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王孫等人抬頭一看,只見瀑布上方巖壁上站著一對人馬,拔劍張弩。為首那人面如紫檀,鼻直如削,眼神陰沉而倨傲,身上紅衣黑帶,赫然是當朝九品武官的服飾。
千利紫石低聲道:“少主,這裡居然有朝廷官差……難道我們已經走出了曼荼羅陣?”
小晏輕輕搖頭,示意她不必出聲。
瀑布頂上,楊逸之從那對官兵身後走出,對潭底諸人道:“卓先生,我們已身在雲南省頊魍縣治之中,請幾位上來說話。”
卓王孫袍袖一帶,如白雲出岫,和步小鸞穩穩落到潭頂岸邊。
一個精壯青年搶前幾步,擋在卓王孫面前,大聲喝道:“就是你殺了蛟神?”雖然不帶什麼內力,但嗓門卻是天生奇大,只震的人頭皮發麻。正是方才那個青年獵戶。
步小鸞捂住耳朵,嗔道:“吵死啦,你不會小聲說話麼?”
卓王孫看也不看那人,抱起步小鸞轉身要走。
獵戶愣了愣,臉皮突然羞的通紅,猛地將鋼叉舉起,道:“你轉過身,接我三招!”
卓王孫似乎沒有聽見。
獵戶咬了咬牙,掌中一聚力,獵叉就要出手。
突然他手中一空,大驚之下,轉頭看去,獵叉已在楊逸之手中。這獵戶剛才已經和楊逸之已經交過手,一敗之下,對他的武功極為佩服。這獵戶從小生在山林中,見的都是弱肉強食,強者生存,既沒見識過高明武功,也沒讀過半字詩書,自小就是誰的力氣大就佩服誰。突然見到楊逸之這樣的絕頂高手,當然敬為天人,把他的一言一行都當成對的。見他出手阻止自己,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楊逸之道:“這幾位正是在下方才提起的同伴。”
那中年獵戶也從一旁走了出來,他眼見卓王孫徒手搏殺蛟神,知道此人武功之高當為平生未見,絕非眼下這些人所能對付,何況同行諸人個個都非易與之輩。權宜之計只有暫時瞞過這群人,到縣上報信,集合縣民,商討出一個萬全之策,將此人困住,為蛟神報仇。他此念一定,將莽兒拉開,轉身對諸人道:“既然諸位同行而來,彼此已有照應,不需我父子帶路了,我和莽兒就先告辭了,他日若有緣相逢,必當邀諸位於舍下小酌。”中年獵戶一面說,一面拱手往後退去。
“慢著!”那為首的武官打馬而出,剜了那獵戶一眼,冷冷道:“斬殺蛟神乃滔天大罪,在場諸人一個也脫不了干係,來人,通通與我拿下。”
一時間,山道上人喧馬沸,氣勢洶洶,但那群官兵心中也頗存忌憚,雖然喊得熱鬧,一時沒有真正上前。
小晏飄身而上,來到人群中,拱手問道:“諸位自稱朝廷雲南省頊魍縣下執事,卻不知和這條妖蛇有何瓜葛?”
為首武官打量了小晏一眼,極薄的唇邊擠出一絲冷笑:“這條蛟神乃是當今國師吳清風大人五百年前收服,豢養於此,吸取天地靈氣,只待聖上功成飛昇之時,導御鑾駕之用。數十年來蛟神在此神龍潭中棲息,興雲作雨,護衛一方,當地萬民敬奉,歲歲祭祀,神異非常。如今卻被此人——”他揚鞭一指卓王孫:“無知斬殺!瀆殺神明,罪惡滔天,誅及九族。諸位要是和此人無關,就請乖乖跟我們回去,等問明實情,處置真兇之後,自然禮送各位出城,否則一概與兇犯同罪!”
