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殘照,落雪無聲。斑駁的日影之中,一位紫衣少年,踏着落雪緩緩而來。淡淡的冷香從他臨風飄舉的衣袂中透出,風神瀟散,宛如神仙中人。
諸位大德臉上也禁不住透出敬慕之色,紛紛向他合十行禮。
他們當然還記得,這就是剛才胎藏曼荼羅陣中,救大家於危難,卻又不留一語而去的少年。
有着神佛一般的面容與慈悲的少年。
千利紫石虔誠的侍立在他身後,卻又似乎不敢靠他太近,彷彿懼怕自己的舉動,會褻瀆了心中的神明。
小晏緩緩走上前來,完美無缺的臉上依舊沒有一絲血色,彷彿匠作大神尚未來得及上色的傑作。但他那如夜空一般深邃的眸子中卻帶着和煦的笑意,注視着雪原上的眾人。
楊逸之收手,淡然笑道:“殿下,紫石姑娘。”竟再也不看方子耽一眼。
小晏還禮,輕輕嘆息一聲,道:“在下本無意阻止盟主出手。”
楊逸之淡淡笑道:“哦?”
小晏道:“平心而論,這妙極天下的風月一劍,在下也早想一睹其真。只是此刻,盟主這一招還不能出。”
楊逸之道:“為何?”
小晏微笑道:“盟主對敵從來不出第二招。然而剛才,盟主的一招已經出過,只是一時慈悲,未忍置他死地。這可惜他……”他搖了搖頭,看了方子耽一眼。方子耽一時竟覺得他的目光宛如此通透,一瞬之間,就彷彿洞悉了自己心底最為陰暗的渣滓,一時竟有無所遁形之感。
小晏收回目光,緩緩道:“在下不想盟主為這樣一個人而破例。而且——盟主天人之表,不適於沾上滿身鮮血。”他説這句話的時候,神色中竟有一種深沉的悲哀。
或許,那只是因為他也是噬血之人。
楊逸之一時無語。
小晏遙望遠處雪峯下欲沉的紅日,緩緩道:“血魔搜魂大法,本是青鳥族的異術,是在人體內種下血魔的種子,待血魔長成後,能在一瞬間聚集極大的力量,以發出致命一擊。然而,此法本是世間最為邪惡的武功,修煉者要承受極大的痛苦,而且血魔成長的過程中,會不斷反噬自己的心脈……”他嘆息一聲,輕輕看了方子耽一眼,道:“你不知不覺中,中毒已經很深了。每到月圓之時,你心中就會莫名狂燥,恨不得狂飲鮮血,而眉心處也會劇痛不止。傷人自傷,你若強行施展此法,輕則心脈重挫,重則筋脈逆行,走火入魔。”
方子耽眼中掠過一片驚訝:“你怎麼知道?”
小晏的臉上浮出譏誚的笑意,似乎實在嘲弄自己的命運:“因為,我也是修習者之一。
方子耽愕然,驚道:“不可能!半神日曜在將此術傳給師父的時候,説這是天下唯一的異術,無人能當,也無人能破!”
小晏淡淡一笑:“青鳥族的傳人有三個,所以血魔搜魂大法也不唯一。你和我遇到的,都只是其中之一。只是你是自願修習,我卻是在出生之時,被她強行注入體內的。她還同時在我身上下了最為陰毒的血咒,讓我永遠無法擺脱體內的血魔,並且時時處在噬血的痛苦之中。你與我不同,我已註定要走下去,而你,還有回頭的機會。”
他臉上始終帶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在説着一件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情。然而他身後的千利紫石,已經悽然動容。
只有她才知道,這二十年來,少主為了這個血咒,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和不公。這樣一個擁有神佛一般容貌的少年,卻終年不能見到強烈的陽光,只有在清晨、日落、夜晚孤獨行走在這茫茫世界之上;這樣一個心懷着無盡慈悲的轉輪聖王,卻每日要靠着鮮血來維繫自己的生命,用無盡的痛苦,去剋制心底最邪惡的殺念。
然而如今,他如此坦然的將這個秘密陳告於眾人面前,這是不是意味着,經過胎藏曼荼羅陣的洗禮,他已經將這命運的可笑安排看淡、看透?
方子耽狠狠的盯着小晏,道:“回頭?血魔搜魂大法一旦修習,就會與寄主生命同在,而體內血魔飲下越多高手的血,就會成長得越快,寄主的力量也就會越高。我只要殺了你們,血魔完全長成,這些痛苦自然也會消失!”
小晏搖頭道:“你錯了。這種邪術的修煉需要特異的資質,普天之下,適於修煉的不過幾人,能勉強修成的也不過十數人。而你,屬於那十幾人之列,天資有限,無法駕馭血魔,因此血魔越成長,你所受傷害也就越大。”
方子耽怒道:“一派胡言!”
