十多年。

    不斷有新的記憶浮出水面,宛如激流衝擊着她的腦海。

    月光淡淡灑落下來,搖椅在夜中吱吱地晃着,一前一後。前後的晃動中,記憶的碎片如同斷線的珠子一樣跳出來,晃動在她面前。那些泛黃的記憶片斷。

    高昌古城的支提窟。她就是在這裏遇到了羅萊士——一個來自於極遠西方的、似人非人的男子,並且聽從他的指點開始重新學習飛天之舞。這個奇怪的人給她奇怪的感覺,依稀間居然覺得熟稔非常、卻又覺得極度陌生。每到夜來他就會從古堡的某處走出,帶着她起舞。他的動作輕快迅捷,居然絲毫不遜色於身為劍仙的迦香。修長的肢體,舉手投足之間英氣逼人,卻同時交揉着夜色般的詭異和魅惑。

    他也曾給她看過他們西方宮廷中的舞蹈,那樣新奇的步法和身姿、是她所未見過的。

    那是需要兩人對舞的舞蹈,他領着她旋舞,一路舞過長長的爬滿青藤的廊子。金髮飛揚起來,合着她漆黑如瀑的長髮,那一瞬間,似乎時空都不存在,一直被空茫充斥的心完全平靜了,安寧而歡愉。那條長廊他們來去跳過無數遍,旋舞中,身體輕盈得似乎升上了蒼穹,無數燦爛的星辰從身邊掠過……

    那一刻,她真真實實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那是可以抓住、正在抓住什麼的感覺。

    在不跳舞的時候,他們就倚在古堡的窗台上看着星空,靜靜地交談。古藤從頹敗的窗口垂下,帶着刺的藤蔓爬上來,簇擁着窗口的兩個人。金髮男子探出身,從蔓生的荊棘中摘下一朵殷紅如血的花朵,告訴她,這是他們從故鄉遠途帶來的唯一紀念:這種叫做玫瑰的紅色花朵,在他們的祖國是愛情的象徵:“那是從情人血裏開出的花朵。你這樣美麗的女子,應該叫做‘羅莎蒙德’——世界的玫瑰。”

    “羅莎蒙德?和你一樣姓羅麼?”她笑了起來,眼睛閃閃發亮,已經多少年沒有聽到別人讚揚她的美貌,就像飛昇後的劍仙一樣、所有人都漠視外在的一切。但是她還是個自詡容色的女子……她始終未曾勘破色相。

    羅萊士對她説起很多事:他的故鄉,那邊的莊園、騎士、君主,穿着黑袍的神官和修女,高聳的尖頂教堂,迴盪的鐘聲,一羣羣盤旋在城市上空的灰色鴿子……

    “好幾百年以前,在還能夠行走於陽光下的時候,我曾是我那個國家裏最利害的劍客和最優秀的舞手,人們都叫我‘羅萊士伯爵’——和你們這裏的王公貴族類似的頭銜。”

    “嘻,那有什麼希奇?——我在沒有飛昇之前,還是一個公主呢。”

    她聽着,眼睛裏流露出喜悦和好奇的光芒,宛如懵懂少女般笑着,不停問東問西。

    她驚訝於自己的唇中居然還能吐出如此多的話語——蜀山夢華峯上的數百年來,她甚至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再説一句話,因為對天與地之間的任何東西都斷絕了感知和回應的慾望,向着所謂的心如止水、太上忘情的境界修煉,直至忘記自身的存在、將自己融合在這無始無終的時間和空間之中——那是所有修仙之人夢寐以求的最高境界。

    然而內心一直有什麼聲音在掙扎着喊,彷彿不甘於這樣投入到洪荒的熔爐中去。

    就是那一點不甘、讓她從蜀山來到了西域,尋求生命中最後一點能抓住的東西——起初,她以為是飛天之舞;然而後來才發現,能夠讓她切實地感覺到“存在”的、卻是古堡裏偶遇的這個叫做羅萊士的神秘西方男子。

