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萬物為芻狗的龍皇,竟然停止了殺戮?
究竟什麼人,能有這樣的力量?
李玄驚喜地睜大了眼睛,就見一道銀色的光芒從自己身上蔓延開。
這光芒温暖而熟悉,似乎在他射出那驚天一箭時,就已如遊絲般潛藏在他血脈中。
又或者,還要更早。
一種錯覺自李玄心中升起:或許,這光芒從未真正離開過他的身體,一直在不可知處默默守護着他,讓他逃過一次又一次必死的災劫。
那熟悉的悲傷,也漸漸充盈了心頭。
李玄竟有了一種落淚的衝動。
光芒逐漸變強,化為實體。
天地清輝,似乎也隨着這道光淺淺盪開,在漫天蒼藍中,撐開一片小小的世界。
這片世界是那麼安靜,祥和,絕沒有任何力量願意去打攪它。只要靠近它,所有的狂暴,煩躁便全都寧帖下來,歸於與它一樣的寧謐。
光芒,化成羽翼,伸展在李玄的雙臂之下,將他託了起來。龍皇之威嚴能夠籠罩盡天地萬物,只有這雙光翼,是他唯一不能涵蓋的。
李玄狂喜,忍不住大喊道:“君千殤!是君千殤!我們得救了!”
他興奮地大跳大嚷着,簡直不能自已。
這雙光翼出現,就表明君千殤不會置身事外。
只要君千殤出手,石星御還能不束手就擒麼?
一百年前,就是君千殤以輪迴之劍,將石星御打敗的啊!
再施展一次!
李玄的憂傷一掃而盡,簡直樂開了花。
光翼徐徐展開,自李玄身上脱落,在半空中,匯聚成一個被光團擁抱的影子。
沒有人能看清這影子究竟是什麼樣子。
——正如沒有人知道天意究竟若何。
那似乎是純粹的光,自宇宙初生時就已存在,此後沒有任何一點改變。滄海桑田,浮庶生死,都不能於他有絲毫影響。
虛空中傳來輕微的響聲。
這聲音是那麼遙遠,彷彿王母苑囿中的一朵夭桃,在九天之外輕輕隕落。
又是那麼臨近,彷彿一根被撩動的弦,就在心靈最柔弱處炸開驚雷。
那是陽光親吻的層冰,在春風中破開了第一縷裂紋;是經冬蟄伏的新芽,在泥土中萌發了第一點新綠;是破繭而出的蝴蝶,在春條上抽開了第一縷輕絲。
那是天地間至美的節拍,帶着久蟄重生的欣喜,輕輕奏響在湛藍的天幕下。
鮮花,從虛空中浮現,一朵、兩朵……
緩緩盛開在蒼藍的飛雪中。
寒氣肆虐的北極大地,竟漸漸成為一片花海。鮮花在無盡飛雪中徐徐綻放,越開越多,這片亙古冰封的大地上,第一次透出温暖的春色。
花香搖曳,銀色人影漸漸清晰,彷彿從來高難問的天意,第一次向世人展現了温暖的笑容。
他的身體隱沒在光芒後,只餘下淡淡的影子,六對巨大的光翼輕輕展開,將破碎的蒼穹遮蔽。漫天蒼藍飛雪被隔絕在光翼之外,無聲墜落。
花海中,六對光翼輕輕折伸,像是一聲悠長的嘆息。
這聲嘆息帶着無盡的温暖與慈悲,撫過每個人遍體瘡痍的軀體,讓温暖重新流入凍僵的血脈。
那一刻,眾人都禁不住抬起頭,仰望這道光芒。
光芒雖強烈,但並不灼目,正如其中藴含了可創生天地的力量,卻絕沒有半分威嚴。
他就像是嬰兒睜開雙眼看到的一縷光,永遠不會傷害任何人。
——是君千殤!
——我們得救了!
