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林公子忽刀忽劍的兵器,突然一分。左手刀,右手劍。
他的兵器原來就是刀劍合併,必要時又可以分開來用。
然後慘叫一聲,單奇傷也被分開了。
他是腰中刀,胸中劍。
單奇傷死的時候,梁鬥已點倒了司空血,回首向鐵星月、邱南顧等叫道:
“別殺他!”
盛江北雖是權力幫中“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中之一,但他原本是武林道上好漢一名,作惡不多,梁鬥正有心要保存他。
盛江北本來奮戰,一聽梁鬥說不要殺,一時覺得萬念俱灰,摹然停手,長嘆一聲,一掌往自己天靈蓋上拍落。
粱鬥一手挽住,笑道:“盛老師,勝敗乃兵家常事,何況盛老師是以寡敵眾,何必想不開呢?”
盛江北慘笑道:“我已老邁,不是看不開的問題,而是覺得這樣活下去,也沒什麼意思……”
梁鬥笑道:“那麼盛老師何不重新活過?”
盛江北喃喃地重複了一句:“重新活過?”惘然若失,但眼睛卻似暮色中點燃的燭火,在夜晚來臨時越來越亮。
這時大局已定。
餘殺、蘇殺、苗殺、龔殺、敖殺紛紛向諸人拜別,他們這次入川,原本是要擒殺蕭秋水,但而今反與諸俠敵汽同仇,結果相結為友,殲仇洩憤,料想今番變化如此之大,權力幫與白道俱人手元氣大耗,自己把這消息趕報天王,功多懲少,而且此刻想要從梁鬥、林公子、唐肥、孟相逢、孔別離、鄧玉平等千里擒罰蕭秋水,簡直不可能,更且今次之所以能逢凶化吉,多虧蕭秋水引路不少,五殺當下已打消傷蕭秋水之意,只求離去。
梁鬥等權力幫巨敵當前,也不想多結仇怨,故與五殺分手。盛江北呆在場中,茫然若失,梁鬥解了司空血穴道,司空血血脈得通,也不奪路而逃,心知群俠無心傷己,而今落在梁鬥手裡還好,若在林公子、鄧玉平等之劍下,則斷無超生之理,當下司空血乖乖坐著,梁鬥說:
“你本來身體上已有殘缺,為何不多作善事,還要跟權力幫為非作歹?你向權力幫依順,又有什麼好處,你們這番拼得一死,圖救柳五,而今他逃去無蹤,你卻被擒,究竟是什麼道理?”
司空血雖剽悍兇殘,但也明白梁鬥是為他好,便說出內幕,好讓大家饒他不殺,所以他道:
“你知道我身體是怎樣殘缺的嗎?”
梁鬥搖頭。
司空血道:“我不是什麼當世大俠,也不是武林異人,我沒讀過什麼書,自小就練武,小時替人做工,年少時當人打手,壯年時替人保縹,也算是刀口上舔血的武林人……”
梁鬥點點頭道:“當一個刀口上敵血的武林人,是不容易的,我知道。”
司空血的一張臉,半爿已被打個稀爛,他指著深深一個血洞的左眼說:“是不容易。十六年前,我押鏢時遭人所擒,只是幾個小毛賊,我打久了,殺得筋疲力盡,被人絆倒,就扎住了,他們用牛耳尖刀,挑出我一隻眼珠子,當我的面,下酒來吃……”司空血苦笑,有一種說不出的譏綃與自嘲:
“我的睪丸,也給人割去了,那人是中原彎月刀洗水清,人人叫她做洗女俠,她見我醜,又會武功,想必不是好人,於是就割了……”他見有女子在場,也沒多說,苦澀地笑笑又道:
“我就痛得在地上打滾……那天大寒,冰天雪地,整個春節,我都在暈眩中度過……醒來時有班傷殘的人圍著我,他們都像我一樣,有的缺耳、有的斷手、有的說不出話來。……他們照顧我,於是我們結合,跟瞧不起我們的人打架,打不過,再學藝,終於打出了點名氣,就叫做‘天殘幫’……”