    他叫她羅莎蒙德,稱她為天使,從荊棘中擷取紅色的花朵,插入她的髮際。無數個黃昏和黑夜裏,荒漠的風掠過,在那天籟的伴奏下,他們雙雙從長廊上旋舞而過,然後在攀爬着野玫瑰的門前折返——他的眼睛注視着她,他的舞步引導着她,他的手指冷得如同冰塊。他的呼吸都是冰冷的——然而心臟還在胸腔中靜靜地跳躍。

    她無數次猜測過、這個金髮藍眸的男子究竟是什麼人,然而終究未曾開口。正如他從未追問過她的身份,她也選擇了沉默——她想,他應該和她一樣經歷過漫長的歲月,眼裏才會沉積下如今的沉靜和深邃,然而他的容貌卻停留在不到三十的時候。

    她本來是不會去猜測這些的,正如千年來她對於一切事物的淡漠態度,她本已失去了“好奇心”多年。然而,這一次她卻忍不住不去猜測。她知道那是她的“障”又加深了——因為她開始執着,才會出現如此心神恍惚的情況。

    然而,她寧可如今這樣的心神恍惚、惴惴不安……起碼在這樣的焦灼和憂慮中,她能感覺到自己“存在”。

    如若不執,何存何在?如若過執,或明或滅。

    也許,他是同道中人?來自西域的神或者仙,所以不同於這邊的任何神仙——那個念頭她也有過,隱約帶着幾分僥倖和自欺,一度她都幾乎成功地讓自己相信那就是事實。但是那樣的念頭,很快就被徹底打破——

    那一日,她被那隻黑貓咬着衣角,牽引着,來到高處的神龕上。

    深陷的神龕投下濃重的陰影,籠罩住裏面的人。一頭純金色的頭髮宛如火焰。她看見羅萊士坐在搖椅中,手裏抓着一隻毛茸茸的動物、尖利的指套上滴下如注的鮮血,落在金盃裏。等她看清楚那隻不停抽搐的東西竟然是一隻碩鼠時,從未有過的震驚表情掠過她千年平靜的臉,那一瞬間、她想大約有驚呼逸出她的唇角——他坐在搖椅中,抬頭看見了她。然後,他平靜地舉起注滿的金盃,喝下了杯中的鮮血。

    蒼白的臉上,殷紅的唇如同血般鮮豔。黑色的波斯貓串入主人臂彎中,得意而慵懶地眯起了眼睛,咕嚕了一聲,冷冷注視着這個近日來和主人形影不離的女子。

    “羅莎蒙德,我的天使——你現在知道我是什麼了……”看見她驀然的闖入,湛藍色的眼睛裏反而有微弱的笑意,戴着紅寶石戒指的蒼白的手撫過黑貓的脊背,他開闔着因為飲血而妖豔非常的唇,吐出冰冷的氣息,“我是被詛咒的一族,只能躲在沒有日光的黑暗裏,與這些老鼠和蝙蝠為伴,靠別人的血來延續這不能腐爛的身體——永遠不會衰老和疾病,永遠介於生和死之間。”

    “你、你是……”震驚依舊籠罩着她,蜀山的劍仙説不出她猜測的語句。

    “我是一個吸血鬼……用你們的話説,或許是一個邪魔。”然而,他卻接着説出了她心中疑問的答案,帶着微弱的笑意,“為了得到救贖,在向東跋涉的途中我和族人立下誓約、戒絕了人血,卻不得不依靠這些骯髒的血來延續生存——親愛的羅莎蒙德,你從天上下來,卻遇上了這樣的我。”

    “邪魔……邪魔?”看到地上抽搐的鼠屍,她陡然感到無以名狀的厭惡和寒冷,往後退了一步。紫電劍感受到了她的反常,悄無聲息地躍入她手中,發出淡淡的光。她聽過的……她恍然記起、這個關於西方吸血邪魔的傳説,她在蜀山的時候就依稀聽過。那時候心裏就無端地緊了一下,總覺得異樣——不料,今日真的有相遇的一天。

    “不必緊張,也不必驚慌——我知道好夢不能做一輩子。時間已經用完了,我的天使將回到天上去了。”顯然注意到了這個細微的動作,羅萊士湛藍色的眼裏陡然閃過奇異的微笑,輕輕搖頭,將金盃放下,站起,“等我們跳完最後一支舞,你就要回到你的‘家鄉’去了,對不對?”

