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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千年古屏塵迷滅

    闍衍蒂的血雲正沉沉籠罩在大威天朝號上,卓王孫卻一早帶著步小鸞去遊賞海景了。待船一靠岸,兩人就上了陸地。

    這一帶的沙子是乳白色的,沿岸長著不少矮矮的椰子樹,零零星星的椰子散落在地上,被白沙埋了一半,海波一洗,顯得越發鮮亮起來。

    白浪互相追逐著向天邊而去,海鷗懶懶的划水飛過。

    步小鸞抱著膝,坐在沙丘上,白色的裙子被風微微吹動,似乎是從海水的陽光中浮起的一朵雲。

    海潮越來越高,快要浸到她的鞋子,卓王孫示意她起身,她卻搖搖頭,迎風唱起歌來。從來沒有人教過她唱歌,那歌中也沒有完整的曲調或者一句歌詞,只是斷斷續續著一些單純的音符。

    卓王孫想起了華音閣中一個故事:大唐年間,一個眼波帶著北極光色彩的女孩,乘著冰舸,輾轉來到了萬里以外的中原。她像冰雪一樣美麗,但是自幼生活在荒島,只會鳥獸蟲語,不懂人言,對人更是毫無機心。後來她遇到了當時的華音閣主。他初見她的時候就承諾要給她一座冰雪的宮殿,讓她永遠不受任何世間之物的點染。後來,他為她拋棄了二十年常人不可想象的富貴,伴她回到荒島,用餘生所有的日子去實踐當初的承諾。

    現在的小鸞幾乎和她一樣,人世間的任何一點點東西,哪怕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都會浸漬了她的心。

    步小鸞唱著唱著,突然豪興大發,脫了鞋,就要走到海里去。

    卓王孫一把抓住她:“小心打溼衣服。”

    步小鸞偏著頭一笑:“曬曬就幹了。”

    卓王孫輕輕拍了拍她的頭,憐惜的微笑道:“就這麼一點點,我真怕你被海水沖走了。”

    一句玩笑,小鸞卻有些害怕,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認真的想了想,道:“你在沙灘上牽著我,不就行了?”

    卓王孫只有任她,一手拉了自己,一手拾起裙角,小心翼翼的走在水中,海水溫柔的拂著她赤裸的膝蓋,也托起那散在水中的衣帶。她的小手溫暖而柔軟,緊緊的握著卓王孫,盪漾的波光中,彷彿只是一個太陽光和水氣邂逅而生的幻影,只在被卓王孫握在手中那一刻,才具有了形質和生命。

    她偷偷看了一眼卓王孫,突然輕喚了一聲:“呀!”頓時蹲了下去,握住水中的腳踝,鼻子上皺起許多痛楚來:“咬到我了……”

    卓王孫立刻過來,伸手往水下一探,小鸞倏的連他那隻手也抓住了,在水中脆脆的笑著:“卓大哥,你的衣服不是也全溼了嗎?”

    卓王孫把她抱到岸上,從她纖細的小腿上輕輕摘下了一隻年幼的海星,問:“疼麼?”

    步小鸞伸出一隻拳頭,揮了揮,眼睛笑得像兩彎月亮,道:“一點也不疼。”

    卓王孫靜靜的看著她,這個動作實在是太熟悉了。

    十幾年來,步小鸞每月都要喝下數種劇毒的藥液,身上扎滿數百隻銀針。尤其每月一次要承受卓王孫向她體內灌輸的內力,更是奇痛難當,但她只是安安靜靜的躺著望著他,等他收功起身,替她擦滿頭的冷汗時,她就會衝他揮揮拳頭,笑著說一句:“一點也不疼。”

    卓王孫還在想什麼,步小鸞突然發現了那顆海星只要受到外力就會蜷縮成一團,她興奮的用手將它在沙地上撥來撥去。

    卓王孫摘了兩根椰樹枝,兩人就一路在沙灘上走著,一路像趕陀螺似的趕著那隻海星。步小鸞看著那隻海星在地上越團越圓,突然道:“卓大哥,它好像我吃的一味藥啊!”

    卓王孫道:“是七毒冰蛤。”

    步小鸞眨眨眼睛,道:“它被我打得好可憐,還有我每個月吃的那些蟲子……卓大哥,我不想吃它們了,放了它們好麼?”

