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太子,覲見龍皇。”
巨大的禁天聖殿中,太子帶着李玄,恭謹無比地站在殿門口。
幕幔低垂,遮住了沉沉宮殿裏的一切。石星御一身藍衣,蕭然站在幕幔之前。
幕幔輕啓,石星御卻一動不動。深藍色的目光垂下,停佇在兩人身上。
“我們又見面了,定遠。”
李玄扮了個鬼臉,無奈地笑了笑。
他寧願面對任何人,也不願面對龍皇石星御。
任何人都有弱點,唯獨石星御沒有。他就像是蒼天一樣,無法捉摸,不可戰勝。他覆蓋着一切,以一切為他之威嚴。
他的力量,令山川天地都要戰慄。
雖然,他讓這股力量沉睡在他體內,他出世,詔告世人,他不是魔,他的力量,只為摯愛而發。但那卻是毀天滅地的力量,只要這力量存在,就會令每一個人恐懼。
他温煦,優雅,看似一位寬宏仁愛的君王,但沒有人懷疑,他舉手之間,就可讓這個世界化為煉獄。
他的温和,只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無論他説多少遍,他不是魔,都沒有人相信。
抑或,是沒有人敢相信。超越一切的力量的存在,本身就是禁忌。
他,就是頂戴和平花冠的魔王。
這魔王,卻是李玄的死敵,因為他的前世,鎮壓了這個魔王一百年。至今,這個魔王最重要的一部分,還被封印在他身上。
他李玄,只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只想平靜地過一輩子,愛一個人,過一段生活,偶爾講講冷笑話,養養寵物而已。
老天為什麼就是不能滿足他的這個小小的願望呢?
現在,他就站在這個魔王的宮殿裏,魔王温和地向他笑着,就像是一位好客的主人。
他們之間,似乎從不存在任何恩怨。
這讓李玄侷促不安。深懷恐懼而又不可捉摸。
他沉吟着,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石星御彷彿看透了他的心:“你不必害怕……我並不想傷害你,你肯承受我的惡,我本該感激你才是……”
他向李玄伸出了手。
“我只是想借用你兩件東西。”
一股龍氣自他手中淡淡溢出,向李玄飄了過來。李玄就覺身上猛地一緊,靈魂都似被這股力量抽空。跟着,龍氣在他身上挪移着,碰觸到了埋在他胃中的清涼鑰。
龍氣糾纏蔓延,包圍住清涼鑰,向外騰去。
李玄一聲慘叫!
九天桂實在他體內已生根,化成一株小小的桂樹,根、枝、蔓俱全,深深扎進了他的經脈血肉中,而桂幹緊緊抱着清涼鑰,已無法分解。清涼鑰才一動,牽動李玄的周身經脈,痛得他幾乎暈了過去。
石星御眉頭皺了皺,龍氣乍吐。
龍氣盤旋,化成鋒芒,向桂樹上斬去。
哪知這桂樹不但深入經脈,而且已化身成經脈。桂樹才損,李玄立即痛徹心扉,轟然一聲爆響,烽火連天,定遠刀錚然出鞘,凜凜面對着龍皇。
定遠侯那橫越一切的意志自輪迴的盡頭渡來,化為一條紅色的淡淡虛影,懸掛在李玄體外。那道龍氣,早已被烽火燃盡。而紅影散發出的凜凜之威也在警告着每一個人。
任何想傷害李玄的人,都將遭受烽火全力一擊!
沒有人願意輕易與定遠侯為敵,就連石星御也一樣。
所以李玄數度涉險而不死。
石星御轉頭,望向太子。
太子無奈地嘆了口氣,道:“這就是我為什麼將他帶到龍皇面前的原因。他私吞了清涼鑰與九天桂實,兩者在他體內糾結為一,再也無法取出。任何想傷害他的力量,都會激發定遠刀的保護。在來大魔國之前,我已試了不下十種方法。”
他説謊的時候,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他説的沒錯,李玄遍體鱗傷,都是拜他所賜。他也的確試了十幾種方法,努力將九天桂實與清涼鑰分開——只因他想確認,那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
除非他,以月宮主人的身份出手。
他笑道:“不過清涼鑰畢竟是清涼鑰,不管在不在他體內都是。而且他身上還有玄陛天書,這不正合龍皇之用麼?”
