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暗明滅,變化無定。
姬雲裳的長劍攜着開天闢地般的力量,掃空一切阻礙,瞬息觸上了楊逸之血跡斑駁的衣衫。
然而,她駭然發覺,楊逸之劈出的那一劍,針對的並不是她,而是自己身後那尊巨大的梵天神像!
姬雲裳心中一驚,欲要收劍。然而,這全力而出的一擊已渾然不是人間的力量,強如她也無法收發自如!她盡力回撤,也不過讓這冰冷的劍鋒稍微沉開了數寸!
亂血橫空,長劍從楊逸之肋下透體而過!
而楊逸之手中的有情劍氣,也已洞穿了身後的梵天石像。
大地震顫,萬籟和鳴。
這參透了天地奧義的風月劍氣,帶着催生萬物的磅礴生機,帶着天神創世的無盡慈悲,是如此的美麗、慈柔卻又不可抗拒,沒有誰能阻擋這一劍綻放,就連梵天法像也不例外!
轟然一聲巨響,石像裂開無數細紋,卻沒有坍塌而下,而是仿如一堆碎屑凝聚成的虛像,在寂靜無風的地宮中,勉強保持着原來的姿態。
然而,楊逸之最後的力量也彷彿被這一劍消耗怠盡,他面色蒼白如紙,身子搖晃了幾下,向塵埃中深深跪了下去。
姬雲裳不由自主的拋開手中的長劍,將他扶住。青鬱而猙獰的面具後,她止水一般的眼波也興起了點點漣漪:“你……”
楊逸之沒有抬頭,反手緩緩將肋下的長劍拔出。劍鋒刮削着骨骼,發出極為森寒的鈍響,他的身體也因劇烈的痛楚而顫抖。然而他的眼中卻看不見一絲痛苦,有的只是淡淡的欣然:“師父,多年前,你在青墳前傳我三劍,為我開啓了一個全新的劍道之境;之後,曼荼羅地宮數度磨練,讓我拋開對風月的倚賴;如今這三劍,逼我領悟了梵天寶卷最後的奧義……授業之恩,弟子從來沒有忘懷過……”他胸前起伏,一時説不下去,姬雲裳只是默默看着他,並不説話。
他喘息了良久,才繼續道:“然而,師父生殺予奪,無所不能,我本以為永遠不會有報恩的機會……”他半面浴血的臉上透出笑意:“而今,能為師父斬斷這曼荼羅陣的羈絆,報答再造之恩,也解開了我多年的一個心結……曼荼羅陣羈絆已去,師父當如天外之人,俗世再無能望項背者……”他説着,終於將長劍從體內拔出,和着滿手鮮血,輕輕遞到姬雲裳面前,而他的聲音卻突然一梗,再也説不下去。
姬雲裳沒有去接那柄沾滿鮮血的長劍,寂靜的黑暗中,她的氣息第一次有了波動,片刻才平復下來,她冷冷道:“我是為了殺你罷了,你不必感激我。”
面具下,她嘴角徐徐浮起一個淒涼的笑意:“我沒有弟子,一個也沒有。”
多年前,曾有兩個中原少年來到曼荼羅密林,向她求藝。她給楊逸之重重磨練,卻對另一人多方照顧,悉心教授,然而,楊逸之後來盜梵天寶卷,叛教逃走,而另一個人,卻對她最親的人,作出了不可原諒的錯事。
從此之後,她再也不相信,世間有師徒的情分。
她寧願索居在叢林密莽中,隔絕天日,在地底神殿中陪伴這巍峨的石像。與神佛同在的,是她橫絕一世的力量,也是她無人可知的寂寞。
如若不是這寂寞,她又怎會被曼荼羅法陣羈絆?
楊逸之望着她,似乎明白她的心思,低聲道:“師父本是神仙中人,又何苦久久掛懷於前塵?”他猶豫了片刻,還是道:“何況世寧他……”
“住口!”姬雲裳厲聲喝道,整個大殿似乎都為她這一喝而瑟瑟顫抖。
姬雲裳目光又已變得冰冷,一字字道:“再提他的名字,我立刻殺了你!”