    卓王孫將目光轉向海天之間一抹淡紅的彩雲,輕輕嘆息了一聲:“小鸞,我不會再逼你吃藥的,以後也用不著吃了。”

    “為什麼?”小鸞漆黑的眼睛突然閃亮起來:“哦,是不是我的病好了?是不是?”

    卓王孫輕聲道:“是的,好了。”

    步小鸞蒼白的皮膚下邊頓時升起兩朵幸福的紅暈,喃喃道:“真的?”

    卓王孫默默的看著她,拂開她額角的一縷亂髮:“你不是一直想長大嗎?現在可以了。”

    步小鸞嚶的一聲,撲到他懷中:“卓大哥,我是不是可以長高了?”

    “對,你不是老羨慕你秋璇姐姐長得很高嗎?你會和她一樣的。”

    “不止……”她抬起淚眼,笑道:“我要和卓大哥一樣。”

    卓王孫看著她,眼中的笑意卻有些苦澀。

    步小鸞墊起腳尖比畫了一下,興高采烈的轉了個圈,突然又停了下來,似乎想到了什麼,低頭扯著衣帶,不再說話。

    卓王孫輕輕托起她的下巴:“小丫頭又怎麼了,怕長得太高,撐壞了卓大哥的房子?”

    “我看見秋璇姐姐曾養過許多小貓小狗,小的時候,也很喜歡的。但長的大了,就拿去殺掉,扔掉……她說,東西總是小的時候可愛,長大了,就沒用了,沒人疼了。”她眼巴巴的望著卓王孫,兩條淡淡的眉毛緊緊擰在一起。

    卓王孫心中一緊,把她擁在懷裡,注目遠方道:“就是等到小鸞一百歲了,卓大哥也還和現在一樣疼她。”

    步小鸞安安靜靜的依在他懷裡,像一隻睡著了的貓,還輕輕打著鼾。

    卓王孫抬起頭,海面上雲蒸霞蔚,一片瑰奇。

    “小鸞,海蜃。”

    步小鸞站直了身體,但見遼闊的大海上,五彩的雲霞輕輕懸浮著,烘托出隱隱約約的宮殿花園,和海波一起,微微動盪著。

    “那是哪裡啊?”步小鸞揉著眼睛,嘴裡嘟嚕著道。

    “是大蜃吐氣的幻境。”卓王孫望著遠方,悠然一笑:“不過,我倒是彷彿曾經去過似的。”

    “卓大哥也帶我進去好不好?”

    卓王孫笑道:“大蜃吐完氣,這些宮殿就消失了,倒是找不著的。”

    “消失?這麼漂亮的宮殿為什麼會消失呢?”

    卓王孫嘆道:“太美的東西,多半不會長久,彩雲易散琉璃脆,這也是天意難違。”卓王孫從自己口裡聽到“天意難違”這四個字,不由怔了片刻。

    很早以來,他要殺的人,從沒有一個能活在世上;他要留的人,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帶走。步小鸞當然也一樣。

    直到如今,可以說天下或許還有他不曾想到的方法,但絕對沒有他不曾嘗試的方法。然而步小鸞的病情卻終於到了神醫束手、無藥可用的地步。

    他至今仍認為一切所謂天意,不過是無能為力者的藉口。他卻是那種制定天意的人。

    至於今天他為什麼會在步小鸞面前說出這四個字,連自己也不清楚。

    不過步小鸞是不會在意這些的,她綻顏笑道:“卓大哥,等我長大了,我要做一件事。”

    卓王孫道:“什麼?”

    步小鸞看著他,想了想:“我能不能先不告訴你?”

    “好啊,小丫頭長大了總會有些心事的。”這時,遠方隱隱傳來大威天朝號的汽笛,看樣子是要起航了。卓王孫拉起她:“該回去了。”那時已是金烏西墜,兩人身後一帶斜陽,也融融的化入水中。

    來到船下,但見四周斜曛爛漫,可正是天朝號上方,一堆墨雲,垂垂如山,直壓下來,一圈雲障,在船身四周,圍成鐵壁。這種天氣,真是畢生罕見。

    然而,這一點怪異,比起他們上船之後所遇到的事情,則算不上什麼了。

    回船時已是傍晚時分,船上一片漆黑,走廊兩邊房門全部緊閉,一種迫人的氣息就沉沉壓在大威天朝號的每一個角落上。

    ——那是一種垂死的氣息。

    卓王孫帶著步小鸞,無意之間又已行到船尾屏風處。

    船尾有燈。地面不時發出幾聲有節律“噝噝”輕響。

    一點暗紅的燈光下,前幾日見到的那個雙髻小姑娘正在打掃船尾,卻似乎十分忌憚,匆匆掃了兩下,就要離開。

    “站住。”卓王孫道。

    小姑娘嚇得全身一顫,抬頭看了他一眼,摸著胸口直跳腳:“嚇死我了,原來是天朝公子……您叫奴婢有什麼吩咐?”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掃:“你打掃船艙就是這麼打掃的嗎?”

