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交泰殿,來到了後花園。在樹木的廕庇下,她看見一襲青衣向後宮門的方向走去。心中暗自一驚,叫停了轎子,試探似的,她喚了一聲:“西門博士?”
花樹下,青色斗篷中的少年抬起了俊秀而有些蒼白的臉,回頭。
花蕊夫人斥退了左右,走了過去,問:“博士要去哪裡?皇上方才剛下旨,傳你覲見。”
“傳我還有什麼用呢?星辰諸神的意願已定,無法更改。”西門淡淡苦笑,抬頭看著天空。那裡,星辰交相輝映,在北斗的冷光下,那顆輔星幾乎黯的看不見——然而,畢竟是存在著。
花蕊夫人也靜靜看著天空,沒有問欽天監究竟占星得了什麼結果。忽然,她微笑了起來:“西門博士,你還記得嗎?你答應過,要為臣妾觀星一次,那末,現在該告訴我占星的結果了罷?”
西門也靜微微一怔,嘴角忽然有一絲苦笑,抬手,指著北方黑沉沉的天空某一處:“很奇怪……夫人的司命星辰,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經黯了——”
“是消亡了嗎?”毫不意外的,花蕊夫人輕輕笑了起來,目光在那一塊空無一物的夜幕中搜索著,“星殞人亡,但是和星辰對應的我卻仍然活著……連博士都無法解釋嗎?”
同樣是銀白色頭髮的少年微微點頭,不辯一辭。
“那麼,博士走好。”花蕊夫人點點頭,斂襟一禮,便徑自往花間走了回去,白色的長髮在黑夜裡發出淡淡的光彩——不知什麼原因,這個並非出身於羽族嫡親皇室的女子,竟有著如此純淨的一頭白髮。那只有羽族皇室男子才有的髮色……
真的…真的看上去是和那個人有幾分相似呢。
西門站在花樹底下,看著陌間歸去的女子,驀然間有些明白了——
或許,這就是姬野寵愛這個妃子的原因吧?
十多年了,曾經在亂世中並肩戰鬥的六個人,象風一樣的流落四面八方——
而那個人,如今又在何處的星空之下?
“知道西門博士說什麼嗎?他留下的書信裡說:星氣寒冽,必然在今天落雹。如果落日時分冰雹可以停止,那麼我還有活著的機會,如果不能,就最好交代一下後事。”
“皇上!”
“愛卿不必擔憂,我自然會安排好你的事情。詔書已經密封在函中了,如若我駕崩,那麼就放你回青州鶯歌峽那邊的故鄉去——如何?這一來,你一定希望我死去吧?”
“……皇上。”
早上忽然暴降的雹子還沒有停息,聽著雹子敲擊琉璃瓦的聲音,紫衣宮妝的絕色女子只是一遍又一遍的用玳瑁簪子碾著玉盒中的胭脂,不出一聲——
黃昏。已經是落日時分。寂靜的深宮裡,遠處的雲板終於疏疏朗朗的響起,冰雹依舊紛紛落下。雲板聲響入天霄,寂靜,花蕊夫人的手一顫,簪子落在了梳妝檯上。
玫瑰色的汁子被碾的流了一手,宛如鮮血。
“皇上在何處?”她急急起身,問身邊的侍女。不知為何,在此刻,她只想看見他的臉。
“燮王在太清閣和違命侯對弈,下令任何人不準打擾。”侍女輕聲回覆。
花蕊夫人呆了呆,看著窗外依舊紛紛不止的冰雹,眼色黯淡。許久,才輕聲吩咐:“備轎,我要去揚州商會,看角鬥為戲。”
設在地下的角鬥場依舊喧鬧,雅座被珠簾遮擋著,裡面一個肥頭大耳又身材短小的年輕人,似乎百無聊賴的坐在那裡,和身邊一位嬌小美女打情罵俏。
這時,管家臉色迷惑的走進了雅閣:“公子,有位客人讓我把這個送過來。”他的手中,是一枝班駁的玳瑁簪子,質地非常堅潤,但雕工卻很粗糙。胖公子默默的凝視它,卻似乎並不驚訝,許久,他才嘆了口氣,問:“終於來了……在哪個房間?”