楊逸之看着她,目光中沒有恐懼,沒有憤怒,有的只是深深的悲憫。
原來,情緣真是每個人都無法勘破的苦,就連師父這樣超卓一世的人也一樣。
四下寂然,塵埃飛揚,一切奔湧衝突之力都已凝滯,空曠的大殿中,只有師徒兩人隔着一道猙獰的面具,默默相對。
突然,一塊白色的碎石彷彿受了她這一喝的震動,輕輕跌落下來。兩人周圍的時空,宛如平靜的湖波,被擊起一道細小的漣漪,卻瞬間蔓延開去,無處不在。
楊逸之還在詫異,姬雲裳已皺眉道:“不好。”她豁然抬頭,向楊逸之身後的石像看去。
石像身上的裂紋悉簌顫抖,緩緩延伸開去,蔓延到整個地宮。梵天石像、地宮穹頂、四壁石柱都開始搖搖欲墜,彷彿隨時會轟然坍塌!
姬雲裳望着四周不住震顫的岩石,對楊逸之冷冷道:“你斬斷了我與曼荼羅陣的因緣,也導致曼荼羅法陣運轉的紊亂。整個曼荼羅陣,馬上就要崩塌,方圓數里,盡歸塵土。”
楊逸之一怔。
姬雲裳眼波更冷,突然抄起那柄浴血的長劍,向那尊欲塌未塌的神像迎了過去。
楊逸之忽然明白,她是要用一己之力,對抗整個曼荼羅大陣的反噬!他不禁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她,但他才一動,已被姬雲裳一掌擊在肩頭,整個人飛,跌到地宮一角的帷幔中。
楊逸之掙扎着想要爬起來,全身的筋脈卻宛如斷裂一般,完全不能聚力。
山巒崩裂的巨響隆隆不絕,碎石亂飛,光明與黑暗的紐帶彷彿被完全斬斷,破碎的交織在一起,發出慘烈的嘶吼,一切都彷彿淪入創世前的混沌中去!
只有姬雲裳身上彷彿散發着絲絲的光芒。
她站立在這扭曲的光暗之前,天地之威在她面前肆虐着,她深深知道,這一切,絕非人力可能抗衡,但她卻了無畏懼。
我已卓出塵外,天地之威又若何?
她的身形宛如一片墨雲一般飛起,長劍挽出萬朵劍華,如祥雲瓔珞般環繞在她身旁,墨黑的雲裳綻放如花,只聽她朗聲徐吟道:“日月虛藏,天攖地成,住!”貫徹天地的劍光與紛飛的玄裳合而為一,向那正在坍塌的石像上撞去!
轟然一聲巨響,一道極亮的光柱洞穿黑暗,彷彿要將這亙古已然的黑夜完全驅散!
楊逸之禁不住閉上了雙眼。
耳畔嘶嘯之聲連連不絕,整個大地都在不住顫動。世界彷彿在這一刻,滅絕了又重生,再滅絕,再重生……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切聚集的力量都在消解,萬物眾生都臣服在這光芒的威嚴中,緩緩消散,如春潭冰釋。
光線洞悉着四周,大殿的穹頂竟已被穿開一個大洞。
奪目的陽光投照而下,這座地宮大殿竟然比曼荼羅山上的神殿還要恢弘壯麗。每一面石壁上都精心雕刻着梵天本生故事和梵文典籍。
只是那座十丈高的梵天神像,卻已化為灰飛煙滅。
姬雲裳靜靜的站在倒塌的石像碎屑中,她手中的長劍深深刺入腳下殘缺的蓮花石座,人和劍都被一道奪目的光柱籠罩,讓人分不清那到底是透入地宮的陽光,還是她劍上的光華。
光柱直透穹頂,宛如定海的神針,支撐起就要坍塌的大殿。
她就隔着那道光柱,默默注視着楊逸之,眼神中竟然有一種清空微漠的笑意。
良久,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嘆息道:“曼荼羅陣……曼荼羅陣……終究還是破了!”這嘆息有些悽傷,也有些欣然。然後,她再也站立不住,倒了下去。
紫塵飛揚,她的雙手支撐着地面,一低頭,那青鐵面具從中間裂開,鏘然落地。陽光洋洋灑灑,落了她滿身。
楊逸之投向她的目光不由一怔。
他也曾聽卓王孫提起過,姬雲裳的美貌曾名動江湖,據説任何人一見之下,都會終身難忘。