    小姑娘喃喃道:“這個,公子是說……”

    卓王孫微微一笑,道:“那座屏風已經落滿灰塵,你為什麼不但不擦洗,反而慌慌張張,唯恐躲避不及,難道是偷了東西?”

    “沒有,沒有……”那小姑娘惶恐的擺了擺手:“我,我不敢打掃。”她焦急的四處看了看:“公子,蘭葩小姐病了,你放我走吧,我不想呆在這裡了!”

    卓王孫道:“出了什麼事?”

    小姑娘捂著臉啜泣起來,斷斷續續的把上午莊易射殺闍衍蒂的事講了一遍。

    卓王孫沉吟了片刻,道:“這樣,我會去看望蘭葩的,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怕這扇屏風。”

    小姑娘低下頭,道:“蘭葩小姐買船的時候,我聽司禮監的一個小太監說,其實這屏風,是當年三保爺爺一下西洋的時候,從天竺國重金買來的。說是買來,中間的經過卻很離奇,還為此死了不少的水手。屏風上邊原來是七幅天竺古畫,那畫……”小姑娘的聲音顫抖起來,似乎不敢再說下去。

    卓王孫道:“畫上有什麼?”

    小姑娘用力搖搖頭,道:“不知道,因為”她的聲音低了下來:“因為,凡是看過這副畫的人都瘋了。”

    卓王孫道:“瘋了?”

    小姑娘道:“是,瘋了,全都瘋了。”

    卓王孫沉吟片刻,道:“看過畫的人都是什麼人?”

    小姑娘道:“水手、太監、船客……無論是誰,據說只要看這屏風一眼,就像被人用釘子給釘下了,再也挪不開眼睛,半個時辰之後就手舞足蹈,失心瘋了。”

    卓王孫打量了那幅屏風一眼:“那現在的竹林七賢圖是怎麼回事?”

    小姑娘道:“是另一個畫師畫上去的。據那個小太監說,三保爺爺在的時候,屏風上搭著萬歲賜的黃緞子,屏風還好好的,從來也沒有作過祟。可三保爺爺走的時候,御賜的緞子就跟爺爺一起歸西了。這一下,邪氣再也沒有人能鎮得住。好多人就這樣莫名其妙的發瘋了,還有好多水手被嚇得投海自盡……這船都成了鬼船,再沒人敢上。後來有人想把這屏風抬走,可是……”她頓了頓,道:“可是……在抬的那天,這扇屏風已經在船上生了根!”

    步小鸞嚇得“啊”了一聲,搶白道:“胡說,屏風又不是樹,怎麼能在船上生根?”

    小姑娘驚懼的擺了擺手:“我沒有騙你啊,它真的長在船板上了!一扇屏風,十幾個彪形大漢都沒能抬得分毫。回去之後,卻發現所有人的腰都被震傷,不久就全都死了!從此再沒人敢提屏風的事。

    直到一年前,朝廷要重修大威天朝號,主持者一面封鎖消息,不讓屏風的事情外瀉,一面暗中重金懸賞,尋找解決屏風的辦法。可是賞金一直加到了一萬兩,卻仍沒有一個人應徵。最後,主持官員都要放棄了,終於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畫師自告奮勇而來。他說當年他父親就是被這屏風給活活嚇死的,如今他子孫已成人,寧願不要賞金,也要收服屏風上的妖魔,為父報仇。“

    小姑娘說道這裡頓了頓,深吸口氣,低聲道:“於是他在上船那天晚上,用針刺瞎了自己的雙眼。”

    步小鸞“啊”的一聲尖叫,卓王孫輕輕把她摟在懷中,問:“然後呢?”

