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目前戰爭進行的情況來看,帝國軍隊和己方的傷亡數目與物資消耗基本上持平。其實能與實力在自己之上的帝國軍隊打成平手,在整個銀河系裏只怕也只有這個黑色眼睛的軍人了。
但是聯盟總督米格爾-海因卻看着報上來的資料微微搖了搖頭——這樣一對一硬撐下去的話,對於實力相對微弱的聯盟來説,反而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
剛剛着手調整完艦隊的編陣、米格爾-海因方才喝了一口礦物離子水,看着屏幕上的數據微微搖了搖頭:這樣下去,遲早會被帝國軍隊奪去勝利啊……聯盟的實力弱於帝國,以他個人的能力,竭盡全力也只不過做到把結局盡力往後推遲而已。
“報告!傷員的病情危急!所有器官均處於休克壞死狀態,無法恢復!”通訊迴路裏傳來了主治醫生穆勒清晰的聲音,冷靜到殘酷,“總督,是否要將病人存活的腦組織取出?否則體死亡很快就會導致腦死亡——切離了壞死的機體,才可保證大腦的存活!”
海因總督冷肅的臉上起了無法控制的抽搐:取出黛絲的大腦,讓其單獨存活?他想象着失去機體後,單獨放在培養液內,接滿駁口、與計算機相連的腦體,不由無聲吸了一口氣,低聲道:“請詢問病人本身意願,由她自己決定。”
“是。”穆勒醫生退去。
與此同時,遠程通訊迴路中又傳來了通訊員的彙報:“報告總督,銀河帝國元帥比夏-馮-斐迪亞斯發來了照會:請求與總督按照戰爭慣例,在非軍事緩衝區進行秘密會晤!”
海因總督的眼睛閃了一下,脱口輕輕“哦”了一聲,臉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憂。
“立即回覆帝國元帥,説我答應他的請求——按慣例在兩軍軍事中界線上搭建太空艙,六個小時之後分別到達!”海因總督鬆了一口氣,吩咐下去,“同時傳令後備維修第五分隊,儘快搶時間搭建太空艙!要儘快!”
“是!總督!”手下軍人紛紛領命而去,海因抬手戴好帽子,從指揮台前起身欲走。突然間,主治醫生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報告總督!方才詢問過病人,病人選擇自然死亡,反對腦體分離!”
這一次,連醫生一貫冰冷客觀的語聲也帶了些震驚——要知道,在醫學技術已極度發達的時代,幾乎已沒有人願意遵循自然的客觀規律選擇死亡了,很多人在身體不可阻擋的衰竭死亡後,還要醫院取出大腦保存在培養液裏,和電腦接駁,以人工智能的方式存在下去。
所以穆勒醫生無法理解:一個才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竟然會在條件、技術全都允許的情況下自願放棄手術!
“那麼,尊重她的意見,盡力延長她存活時間。”過了一會兒,海因總督才艱難地對醫生下了命令,用力關掉了通訊開關,目光長久的停留在艙外的太空中——那兒,他看見有一顆流星劃過,如同一滴劃落在夜空的冷冷的眼淚。
他知道……那個喜歡種飛燕草的女孩子就要一去不復返了。
可是,如果她必然要死的話……如果死亡的來臨已經是時間遲早問題的話——那麼……為什麼不——海因黑色的眸中,忽然有閃電般的亮光閃過!
想了很久,他終於打開了專用的通訊迴路,吩咐他的軍醫。“穆勒醫生,請問一下,病人從體死亡到腦死亡,要用多長的時間?”
“報告總督,大概需要一到兩個小時——如果採取必要措施的話,大概可以延長到兩個小時左右。”醫生老老實實地回答,“但那期間,病人會感受到極大的痛苦。”
“啊……會見的時間,大概只有一個小時左右吧?”海因總督忽然莫名地喃喃説了一句,黑色的眼睛裏閃過了一絲閃電般的光芒,低聲,“穆勒醫生,馬上到指揮室裏來,有重要的事情我要親自告訴你!”
不知為何,他的聲音有一種奇怪的顫抖。
在通知醫生趕來後,年輕的總督再次轉頭注視着艙外茫茫的太空。剛才那一顆劃落的流星已經再也看不見了——無邊的黑夜中,彷彿從來沒有任何流星劃過一般……
他知道,那個喜歡在白天種植花木,晚上凝望星空的女孩子,也就要永久地在這個宇宙中消失了……宛如以往他見過地成千上萬的戰士。
生命的消逝,他自小便已看得習慣了,陣亡的數字也不能再讓他觸目驚心。
“米格爾……你看,那是流星呢——”幼年時,婆婆抱着他從地下防空居室走出,地面上是滿目戰爭造成的廢墟,指給他看天際某一處紛紛劃過的流星,温柔地對他説,“流星是戰士的靈魂哪!是在宇宙某一處、為了信念一直在戰鬥的、孤獨的靈魂——米格爾,你一定會和你的父母一樣,成長為一個堅強優秀的戰士,去守護你的族人,是不是?”
