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王孫就這樣一直握着相思的手,穿過華音閣。這引起了很多人的驚訝,因為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閣主。相思忐忑地跟隨着,這樣的卓王孫,也是她從未想像過的。但她的心中又有一絲歡喜,因為在卓王孫的手中,她的手也漸漸温暖起來。
沒有女人願意永遠做一朵蓮花,在水的冰冷中睡去,睡到葉凋蕊殘。塞上,藏邊,絕域,相思憧憬的,也許只是這小小的掌握,此外還有什麼呢?卓王孫就彷彿是飛龍,沒有一朵雲能夠拘束住的。
但也許相思並不是雲。
今天的風很輕,陽光很好,照得一切通透無比,真是個好天氣啊。應該叫小鸞也出來走一走的。相思胡思亂想着,卻忽然驚醒,這不是她企盼已久的情景麼,為什麼會想着讓別人加入?
難道是因為他們兩個都不習慣單獨在一起麼?相思忽然有些埋怨自己,也許是自己胡思亂想,閣主一定有什麼事要交代,才帶自己出來的。但他為什麼要握住自己的手呢?
卓王孫忽然住步,他們來到了一片湖邊。華音閣周圍風景幽絕,但從未有人四處遊玩,因為每一寸土地,都佈滿了機關暗器,看去清絕的景色,也許是殺人的死域。但現在,這些機關全都被清除乾淨了,於是這片湖水也就彷彿是剛出浴的少女,清麗向人,姿容絕世。
相思輕輕地在湖邊坐下,這清澈的湖水微微盪漾着,彷彿帶着一種安定的力量,讓她只注目於它那寧靜的美麗,不再想着其他。她漾起頭,天上微微的雲流動着,湖裏面也有云,相思便幻想自己是坐在白雲的深處,這些雪一般的雲團從她的身邊流過,將她的身影帶得一時清晰,一時模糊。
相思突然回頭,笑着對他道:“真沒想到我們閣邊還有這麼好的地方。”
卓王孫也笑了:“如果你喜歡,就住在這裏好了。”
相思偏轉了嬌靨,笑看他道:“我可以麼?”
卓王孫竟有些不勝她的目光,只能轉頭望着湖水:“你是閣中的上弦月主,所求什麼不可得?”
相思輕輕嘆了口氣,道:“有時候我真不希望自己是上弦月主,而只是當年你遇到我的那個小姑娘。你還記得麼,當年你從水中撈出那朵睡蓮,送給我的時候?”
她微微仰起頭:“那片湖水就跟這裏非常相似,只是這個湖中只有白雲,沒有睡蓮罷了。”
卓王孫微微一笑,道:“誰説這裏沒有睡蓮?”
他一伸手,天都劍宛如流雲般飛出,向湖的對面飛去。湖對面是高山,一塊大石擋住了湖水與山色。天都劍就轟然擊在了那塊大石上,大石裂開,立時,大水夾着萬千睡蓮花洶湧而下,宛如蓮之銀河,充滿了整個湖面。
赤橙黃綠,這些睡蓮竟有着七彩的色澤,宛如繁星點點,佈滿了整個湖面。
在這個季節,本不應該有睡蓮的,何況是這樣七彩的睡蓮。
相思訝然呆住了。波浪衝激,水面漲溢,兩人的雙足都浸在了湖水中,一朵朵睡蓮就盪漾在兩人身邊,相思俯身拾起了一朵淡紅色的睡蓮,馥郁的香氣立即將她包圍住。
卓王孫道:“我還記得你説過,睡蓮之花,就是你,所以你所居的地方,都種滿了這種花。”
相思心下震動,低下頭,輕輕道:“你……你為什麼要跟我説這些?”
卓王孫站了起來,淡淡笑道:“也許,我只是偶然看到了這湖,想送你些花——你不是喜歡睡蓮麼?”
相思眼中迷濛了淡淡的霧氣,她低聲笑道:“你想送我花?”
卓王孫點了點頭。
各種各樣的睡蓮隨波沉浮。宇內奇葩,海外異種……只怕世上所有種類的蓮花,都被聚集到這個小小的湖中了罷,並且同時被藥力催開,一下就開到了生命中最燦爛的時刻。
他準備了很多很多的花,因為他不想説話。
相思突然抬起頭,指着湖心道:“我想要那一朵!”
湖心有很多花,卓王孫並不知道相思指的是哪一朵,也許相思要的,只是其中一朵而已。但卓王孫看不出那朵花跟眼前的這些的有什麼不同,既然一樣,又為何還要費時費事去取呢?
但相思殷殷地看着他,卓王孫的心忽然軟了軟。算了,反正七日後她就要死了,我就答應她又何妨?