小晏注視着他,搖了搖頭,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尋求血咒的破法。最後的結果卻是——我無法解開血咒,但卻能化解血魔,所以,”他將目光轉向方子耽,緩緩道:“我無法救我自己,但卻能救你。”
方子耽怔了怔,突然大笑道:“你救我?”
小晏不再看他,遙望着欲沉未沉的夕陽,道:“是。將體內血魔喚起到最強的狀態,然後出招。”
方子耽止住狂笑,點了點頭,緩緩道:“我明白了,原來你是想死!”他森森冷笑幾聲,道:“那我就成全你!”
小晏雙手結印,靜靜佇立在雪峯之上。天地間最後的光輝垂照着他淡紫色的衣衫,宛如給他披上了一件金色戰衣。而崗仁波濟峯下,祥雲舒捲開闔,卻宛如十萬蓮華,無根自開在這雪域神山之上,虔誠奉侍着他輝煌的身影。滿天雪花似乎都在退避這神佛般的光芒,輕輕在旁邊的大地上。
方子耽眼中的驚怖、不甘、嫉妒最終變為惡毒的狂熱。他身子突然衝起,向那光芒撞了過去,一面瘋狂的大笑道:“你要看最強的血魔?好,我讓你看!”
他的身子倏然蜷了起來,彷彿所有的精力都被身體中的某種東西吸得空淨,連整個人都萎縮了下去。他年輕的軀體迅速地老化,額頭上竟然顯出了幾塊暗紅的斑點。
屍斑!
他的肌肉在這一瞬間變得乾癟,但全身血管卻飽漲着,在身體上詭異地扭曲盤展,那張細密的血網又凸現在他的皮膚之下,並且隨着脈搏的運動,迅速膨脹、律動。
半落的夕陽被漫天的秋雲遮住,那雲也血紅。
白摩大師的眼中閃過一片寒光,似乎看到了極為恐怖的未來。他的聲音劇烈顫抖起來:“住手!住手!”
方子耽身子劇烈地抖動着,每抖動一次,他身體上的血管就隆起一分,到最後,那張細密的血網都變得有小指粗細,裸露在身體外面。看上去詭異非常。
小晏垂在袖底的手輕輕動了動,一片微紫的光幕蓬然綻放。這層光幕極薄極輕,看上去彷彿一團並不真實的幻影,在他的指間流轉不休。
滿天沉沉壓下的血雲,宛如受了這團微光的照耀,惶然退避。方子耽手上流轉欲出的血影,也似受極大的壓力,被囚困在他體內,無法呼嘯而出。這壓力越聚越重,將他體內血魔激得暴怒,在他血液中不斷突擊衝撞,將其全身血脈膨脹到極處!
血網漸漸由鮮紅變為濃紫。淡藍的經脈下,那奔湧的鮮血欲滲欲流,隨時會震碎經脈的表皮,爆裂而出。
誰都能看出,小晏就算不下手殺他,只要再多維持片刻,他體內血魔就會反噬己身,將他撕為碎片。然而小晏臉上並沒有絲毫喜悦,他輕輕嘆息一聲,雙手展開,左右手法印交替,那團紫光頓時擴散開去,如煙雲一般將方子耽整個包裹起來。只見那濃濃的血影在筋脈中衝突決蕩,卻無論如何也掙脱不出紫雲的裹束,反而一點點被抽絲而出,慢慢彌散入紫雲之中。
方子耽臉上浮出一片絕望的驚愕,他已經明白,小晏是要將他體內的血魔點點化去!
血魔搜魂大法,是他稱雄武林唯一的希望。也是他師父曇宗大師臨終的遺願!無論這個武功有多麼邪惡,但他一直相信,只有他能將之帶上正義的用途。這就已經足夠!他決不能容忍眼前這些正邪不分、與邪教狼狽為奸的人主導整個天下!
為此,他不惜一切代價。
方子耽的眸子漸漸變得赤紅,宛如有鮮血就要從中流出,他突然發出一聲大叫,十指在胸前猛地一撕!