是的,他自小便註定要成為一名戰士,為了家園、為了民族、為了榮譽和責任而戰!
即使是戰鬥到孤身一人,也要堅持下去,直至死亡來臨。
而與此同時,那些在戰爭中死去的軍人,對於他來説,只不過是漫天劃落的、輝煌奪目的流星雨而已!終究有一天,他的生命也必然將這樣地劃落在漆黑的宇宙——但是如今,那一顆孤獨墜落的流星,又是誰的靈魂?那個平凡善良、愛種飛燕草的女孩嗎?
她並不是戰士,也不是為了戰鬥而生——為什麼連她也隕落了?為什麼?
二十八歲的米格爾-海因總督,第一次對戰爭這種事感到了説不出的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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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督……謝、謝謝您……”雖然醫生一再阻止她出聲説話,全身裹在加壓磁力服種的黛絲-德-摩爾仍然掙扎着説了一句。為了阻止因為失去凝血素而造成的全身大出血,醫生給她穿上了特製的加壓服,並用磁場把她懸浮在急救艙內,以免因本身的重量導致機體局部受壓,讓出血情況變得更加嚴重。
“沒什麼。摩爾小姐,再過幾分鐘,斐迪亞斯元帥就會來了。”海因在醫生、侍衞官的陪同下,靜靜坐在剛剛改為旗艦的“日魂”號上,向着位於雙方軍事中界線上的臨時太空艙駛去。
“總督,您一直、一直很照顧我……我知道……我的要求很無理……所以,謝謝…您的同意……”黛絲本來就蒼白的臉更加慘白得近乎可怕,她每説一個字,咽喉上的血液過濾器就閃現出一次危險警告,“在克里特的時候,我經常感激的想起您……”
“別再説話了,摩爾小姐。”米格爾-海因總督輕輕把手扶在急救艙的邊緣,俯身對女病人道,“應該謝的反而是斐迪亞斯元帥吧?他肯來看你,是很不尋常的——你好好休息,等他到來吧。”
“嗯。”微笑泛起在黛絲的頰上。
一頭緋紅色的短髮零落地拂落在蒼白的額頭上,醒目得象血一樣——但是她的微笑卻是幸福而充滿憧憬的,美麗純潔得宛如折翼天使。
總督不禁心頭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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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迪亞斯閣下?”
“海因總督,幸會。”
宇宙歷公元40年11月19日零點15分,在位於帝國與聯盟陣地的軍事中界線上,“銀翼”號與“日魂”號分別與臨時太空艙對接成功,旗艦上兩位雙方的軍事最高領導人:比夏-馮-斐迪亞斯元帥與米格爾-海因總督在隨從的陪伴下雙雙步入艙中,面對面地相見握手。
雖説在上百次戰役裏已交手無數次,在全息通訊中也對話過,但是這樣的實地會面卻仍是第一次。在兩個人禮節性地伸手互握時,所有陪同人員的呼吸都不由為之停頓!
——要知道,這兩隻手中無論哪一隻,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指揮宇宙中的百萬軍隊;而這兩隻三十多年來一直指向對方的手,第一次握在了一起!
只是禮節性地輕輕碰了一下,兩人又冷淡地放下了手臂,相對而立。
“請。”海因總督抬手,衝着艙中一個被臨時隔離出來的加護病房,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摩爾小姐在裏面。”
“好。”斐迪亞斯簡短地應了一句,側過頭衝着身邊隨從的帝國諜報部人員微微揚了一下下巴,兩名全副裝備的諜報人員立即搶身進入了室內,拿出各種儀器對室內的一切進行徹底的掃描,連黛絲所在的急救無菌艙也被檢查了一遍。
米格爾-海因霍然回頭,黑眼睛裏閃着冷芒:“什麼意思,閣下?太空艙建成後貴國已經派人來檢查過了的吧?“年輕總督的臉色沉了下去。
“但是上次來檢查的時候,這個急救室還沒有被隔離出來。”斐迪亞斯元帥身邊的副官、銀河帝國新晉升的諜報部次長傑森?亞里克斯回答。
海因目光落在他身上,忽然冷冷道:“在我和元帥交談的時候,什麼時候輪到你説話?”