一種劫後餘生的大欣喜、大莊嚴、大敬畏在人羣中傳遞,鮮花般開滿大地。
人們忍不住喜極而泣。
誰也看不到,這光芒後的容顏,卻是如此憂傷。
光芒後,眉峯淡淡地鎖着,凝視着眼前這個宛如神魔的男子。
那亦是天上地下,他的光唯一不能照入的地方。
隔了一百年,隔了無數殺戮,犧牲,悲歡,災劫後,他們又相對於一起。
光翼舒捲,龍氣飄搖,天青得可怕。
蒼藍之雪紛紛落下,那麼慢,那麼靜寂。就像是每一顆跳動的心,慢慢凍成恐懼。
因為每個人都發現,他們兩人的氣勢竟然勢均力敵,沒有任何一個可以佔到絕對的優勢!
君千殤壓不倒石星御,石星御也絕壓不倒君千殤!
彷彿光明與黑暗,註定要並生在這個世界上。
他們若一戰,贏的會是誰?
沒有人可以回答!
而北極是石星御的老巢,他還有四大神龍……
兩人靜靜對視着,勝敗的天平,似乎在慢慢向石星御傾斜。
沒有人懷疑,如果石星御勝了君千殤之後,他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
屠大國滅小城,君臨天下,殺盡所有人……
從那雙冰冷眸子中透出的光,清楚地傳遞出一個信念:為了九靈兒,他不懼身染浩劫!
天地之下,彷彿只剩下了兩個人,其餘的人,不過是這場戰爭的籌碼與犧牲。
石星御。
君千殤。
沉靜,宛如窒息一般的沉靜。
像是審判前的一刻,等待命運的宣示。
石星御淡淡一笑,道:“一百年過去了,我本以為我已成神……”
他的笑容空青無比,亦如那隱秘的藍天:“在你面前,我仍是魔。”
他的笑,是那麼感傷,那麼落寞
我仍是魔。
自出世以來,石星御第一次承認,自己是魔。
這,意味着什麼?
君千殤緩緩搖頭。
流雲般的光自他身上散出,在石星御面前盛開一地鮮花。那是天眷的仁慈,賦予這些美麗以生命。從此,它們將受地水火風之眷顧,永遠不會枯萎、凋謝。
那亦是這個世界對君千殤的敬仰。
“你不是魔。”
光翼抬起,指向石星御的心口。
點點光暈自翼尖上散出,像是影子一般投在石星御的胸前:
“你不是魔,你早就不是魔了。”
這句話似乎給了石星御極大的震動,一瞬間,他闔上雙目,似乎在劇烈地掙扎着。
是的,他不是魔,他的力量沒有半點魔之渣滓,只有無盡的天之力量。他像神明一樣,看透玄冥虛無,力量無窮無盡,就算天地崩裂,肉身殞壞,他亦不死。
所以太子的十重大禮只能重創他的,卻無法消滅他。一旦他的戰意被熱火般的愛激發,他立時就能斬將奪旗,屠城滅將。
他是神,他怎能不是神呢?
他的一舉一動都神聖無比,令地水火風心甘情願地欽伏。
他是神,他上關天命,每一動而天地皆驚。
他若不是神,誰又是神?
但他又如何能是神?
誰來保護這座山峯?
誰讓它永垂不倒、讓那柔媚的淺笑能自由地綻放在世間?
石星御張開雙手,彷彿要抱住整座禁天之峯。
“不,我是魔。”
他的心輕輕地抽搐着,昂首望天。
天仍然是一片青藍色,宛如他剛出世時,終南山頂的天。
那時,他輕輕站在天地間,仰面望着驚懼於他的紫極老人。
“紫尊,我不是魔。”
是的,他無比清晰地記着這句話。
“雪聖,我不是魔。”
“日皇,我不是魔。”
他不是魔,誰來守護她?誰來守護他的愛情?
“——不,我是魔。”
他張開雙手,滔天魔氣自骨髓的深處湧出,瞬間充滿了他的身軀。天色彷彿亦被映照成黑暗,漫天卷舞的蒼藍之雪,在這瞬間,變成黑血。
每一朵雪,是一隻哭啞了的眼。
我是魔。
石星御的面容,身形沒有絲毫的改變,只是雙眸變成一片漆黑。妖異的藍華圍繞着他,讓這兩點漆黑變得深邃無比,彷彿連整個世界都可以埋葬。
——我是魔。
——不然,誰來守護她。
——我是魔。
——若不成魔,誰又來守護我的所愛?