“龍皇不妨將他留下來,若是怕他有什麼鬼花招,不妨給他帶上鐵枷。”
石星御沉吟着。
“不必。”
他淡淡道:“禁天之峯下,有個人,我想你肯定很想見到。”
這句話,是對李玄説的。
那是一間小小的屋子,由堅冰築成。冰層很厚,搭起一道低矮的穹頂,上面佈滿了細碎的紋路,看不清楚裏面有什麼。冰屋緊挨着禁天之峯搭建,是那麼矮小而孤獨,靜靜地伏在北極的荒原上。
這座冰屋,李玄絕未見過。大魔國中,也沒有李玄牽掛的東西,但他走近的時候,心不由得一陣砰砰跳動。
他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陣慌亂,卻不明白這種感覺是從何而來:
冰室中,究竟是什麼人?
他的手微微顫抖,輕輕觸在房門上。那是由一整塊冰雕就的門,樸實無華,冰雖然堅厚,但門卻一推就開。門並沒有上鎖,大魔國中,並不需要鎖鑰。
但李玄並沒有推開房門。
因為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絲恐懼。
若這房中是他不想見到的呢?會不會是死人?會不會是災難?
他搖了搖頭,笑了笑,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感到懊惱。這不是李玄啊,李玄並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他微一用力,將房門推開。
這是座空空的房間,沒有任何傢俱,只有一個蒼白的人。
蘇猶憐。
李玄喜出望外。
他終於見到蘇猶憐了。
這次被擒來北極,受盡了折磨、恐懼,但只要能見到蘇猶憐,這一切都值得了。
他撲上去,想抱住蘇猶憐,再也不分開。他苦苦尋覓她,一旦找到了,便再也不放手。
但他的腳步才跨出,便立即停住。
蘇猶憐靜靜地站在冰房的正中,是那麼孤獨,那麼無助。她長長的秀眉深深蹙起,目光怔怔遠望着,她看着李玄走進來,卻如同完全沒有看到一般。
這一刻,她距離李玄,是那麼遙遠,冰冷。
這讓李玄無法跨出一步,擁抱她。她像是冰冷的雕像,任何擁抱她的人,立即就會和她一起冰封。
他不知道,此時的蘇猶憐心底的痛苦。她的思緒,縈繞着那個蒼藍的魔王。
她無法不令自己回想起,淡藍色的月光下,魔王刺下自己的血,只為了那些荒涼的妖魂能夠重入輪迴。那時的他,是那麼悲憫,那麼真誠,一點都不像是魔。
他用破壞守護自己的愛情,但卻在無人知的夜間,用自己的血,寂靜地救贖罪孽的妖魂。
他不是魔,他不應該是魔。
他的愛情,也不應該由自己親手打破。
蘇猶憐緊緊咬着自己的嘴唇。
“謝謝你。”那雙湛藍的眸子中,是無盡的誠懇。
但她卻在這時候,籌劃着殺死他。
不該這樣的。
蘇猶憐浸沐在蒼藍色的痛苦中,感到全身冰冷。她沒有發現李玄。
“龍皇……”她的迷惘讓她輕輕嘆了口氣,忍不住將這個為愛情到了極致的名字緩緩吐了出來。她的思緒驟然一驚,神智霍然清醒了過來。
她看到了李玄。
驚訝,錯愕,迷惘,歡喜交纏着她的心,她怔了怔,突然爆發出一聲歡呼:“李玄!”像是一片雪忽然盛開,向李玄撲了過去。
李玄將她擁在懷裏。
北極的寒氣是那麼重,這是個多麼僵硬而冰冷的擁抱。
完全抵消了重逢的喜悦。
龍皇——為什麼會有這兩個字?