那人說完之後,目光四下一巡,見一干人等都無動作,以為這一番離間恫嚇起了作用,向手下使了個眼色,當頭一排九匹良馬一聲長嘶,馬上官差拔劍挎弩,就要躍隊而出。
卓王孫突然道:“不必費力,我正想跟幾位去頊魍縣一趟。”
那武官冷笑道:“你當然跑不了,不過其他人也必須回去作個人證。”
卓王孫淡然一笑,遙望遠方山路,道:“那更好,勞煩幾位為我們帶路。”
雖是押送兇犯,那群官兵倒也不曾真的枷鎖繩棍伺候,只讓他們走在前面,自己一行遠遠騎馬跟隨著。卓王孫一行雖重罪在身,卻絲毫不以為意,一路指點風物,甚是悠閒。
此處景物與來時已有很大不同,莽莽古林似乎已到了盡頭,山巒林泉蜿蜒成趣,更似滇桂一代尋常景物,雖也幽靜奇崛,但畢竟多了人煙。路邊古樹參天,藤蘿垂地,不遠處就有人傍著藤牆搭起一座涼棚,賣些茶水果子一類。一些村落田畝也散見於叢林深處,村落皆由竹石等尋常材質壘成,田裡種植的也多是水稻瓜果一類,田坎上還不時有幼童牽著家畜在四周玩耍。回想起這幾日曼荼羅陣中所見奇人怪事,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又行了半個時辰,來到一座城牆之下,城門緊閉,城牆上站著幾個官兵守衛,當中掛著一面竹匾,雖然簡陋但還不顯破敗,上有三個隸體大字,“頊魍縣”。此處城牆、匾額比起中原都會而言當然小了很多,但總算多日來第一次看見本國郡縣,頗感親切。
為首武官打馬來到城下,勒馬喝道:“什麼時辰,城門就關了?今天捉到了重要人犯,快開門放本官進去!”
城門裡半天沒有舉動,良久,一人探出頭來笑道:“原來是都事大人。大人難道還不知道,城中突然爆發瘟疫,城內居民加上城外附近的村民,已經死了幾百人,縣尹大人今天中午已下令封城。無論是城中人想出城,還是城外人想進城,都得有縣尹大人的手令,否則一律格殺。所以,這城門是不敢給您開了。”
那都事冷哼一聲道:“縣尹大人豈會行如此昏著?分明是你謠言惑眾。今天上午本官出發之時還諸事平安,哪來什麼瘟疫?”他手上馬鞭一揮,沉聲道“本官現在所押乃冒犯御封蛟神的重犯,若有意外,休說你們,就是縣尹也擔當不起。趕快開了城門放我進去!”
那人陪笑道:“都事大人明鑑,就是給小的九個腦袋也不敢造這樣的謠言。的確疫情兇險,大人您還是帶著人犯先到附近村落避避風頭,等瘟疫過去了,再進城辦案。”
那都事臉色一沉,正要發作,突然城門開了一條縫,幾個全身蒙著黑布的人推著一輛板車,上面橫七豎八躺著五六個人,都衣衫襤褸,血汙斑斑,頭上更纏著一層厚厚的白布,透出大塊猩紅的血跡。有的全身已經僵直,有幾個卻還在呻吟扭動,指甲在木板上用力抓刮,聽上去頗為恐怖。蒙面人一聲不吭,只將車推到城牆下一處已挖好的深坑旁,兩人一組,將人抬起來,一個接一個扔下坑去。
那都事一指這些人,道:“你說不能進出,這些人是怎麼回事?”
那人道:“這些正是奉了縣尹大人手令出城燒埋的屍體。都事大人,您也看見了,實在疫情緊急,絕非小的謠言。何況不讓您進城,也是縣尹大人對您的體恤。”
那都事目光如炬,向那些人身上一掃,沉聲喝道:“人分明還在動彈,怎麼說就是屍體?”
那人道:“實不相瞞,這次瘟疫來勢十分緊急,染病者不久就怕光,怕水,心智失控,兇戾噬血,根本無藥可救。更可怕的是,幾個時辰之後,就六親不認,見人就咬。而被咬傷的人,立刻就已傳染。無奈之下,縣尹大人只有下令將染病之人全部挖坑燒埋,以免病情擴散。”
城牆下一股濃煙竄起,似乎已在點火燒屍,一股惡臭撲來,眾人都忍不住掩住了口鼻。那群蒙面黑衣人點燃屍身之後,匆匆進城去了,剩下那些還未氣絕的“屍體”,在土坑中慘叫連聲,翻扒土石,聽上去驚心動魄。
那都事一揮著衣袖,將面前濁氣掃開,輕蔑的道:“縣尹大人的主意真是高明。一些瘋狗燒了也罷,本官無災無病,他卻下令把我關在城外,與瘋病之人同住,這樣的體恤也真是奇怪。”
那人哈哈兩聲:“有病沒病,可不是小的說了算的。這病剛剛得上之時,一切和常人無異,只是六個時辰之後,會在額頭出現一抹青色,就好像……”那人伸手一指,手勢卻突然愣在了半空中,哆嗦起來:“這,這……”
那都事道:“這什麼,莫非你的舌頭也被瘋狗給咬了?”沿著他手指之處一看,卻不由也面色一變——千利紫石額頭那道青鬱而猙獰的爪痕已赫然突出皮膚寸餘。
“就是這樣!”那人高聲喊道:“正像一隻利爪……這個女人既然已經得病,你們和她同行,很可能已經感染,現令你們立刻將這個女人誅殺燒埋,並在城外居住,起居行動都由我們監視,日後額頭若無爪痕,則可進城。其間一旦想離開此處或者想衝進城內,都格殺勿論!”
