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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九幽玄谷催龍戰

    千利紫石雪白的膚色被這爪印映得一片黯青,在陽光中竟然充滿了陰愁慘淡的氣氛。

    晨曦中,迷霧蒸騰而上,和紛亂的藤蔓糾纏在一起,森白的水霧宛如幽靈一般,在叢林中緩緩掠過,將每個人心頭都鍍上一層陰霾。

    他們這一路上遍歷坎坷,實在不想再有任何的變故。

    千利紫石見大家都盯着她看,心下微覺不安。小晏嘆道:“我們該走了。這裏已是他們的土地,再無我們落腳之地。”他的目光遠望出去,空清而落寞。

    滿空的陽光中,似乎充滿了某種眼睛看不到的微塵,一顆一顆,歷數的都是喜舍人永遠不能捨棄的青春之渴求。這裏真不再適合別的人類的存在,喜舍人已經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將這片土地永遠地據為己有。

    楊逸之默不做聲地折了些岸邊的修竹,製成一座簡陋的竹筏,劃了過來。眾人都心頭沉重,也不多説話。當下千利紫石和小晏,卓王孫牽着步小鸞,與相思一起上了筏子。楊逸之青竹一點,流雲一般劃了出去。

    水青如碧,天高可鑑。雲隱林密,日照花妍。一路小溪流翠,風景倒是好得極為宜人。步小鸞的眉頭漸漸放開,指着溪邊的風景,笑説給卓王孫聽。卓王孫也就隨着她的問答,説些閒話。相思靜靜地坐在筏尾,低頭不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步小鸞望着湖面上旋轉的五色光暈,輕輕道:“這地方真好。若是能長住在這裏該多好。”

    卓王孫搖頭道:“那些樹林中騰起的煙氣,被陽光一照,五彩斑斕,極為好看,卻是腐臭之物集結成的瘴氣,中人必死。”

    步小鸞怔怔地看着那煙氣翻卷,道:“難為它這麼好看,原來是毒氣。這麼説來,這裏也不是好地方了?”

    卓王孫道:“在別人不是好地方,在我,只要想它是好地方,它就是好地方。”

    步小鸞似乎沒有聽懂,偏着頭看着碧波中盈盈遊動的魚類,一時興起,跪在竹筏上,伸手將溪水撥開一團團漣漪。

    突地“撥刺”一聲,一尾一尺多長的白魚倏然由溪水中躍了出來,跌在竹筏上面。那魚看去肥碩雄健,鰭翅修長,鱗若朱丹,極為好看。卓王孫笑道:“這些魚倒是頗通人性,知道你喜歡,就迫不及待地蹦了上來。”

    步小鸞正要説話,溪水中又是“撥刺”幾聲怒響,又是幾尾大魚蹦了出來,只向筏中落下。其中一尾魚在空中身軀亂蹦,掃向步小鸞。

    卓王孫輕揮袍袖,將步小鸞帶向懷中,真氣翻卷潮湧,瞬間已在周圍張開一環無形之壁。那些魚在壁上一碰,遠遠地落回溪中,肚皮一片白皮亮起,已然被震死。

    步小鸞輕輕叫了一聲,似乎頗為那些魚可惜。卓王孫心中略覺奇怪,他的真氣已然修到無相無色的境界,方才他並沒動殺念,又怎會將這些魚震死?

    步小鸞道:“我們將這些魚撈起來,埋了如何?”

    卓王孫輕輕搖頭,道:“生於水、葬於水,不是很好麼?”

    突地就聽楊逸之道:“小心!”就見溪水中一片白光閃爍,幾千、幾萬條魚一齊躍起,鱗光被日光所映,熠熠羣粲,宛如撒了一空水銀般。從竹筏望出去,整條小溪中都是紛飛怒躍的白魚,景象雖極壯觀,但也隱隱然有種慘烈的感覺。

    楊逸之心為之攝,住手不劃。竹筏靜立不動,滿天的白魚昂首向天,突地紛紛落下。溪水濺起,宛如下了一陣魚雨。

    那些魚一落水面,立即一動不動。

    楊逸之臉上變色,試探着用竹竿劃了劃,那些魚闊口張開,竟然都已死去。

    小溪上一片銀白,也不知有多少白魚,就此一躍而死。

    卓王孫臉上也露出了一絲驚訝之意。他舉袖遮住步小鸞的視線,真氣鼓盪,將先前落在竹筏上的白魚激起,仔細看時,那魚全身僵硬,彷彿已死去多時。但周身沒有一點傷痕,渾然看不出死因。

    小晏笑道:“看來曼荼羅陣之厄,重重相接,我們想要躲避也是不可能了。”

    卓王孫冷笑道:“不過重重障眼之法,於我們又有何干?”