衣裳片片飛開,露出胸前一塊破舊的絲綢。
灰褐的顏色,看去極為陳舊,但那顏色卻似乎帶了種神秘的吸引力,讓人一見之後,眼睛便再也挪不開。更為奇特的是,那絲綢的正面,繡了一隻張翅奮迅的血色巨鷹。
方子耽遍身血網,便全都植根在這巨鷹身上。似乎是從中吸收着養分,又似乎是在供給它的呼吸。漸漸地,那巨鷹越來越紅,漸漸發出一團攝人的光芒。
寒空中突然響起一聲尖利的鳴叫,宛如神鬼夜哭,刺得人耳膜生痛。一蓬巨大的血花在他胸前綻開。他的胸膛宛如被什麼尖鋭的東西從內突破了一般,濃黑的血影呼嘯而出,在半空中噴出朦朦血霧,而後又漸漸升騰,凝結成型,卻彷彿一隻張開巨大的雙翼的怪鳥,爪噦張揚,呼嘯而出!
血鷹衣!
傳説中無堅不摧,可立斃世間任何一位高手的血鷹衣!
當年聳動天下的天羅秘寶之一,血鷹衣,竟然就在方子耽身上!
空中瀰漫着濃濃的血腥之氣,彷彿周圍的一切,都在為這血鷹的魔力而震顫,懾服在那足令天地變易的威力之下。
白摩大師眉毛的抖動更加厲害起來,他喃喃道:“血鷹衣出現了!血鷹衣出現了!血鷹衣出現了!”他彷彿忘記了其他的話語,只重複地説着這句話,在蒼涼的岡仁波吉峯頂擴散開。
傳説血魔搜魂大法乃是上古異族青鳥族的異術,而血鷹衣,乃是青鳥族的長老用萬人心頭的熱血染成的,一旦身着血鷹衣發動血魔大法,傳説連天上的神明都可以擊落!這種傳説誰也無法證實,但血鷹衣與血魔大法在江湖上顯身過兩次,卻是令天下聳動。
第一次是一名不會武功的少年身着血鷹衣殺了當時的天下第一高手。
第二次,是天羅教的教主崇軒,他還未用血鷹衣,就滅少林,破武當,幾乎淪落了江湖半壁江山。
而如今,血魔搜魂大法與血鷹衣同時出現在方子耽的身上!而血魔大法,顯然已經發動了!
方子耽的眼神中透出種殘刻的陰恨,盯在小晏的身上,嘶聲道:“你現在還想救我麼?”
小晏淡淡地看着方子耽,他的眼神彷彿隔了千年萬年,千萬年的悲傷和無奈。自己拯救不了的,不僅僅是青鳥的血咒,還有世人最深沉的心魔。他長嘆一聲,雙手垂下,周圍的紫光微微一震,已然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全身竟再不留一點真氣護體,完全暴露在血鷹的烈爪利喙之下。
千利紫石一聲驚呼,難道,少主真的如捨身渡人的佛陀,已經決心滅度了麼?然而她的聲音又哽咽在喉頭,因為她已經看到,少主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寒光!
方子耽猝然一聲頓喝,全身的血管一齊爆開,大蓬的鮮血傾然撒下,爆開一團血霧!但那血霧聚而不散,彷彿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催動般,向着那空中的血鷹湧去。
空中忽然響起了一聲淒厲的鷹鳴,血霧騰湧中,那隻巨大的紅色鷹隼倏然沖天而起,眨眼之間,直上青冥!
整個岡仁波吉峯剎那之間被一股妖異的巨力籠罩住,那血鷹隱在雲層中,就彷彿魔神的一隻巨眼,在冷漠地注視着整個大地。一切力量都被它剝奪,在空無中成為哀憐的弱者,等待它擇肥而食。
雲漸漸低下,低得都快壓住了眾人的頭頂。雲層之上淒厲的鷹鳴不絕於耳,一聲聲都彷彿死神的號角,在催促着地獄之門的打開!
方子耽大笑道:“你怕不怕?你怕不怕?”他猛地一嘯,血鷹捲起巨大的血霧,帶着厲聲怪嘯,向敵人撲下!
突然,這些血霧從中斷裂開來。滿天血雨宛如被無形的利刃當中斬斷,將方子耽胸中噴湧的鮮血和空中飛揚的血鷹阻隔開。
方子耽一聲狂叫,他的整個身子突然炸開,筋絡血肉全都化作赤紅的血雨,漫天散開!
那血鷹哀聲長嘯,貫雲而上,但失去了本體,它也維持不了多久,霍然也化作一腔熱血,飄飄灑灑,如同大雪般落了下來!
飛血漫天。小晏在血雨中結印而立,悲傷的道:“血鷹要尋的是可追隨的人,而不是利用它的人。你血魔未成、狂心未死,又怎能駕馭這血魔大法的最高秘寶,血鷹?”
白摩大師合掌而立,看着這紛紛赤紅的鮮血,不知是在哀悼自己看錯了人,還是在為這血魔終被消滅而慶幸?
赤血紛灑,如同燒紅了的戰場之雪,又如天雨的曼荼羅之花,一點一點,飄灑在空寂的山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