他握住相思的手,深深提了口氣,向湖心縱了過去。
波影騰照,兩人的身形宛如一對蹁躚的彩蝶,在碧波雲影間飛過。湖面宛一塊巨大的琉璃,倒映出兩人的身影,五彩的衣帶翻飛,彩雲般護衞在兩人身畔,卓王孫發現,原來他們也可以靠得如此之近。
他帶着她從湖面上徐徐飛過,修為到了他的境界,幾乎可以身同飛羽,借片花之力,飛縱來去。他握着相思的手,在湖波上輕輕起落,宛如在花中停棲的蝶。相思一面牢牢牽着他的手,一面一次次彎下腰,伸手摘下她選中的睡蓮。
每一次,她站起身,將蓮花湊到眼前,都輕輕搖了搖頭,似乎並不滿意,於是將摘下的蓮花交給卓王孫,又去尋找下一朵了。
卓王孫另一手接過蓮花,也不説話,只由着她的性子,在湖面上往來飄飛。
不一會,卓王孫已經抱了近百朵各色各樣的蓮花。沉沉的壓在手上,看上去宛如一捧絢爛的彩雲。
相思卻依舊沒有選到自己想要的那朵。
她一次次躬身下去採蓮,也有些累了,美麗的嫣紅將她的臉裝點的也如一朵盛開的蓮花。卓王孫透過一大簇五色蓮花看去,她鬢角的散發微微有些發濕,緊緊的貼在她香腮上,不知是湖上的水氣還是她的汗珠。
她似乎好久都沒有這樣認真的做過這樣一件事——一件只為她自己做的事。
卓王孫心中似乎一動,他眼中的神光也如湖波一般,漸漸散開。
突然他的手一空。
卻是相思為了採摘一朵遠處的蓮花,不小心放開了他的手。她一聲驚呼,整個身子頓時失去了支撐,向湖中墜去。
卓王孫來不及多想,拋開手中的睡蓮,去抓她的手。他突然想起,自己施展這登萍度水的輕功已經太久,氣息已不容有一絲混亂!
他正要重新凝氣,不料相思的一把抓住了他的衣帶,猝不及妨間,兩人一起跌落水中。
水波漫過兩人的雙眼,無數朵散落的睡蓮在兩人身邊沉浮,相思似乎害怕般的緊緊抱住了他。
透過盈盈波光,卓王孫臉上本有些怒意,但看到她眼中狡黠的笑,也頓時釋然了。
原來她是故意落水的。
這或許是她第一次惡作劇吧。
這些年來,她一直跟隨在他的左右,然而,即使是在最親密的時候,她也要稱他一聲先生。只有現在,在這被蓮花擾亂的湖水中,她終於暫時忘記了兩人的身份,宛如一個普通的少女,一時興起,於是拉着所愛的人,一起墜入水中。
或許,上弦月主的身份,一直像一個華麗的枷鎖,把本來屬於她的少女的天性壓抑了太久太久。其實,她只比小鸞大了幾歲,小鸞縱然萬般不幸,也算在他的羽翼下長大,無憂無慮,而她呢?
多少年來,他又給了她什麼?
十六歲那年開始,她就跟隨他出入風雲,而她又到底得到了什麼?
卓王孫的心中竟湧起一陣隱痛。
相思抬起頭,怔怔的仰望着他,雙頰上佈滿了幸福的殷紅,但眼中也有一絲怯意——第一次如此大膽,他會向自己發火麼?
卓王孫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一把將她攬入懷中。
相思將頭深深埋在他胸前,纖弱的雙肩微微顫抖,竟似乎在輕輕抽泣。只是她的眼淚,必將落入湖中,無人看見。
嘩的一聲輕響,兩人浮出佈滿蓮瓣的水面。
相思散開的長髮上沾滿盈盈水珠,宛如一粒粒水晶,她顧不得擦去臉上的水痕,只笑着拉起他的手,將一朵蓮花放在他掌中,盈盈道:“知道麼,這才是你送我的花!”
蓮花在他掌心展開,花朵殘了一瓣,卓王孫忽然想了起來,他第一次見相思的時候,所送的,正是一朵殘瓣了的睡蓮。
——她竟然記了這麼多年!
卓王孫清楚地記着,那同樣是個夕陽鮮豔的黃昏,而現在,夕陽斜偎在青山的懷中,在含笑看着他們。相思輕輕撫摸着睡蓮的花朵,是的,這朵花,是屬於她的。
在女孩的心中,千朵萬朵花,並沒有什麼值得珍惜的,而只有這一朵,愛人費力採來的,才是屬於她的花,是值得記一輩子的。
每對相戀的人,都有這麼一朵花,也許只是野生的雛菊,也許是偷來的搶來的花,但絕不是買來的。
它會深深被記住一輩子,而不僅僅只是榮耀的一刻。
夕陽垂照中,曾有多少少年將手中的花遞到女孩面前。這是他渾身濕漉漉採來的花,也是隻屬於她的花。
夕陽偎依得更緊。
這是曠絕天下的卓王孫麼?這是他一心要殺掉的相思麼?
卓王孫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將這些念頭驅走。這一刻,他只想將手中的花送出去;這一刻,他只想好好照一照這湖邊的夕陽,讓臉上的笑容更自然一些。
他已經有很久很久沒這樣笑過了。
良久,相思輕輕道:“我們可以住在這裏,不回華音閣麼?”
在她的心中,在這裏,卓王孫是卓王孫,相思是相思,但回了華音閣之後,卓王孫便是閣主,而她就是上弦月主了。
她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湖能帶來這麼大的影響,可以讓往事重新灼顯,但她心底深處,卻希望這一感覺能延續得長一些,再長一些。
卓王孫柔聲道:“當然可以了,不過現在不行——我們至少需要一座房子。”
相思笑了:“房子?”
卓王孫點頭道:“那當然。也許,明天我就會送你一所房子,但今天已不行了。”
他猛然記起,睡蓮、湖泊,不過是個禮物而已,是的,是他要歷練自己,殺死相思的禮物。他怎麼能沉湎於自己的禮物中呢?
卓王孫立即問自己道:你能殺死站在你面前,笑着的這個人麼?
他審視着相思,審視着自己,然後回答:
我能。
那就浸得更深一些吧。
於是他笑着對相思道:“明天,我們再來這裏,好不好?”
相思柔順地點了點頭。夕陽照得她的心暖暖的,她緊緊握着手中殘缺了的睡蓮,彷彿抓住了一生企盼的幸福,永遠不再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