    小晏回頭注目湖波,道:“它們擋住了溪水,這竹筏是不能用了。”

    卓王孫淡淡一笑,道:“正好趁此機會,領教一下殿下的輕功。”

    説着,一手微攬住步小鸞的腰,身子已然擘空飛起。他的腳尖在滿溪的魚屍上一點,便如大鶴般凌空躍起,遠遠又是一點,沒入煙嵐之中。

    千利紫石望着小晏,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摻扶他,卻又頓在了中途,她猶疑的打量着小晏蒼白的臉,想説什麼又開不了口。

    小晏釋然一笑,搖了搖頭,輕輕拉過她的手,袍袖微拂,向前滑去。他們廣袖博帶,隨着日色水光粼粼捲動,仿若水流一般,卻絲毫看不出起步落步。

    楊逸之向相思看了一眼,相思輕咬了一下嘴唇,施展輕功,向前躍出。楊逸之默不做聲地跟在她身後,相思的紅裝就如飛舞的茶花一般,開了又息,息了又開。

    遠遠就聽卓王孫笑道:“殿下留意了,這裏可沒有落腳之地。”

    水聲怒震,溪水突地從中斷絕,形成一道幾十丈高的瀑布,碧色遠垂,落到下面一個小潭中。遠遠就見卓王孫跟小晏身影一閃,隨着瀑布落了下去。相思收不住腳,也隨着那瀑布滑落,突地身前人影掠過,楊逸之左手在相思的手上一搭,一股若有若無的力量傳了過來,帶着她飛向溪邊。

    突地樹叢中光芒一閃,一柄獵叉突地向相思戳了過來。相思還未來得及格擋,楊逸之袍袖揮出,將那柄獵叉捲住,輕輕一帶,一個人從樹叢中跌了出來。

    楊逸之腳步一錯,帶着相思閃在一邊。那獵户兀自不肯罷休,一聲大吼,挺着獵叉撞了過來。

    楊逸之眉頭皺了皺,出手將那人的獵叉抓在手中。那人全力回奪,楊逸之微笑看着他,也不見用力,那獵户臉皮掙得通紅,卻怎麼都奪不回來。

    林中一人氣急敗壞地大叫着衝了過來:“莽兒,住手!”

    莽兒聽了,呆了一呆。林中奔出一中年獵户,還未説話,急忙扯住他。然後向着楊逸之跟相思不住打躬,口中直道:“對不住!對不住。”

    楊逸之放開手,道:“也沒什麼,只是以後不可如此魯莽。”

    莽兒突覺手上一輕,身子忍不住向後跌去。但隨之一股柔和之極的勁力從獵叉傳來,跟這後跌之勁相抵消。莽兒身形頓住,心中卻覺得錯愕之極。當真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楊逸之跟相思轉身要走,莽兒突然甕聲甕氣道:“你這人厲害!我佩服你!”

    楊逸之一笑。莽兒走過來扳住他的肩膀道:“我請你喝酒!”

    楊逸之從未跟人如此親密接觸過,被莽兒一扳,心下登感不適,但見他一臉憨厚,倒是發自內心的淳樸,於是只得笑道:“我們急着趕路,沒有時間喝酒。”

    莽兒還要羅嗦,中年獵户舉手一躬,道:“這位兄台,可否借問一句,要去那邊呢?”

    楊逸之道:“我們要去藏邊的崗仁波濟峯。”

    中年獵户驚道:“這邊乃是雲南西南,離藏邊可遠着呢。”

    楊逸之淡淡一笑,道:“遠一點沒什麼,早晚能走到。”

    中年獵户道:“反正道路遙隔,現在天時也晚了,不如到敝舍小坐,吃了午飯再走,您看如何呢?”

    楊逸之見那人盛意拳拳,倒不忍拂了他的美意,笑道:“我還有幾個同伴,須要問了他們才行。”

    那獵户笑道:“既然貴客還有同伴,我們自然一起延請。不知他們在哪裏?”

    楊逸之舉手道:“他們從這瀑布上下去了。”説着,指向瀑布下面的小潭。

    那獵户面上神色驟變,道:“他們去了龍神潭?”

    楊逸之見他驚惶,不知為何,道:“什麼龍神潭,就是這個小潭麼?”