司空血把醜陋至極的臉孔抬起,道:“其實哪裡是天要殘傷我們!這全都是人傷的……人以為我們殘缺不全,定不是好東西,十六大門派中,也沒把我們列榜上……”
梁鬥點點頭,十六大派中,其實有許多實力莫如天殘幫的,但武林人中有根深蒂固的觀念,覺得這一群人來路不正,總不登大雅之堂,始終沒有列上;鄧玉平也大表同意,海南島是偏僻小島,非名山名水,所以也沒給提名於十六大門派之中,但以海南劍法而論,中原鮮有敵手,就連浣花劍派,因歷史不久,所以也不在十六大門派之榜內!武林中門戶正邪觀念極深重,從此可見一斑。
司空血道:“洗水清割我……的時候,我正在做善事,還未殺過一人,而且還立志扶貧救弱……洗水清處罰我時,白道中人,都拍掌叫好說‘洗女俠又造福武林,澤被蒼生了’,我卻痛不欲生……我身體上其他部位,也是在大大小小,為求生存的戰役中,失去了……譬如說我保鏢之時遇有人劫,我跟他打,贏得了則他死,輸了就逃,”他拍拍空蕩蕩的左腿,道;
“……有次逃不掉,腿就給人剁掉了一隻,如此而已……別人是刀光一閃,劍光一亮,敵人——大奸大惡之輩緩緩倒下去……這很有意思是不是,真是高手作風!可惜我就是那倒下去的人……”
司空血道:“於是受的傷多,殺的人也多起來,兇殘之名也愈漸響了。我們這一幫的人,當然也有天性殘毒的人,至少每人心裡,都有怨毒。我的‘天殘幫’歹毒之名,諒諸位大俠早有所聞了?
眾人默然。司空血大笑道:“你們可別悲憫同情我,我再斷一隻手、一條腿,也不乞人憐憫!近些年來,莫干山、點蒼、泰山三派‘替天行道’,決定要滅我天殘幫,於是三派聯手,先追殺在他們近邊的我幫子弟,又半夜殺入幫裡殺我們個措手不及,我們反擊,他們興問罪之師,於是向少林借得了狗尾、續貂等高手,大舉殺進我幫,那一役……”
司空血的眼流出了淚,但他語調不變,“殘傷的兄弟,逃得慢些,又豈是這些‘正義之師’的對手,而且傷殘的人,最易辨識,所得罪的又是名門正派,是役我們六百九十位弟兄,死了四百六十二人。並非我幫的傷殘人士,被誤殺者尚不在其數。有的正道弟子較仁慈,把斷臂的幫徒不殺,改而廢了他們兩條腿,諸如此類,總之花樣百出……”司空血忽然厲聲道:
“在這時候,你看到一群本已傷殘,而今被慘殺的弟兄,你有什麼感覺?那時候,舉世俱非之時有一個極有力的靠山卻支持你,你會怎樣?!”
梁鬥默然。司空血笑了,他的笑容又有了那種說不出的譏俏與自消:
“我們是無藥可救的人。所以我們選擇了權力幫的支持。發動這次支持我們行動的人是柳五,所以他有難,我們寧為他死。”司空血看看諸人又道:
“也許你們正義之士,大為輕賤這種狼狽為奸的行為,但權力幫卻是我們的恩人。我們兇殘著名,但只要人對我們有恩,而且識得我們也有肉有血,縱然為他死了,也沒有尤怨……”司空血笑了笑又道:
“我回答的問題,是不是答得太長了,你們滿不滿意?”
隔了好一會,梁鬥清了清喉嚨,才能說話:“他們呢?”
——他們指的當然是彭門四虎、單奇傷、郎一朗等。
他們都躺在地上,屍骨已寒,當然已不能回答梁斗的問話。
能回答的當然只有司空血一人而已。
因為他還活著。
司空血答:“大同小異。”
就這四個字,蕭秋水等每個人臉上,都閃過了一道陰影。
——滅大好大惡的權力幫,必不必要,應不應該?
——問題是:權力幫是不是大奸大惡,非滅不可?