李玄撫着蘇猶憐的發,心中忽然閃過這樣的念頭。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想,但這個念頭就是那麼的突如其來,那麼的揮之不去。
為什麼她沒有叫自己郎君,卻叫自己李玄?
為什麼他找遍摩雲書院,苦尋不得的蘇猶憐,竟會出現在石星御的宮禁。
為什麼心底會有絲酸澀呢?
為什麼?
有些煩亂,懊惱,找不到發泄處的鬱悶。夢魔夢幻中,當她看到他的靈魂時,他們應該兩心知了才是。他們的心應該融為一體,再也不會有隔閡。
他可以為她死,他也知道,她一定會為他死。當他看到她的眼睛時,他很肯定這一點。
雖然他沒有看到蘇猶憐與雪隱的交易,但他肯定這一點。
他愛她,她也愛他,就像是天空擁抱着大地,大地眷戀着天空。為什麼會有這麼重的隔閡感呢?當他抱着她的時候,會覺得兩手空空?
難道,他仍然活在夢魔的噩夢中。
李玄自嘲地笑了笑,大概是連日受折磨讓他有些神經質了。
經過了這麼多的磨難,他又找到了蘇猶憐,他們該好好説説體己話才是。
他要告訴她,他早就知道了一切,但他並不在乎她想殺掉他。他也確信,她已不會再想殺他了。
天空這麼燦爛,他們為什麼不能簡單地相愛呢?
想到這裏,他的心中立即溢滿了柔情,他輕輕撫摸着蘇猶憐的發,感受到上面有一絲冰涼的甜香。
蘇猶憐猝然將他推開。
“不,你不該在這裏,你怎麼會在這裏呢?”
李玄苦笑:“當然是龍皇將我抓過來的。”
蘇猶憐眼中閃過焦急之色:“你不能在這裏!我去求龍皇,讓他放你走!”
她拉起李玄,向外奔去。她不能讓他受到一絲傷害。她自己可以粉身碎骨,但不能讓他受到一絲傷害。大魔國太危險了,他連一刻都不能多呆。
李玄沒有動。
他們手拉着手,在這個寒冷的冰屋中,他們的距離似乎越來越遠。李玄的眼神極為緩慢地變化着,讓他顯得有些陌生。
“你去求龍皇?”李玄輕輕地,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問蘇猶憐。
偉大的龍皇,跟渺小的雪妖,本該沒有任何交集才是。
我去求龍皇,讓他放你走。
這句話説得多麼決然,顯得那麼有信心。李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反問這麼一句,他只是有些忍不住。
他本是愛她的,他對她應該最寬容才對,但他竟然忍不住對她説的每一句挑剔,尤其是關乎到龍皇。
蘇猶憐沒有注意到李玄的神色,她只是着急:“是的,你不能留在大魔國,連一刻都不能!”
她用力拉着李玄,要將他拉上禁天之峯。這時,她才意識到李玄的堅持。她訝然抬頭,看着李玄。
李玄眼睛中的神色,像針一樣刺傷了她。
“為什麼?”李玄的聲音有些生澀,艱難地問:“為什麼我不能呆在這裏?”
那眼神是一片荒漠,沒有蘇猶憐絲毫的容身之地。那眼神讓蘇猶憐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突然之間蒼白無力。她甚至無法握住李玄的手。
但她不能告訴李玄真相。她絕不能將那個秘密説出一個字。
“不!我不能告訴你!”
她哀求一般抬起臉,盯住李玄。
“走,好麼?逃出大魔國,永遠都不要回來!”
李玄嘴唇顫抖了一下:“好,但我們要一起走!”