楊逸之當時根本沒有認真去想這句話的意思。然而現在,他親眼見到了她,卻還是無法想象這句話的意思。
美麗、端莊、妖豔、絕代風華,這些本為形容女子美貌的終焉之詞,放到眼前這個人身上,都無疑顯得蒼白而矯情。她的容貌的確不應該用這些俗語來形容。
也許,在世人的印象中,以為沒有女人可以真正完美的和“堅韌”、“強大”“決斷”這樣的詞結合,如果有,那這個女人也必定是個和男人一樣的女人。然而若當你看到姬雲裳的時候,就會知道自己錯了,這些詞語,本來就是屬於女子的,雖然不只屬於她們。
她的臉色極度冷清,然而並不蒼白,卻透着一種特殊的力量。這種力量柔韌而不激烈,威嚴而不嗜殺,並不讓你瞬時感到顫慄懾服般的壓力,卻分明有一種天上地下,惟我獨尊的傲氣。她之所以不讓你恐懼,是因為這天下的萬物本來就是她的,已不需要證明,不需要壓服;之所以不嗜殺,是因為生殺予奪,已在她手中定為規則,平穩運轉不休。
就算如今,她那令天地震懾的力量已經耗盡,這種感覺也沒有絲毫減弱。
楊逸之隔着奪目的光華,默默凝望着她,心中湧起深深的愧疚。
自從落入梵天地宮以來,是姬雲裳一步步幾乎殘忍的磨練,讓他最終領悟了梵天寶卷,得以看出姬雲裳和曼荼羅陣的紐帶。他本以為,這是自己唯一報答恩師授業之恩的機會,沒想到,紐帶的斬斷竟然引起了整個曼荼羅陣的坍塌,一發不可收拾。
而那一刻,姬雲裳獨自面對瘋狂反噬的曼荼羅陣,用自己橫絕一世的力量,支撐住了整個地宮,卻將他一掌擊開,脱離了大殿力量的核心。
她雖然一直不肯承認自己是他的弟子,但她卻一次次救了他,一次次給他磨練,傳他最上乘的劍意,還有……
還有,作為絕頂高手的風儀、傲骨、責任、擔當……
“你的本質本非絕佳,卻偏偏能越煉越粹。”
六年,六劍,粹煉出一個參透了梵天寶卷的絕頂高手。雖然他們相處的時間不過數日,但他這一生的師緣,都被粹煉在這六劍之中!
楊逸之心中一慟,忍不住要衝上去,接過那柄沾染了兩人鮮血的長劍,替她分擔這萬鈞之重,然而姬雲裳卻瞥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這時,殿頂的空洞裏沙沙亂響,一些碎屑紛揚而下。上面竟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楊盟主!”
楊逸之猛一抬頭,看到的竟然是小晏和千利紫石。
他們在地宮外,等了他七天七夜。
楊逸之還沒來得及説話,姬雲裳卻緩緩道:“過來。”雖然她此刻已經連站都站不起來了,然而她的話,竟然還是一如以往,帶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這話竟然是對小晏説的。
千利紫石猶豫道:“少主人……”
小晏輕輕搖了搖頭,衣帶緩招,已到了地宮之中。
姬雲裳又道:“到我面前來。”
小晏走了過去。
姬雲裳緩緩抬頭,如今她的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都似乎極為艱難,當她抬頭時,額邊碎髮已被冷汗沾濕。
小晏輕輕伸手扶住她,試圖用內力幫她緩解痛苦。
姬雲裳一拂袖,將他推開。雖然小晏並沒有運氣抵抗,這一拂袖之力,已足以讓姬雲裳痛徹骨髓,然而她的神情仍沒有絲毫變化。
姬雲裳輕輕咳嗽了兩聲,抬頭凝視着小晏良久,輕輕搖頭嘆道:“你長得並不像你的母親。”這一聲輕嘆,竟帶着前塵舊夢,杳不可追之感。
小晏一怔,道:“前輩曾見過我母親?曼陀羅當日那一招,是否為前輩所傳?”