    小姑娘道:“然後他僅僅靠著記憶,用厚漆在那七幅古畫上邊蓋上了竹林七賢圖。也許是邪不壓正,也許是這個畫師的勇氣感動了上天,從那之後,屏風果然就沉寂下來了,但是人人都很怕它,害怕那一天裡邊的妖魔就會破壁而出,重見天日。”

    卓王孫微皺了下眉,正要再問什麼,只聽有人道:“先生,小鸞,我找了你們好久。”

    回頭一看正是相思,她走上去握住步小鸞的手,然而殘留的驚惶還是壓制不住的從她臉上透出來。

    卓王孫看著她,道:“我已經知道闍衍蒂的事。”

    相思猝然閤眼,搖了搖頭,道:“遠不止這樣。”

    卓王孫臉色微沉,道:“先不要講,等我把小鸞送回去。”

    當他拉起小鸞的手,回頭看時,發現剛才那小姑娘已經不見了!

    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這個小姑娘。

    不知道她是平空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上,還是真的被那屏風上的妖魔拉回了畫中?

    回到房中,相思整理了一下思緒,緩緩道:“從甲板上下來,我覺得頭暈眩得厲害,上床就睡著了。恍惚中,覺得海上略有些風浪,空氣很潮,海風的聲音若有若無,窗外月色卻分外明亮,床前就像結了一層冰。

    過了一會,我似乎聽到遠處傳來一種沉悶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開始我還以為是有人在走動,後來發覺是有人在敲擊什麼。似乎十分費力,但動作卻很緩慢,好像把什麼有節奏的故意舉高,又放下。我一瞥更漏,已經是酉時三刻,誰會在這時不緊不慢的敲著東西呢?

    於是我拿了蠟燭,向聲音的源頭走去。那聲音猛然停了,但我記得聲音是來自黃二房間,然而那明明是一間空房。

    黃二門口有一點燈光,一條白色的人影就扶著門欄背對我站著。

    我嚇了一跳,鼓起勇氣問了聲:“誰?‘

    他回過頭,卻是楊盟主。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問我:“夫人這麼晚了到這裡來幹什麼?‘

    我定了定心神,道:“不知道剛才……楊盟主有沒有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

    他淡淡的道:“當然聽到了。‘抬手一指房門:”就是那裡。’他又問我:“夫人想不想進去看一看?‘

    我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點頭。

    他轉身看了一下門鎖,袍袖輕輕一帶,門吱的一聲開了。

    當面一陣冷風旋來,把我手中的吹滅了,屋裡一片漆黑。

    我剛剛想退出來,他已經點燃了隨身火折。

    一點微光之下,四處陰氣沉沉的,哪裡有什麼客人,連傢俱陳設一切俱無。然而,就在房間的正中卻孤零零的橫放了一個半人高的長方形櫃子,上邊罩著一層厚厚的黑布。

    他什麼也沒講,走過去一把把罩布揭開。燈光移近,裡邊,裡邊……“相思說著倒抽了一口涼氣,道:”裡邊是一口棺材。“

    卓王孫沉吟道:“黃二房間在剛剛起航的時候還查看過,裡邊什麼也沒有,現在卻運上來了一具棺材,倒有幾分意思。”

    相思惶然道:“是,真的是一口棺材……楊盟主還拿著火折仔細將這尊棺木照了一次。他說:”我們剛才聽到的,應該就是是釘棺木的聲音。但是,這些釘子卻已經長滿了鐵鏽,木頭也有水泡過的痕跡,明顯不是剛剛釘上去的。‘

    不是釘棺木的聲音!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訝然失聲道:“難道……難道是開棺木的聲音?‘那時,一暈火光時暗時明,四周卻黑的不見五指,我彷彿能看到剛才有什麼東西就蹲踞在棺木上,手中舉著奇形怪狀的長撬,不緊不慢的挖掘著,或許是棺木中的某種東西,正一點點破棺而出……”她沒再說下去,紅潤的嘴唇已經蒼白,微微顫抖著。

    卓王孫道:“楊逸之呢,他做了什麼?”

    相思深深吸了口氣,道:“他要揭開棺木!”

    卓王孫道:“最後他揭了沒有?”

    相思搖頭道:“沒有,我怕得要死,所以攔住了他。我說無緣無故開棺,對死者是大不敬,人死為大,我們還是不要造次,何況如果屍主知道,恐怕也不會甘休。”

    卓王孫道:“那麼後來呢?”

    相思道:“後來他讓我回房休息,而且,他最後對我說了一句——他讓我最好多和你呆在一起,還說這艘船上有些東西,要多加小心。”

    卓王孫道:“他自己也回房了?”

    相思道:“是,但是就在我向向舷梯口走去的時候,聽到身後又傳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我以為還是他,回頭一看卻是一個黑衣女子提著燈籠,緩緩往甲板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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