“三號雅座的客人,令侍女送來了這個。”管家眼睛裡有一絲驚訝,“公子……對方,對方似乎是王宮裡的人。”
“公羊,別多嘴。”胖公子拿過那枝簪子,冷冷吩咐管家,“你今天什麼都沒看到,知道嗎?”
“馥雅公主。”
在摒退了所有旁人後,胖公子看著戴著面紗的紫衣女子,還緩緩叫出了一個陌生的名字:“你終於肯回去了嗎?”似乎對於這個稱呼有點震動,面紗後的女子驀然抬頭,眼睛裡有亮亮的波光一閃而過,許久,她才拉下了面紗,低低道:“姜公子,驂龍呢?”
“驂龍它很好……一直在揚州遊蕩,等你一起回青州的昶國去。”姜子安抬手,按下了一處機關,屏風無聲的移開了,他領著紫衣女子走了進去。
長長的地道,盡頭竟然是一個不知在何處的花園。
那裡,繁花如錦,綠樹成蔭,在樹下,一匹高大神駿的白馬正在低頭小憩。
“驂龍。”紫衣女子臉上泛起了淡淡的微笑,輕喚著,拍了拍手。
樹下的白馬驀然站起,飛奔而來!
歡嘶了一聲,白馬四蹄帶起了勁風,長長的鬃毛在風中拂動,在白馬的頭頂上,居然還長著一支短短的白色祗角。
“驂龍在這裡流連了這麼多年,就是在等你一起回去。”姜子安在一邊看著,卻沒有上前,龍族的脾氣他是知道的,對於不屑一顧的人,驂龍幾乎不會讓對方靠近三尺之內。
“這又是何苦……”微微苦笑著,花蕊夫人撫摸驂龍雪白的長鬃,“我是再也不會回到鶯歌峽去了的……”驂龍驀然抬頭,清俊的眼睛裡有關切的光。這是在九州深海里生活了兩百多年的龍族,雖然幻化成駿馬的形體,但它的智慧卻足可以和大智者媲美。
“你不回去?”姜子安也吃了一驚,胖胖的娃娃臉上有難得一見的意外神色,“昨夜星象有異,汴京市井都在傳言:燮王將薨,晉王當立——燮國變亂即將到來,馥雅公主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燮王將薨,晉王當立?”低聲重複了一遍,花蕊夫人淡淡笑了,“是昌夜放出的消息罷?他等這一天,可真的等得太久了……”
“公主,我受暗羽所託已有十年——我姜子安做生意,既然收了酬金,那麼無論多久,也是要兌現的。希望公主能早日返國,不要再讓我為難。”在商言商,娃娃臉上卻是精明和冷徹,“請公主今日就和驂龍一起返回吧!”
驂龍只是望了紫衣女子一眼,屈起前蹄伏下了身去。
“我若是要走,又何必要等到今天。”花蕊夫人輕輕搖頭,低頭看著手心中那一道奇怪的傷痕,“馥雅早在十年前,就已經魂歸故里——姜公子,你替我送這個回去,給暗羽……暗羽將軍,你的合約,就算是完成了。”
從懷中拿出的,是一塊鮫綃手帕,素白而無一字。花蕊夫人想了想,復又從髮間拔下那支玳瑁簪來,放在手帕上,一起交到姜子安手上。
姜子安有些遲疑的接過了,思索了一下,隨即點頭:“好,既然公主不願回去,那麼也不勉強——我自然會派人把這個信物送到暗夜將軍手裡。公主還有什麼話要轉達嗎?”
“和他說……好自為之。”低低的,有些虛浮的話從絕美女子的唇邊吐出,花蕊夫人轉過了頭,走了開去,“簪子請轉贈舞霓。”
她方走到門邊,一陣風過,白色的駿馬閃電般揚蹄,擋在她前進的路上。
“驂龍,何必?”她笑了,撫摸著駿馬的牴角,“讓我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羽族輪迴一次不過三百年,很快我會再回來的。那個時候,只要你還記得我就好。”
驂龍低頭看她,眼中的神色居然是接近於人的深沉睿智。
花蕊夫人不再說話,許久,驂龍仰天長嘶了一聲,退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