姬雲裳微微笑道:“那一年,我在曼荼羅山初見清湄的時候,她手中正握着一支水蓮,在湖邊冥思這一招的變化。我當時從樹林中走出來,指出她此招中十三處紕漏,她不信,於是我們以蓮為劍,在湖面上對決了兩千七百多招,最後兩人都精疲力盡,落入水中。可笑的是,她居然不會水……當我跌跌撞撞的將她拖到岸邊的時候,她猛地坐起來,揮劍斬落了我的一束頭髮,然後也割發為誓,約定此後的每一年,都要相約湖上這麼比試一次,直到兩人白髮蒼蒼,連劍也握不住了為止。”姬雲裳的雙眸中,竟然也注滿了盈盈的笑意,似乎還和當年一樣。
清湄,想必就是小晏母親的閨名。
小晏怔了片刻,道:“如此説來,前輩是我母親的摯交?”
姬雲裳將目光投向遠天,微笑道:“本來我以為,我們可以找一處幽靜之處,習劍對月,展卷燃香,終此一生。沒想到有一天她卻不告而別。”
小晏道:“那又是為了什麼?”
姬雲裳看了他一眼,嘆道:“為了你。”
小晏道:“我?”
姬雲裳臉上的笑意漸漸冷卻,道:“傳説中,轉輪聖王降世有三十二種預兆,只有一切吻合,他才會誕於世間。而普天之下,能完整預言這三十二種預言的人,只有三個。”
小晏似乎明白了什麼,道:“你是説……”
姬雲裳點頭道:“這三個人,就是傳説中西王母的三隻青鳥:日曜、月闕、星漣。只有她們才擁有洞悉未來的秘魔之力。這三隻青鳥所居住的地方,都是常人無法靠近的。而那第一隻日曜,也正是曼荼羅教天、陰、欲、死四魔中的天魔。”
小晏愕然道:“天魔?”
天魔,曼荼羅教四大魔尊之一,與曼陀羅、蘭葩、姬雲裳並稱,而排位甚至還要在姬雲裳之上。
姬雲裳緩緩點頭,道:“其實你母親當年來曼荼羅山的目的,正是為日曜而來。”
小晏道:“難道……”他搖了搖頭,再也不敢想下去,因為他實在無法接受姬雲裳至今仍無比懷念的那個邂逅,竟是母親故意安排的。
姬雲裳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有很多事情是你不明白的。你母親最初的確是為了利用我幫她找到日曜,但最後卻不是了。所以,我從來沒有責怪過她,你當然也不必。”她頓了頓,又嘆息道:“只可惜我卻告訴她,日曜居住在樂勝倫宮的第五道聖泉之中。”
小晏訝然道:“第五道?”
崗仁波吉峯為三教共同供奉的神山。山上有四道聖泉,分別為獅泉、象泉、馬泉、孔雀泉,每一道都流入一個佛法之國,成為灌溉十方、撫育萬眾的河流。其中流入印度的發源為恆河;流入中國的,則為長江。
然而,居然還有第五道。
姬雲裳點頭道:“第五道聖泉只存在於傳説,根據典籍記載,一萬年前已在天戰中被冰雪封印。除非濕婆親挽神弓,一箭洞穿,其他任何力量都無法打開。這個傳説實在太虛無飄渺,而且崗仁波吉峯上危險重重,絕非人力能夠抗拒,所以我力阻她不要前去。”
姬雲裳説道這裏,臉上閃過一絲苦澀的微笑:“或許我當初不應該如此理智,而是陪她登上雪山之頂,尋找這第五道聖泉……永生永世都無法找到又如何?”她自嘲的一笑,又搖頭嘆道:“只可惜我當年太年輕,太年輕!”
“……於是,她就只剩下兩個選擇,去尋找伊式神宮內,寄居在八咫神鏡中的惡靈月闕;或者是潛入華音閣,盜取青鳥島上的人魚星漣。她最終選擇了第一個……”
小晏的臉色漸漸沉重:“你是説我母親嫁給父皇的唯一目的,就是能夠接近惡靈月闕?”