意外受到訓斥的諜報部次長雖然聲色不動,但是暗中卻不由因受辱握緊了拳頭——“不錯,亞里克斯説的對。在沒有確定急救艙完全安全之前,我決不會踏進門裏一步。”陡然間,站在門口的帝國元帥冷冷回答了一句,雙手抱胸,氣定神閒地看着室內忙碌的諜報人員和透明急救艙中的紅髮少女。
看着若無其事的帝國元帥、如臨大敵的陪同人員,剛剛展開的笑容在黛絲蒼白的臉上凍結了。她的嘴角動了動,終究沒有説出什麼話來。殷切的期待一落空,忽然間,無法抑制的睏倦和無力便襲來,讓她忍不住想沉沉睡去。
“堅持住,別閉眼!”主治醫生的聲音焦急地響起。
但是…實在、實在是太累了啊……她一生中從未如此地渴望過這樣長久、寧靜的睡眠。在醫生的聲音裏,黛絲的雙眼依舊緩緩地闔起。
自從三年前逃離科培爾以後,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的生活已經摺磨得她身心俱疲了。算了…睡吧,睡吧,還是什麼也不管不顧了——
什麼、什麼也不管了……
“總督,對不起。”在少女雙眼闔起的剎間,所有的儀器一齊閃出了“終止運行”的標記!
所有人都被驚動,帶着各種不同的表情回過頭來。主治醫生穆勒無奈地搖頭,攤開了雙手:“在下已經盡了力了——如今病人的機體已經崩潰,只是大腦還會支撐一段時間。現在所有的措施只是略盡人意而已……”
米格爾-海因總督挺直的身子晃了一下,戴着白手套的手立即扶上了艙門的把手。“好了……你帶着醫療小組下去吧。”他八另一隻手按在額頭上,對着醫生低聲道。
穆勒醫生低下頭,目光似乎有慚愧之意——作為號稱醫術銀河系第一的大夫,在親眼看到自己病人死亡時,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斐迪亞斯閣下,現在什麼都晚了……”海因總督苦笑着,回頭對門邊不肯進去的帝國元帥道。但是方一回頭,他驚訝地發現斐迪亞斯居然早已不在原處了。
看着艙裏的情形,總督頓時説不出話來。
透明的無菌無重力艙已經被打開,年輕的帝國元帥正俯下身,輕輕伸臂抱起機體剛剛崩潰的少女。黛絲身上所有連接的導管已經被他一手扯斷,斐迪亞斯輕輕把死去的紅髮少女託在雙臂上,橫抱在胸口。碧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着黛絲蒼白的臉,片刻不離。
一種説不出的感情——陰鬱、沉痛、愠怒……明顯地流露在帝國元帥一向威嚴高傲的臉上。斐迪亞斯眼中閃動着冷漠凌厲的光,讓手下的軍人全不由一凜!甚至連聯盟總督米格爾-海因,也在一時間被元帥臉上陡然流露的神色震住了——
果然…他所猜測的沒錯……
“傻瓜…如今你終於肯安安分分地呆在我身邊了吧?”斐迪亞斯元帥看着懷中垂死的紅髮少女,嘴角居然泛起了一絲奇怪的笑意,喃喃如耳語般地説,“不會再説什麼要逃跑、要和我拼命之類的傻話了吧?……真是的,一定要吃了這麼多的苦頭才肯學乖——傻瓜。”
“元、元帥?”陪同的副官亞里克斯准將在一邊呆若木雞,結結巴巴地問了一聲——不僅是他,所有的在場的帝國軍人都呆住了——原來,這一次秘密會晤的原因只是這樣嗎?平日是怎樣驕傲的領袖啊!習慣了在軍隊裏發號施令、連平日説話都是簡短有力命令式的帝國元帥!
而那個女子,正是三年前背棄婚約與人私奔、揹負着叛國投敵罪名的女人,曾使帝國、元帥榮譽受到損害的女人!