    那獵户還未來得及回答,小潭中突然轟然聲響,一股怒浪衝天而起,濺起幾十丈高,幾乎與那瀑布平齊。隱隱然彷彿有什麼巨獸怒吼,楊逸之神色一變,同相思飛身而去。

    一時莽然之聲,宛如牛吼,響徹四周。怒浪垂落,潭水四溢,將周圍一齊淹沒。楊逸之還未奔近,就見卓王孫與步小鸞凌空飄舉,站在潭邊的一塊大石上,淡笑地看着潭內,卻絲毫也不驚惶。

    浪花濺落,卓王孫衣帶緩召,將那水花遠遠排了出去。牛吼之聲更緊,潭中緩緩露出了一個碩大的腦袋。只見那怪物遍體都是幽藍的鱗片,碧眼閃睒,額頭上生了一隻獨角,長越三尺。闊口怒張,口中水箭四噴。滿口都是一尺長的利牙。彷彿是條蟒蛇,但是身軀極大,不似蟒蛇,倒似是蛟龍之屬。

    步小鸞偎依在卓王孫懷裏,好奇的看着它在潭底穿行翻滾,臉上的神情嬌嬌怯怯,卻又頗有些興致昂然的意思。

    卓王孫笑着對步小鸞道:“你看這怪物好不好玩?我捉來給你好不好?”

    步小鸞看着怪物,認真的想了想,道:“這麼大的東西,捉來了之後可沒有瓶子養它。”

    兩人説話之間,那怪物漸漸逼近。潭水化作一蓬蓬霧浪,向兩人立身之處湧來。卓王孫傲然不理,步小鸞卻有些害怕了,她拉着卓王孫的衣袖,道:“我們……我們還是走吧。”

    卓王孫道:“你怕麼?”

    步小鸞點了點頭。

    卓王孫道:“世間的東西,你越是怕它,它就越來欺負你,等到你不怕了,它反而開始害怕你。你看。”

    他帶着步小鸞凌空躍起,向那怪物頭上落了下來。那怪物受激,一聲怒嘯,巨首擺弄,森森白齒張開,向卓王孫咬來。步小鸞一聲尖叫,閉上眼睛不敢再看。卓王孫一腳凌空踢出,身子隨着騰起,足尖用力,猛然踩在怪物的頭頂。他這一踏之力何等巨大,那怪物一聲怒嘯剛嘯到一半,便垂直落了下去。

    卓王孫宛如一片孤雲,帶着步小鸞向岸邊一處凸巖落去。

    凸巖上濕漉漉的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青苔,一株不知名的寬葉灌木從一旁的洞穴中伸出,橫亙在岩石上方。正好將洞穴中透出的隱隱碧光掩飾住大半。花葉分拂,後邊站着兩個人。

    步小鸞拉着卓王孫的衣袖,搶前一步落到岩石上,驚喜的道:“千利姐姐、小晏哥哥?”

    卓王孫笑道:“原來殿下在這裏。”

    小晏微笑道:“卓先生和小鸞小姐從數十丈之飛瀑上分開激流,直落湖心,鞋襪不濕,這份輕功,並非在下和千利可及。”

    卓王孫道:“殿下和紫石姑娘重傷之下,仍能凌波折轉身形,從瀑布後的山洞中穿行至此,輕功倒在其次,這份眼力和決斷讓鬱某極為佩服。不過……”卓王孫略一望他們身後的洞穴,道:“看來殿下此次洞穴之行,還另有所獲?”

    小晏笑道:“卓先生真是無所不知。此處洞穴中堆積着大量人骨,還有法器和祭祀之物,看來正是這條蛇妖棲身之處,而且,這條蛇妖應該還是當地居民供奉的神明。”

    卓王孫道:“生人為祭,如此邪神更是留它不得。”

    話音未竟,一道合抱粗的水柱突然從潭底直竄而上,經瀑布一撞,散成滿天水屏,直壓下來,伴着一股濃郁的腥臭,諸人立身處的岩石都被震得微微動盪。接着,嘶鳴之聲刺破水面,一塊巨石“砰”的一聲被激出數丈,又滾落潭中,一道鱗鱗藍光迅如閃電,從水下直竄出來,蛇身足有桶粗,裹着一層粘白的液體,碧鱗亂響,在空中翻拱交纏,突然一使力,鋼尾橫掃,向幾人站處襲來。