“不!”蘇猶憐幾乎是尖叫般發出了這一聲呼喊。
她絕不能走。她不能眼看着自己苦苦營造出的殺局化為烏有。如果她在這時踏出大魔國,她將只能看着那個佛諭成真,看着自己心愛的人踏在萬千屍體上,淪落成魔。
她絕對無法接受那樣的結果。
她不能讓辛苦得來的愛情化為劫灰啊。
然而她不能説,她的秘密連一個字都不能説出,即使是面對李玄。
她只能無比哀懇地看着李玄,希望他能夠聽話,乖乖地走出大魔國。她會盡一切力量,乞求龍皇放過他的。只要還未找到九靈兒,龍皇就還需要她,便不會違逆她這個小小的要求。
李玄苦澀地笑了笑:“要我走麼?你自己來到大魔國,卻讓我走?”
蘇猶憐熱切的眸子驟然冰冷。
她終於明白,李玄懷疑的是什麼了。
她錯愕,驚怒。她無法想象,她為他們的愛情付出了這麼多,不惜陷身危難時,李玄居然這麼想!
——我走過千萬裏的雪原,來到這裏,刺殺令眾生顫慄的龍皇,只為了拯救我們的愛情。
——我伴隨在魔王身邊,出入煉獄,承受了無盡的折磨,只為了救你。
你卻以為我背叛了你,來投奔龍皇的懷抱。
我在你心中,就是這樣一個女子麼?
蘇猶憐感受到自己的心在流血。
她臉上掛上了一絲冷笑。
——這就是她粉身碎骨想求得的麼?
她猛然用力,將李玄推出冰室。
“走,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風雪怒發,將李玄衝了出去。冰房的門砰然關上,雪花隕落,將冰房密密填了起來,像是座白色的墳。
小小的,像是愛情死去後的墳。
李玄躺在地上,想用滿地冰寒將自己的骨髓浸透。
他滿心懊惱,為自己方才説的話感到極度後悔。
那不該是李玄説的話,李玄是個沒有心事、鬧哄哄的人,不該有任何猜疑、嫉妒。
這些日子的思念讓他明白了自己的心,那就是他愛着蘇猶憐,蘇猶憐也愛着他。他的愛情就像是一塊琉璃,通透,美麗,一眼就會看到底,永遠都不會變。他一直是這樣做的,也一直這樣認為。但龍穆的出現,讓他有了改變。
當蘇猶憐踏上白蓮之路,走向花宴邀約時,他痛苦深邃地發現,他無法把握住他的愛情。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步步生蓮,走向夜色中的王子,而自己卻在光芒的映照下,顯出卑微無比的一面。
那一刻,他創深痛巨,從此,他不再是個沒有心事的人。他的愛情,也不再只是塊琉璃,不再一眼就能看到底。
他嚐到了愛情的痛苦,就如每一個初涉愛情的孩子一樣。更不幸的是,他嚐到了愛情的另外兩個附屬物。
嫉妒,猜疑。
那是伴在愛情旁邊的佐料,讓愛情更加甜美,但偶爾一口只吃到這些佐料的話,卻會滿口苦澀。
此時的李玄,就是如此。
因他無法想明白,蘇猶憐為何要到大魔國來。又為何跟石星御那麼親暱。
親暱?是的。李玄酸楚地想着。
她叫着他的名字,而且相信只要一開口,龍皇就會放過小李玄。
什麼時候起,她在龍皇的心目中有這麼大的分量了?
嫉妒,猜疑,讓他品嚐到的愛情滋味酸楚無比。
李玄在冰屋之前整整坐了一夜,蘇猶憐始終沒理他。
他就像是被拋棄了的玩具,隨手一扔,就再也不管。儘管曾經深愛過,卻再也不會緊緊抱在懷裏。
這一夜,不適合爭殺,夜色靜謐,藍藍的天之光芒浮動在遙遠的天際,照耀着大魔國中的每一個人。
這不是傷心的一夜。
當黎明的曙光照進李玄的眼睛,冰屋仍舊沒有打開,李玄沒有等到蘇猶憐的解釋。他的痛苦,在那一刻攀升到了頂點。
他看着那座高不可攀的禁天之峯,幾乎想要嘶吼出聲:
——石星御,你究竟對她做了什麼?