這問題沒有答案。
——誰好誰惡,誰是誰非,都是江湖上最難判別的問題。
司空血又笑了,既醜陋又獰惡,但滿眼都是淚光:“或許還可以加多一點點,單奇傷年紀輕,他外號‘飛劍單騎’,整個烏衣幫,三百餘眾,全由他一手召攬,從籌款到教武,他負擔已夠重了,而又護短,幾個部屬做錯了事,別人謗及他的幫派來路不正,他不認錯,於是就被公認是邪派;權力幫肯承認他,他當然也認可了權力幫。至於郎一朗……”
司空血笑了笑又道:“他腦筋單純,只練武,不用腦。近年來螳螂門名聲大振,所有門務、宣揚、人手調集,都是權力幫暗地裡跟他弄的,他父親臨終時,說他這個孩子難成大任,而今卻能使螳螂門發揚光大,他更是死心塌地投靠了權力幫……還有彭門五虎,彭家人絕,近五十年來,彭門外族子弟,已給屠殺幾盡,……五虎彭門的人,門規極嚴,不能退出,退出者被追殺於江湖,內外不容……”司空血指指地上四具彭門的屍身又道:
“現在彭天敬當權,武功既低,又無容人之量,貪婪嗜殺,所以這四個彭門外子侄子弟,只好先動手奪權,因權力幫為他們撐腰,所以方才得手……這四人若不聽從權力幫的話,才是怪事呢。”司空血哈哈大笑:
“……年前武當派人追殺他們,還是權力幫擋了回去,沒料卻死於此地。……聽說盛老拳師,到得了晚年,方才變節,投入權力幫,也是為了怕南少林的高僧尋仇哩……”
他話未說完,頭突然裂了。
他還在笑,張開了嘴,鮮明的血,就從他爆裂了的唯一隻右眼溢了出來,又從裂開的嘴裡激了出來,怵目驚心,甚是可怖。
地眼大師一收掌,肅然叱道:“你多口,饒你不得!”
司空血死了,被地眼大師一袖震得額裂而死的。
但他的頭顱雖然裂了,但裂開的地方,就好像在笑著一樣。
鐵星月和邱南顧瞪著地眼大師的目光,就似要從眼眶中噴出火來,去燒死地眼大師一樣。
少林的榮譽是不容人誹謗的。
所以地眼大師殺了司空血。
“你這樣做算什麼?!”鐵星月大吼道:“殺了一個傷殘的人來滅口,就算得上名門正派嗎?!”
也許在平常,地眼大師還會跟他理論,但是而今宅心仁厚的主持和尚大師已死,剛直暴烈的天目神僧也歿,地眼不顧一切了,他雙目如寒刃。
“想怎樣?也要隨他一道歸西是不是?!”
邱南顧冷笑道:“怎樣?……我們給你們殺了,你們就是‘替天行道’,是不是?萬一你們給我宰了,就是‘鼠輩暗算’是不是……”
地眼大師老羞成怒道:“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梁鬥微嘆一聲,長身攔在地眼大師身前,道:“大師,貴派掌門剛剛仙逝,貴派大小庶務,尚需大師調度,何苦在此為小輩滋生事端?權力幫現下佔盡上風,貴派中流低柱,還仗大師悉心竭慮,方能力挽狂瀾。”
地眼神僧心想也是,少林遭逢此變,也夠自己煩心的了,何必跟這般人慪氣?當下狠狠盯了鐵星月、邱南顧等一眼,道:
“梁大俠說的也是。”眾人也不多言,梁鬥帶諸俠離開了望江樓。
江湖寥落爾安歸。
眾俠心裡此時正是一片落索。
權力幫實力,雖在錦江之畔,浣花溪之戰大受挫傷;連柳隨風手下的“雙翅一殺三風凰”,亦死其四,而李沉舟手下的“八大天王”,也喪了“藥王”和“鬼王”,可是白道上一脈,所傷更大,幾已沒有再與之抗衡的能力。
十六大門派中,點蒼、恆山、嵩山、崑崙、莫幹、雲臺、寶華。銅官、馬跡、雁蕩十派,名存實亡,少林與武當之領道階層傷亡逾半,無法作戰,剩下的天台、普陀、華山、泰山四派,又豈是權力幫之敵?