姬雲裳道:“本來伊式神宮是日本皇室重地,除了天皇本人,任何人不能進入。但是這一個規矩,對於清湄而言實在構不成什麼障礙。”
小晏搖了搖頭,在他心目中,母親是他平生所見的最温柔、善良、美麗的人。雖然有時也有些嚴厲,但卻連一草一木都不忍傷害。而母親的身世似乎又是如此悲傷,流落異國,嫁入宮庭,又遭眾妃嬪嫉妒;為了生下自己,受盡艱辛……雖然他也曾疑惑過為什麼母親又是幽冥島島主,而那幾可冠絕天下的武功又從何而來,但是他一直都沒有,或者説不敢、不忍懷疑過母親的身份,以及這種種經歷的真實性。
然而姬雲裳口中的那個清湄,竟然完全與自己的母親判若兩人。他忍不住看了姬雲裳一眼,姬雲裳此刻也在看他。她對他淡淡一笑,道:“清湄終於來到八咫鏡前,見到了月闕。月闕答應用自己的生命向上天交換這個關於轉輪聖王的預言,但是卻提出了一個條件——轉輪聖王也就是她唯一的兒子出生後,就在他身上種上血咒。這個血咒存在一天,這個嬰兒就必須靠飲食人類的鮮血來維續生命,直到他將自己流着青鳥魔血的身體帶到另外兩隻青鳥面前,並將那兩人心中之血飲盡。這既是解除血咒的唯一方法,卻也是召喚出西王母的唯一方法……其實,由於青鳥散落人間太久,她們的力量已經極弱,甚至只能寄身在神泉、寶鏡、血池等極為特殊之處,因此可以説再也沒有了重逢的可能。她們必須趁自己的力量完全消失之前,尋找到兩個使者,把自己的血帶到第三處。這樣,三種魔血才有匯聚的可能,而西王母也才能重新凝形出世。你,正是這兩個使者之一。”
小晏猝然合目,他雖然努力控制着自己,但身體已止不住顫抖:“這不是真的!母親絕不會為了這個目的,寧願讓她唯一的兒子種上如此殘忍的血咒,一生都要過着這種不人不鬼的生活!”
姬雲裳微微苦笑道:“我真的寧願我是騙你的,就如西王母的出世,或許也不過是三隻青鳥編造的傳説……其實,你不應該怨恨自己的母親,你可知道,她得知轉輪聖王降世的三十二種預兆之後,又花了多少心血,才讓這三十二種預兆一一應現在自己身上?讓你,也就是這一世的轉輪聖王終於成了她的兒子?”她望着小晏,嘆息道:“你母親看上去柔弱,實際上是一個比我更加堅強的人。而我,枉自以為天下萬物,莫不在掌握,卻無法幫她完成這唯一的心願……”
“夠了!”小晏止水不興的眼中竟然也有了憤怒,他一字一句的道:“難道,母親要的只是轉輪聖王,而不是我?只要轉輪聖王是她的兒子,無論這兒子是怎樣一個人,怎樣和魔鬼一樣,噬血為生,她都不在乎?!”
姬雲裳沉聲道:“也許你會難過,但事實就是如此。但你必須記住,無論她怎樣,都是你的母親。”
小晏長嘆了一聲,緊握的雙拳漸漸鬆開,雙眸中光芒閃耀,卻再也説不出話來。
姬雲裳道:“我有一件舊物,還望你交給清媚。”她低頭從衣袖中拿出了一個黑色的錦囊,錦囊面上沒有一點裝飾,看上去極為普通,裏邊略鼓,卻不知道裝的是什麼。
小晏接了過來,卻發現錦囊下邊還墊着一張紙片。
姬雲裳道:“紙上是解除喜舍屍毒的藥方,這些藥雖不常見,川貴一代,飼蠱人家甚多,重金索求,應當也不是難事。”
姬雲裳臉上有幾分倦意,輕輕揮手道:“我要説的都已經説了,你們可以走了。”
楊逸之皺眉道:“師……”。
姬雲裳揮手打斷他的話,冷冷道:“你既然已經破了我的春水劍法,那麼崗仁波吉峯上,卓王孫的春水劍法必定也擋你不住。就你如今所悟,實已得梵天寶卷精髓,尹痕波有知,也當含笑於地下。你以今日成就,言一句天下第一高手,可謂當之無愧。只是我這位故人之子,由於得了月闕血咒之力,能遇強越強,其暗中進益的速度,實在你們兩人之上。更加上其有轉輪聖王之資,一個月後該當怎樣,我也不能臆測;甚至卓王孫這一去,會不會遇到別的機緣,從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也還是個未知之數。所以一月之後的決戰,你仍要好自為之……”她長嘆道:“言已盡於此,梵天神像被擊碎,曼荼羅陣也失去了樞紐,我傾盡所有力量,也不過暫時維持地宮的平衡。然而,曼荼羅陣逆轉已不可遏制,若不摧毀,勢必災難蔓延,波及整個苗疆……摧毀曼荼羅陣之時,整座曼荼羅山都將淪於地下,山上草木鳥獸都將隨之陷落,你們若再不走,只怕也就走不出去了。”
小晏道:“那前輩你?”