冰屋中,蘇猶憐雙眸蒼白,緊緊盯着那座被風雪封住的冰門。
她是多麼多麼希望,李玄能夠推開房門,像往常那樣,一臉陽光,照亮她的心。她多麼需要那樣的温暖,一下子就能洞穿身體,讓一切陰霾都消失乾淨。
那樣的李玄,才能夠讓她犧牲一切,只為成全愛情。
那樣,她才有勇氣毀滅掉龍皇的愛情,將他永遠封印。是的,她將不懼死後淪落入地獄,受盡萬世唾罵。
她緊緊握着自己的愛情,坐在冰冷的地上,等待着房門被推開,她的郎君一臉陽光走進來,告訴她,無論什麼時候,他都愛着她。
那是童話,是她一千年來,站在荒涼的冰原上,無時無刻不幻想着的童話。
這一夜,不適合爭殺,夜色靜謐,藍藍的天之光芒浮動在遙遠的天際,照耀着大魔國中的每一個人。
這不是傷心的一夜。
一隻巨大的爪子壓在李玄肩頭。
“遠道而來的朋友,你是特意來看望我的麼?”
玉鼎赤的目光中充滿了友情的感動。自從不日前那一戰後,玉鼎赤就將李玄當成了它最好的朋友。
李玄愁腸百結。看着玉鼎赤那火熱的目光,他問出了有生以來最愚蠢的一句話:
“如果我跟龍皇決戰,你會幫誰?”
玉鼎赤搔了搔腦袋,為難地皺起了眉頭。
它自然是要幫龍皇。龍皇的命令是無人敢違抗的。但要是這樣説的話,顯然很傷了他這位小朋友的心。這位小朋友對它是多麼好啊,知道它要搶玄陛天書,就雙手送上來。而且那麼善解人意!照顧到了偉大的玉鼎赤那顆柔弱而敏感的自尊心。
聰明的玉鼎赤是不會被難倒的,它終於有了答案:“相信我,你跟龍皇是不會打起來的!”
李玄憤然:“怎麼不會?龍皇一定對她施加了可怕的折磨!他一定用強來逼她就範!”
玉鼎赤沉默了。它察言觀色一晚上之後,以為自己已經知道李玄説的是什麼。當然,它不知道它還有不明白的地方。偉大的玉鼎赤,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有不明白的地方,它向來是以自己的方式思考這個世界的。於是,它在李玄身邊蜿蜒着趴了下來,巨大的身子繞了一圈又一圈。它喃喃道:“你説的不錯,有一次,龍皇幾乎殺了她,(收回龍鼎血華後蘇猶憐逆抗龍皇時)還有一次,龍皇跟她出去了一趟,回來後她身上幾乎全都是傷。(去取泥犁盤時)不説龍皇,其實我們四兄弟都有撕碎她的心。(這完全是施展五行定元陣的副作用)”
它每説一句,李玄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玉鼎赤敏感的心感到有些不太妙,拍了拍肩膀,安慰他道:“不過你放心,龍皇對她還是很好的。”
它這句安慰一點用都沒有,反而讓李玄的臉色更加難看。他一把抓住玉鼎赤那巨大的龍趾,充滿感情地道:“我們是朋友,對不對?”
“對!”
“我們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對不對?”
“對!!”
“當我用生命囑託你一件事時,你一定會幫我的,對不對?”
“對!!!”
“請你幫我救出蘇猶憐來!”
李玄鄭重無比地看着玉鼎赤。玉鼎赤呆住了。
它的確熱血沸騰熱淚盈眶。它的確有為友情獻身的覺悟,但是救出蘇猶憐這件事,超出了它的能力範圍啊。龍皇給它的職責如下:
一、看好大魔國。
二、看好蘇猶憐。
龍皇知道跟它説複雜的它也不明白,所以龍皇給它的命令一向很簡單,簡單而直接。若是將蘇猶憐放出大魔國,那一定犯下了滔天大罪。
容易衝動的玉鼎赤還是有基本的大局觀的,雖然被五行定元陣折磨得死去活來,但它仍明確地知道,蘇猶憐對石星御很重要,絕不能放走。
他囁嚅道:“不行,我無法幫你。你知道,龍皇想要的人,是不可能被救走的。”
龍皇想要的人。
李玄心中又是一陣難受,他艱難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問道:“為什麼?”