    她終於在離開蜀山幾十年後、第一次念及自己的“家鄉”……那真的是“家鄉”麼?所謂的家鄉,是必須要有什麼召喚着遠遊者回歸的人或者事的吧?

    不等她從震驚中回過神,冰冷的手指再度牽起她的手,不由自主地被帶着、一個旋舞,就在風聲中飛了起來——那真的是輕盈得如同在飛,完全不被任何有形有質的東西牽絆。已經是嚴冬,入夜後的大漠裏依稀下起了小雪,從支提窟破碎的頂上翩然而落。

    雪漸漸積了起來,然而兩人踏雪起舞,卻輕得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胡旋舞、春鶯囀、合舞……很多飛天姿態都可以從西域的舞曲中找到痕跡,到了後來,就慢慢夾雜了羅萊士從更西地方帶來的舞蹈姿勢,簡練灑脱,舒展大方。她的足踩踏着古老的地面,她的手在空氣中轉換出千迴百轉的情狀,配合着他的舞。

    她知道羅萊士一直在低頭看她,然而她卻不敢抬頭。

    她看到雪花翩然而落,純白而晶瑩,然而在下落的過程中慢慢融化,變成雨滴樣打在她臉上。一切貪嗔痴妄,終將歸於無痕……那是多少年前誰曾經淡漠地跟她説過的話?

    她看到他的金髮和自己墨般漆黑的長髮一起在雪中飛揚起來,劃出漂亮的弧線,窗外的野玫瑰枯萎了,飛天女仙尤自在壁上獨自起舞,收藏所有的寂寞和驕傲,千萬年如一。

    一切貪嗔痴妄,終將歸於無痕……千年前,夢華峯上,古松下,有人那樣漠然對她説:我們誰都無法幫誰,各自修得各自的因果罷了。你之所以放不下、是因為遇到“障”了。

    曾經那樣熟悉的眼,卻在千年後變得如同輪迴百世般陌生。

    那時候,她只是想和所愛的人永遠相伴,為了那個“永遠”、她捨棄了凡世。然而,求得了“永遠”,卻被那樣的“永遠”磨滅了心中最初的一點執念——如果修仙最後的結果是變成這樣,數千年前、她根本不會和靈脩雙雙摒棄紅塵中榮華權勢,不惜一切地割斷塵緣入山修道。她所求的,根本不是這樣的永遠!

    雪還在下,宛如夢幻。西域廣漠中的一切,終將也會如同千年前她和靈脩在凡世的往昔一樣、變成一個幻夢。她一定是又遇到了一個“障”,然而她終將勘破虛妄,迴歸蜀山的千重青翠中,重新開始千年不息的修煉,並從這次的試煉中得到新的上升。

    “呵,呵……”紫衣飛揚,她低着頭,忽然間忍不住冷笑起來:那是一種莫名的反諷和叛逆。多年的隱忍和沉默終於到了極限,她臉上露出不顧一切的光芒。

    旋舞中,她的眼角餘光裏看到連綿的壁畫:飛天女仙起舞佛前,百花旋舞;然而在下一幅畫面卻是地獄變相,無數厲鬼仰起頭、眼裏流露出痛苦和恐懼的光芒,那是墮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的苦痛。

    她的身子忽然間微微顫抖,痙攣着握緊身側舞伴的手——邪魔的手是冰冷的,同她一樣有些微的顫抖。然而緊握的手卻是那樣真切的存在,是那種可以抓住、正在抓住什麼的感覺。其實,她千年的修煉,所要的也不過是一種這樣的感覺——她曾經妄圖通過修成不死來永遠抓住這種感覺,然而終歸知道永遠的可怕,如今,她只求能抓住眼前的一瞬。

    “羅萊士……”她忽然抬起頭看着他,眼神清澈深邃。她一剎那下了決心——

    就這樣罷!就這樣永遠舞下去。讓那些什麼仙魔的區別見鬼去!她再也不要回到仙界那樣的地方去,她寧可留在這個荒蕪的西域,和這個無法見到日光的吸血鬼一起,直到地獄的火蔓延上來,將他們一起吞沒——

    要麼讓我死亡,要麼讓我燃燒,卻絕對不要讓我在永無止境的歲月裏、慢慢腐爛消弭下去!