都事手下軍士已是大譁,就要衝上去將城門撞開。那都事揚手止住喧譁,道:“你不是說要咬人才會感染麼?”
那人道:“理雖如此,但人命關天,為了保險起見,也只有委屈幾位了。”
那都事鼻子裡重重一聲冷哼,道:“鷹爪犬牙之輩,也敢囚禁本官?”言罷一揮手,手下諸人一起打馬往城門衝去。
牆頭那人也不答話,手中令旗一擺,只聽破空之聲大作,無數羽箭宛如一場密不透風的暴雨,向幾人立身之處當頭罩下。這些羽箭既多且準,顯然早有準備。
周圍夜色中馬嘶聲,慘叫聲不絕於耳。那都事雖然身手敏捷,擋落了不少羽箭,而手下多人已為羽箭所傷。那都事雖然怒極,卻也不敢再貿然上前。
千利紫石將放在額頭上的右手緩緩退下,神色極為凝重,她默然片刻,走到小晏跟前,跪地道:“少主……”
小晏搖頭微嘆了一聲,向她伸出手去。
千利紫石沒有起身,深吸一口氣,輕聲道:“紫石的確毒入膏肓,無藥可救。趁神智還未喪失之前,當自行了斷,以免傷及他人。紫石性命非自己所有,特向少主告明此情,望少主恩准紫石立刻自盡於此。”
小晏注視著千利額頭上青鬱的爪痕,道:“這種瘟疫我在幽冥島上曾聽母親大人提起過,奇毒隨血液遊走,直至頭腦,顛倒病人神智,雖然至今為止還沒有人力可救的先例,然而——”小晏默然片刻,道:“不意味先例不從我們而始。”
千利紫石雙拳緊握住地上的沙土,道:“紫石已覺心中狂亂不堪,已是苦苦支撐,只怕片刻之後就會神智全失,到時若傷及少主人……”
小晏上前一步,強行將她扶起,沉聲道:“你既然知道性命並非自己所有,只要我不言放棄一日,你就必須忍受一日。”
千利紫石凝望著他,肩頭有些顫抖,她還要說什麼,卓王孫道:“既然如此,我們也不必強行進城,就在城外暫住一些時日,靜觀其變。”
小晏道:“多謝卓先生體諒。”
正在此時,城門內又是一陣喧譁,還隱隱夾雜著哭聲。
側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一群官差押著百十個村民從側門中走了出來。他們中男女老少都有,大多衣著破爛,神情委頓,不少人還不住抬袖拭淚。
城牆上剛才那人又探出頭來,不過已經換了一副笑臉,對下面喊話道:“都事大人……您立功的機會來了。這些人都是病人的家屬,被縣尹大人驅逐出城的。也要在城外暫時居住,疫情平息才能進城。縣尹大人剛才吩咐,這期間這些人都歸都事大人看管,出現病徵或者不服管教者,立即格殺。至於食水,每天中午都會由我們從城頭上用吊桶送下。縣尹大人愛民如子,決不會虧待各位。”
那都事眼中透出鷹隼一般陰兀的光澤,緩緩道:“縣尹大人真讓我們住在這裡,那也得送一些磚石鐵架,可以搭建帳篷,總不至於讓我們露宿野外吧?”
那人道:“縣尹大人說了,非常時期,一切從簡,小的眼見附近有不少竹林,都事大人完全可以驅使手下這群村民砍些竹木,搭建帳篷。”
那都事哼道:“他是怕我有了磚石鐵架,改造兵器,反攻城內吧?”
城上那人打了個哈哈,再不回答。
都事冷笑道:“要這些村民中真有病人,我們豈不是都危險得緊?縣尹大人這一招真可謂一石二鳥,陰毒之極。”
那人笑道:“危險的確危險,但縣尹大人說了,以都事大人的智慧,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那都事目光如電,往那人臉上一掃,笑道:“有朝一日,必定讓你和某家異地而處,看看你又能想到什麼辦法。”他此話說得極為陰狠,聽上去直令人毛骨悚然。
牆上那人臉色一變,繼而強笑道:“這事情若是小的這種庸才都能辦,縣尹大人就不會特指派都事大人您了?”