“真蠢啊,”斐迪亞斯元帥喃喃,表情複雜,“長得那麼醜,居然還敢跑掉呢……”
所有人都不敢出聲,只是靜靜地在一邊看着這奇怪的一幕。連會晤的另一位主角海因總督,也轉過頭去看着艙外靜謐的太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這種令人難堪的靜默大概持續了幾十分鐘,讓機艙裏所有人都有點透不過氣來。斐迪亞斯元帥凝視着紅髮的少女,沉默了很久很久,終於彷彿回過神來,抬頭對着站在門口的聯盟總督緩緩道:“閣下,我要帶黛絲回去了。”
米格爾-海因看着他,許久才緩緩點頭:“請便。”
只是,在他注視紅髮少女的眼中也帶着一絲説不出的哀傷和苦澀,與這個平日裏嚴格自制的軍人的目光完全不一樣。但是,他也只是站在門邊,非常有禮有節地為自己的對手抬手引路。
“黛絲……要回科培爾去呢,好不好?我們回家了。”斐迪亞斯低低説了一句,回身向門邊走過去,同時帝國所有的隨從軍人已列隊站在了艙口。
忽然間,所有人都為之一震!——
“比夏…比夏哥哥……”一個極輕極輕的呻吟,忽然微弱地傳出來。
一剎間,海因總督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抽搐,彷彿也強自壓抑下了剛到嘴邊的驚呼!斐迪亞斯元帥聽到那個極輕聲音的瞬間,臉上也瞬間交替而過了好幾種不同的表情,但是,他卻甚至有些畏懼地不敢去低頭看懷中的女子。手臂忽然僵住了,腳步停在了門邊,脱口低呼:“黛絲?是你嗎?……黛?”
“比夏哥哥,你……你在叫我嗎?”滿身是血的少女微微動了一下,居然吃力地睜開了一線眼睛!方才那一陣永恆的睡眠襲來時,一個遙遠的聲音奇蹟般地傳來,竟然把她硬生生從死亡陰影裏暫時拉了出來!
耳邊有什麼冰冷的東西,硌得她好痛……金色的金屬——是肩章嗎?那個人居然在身邊嗎?怎麼可能?她想看仔細一些,可眼皮卻沉重如鉛,視覺也模糊成了一片,只有一些輪廓。
不是夢吧?不是那個自幼以來就一直在做、卻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吧?
“不準死,黛絲!”她聽見比夏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害怕什麼?從小到大的記憶裏,這個人是從來不知“畏懼”為何物的啊!
“笨丫頭,長得那麼醜,還敢就這樣死了?”他喃喃,抱緊了她。
又在命令我嗎?
黛絲想苦笑,卻不知臉上是否還能露出這個表情——身體裏已經是一片冰冷。逐漸麻痹的意識、逐步吞噬的生命……連她自己也明白,此刻,已是彌留之際了。
比夏哥哥,就算我想聽你的話,也是力不從心了啊……
“等等我,比夏哥哥!”十三年前的呼喚又迴響在她漸漸變得模糊的意識中。
“真沒用!”記憶中那個英武的帝國軍校學生頭也不回地走開了,只留下她一個人跌倒在公園的地上哭泣——和那個人比起來,她真的是很沒用的啊。
迷路了。十一歲的她不記得回家的路,無助地邊哭邊走,空蕩蕩的公園裏卻沒有一個人……天色漸漸全黑了!
大得可怕的公園,只有她一個人。
“比夏哥哥!比夏…哥哥……”只有呼嘯的風聲回答她。天上的星星漸漸一顆一顆地亮了起來,照亮了漆黑的公園——彷彿是引導她歸家的路燈。她迷路了,回不了家!
“比夏哥哥!比夏哥——”
“黛,我在呢,就在這裏。”恍惚中,她居然聽到了回答!
她看見斐迪亞斯站在她身邊,微微俯下身來,一向驕傲自負的臉上居然帶着温柔的表情,伸出手想拉起她——陡然間,這張臉又化成了一隻穿着軍靴的腳,狠狠地踩倒了那棵飛燕草。綠色的漿汁染在粗礪的地面上!
“別…別踩死它!”所有人驚訝地看見昏迷中的少女忽然大聲地驚叫起來,一下子抓住了帝國元帥軍服的衣領。出於本能反應,亞里克斯准將向前跨了一步,卻看見元帥用目光阻止了自己。
蒼白的手流着血,痙攣地揪住了斐迪亞斯的衣服。“比夏哥哥……別、別踩它!我知道……我一輩子也跟不上你的。你走的好快啊……是我太沒用了。”昏迷中的少女嘆了口氣,聲音微弱地響起在寂靜無聲的太空艙裏,“擋了你的路……哪怕是一棵草、也會被踩成漿吧?……你走的好快啊。我是跟不上你的……我要死了,比夏哥哥。”
聲音越來越微弱,那雙手終於無力地滑落。
艙裏所有的隨從人員都不敢出聲,自覺地退到了一邊。看着紅髮少女身上滲出的血越來越多,漸漸打濕了帝國元帥軍服的下襬和腳下的地面,海因總督臉色也是一片蒼白,對隨從打了一個手勢,示意再次傳喚醫療人員。
不知為何,在打手勢時,他的手竟微微發抖,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那個垂死的少女的臉。連太陽-銀河聯盟的軍人們,都發覺了總督失態得近乎無禮的目光,在心中暗暗納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