    “羅萊士……”她再度叫他的名字,唇角綻放出一個微笑,想説出這個決定。

    “羅莎蒙德,我的天使,”然而,一見她抬頭,一直注視着她的羅萊士反而迅速移開了眼睛,彷彿也同時下了什麼決定,忽然抱緊她,喃喃低語,“不要説再見,不要説再見……”

    一個飛旋後,舞步瞬間停頓。在那個長廊盡頭緊閉的石雕的門前,他張開雙臂將她用力擁入懷中,緊緊地,彷彿要將彼此窒息。

    那樣冰冷的懷抱裏,卻有絕望如火般燃燒。那樣冰冷的火竟似可以燃盡所有壁立的屏障,一瞬間迦香忽然無法説出一句話來,眼前一片空白。

    “羅萊士,我……”因為激動和茫然而顫慄着,迦香喃喃想説出自己最後的決定、來安撫面前這個人難以控制的絕望情緒。然而話沒能説完,金髮垂落到女子的臉上,冰冷的温落到了她玫瑰色温暖的唇上。那樣帶着狂亂和絕望的告別之吻。

    於千萬年中遇到千萬人中的你,那本是上天的恩賜。然而作為吸血鬼的我太貪婪,還想再要更多本不該再要求的東西,所以……在你回到天上之前,我必須將你永遠、永遠地留在黑暗裏。

    請原諒我的自私。

    緊緊抱住懷中女子顫抖的身軀,冰冷的吻悄然滑落到黑髮圍繞的白皙頸部,在難以控制的顫慄和恐懼中,嘴唇輕輕開啓,牙齒猛然沒入了血脈!

    “嚓”,那樣的劇痛是鑽入心肺的,一瞬間讓迦香全身的血都冷凝。

    “羅萊士!”她恍然明白過來對方要做什麼,脱口驚呼,另一種劇痛從內心裏蔓延開來,割裂她的心肺——他要殺她!他要把她變成一個邪魔,他要她不能再回到蜀山去!在她下定決心留在西域的時候,他也下定決心將她變成一個吸血鬼。

    “羅萊士!”女子的手不顧一切地推搡着抱住她的人,因為震驚和痛苦而脱口大呼。

    在主人的驚呼聲中,紫電宛如驚鴻掠起,閃電般刺穿了黑夜。

    然而羅萊士抱着她,雙手死死按住她的肩膀,幾乎是以光一樣的速度遊移在雪上,紫電幾次下擊、都擦着他的衣服掠過,落空。他湛藍色的眼睛裏有不顧一切的光,邪惡和黑暗瀰漫,幾十年的齋戒後、他第一次打破了誓約。

    血如同湧泉般流入咽喉,熾熱得如同在胸肺中燃燒。羅萊士將臉深埋在女子漆黑的髮間,臉上隱約有從未出現過的猙獰的表情,眸子隱隱透出深紫色——眼前墨一般的長髮散下來,隨着女子激烈的反抗不斷如同波浪般湧動,黑得如同他幾百年來一直面對着的夜。

    他再也不能放走那個落入凡世的天使……在該抓住的時候,他伸出去的手從未猶豫過。如果此刻錯過,驚鴻飛去,萬世千生可能都無緣再逢。

    反正他不過是一個吸血鬼。反正他不需要恪守什麼準則和保有什麼仁慈。

    猝及不防地被咬住了咽喉,即使是蜀山的女劍仙也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推着他的手漸漸無力,血湧出得越來越慢,心跳的速度也漸漸激烈而微弱,據幾百年來嗜血的經驗,他知道是大量的失血讓身體到達了極限——一個新的吸血鬼即將誕生。

    那個瞬間,他鬼使神差地抬起頭,看到了他一直避開不敢看的眼睛。

    “羅萊士……”漆黑色的眼睛更加看不見底了,幽黑如古泉,然而裏面不甘和不願的神色依然激烈,隱約含有淚水。玫瑰色的嘴唇枯萎了,微微翕合着,叫他的名字。他忽然驚住。羅莎蒙德……他的玫瑰,枯萎了?