所有禁忌的力量在這瞬間打開,滄海倒翻,山巒崩摧,世界沉淪,諸天隕落。
神聖的一切,全都變成滔滔魔炎,在石星御體內轟然爆發。他不再壓抑的力量立即形成一道巨大的衝擊波,貫穿整個北極!
天青色的空中,立即如炸雷般響起一陣轟鳴,萬丈七彩的極光憑天垂落,彷彿虛無之翼,環繞在石星御身後。
那是他的無上威嚴,絕不容任何人染指。
不然,誰來守護他的愛情?
他感到自己體內每一滴血液,都在歡愉地哀鳴着,迎接這本來就屬於它的一切。
果然,我還是適合做魔麼?
石星御靜靜地嘆息着,雙手張開,任由天地間的一切暴戾之力灌輸到自己體內,純化成威嚴之極的龍皇之氣。
轟,大地震響。
轟,天空震響。
轟,極光震響。
轟,龍皇那似乎沒有變化、卻又覆蓋整個天地的軀體震響。
一連串隱約的秘語響起,迅速流過這片大地。
寧靜的大地,明顯地躁動起來。
那是蟄伏在黑暗中的妖魔,全都接收到了龍皇的召喚。
它們的魔皇,覺醒了。大魔國,需要子民。
來大魔國吧,建立屬於我們的國家。以龍皇之名義,我許諾你們可以自由地生活在陽光下。
妖魔們瘋狂地用它們的語言,傳遞着這個消息。那是它們期盼了一千年、一萬年的願望啊!
石星御慢慢抬頭,深邃的眸子逆着君千殤。
“是你,讓我明白,我只能為魔。”
君千殤靜靜地看着這一切。
他掌握天下,知道每位生靈的每絲變化。
因此,他也能感知到他們一切的痛苦。
他垂着首,靜靜地接受石星御的目光,看着他從神之邊緣,轉而為魔。
他本該出手,阻止這一切的。
但他沒有。
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不再殺戮了,好麼?”
石星御沉吟。
“好。”
君千殤的目光漸漸收回。
“我還會再來的……”
光翼漸漸消散,褪卻,消失在剛剛出現過的地方。
萬朵鮮花瞬間枯萎,化為塵埃。
這片世界,只有石星御的威嚴存在。
每個人都籠罩於其下。
每個人都顫慄。他們就好像是一隻只卑微的蝸牛,突然被奪走了堅硬的殼。
君千殤就是他們的殼,失去了君千殤的保護,他們突然發現自己是那麼脆弱。
十重大禮,天地大陣,清涼月宮,藥師戰神,都是那麼可笑,根本不可能殺得了龍皇。
他們太幼稚了!
石星御冷冷看着他們。
“今日,我暫且不殺你們。但從此再不許踏足北極一步。大魔國將成為只有妖魔才能通行的國度。”
他沒有説下去。
眾人心中感到一陣寒冷,妖魔的國度?那人類又當如何?
一旁,玉鼎赤燹龍揣測聖意,大聲補充道:“你們將全體成為妖魔的通緝犯!”
它打了個哈欠,眾人面前立即出現了一塊巨大的火之匾額,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數行大字:
“大魔國罪大惡極之通緝犯名錄:李玄、唐太子、簡碧塵、石紫凝、李藥師、葉法善……”
它搔了搔頭,不好意思地道:“這人死了,不算……”
它驟然大吼一聲:“偉大的玉鼎赤是不會出錯的!就算他死了,也要通輯他!通輯死他!”
它本來在葉法善的名字上打了個叉,但玉鼎赤的偉大讓它不能質疑自己的決定,它趕緊在叉旁邊又加了葉法善的名字,這才滿意地向下寫着,一個個將他們的名字都寫全了,看了一眼歪歪扭扭的通緝令,自己覺得很滿意。
這幅好字,在龍中可稱第一了!
王羲之親筆啊!
他得意萬分,橫尾一掃,將李玄等人掃飛。然後,他諂媚地看着龍皇,希望他能給自己幾句獎賞。
龍皇瞪了它一眼,踏着漫天極光,向禁天之峯走去。
在這個世界上,他只關心一件事。
那就是,這座山峯永遠不要倒,那個人兒永遠快樂。
為此,他甘心為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