“因為龍皇的威嚴籠罩一切。”
這基本上可以看作是弄臣對皇主每天要念誦的必修課。但李玄的熱血也漸漸冷了下來,他開始理智地分析着局勢。
一定是石星御。
一定是這個魔王對蘇猶憐做了什麼,才讓蘇猶憐悄悄離開他,來到了大魔國。
他有沒有在蘇猶憐身上種下魔咒,封鎖着蘇猶憐的行動?控制着蘇猶憐的神識?
他知道蘇猶憐是愛他的,此時,他仍然堅信蘇猶憐的心底深處,還是愛着他的。他對他們的愛情充滿信心。
所以,唯一的障礙就是龍皇。
這個魔王!
他一定要想個辦法,查出石星御究竟做了什麼手腳,然後,斬斷它,將蘇猶憐救出去。
他要斬斷石星御的魔爪!
一陣輕微的爆炸聲自遠處傳了過來,玉鼎赤巨大的龍首猛地抬了起來。
“又有人闖進大魔國?這幾天可真是熱鬧啊。”
它目中閃過興奮之色,匆忙向引爆之處飛去。在大魔國的日子實在清閒的很,這些人不是入侵者,是它玉鼎赤的玩具啊!
李玄腳上的五雲戰靴騰起四隻胖乎乎的小翅膀,忽閃忽閃的,託着他跟隨在玉鼎赤的身後。
“石紫凝?”
他沒有想到,闖入者,竟然是石紫凝。
石紫凝長身玉立,如同一柄出鞘利劍,冷冷對着玉鼎赤。
她隨時都不惜一戰。
但她的臉色卻那麼蒼白,彷彿剛經受了一場巨大的災難。她的雙眸,也不再是原來的碧綠色,隱隱約約,在瞳仁的深處,泛出一抹幽淡的黑色,越是向她的眸深處看去,這黑色就越是明顯,彷彿在不住加深、擴散,一直擴到人心的深處。
而她的身軀,不時發出一陣顫慄,彷彿仍在承受巨大的折磨。
她手上提着一柄劍,額頭上掛着的九命玄石發出貓眼般的光芒,與劍光映合着,讓她顯得堅毅、強大而神秘。
她顯然沒有想到在這裏會見到李玄,蓄勢待發的身姿猛然頓了一下。
“李玄?”
李玄一把拉住她,將她跟玉鼎赤隔了開來。他可不想這一人一龍打起來。
“你怎麼到大魔國來了?”
“你怎麼到大魔國來了?”
兩人幾乎同時發問,同時為這一發問而微微一愕。
石紫凝冰冷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笑意來。
李玄嘆了口氣:“我有必須要來的理由,你回去吧,這裏很危險。”
石紫凝也搖了搖頭:“我也有必須要來的理由。該回去的人是你。”
李玄看了她一眼,問道:“你有什麼必須要來的理由?”
石紫凝輕輕咬住了嘴唇。這個動作讓她微微有了一絲少女的嬌俏,但卻迅速消失。她的臉色更加蒼白,也更加堅毅。
“我要問問他,石國對於他來講,是不是真的太小了?我要問問他,是不是他真的不想讓石國復國?”
李玄嘆了口氣。
他知道石紫凝拼命練劍,唯一的目標就是想要石國復國。
他能看出,幾日不見,石紫凝的劍術又有了極大的進步。但,這又能如何呢?就算她的劍術再進一倍,達到司業謝雲石的地步,她仍不足以建立一個國家。
石國若想復國,唯一的希望便是石星御。
可惜,石星御似乎對這連一點興趣都沒有。
“你為什麼一定要讓石國復國呢?”