    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她的手推在他的胸口上,卻輕微得毫無力氣。

    然而如遇雷擊般,他僵硬在那裏,看着她的眼睛、鬆開了抱緊她的雙手和噬咬着她頸部的牙齒——蒼白纖細的手指推在他胸口,那輕輕一推,居然將他推開三尺。

    就在那個恍惚的剎那,紫電回應着主人最後的呼喚,宛如驚雷刺穿邪魔的胸膛。

    “算了,就這樣吧……回去吧,羅莎蒙德……”捂着胸口貫穿的傷口,然而血還是無窮無盡地湧出,從他帶着赤金寶石指套的雙手中流下,吸血的邪魔眼睛裏濃重的陰鬱霧般消散,宛如雨後天空般湛藍,看着同樣捂着頸部踉蹌後退的女子,帶有歉意地喃喃,“我不能控制自己……請原諒我一時的…鬼迷心竅。”

    迦香在解脱後幾乎癱倒在地,大量的失血讓她眼前一片恍惚,然而她一手捂着頸部傷口、一手扶着牆壁後退,用微弱的聲音召喚紫電。然而那把靈劍彷彿漸漸凝滯,在幾度呼喚下才有了反應,緩緩向着主人的方向移動過去。

    她的力量已經不足以再駕馭這把紫電……方才邪魔對她的傷害、讓她的血不再純粹,力量也隨之消失。如果不趕緊離去、再過一會兒她就連操縱的飛劍的能力都失去了。

    她再也顧不上別的,並指一點,用盡所有僅剩的力量讓紫電躍入了空中,離去。

    看到紫衣女子從羅萊士手中逃脱,坐上了那把飛劍,一直蜷縮在搖椅上的黑貓眼裏陡然閃過詭異的光,閃電般躍起、撲向踉蹌着離去的人,雪白的牙齒再度噬咬她的咽喉。

    “卡蓮!”來不及阻止,羅萊士叱了一聲,情急之下隨手拿起一邊架子上一把西洋式樣的長劍擲了過去,一擊刺穿黑貓的前肢。

    血同樣無窮無盡地從小小的身體裏流出。黑貓負痛落地,貓眼細細的眯了起來,看向竟然對自己痛下殺手的主人,裏面有什麼陰暗的東西涌了出來,失去控制的蔓延——猶如片刻前羅萊士即將失去迦香時的眼神。

    “咪嗚……”恨恨地看了主人一眼,黑貓舔着傷口悄無聲息地離去,串入長廊盡頭那扇垂掛着古藤的大門下方。

    “卡蓮?”感覺到了寵物負傷後湧現的可怕恨意,羅萊士下意識地叫了一聲,然而紫電造成的傷口實在太過於可怕,讓他連舉步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捂着胸口踉蹌後退,一直靠到支提窟的牆壁上,才用手中的重劍支撐着自己的身體,站定。湧出的血將背後的牆壁染得一片黑紅,縱橫流下去,浸染過牆壁上飛天的壁畫——那些自在飛舞的九天女仙,就這樣被邪魔身體裏湧出的血湮沒。

    凌亂的金髮垂落在眼前,他靠在牆上,攤開滿是血污的雙手,看着胸口那個破洞裏不斷汩汩湧出的血,忽然間聳肩笑了笑:這樣污濁邪惡的雙手,居然妄圖抓住天上下來的天使?

    他的眼睛抬起來,看了正竭力操縱飛劍的迦香一眼,又看了勘外面飄着雪的夜空,喃喃低語:“走吧……”

    天使終歸要回到天上,如果落入地獄、那就不再有那樣的美。

    而他失去了理智,剎那間竟然有那樣毀掉她的念頭。

    那個瞬間,長廊盡頭的門無聲無息地開了——那是他從未帶迦香進去過的門。

    大門打開,黑貓邁着優雅的步子沒有聲響地重新走了出來,眼睛裏有着這個種類動物慣有的冷漠和譏誚。然而在黑貓背後的黑暗中,湧現的是無數雙湛藍色的眼睛,帶着憤怒的情緒。長廊上的火把在剎那間被無形的力量控制,點燃,映照出無數蒼白的臉。

    “你吸血了!你破了誓約——破壞了我們齋戒的誓約!”終於有個人帶頭叫了起來,聲音尖利而憤怒,“羅萊士,你毀壞了我們一起訂立的誓約,我們得不到救贖了!”