那千也不再答話,打馬回身,立即分派手下人押著眾村民砍樹搭棚。
烈日當頭,泥土都籠罩在一層晃動的熱氣中。這裡休說竹木,就連野生的藤蘿也多半數百年未經過人類開採,長得莖粗皮厚,極難砍伐。但在長刀皮鞭的催逼下,那群村民終於在日落前搭好了可供官兵休息的竹樓。而後村民已經筋疲力盡,只得各自拾起一些餘下的斷木碎草,在附近的大樹下鋪上一些簡易的草鋪,那些老弱婦孺就靠在樹上聊為休息,青壯男丁則還要被官差編排成三對,分別守衛巡邏。
其間城門打開了幾次,幾十具屍體和幾百民村民陸續被押送了出來。城外難民越聚越多,呻吟啼哭之聲不絕於耳。
紅日漸漸墜入西山雲影之中,斜暉照處,晚霞漸盛,凝形變幻,四外大小山巒,全籠上一層妖豔霞絹,紫紅繽紛,雲蒸霞蔚。湛藍的天幕逐漸變為紫金色,東方一彎新月,低懸暮空邊際,和未落的紅日隱隱對峙,皎光輝映,越顯得天朗氣清。
然而僅僅是片刻功夫,一股妖風捲著幾座墨色雲山,從南天向這邊推進,一開始無聲無息,卻是星飛電馳而來。轉眼到了諸人所在上空。雲山巍峨嶒峻,廣約畝許,高數十仞,中心實質宛如漩渦,向上凸陷,墨黑色中透出些許赤色火光,光彩耀眼。那團火光來到眾人頭頂上,漸漸帶出隆隆風雷之聲,過了片刻,更彷彿曉日初出扶桑,海波幻影,發出無數金光跳動,時上時下。眾人方要驚歎,那無數道金光突然匯攏,返照出一團合抱粗的紫氣,向下直落。眾人還未來得及躲閃,只聽一聲巨響宛如天地震裂,那紫光化作一道閃電,貫天透地而下!
眾人高聲驚呼,四下逃散,只覺大地震了幾震,身後一聲巨響,一株參天古木已被閃電生生當中劈開,烈火扶枝攀藤而上,熊熊燃燒。四處雷同之聲不絕,山巒吼嘯,林木哀鳴。瞬時,一陣刺骨寒風捲起滿天埃土旋轉而過,地上稍微羸弱一點的草木都被連根拔起,拋向半空,一場腥黑的暴雨宛如天海傾瀉一般,向大地惡撲而來。
村人四散避雨,卻慘叫倒地,原來雨水中竟夾雜著冰雹。那冰雹小的宛如酒盞,大的竟有碗口粗巨,稍一不慎,打上輕則頭破血流,重則腦漿迸裂。碎晶如雪,從暴雨黑雲中崩墜而下,驚雷四響,狂風大作,滿天沙石亂飛,聲勢甚是駭人。那些村人已經慌了手腳,個個抱著頭,拼命將身體埋入地上淤泥之中,哭喊之聲響成一片。而冰雹來勢兇猛,那是村人抱頭搶地能躲藏得過?片刻之間,大多數人已經受傷,地上淡紅色血水四溢,宛如一道道小河。
“過來!”透過風雷之聲,一個清晰的聲音在村民耳邊響起。那群村民抬頭望去,只見卓王孫一行人正倚著一面石壁而立,他們身邊一道無形的氣壁張開,宛如結界,將風雨冰雹全數擋在氣壁之外,透過濃濃雨幕,只見黑風捲著無數碗口大的冰塊向這道氣壁亂撞,卻只撞得碎屑紛飛,彈開數丈之外,沒有一粒水珠能夠近身。
那些村民絕望之下,見了生機,哪還顧的許多,紛紛抱頭向那道氣壁衝過來,說來也怪,那道冰塊不能損害分毫、水珠皆能反彈的氣壁對他們居然毫無阻擋。眾人無知無覺中就走了進去,非但沒有絲毫不自然的感覺,反而心神為之一振。有的人奔命心切,衝力過大,一時收勢不住,徑直往氣壁後的石壁上撞去。小晏袍袖一帶,將他們身形立住,然後為婦孺老弱安排一些比較舒適的位置。
那些村民緩過氣來,紛紛向幾人道謝,小晏還微笑著對答幾句,卓王孫卻面若冰霜,毫不理會,只待人數過多之後,將掌心所抱半圓輕輕一轉,那道氣壁宛如受了催逼,頓時擴張出幾丈見方。
氣壁外冰雹漸漸小了下來,天色也略略變亮,只是暴雨狂風仍然肆虐不止。相思突然指著氣壁外的一塊岩石,驚道:“先生,那裡還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