姬雲裳淡然笑道:“我是曼荼羅陣之主,曼荼羅陣在此,我還要去哪裏?”
楊逸之嘶聲道:“師父……”喉頭一梗,後邊的話卻再也説不出來。
姬雲裳看着他,淡淡道:“你最後一劍的實力,實已超出了我的傳授,你可以戰勝我,卻不必同情我;你雖叫我一聲師父,卻不意味着你盜書叛教之罪,就一筆勾銷。你們若執意不走,那麼我發動此陣滅法,玉石俱焚,則休怪我沒有提醒你們。”她微微一笑,將目光轉開。她的話語雖然依舊冷漠無情,但美麗的雙眸中,已泛起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柔情。
這卻是兩人再也無法看見的。
小晏默然注視着手中的錦囊,似乎還想問什麼。
楊逸之毅然道:“若師父不走,弟子也不走。”
姬雲裳微微苦笑,再也不看他們,抬起右手,斜斜往地上一劃。
一道寒光倏的遁入地底,宛如水波一般在地心深處迅速擴展開去。
而遠處,隆隆回應之聲,由小到大,四面迴響,此起彼伏;而腳下的大地,也開始微微動盪。
楊逸之也不相信,幾乎經脈盡碎的她,居然還能施出這樣強大的力量。
小晏來不及多想,喝道:“走!”
他一把拖起還在遲疑的楊逸之,縱身而起,兩人幾乎同時躍到地宮之上。千利紫石臉色蒼白,緊緊抱住一根石柱,似乎已無法抗拒這振盪之力。她耳邊尖鋭的轟鳴迴響不已,腦海中一片空白。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小晏沉聲道:“抓住”,而後只覺得一道紫光輕輕將她帶住,瞬時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向殿外飛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看到芳草悽悽的大地。
小晏輕輕將她放下。她愕然回頭,只見那座巍峨的峯巒竟然在隆隆巨響中緩緩下沉。
塵埃,遮天蔽日,整個叢林似乎都被一雙巨大的羽翼籠罩,閃電一般的陰影瞬時呼嘯掠過,而後又已恢復常態。
陽光、森林、樹木、河流,彷彿完全沒有改變過,又彷彿已經完全改變。就如末劫後的世界,終會長滿草木、人羣,誰也不會記得它曾在萬億年前就已毀滅過了。
只有一抹劫灰,寂寞的沉於昆明池底。
楊逸之向着曼荼羅地宮的方向,深深跪了下去。他的眼淚忍不住湧出,強大絕倫的曼荼羅陣終於被他親手打破,但自己一生的師緣,竟也已到此而盡!
飛花如雪,從此程門一立,竟成永遠!
她的強大,她的寂寞,她那凌駕天下的威嚴,那離羣索居的傲慢,那天地變色的劍法,那青鬱面具後的師道尊嚴、那墨色大氅下慈柔之心,都已隨風散去,宛如夢寐。
小晏握着那個錦囊,默默面向東方而立,似乎也陷入了一場沉痛的夢中。天下,血咒,轉輪聖王,芸芸眾生,母親……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
然而,無論如何,對於他們而言,縱然諸劫歷盡,也不過恍然一夢,當夢醒之後,一切都是新的。
而崗仁波吉峯頂之雪,卻已千年寂寞,如今無盡華光重現峯頂,也不過是為了等候這三位天選者的沉沉腳步。
後事請見《華音流韶·天劍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