石紫凝緊緊咬住了嘴唇,這一次,她咬出了血。
“因為,我的族人、我的親人一個個在我面前倒下時,他們唯一的囑託,就是一定要讓石國復國!我這一輩子,就這一個願望!”
李玄輕輕嘆息。他只是個流浪的小無賴,很難理解這份執着。
“不能放棄麼?你其實可以幸福地生活着,比大多數人都幸福的。”
“不能。”石紫凝堅毅地搖頭,短短的秀髮劃破周圍的空氣。
“那我告訴你,石星御絕不會關心石國復國的,這一點,連我這局外人都看出了,你不該不明白的。”
石紫凝身子劇震,死死盯着李玄。
李玄的神色沒有絲毫退卻,只是夾雜了一絲苦笑。
“石國就算復國又怎樣?石國的子民早就死光,這樣的石國早就不是石國了,只不過是個虛名而已。何況,天下局勢已分,大國圍伺,唐、吐蕃、大食、身毒,個個提兵西域,這樣局勢下建立起來的石國,又能支撐多久?”
“你有沒有想過,為了建立石國,會引發多少戰爭?為了保住石國,又會爆發多少戰爭?這樣的石國子民,會幸福麼?”
石紫凝的嘴唇越咬越緊,鮮血自她的齒間沁出,沁入了口中。
滿口都是鹹甜的血腥。
她突然嘶聲大叫道:“不要再説了!不要再説了!”
“你呢?你又如何?你勸我放棄我堅持的,但你呢?你能放棄你所堅持的麼?”
李玄坐在地上,苦笑。
“不能。”
的確是不能。有時明知道,若退一步,便不會這麼痛苦,可偏偏,就是不能退。
石紫凝冷冷道:“不要阻止我,否則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
她的目光,望向禁天之峯。
李玄的身子不禁顫了顫。她想忤逆龍皇的威嚴。
——石星御會不會殺了她?
他該不該阻止她?
石紫凝拔步,向禁天之峯一步步走去。
李玄伸出手,想要拉住她,卻猝然頓住。
她的影子留在當地,那是一團纏扭着的淡淡的黑色,慢慢凝結為一團人形。
“我,可以幫你。”
李玄驚得跳了起來:“心魔?”
影子中透出一雙漆黑的眸子,緩緩旋轉着,像是能一直看進他的心底。
他驚駭地望着這雙眼睛,心底的恐懼被無情翻起。
他忘不了這雙眼睛,也忘不了這份恐懼。只是沒想到,他會在這種情況下,再度見到這雙眸子
“心魔?”他忍不住又重複了一遍。
心魔等着他的驚駭平復,也重複道:“我,可以幫你。”
李玄不知道心魔是如何在大魔國現身的,但顯然,他與石紫凝之間,有了某種密不可分的聯繫。石紫凝走得越遠,心魔的身影就越淡。
他對心魔懷着無比的厭憎與恐懼,甚至還在石星御之上。但心魔的目光中,卻有種致命的吸引力,讓他不由自主地問道:
“你幫我什麼?”
心魔慢慢伸出手,虛虛按向李玄的心口。李玄就覺自己的心事慢慢凝結,一面薄薄的鏡子出現在他的身前,宛如一抹月影。
“這面鏡子,由心而結,故能照入人心。”
“你想知道的事,便可由它照出……”
心魔艱難地説完這句話,積蓄的力量猝然消失,他化成一團淡影,慢慢沁入石紫凝遠去的影子裏。
鏡子失去支撐,降落,李玄不由得抓緊了它。
他的指尖感受到一陣冰涼,蘇猶憐蒼白的面容驀然湧上心頭。
這面鏡子,真能照出他想知道的事情麼?
心魔雖然可怕,但他對人心的把握,卻非任何人所能比及。
李玄握着這面鏡子,心頭忽然升起了一絲希望。
他無法阻攔石紫凝,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一步步向禁天之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