    “我們齋戒了幾十年,可你把我們毀了……你把我們的希望毀了!”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們!”憤怒的聲音如同潮水湧起,無數雙眼睛裏放出狂熱和憎恨的光,似乎無數的野獸要撲過來、將人撕成碎片。

    那些凶神惡煞般眼睛包圍上來時,一邊的迦香只覺神智越來越昏沉,力量漸漸渙散,軟弱的手指幾次點出、卻無法如同往昔那樣操縱紫電靈活飛動。血應該幾乎流乾了,然而不知為何她卻覺得有什麼東西在體內蟄伏起來,隱約帶着邪異。

    在她勉力讓紫電飛起來的剎那,吸血鬼們被黑貓從蟄伏的窟中帶出,個個眼睛裏閃耀着可怕的光芒,圍逼過來。她的去路被截斷了。

    血還在不停噴湧出胸口,但修長的身子離開了牆壁,羅萊士的抬手拔起身側那把沉重的西洋劍,冷冷回視着圍上來的族人——那樣凌厲的眼神、讓吸血鬼們想起了眼前這個首領有着怎樣可怕的力量,一時間不由踟躇着停住了腳步。

    “我是有罪,”羅萊士的手指從帶着弧度的鋼劍上掠過,赤金指套和重劍之間呼應出刺耳的聲音,他漠然看着眾人,回答,“我一時被貪心所惑,破了誓約——我若不受到懲罰便不能維護結下的誓約。我聽憑處決,但是你們得讓她走!否則……”

    鋼劍呼嘯着斬開空氣,將支提窟第六層的地面擊穿!

    “否則,你們也見過我殺人的手段。”金髮的男子説着流利的異族語言,深藍色的眼睛掠過同族人,冷笑起來,“我殺吸血鬼的手段,並不比殺人遜色多少。”

    就在所有吸血鬼面面相覷的剎那,迦香用盡力氣唸完了那個咒語、終於讓紫電振作精神唰的飛了起來。迦香的眼睛還來不及回過來看羅萊士最後一眼,呼嘯的飛劍就將她帶離了支提窟,飛入外面下着雪的大漠夜色中。

    頸中的血還在不停噴湧,傷口似乎永遠無法凝結,她在飛劍上搖搖欲墜——遙遙回顧,支提窟裏忽然爆發出了奇異的呼喊聲,混亂而瘋狂,她隱約只看見無數人朝着一個方向撲了過去,明晃晃的巨大鐮刀閃出光芒,鎖住了居中站着的人,將他拖入了長廊盡頭的暗門。不等她驚呼出來,門哐啷一聲合上,星星點點的火把瞬間一起熄滅了,整個高昌古城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見過了方才大羣吸血鬼們可怕的神色和殺氣,迦香可以預見到那裏發生了什麼。來不及多想,她便想折返回支提窟——然而越飛越快的紫電根本不聽她的控制,宛如驚電穿行在大雪中,頭也不回地將她帶離那個夢幻般的古城。

    羅萊士!羅萊士!

    她在恍惚中用盡力氣大呼。頸中的血不停湧出,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成晶瑩嫣紅的血塊,混雜在漫天的鵝毛大雪向黑茫茫大漠墜落。迦香的神智慢慢渙散,感覺身體裏的力量開始消失下去,再也不能駕馭紫電,一個鬆手,她宛如一片羽毛般、輕飄飄從飛劍上墜落。

    紫電失去了主人,在荒漠上盤旋了許久,終於向着東南方向徑自飛回。

    飄雪和飛沙漸漸湮沒她蒼白的臉。在失去知覺之前,她知道自己無法返回蜀山,必將墮入凡界的輪迴中去了——在神智清明的最後一刻,她發下了重誓:

    羅萊士……終究有一天,我將循着這條絲綢古道,重新回到你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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