    步小鸞失聲驚叫,卓王孫上前一步,輕輕將她推到小晏身邊,順勢一掌揮出,隨着蛇尾的來勢劃出一道半弧,輕一翻掌,已將蛇尾握於手中。

    蛇妖一頓,迴轉頭來,只見它利齒上沾滿血跡,似乎剛才那一踏,已讓它頭腦受傷,妖蛇碧眼中狂態畢顯,怪嘯連聲,身子一縱,就要翻身噬人,卓王孫微微冷笑,手腕突然一震,就見一道青氣如閃電一般,從蛇尾向蛇身振盪着透體而過。

    青氣過處,藍鱗紛紛碎響,脱得滿空都是,宛如在幽潭之上亂墜一蓬碧藍之花。那蛇妖彷彿無法承受這種劇痛,暴怒之下厲吼連聲,但身體卻止不住隨着青氣的走勢左右甩動,無論如何也掙脱不開。突然,那團青氣裹着蛇頭向對面山石直撞而去,只聽轟然一聲巨響,山石頓時被打塌一半,碎石紛飛。

    妖蛇本已受傷,加上這巨力一撞,真是痛徹肺腑,又被卓王孫內力一震,立時神志昏亂,忘了身子尚在懸空,不就勢攀石逃脱,反用頸鱗扣住碎石,往懷中一扳。咔的一聲,一塊二尺來寬,三尺多長的危石尖端,竟被妖蛇用力半腰扳折,連身帶石墜落下去。

    蛇妖已受重傷,在水中翻滾哀鳴,良久才從水下透出頭來,卻已無了剛才的狂態,碧眼委頓,望着卓王孫,滿是哀求之意。

    卓王孫搖搖頭,緩緩抬起右手,正要一擊。

    小晏突然道:“卓先生息怒。據在下所知,某些部落有將屍體祭神的習慣,洞中所見屍骨,並非定為生人。真相未明,若妄加殺戮,只怕有虧卓先生盛德。不如先向村民詢問,若真為噬人邪神,再加誅殺不遲。”

    卓王孫淡淡道:“入鄉隨俗,客隨主便。他們祭祀生人死人,於我何干?只是一介披鱗畜生,仗一些雕蟲小技,迷惑無知愚民,受人膜拜,以為神明,何等荒謬!不除此陋習,無以正視聽。”

    卓王孫話一出口,那蛇妖似乎已經聽出了他絕無網開一面之意,不由狂性又起,怒吼連連,蛇身翻滾,襲着一股惡浪向眾人撲來,來勢比方才更兇惡了幾倍,完全是同歸於盡的架勢。

    卓王孫隨手向身旁的石壁一拍,一塊一尺見方,利如刀芒的岩石被整整取下,隨着他袍袖一拂,平平向潭中飛去。蛇妖怒吼一聲,闊口中利齒森然,鮮血淋漓,將身體連拱三拱,其勢如疾風暴雨,帶着一股腥臭的陰風,直竄上來。蛇身正拱在半空,宛如虹橋,卻突然猛地一震,發出一聲山崩地裂般的慘叫,原來那塊岩石已被卓王孫內力所激,飛到蛇妖腹下七寸之處,它全力向前一竄,正好迎了個正着。一股碗口粗的鮮血宛如泉湧,從蛇妖脖頸之下直噴而出。蛇妖創劇痛深,慘嘯連聲,無奈方才一躍之力過大,此刻哪裏收勢得住,又向前滑出了十數丈,而那岩石宛如一把利刃,直插在妖蛇身下,竟將妖蛇從腹下七寸到蛇尾,整整破鱗分開。

    蛇妖身在半空,不住負痛翻滾,猩紅的鮮血化為滿天花雨,將瀑布上一線天空遮了個密不透風,澄碧的潭水也被染得暗紅,發出陣陣腥臭。

    卓王孫一揮袖,將零落的血雨震開。

    潭中血水宛如開鍋了一般,不住亂滾,過了好一會才漸漸平靜,又過了一會,蛇屍浮了上來,蜿蜒糾纏,幾乎佈滿整個湖面,眾人這才看清蛇妖全貌,竟足有七丈餘長。

    步小鸞呆呆的看了半晌,道:“真的就這樣死了?”

    卓王孫微笑道:“死是死了,不過千年妖異,必有內丹,不如我把它拖上來,將內丹找出來給你玩?”

    步小鸞揮了揮袖,皺眉道:“那麼臭,噁心死了,還是走吧。”

    這時,潭頂瀑布之上突然傳來一聲暴喝:“無知刁民,殺害龍潭蛟神罪及九族,豈容你們説走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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