至於三大劍派中,“浣花劍派”已毀,“鐵衣劍派”也完了,“海南劍派”鄧玉平孤苦作戰,四大世家“慕容、墨、南宮、唐”,南宮世家已向權力幫歸順;三大奇門中:“上官、慕容、費”,上官族也落入權力幫控制之中,單仗丐幫的勢力,遠非權力幫之敵。
唐方與唐肥心中尤側然。
江水滔滔。
唐朋葬江中。
唐朋之死,實與她們牽累有關。
——若唐肥不放出“唐花”……唐朋不救唐方……
“我們要去哪裡?”
舉世茫茫,江湖蒼蒼,鐵星月性子急,首先問出了這句話。
他們原本要請出白道武林高手主持正義,但而今正派人士朝不保夕,分化的分化,絕滅的絕滅,正是自身都難保了……
——回桂林去?那兒有唐剛和蕭開雁殷切盼待。
——蕭家的人呢?蕭西樓、蕭夫人、失俠武他們呢?——從地道里走出去,到了哪裡?
“——還是去找權力幫去,拼個你死我活?
“到峨嵋去。”
梁鬥說。
眾人大感訝異。蕭秋水的眼睛卻亮了。
“我從峨邊來,聽說峨嵋山那裡,發生了奇事,沒有人敢再上山,連河南‘戰獅”古下巴,都死在山上,沒頭的身子卻到了兩百里外他老婆的面前。”
峨嵋派三十年前被楚人燕狂徒幾乎殘殺殆盡,已經是微不足道的小流派,梁鬥等當然不是要上山求助。
梁鬥笑道:“我們一路上過來,也覺得峨嵋的事,大有溪蹺,不知會不會跟令尊等不知所蹤的事有關?”
孟相逢道:“據說古下巴是被一溫文微笑的青衫少年所殺,那描述的形象,倒近似柳隨風,他制止人上山,只怕山上有事。”
孔別離點頭道:“不管如何,我們上山去看看,總是沒錯,我們趕來的時候,本來請動了裘幫主一道,但他臉帶憂色,怕那極厲害的人魔出來了,所以先過去看看,也就沒來,否則以丐幫幫主的精明與功力……或許,天正、太禪等就不致受暗算了。”
梁鬥變色道:“你是說那……那人魔?”
孔別離也臉帶憂色,點了點頭。
梁鬥嘆下一聲,不再言語。
曲暮霜多事,不禁問道:“人魔?……什麼人魔?”
鐵星月最好認博學,當下道,“當然是十九人魔了!”
邱南顧卻最不服他,冷諷熱嘲地:“哼,哼。”
鐵星月怒道:“哼,哼是什麼意思?!”
邱南顧向天望望,鐵星月奇怪,也仰夭望望;邱南顧又向地睬睬,鐵星月納悶,也跟著往地下瞧瞧,只聽邱南顧自言自語道:
“哈,怎麼有條狗,跟我尾巴走?我鼻子哼一哼,幹他屁事?!”
鐵星月聽邱南顧罵他,勃然大怒,道:“不是十九人魔,你說是誰?!”
邱南顧冷笑道:“我怎知道,才沒你那麼博學!賭博的博,逃學的學!”
鐵星月做然道:“我本就是博學,出口成章,三歲能吃飯,七歲搶東西,孔融十幾歲了還讓梨,我五歲就懂得一口吞掉七粒梨子,其他人一個也搶不到!”
邱南顧鼻千里哼哼卿卿:“你真出口成髒!三字經一大堆,成語會個屁。那天來寫家書,說什麼‘三餐不飽,腸胃不適’,問我‘飽’字怎麼寫,‘胃’字怎佯寫,我都說了,哈!你以為他聽了怎樣寫……?”
曲抿描最是精神,忙問:“他怎樣寫?”
鐵星月急忙了手,紅了眼,大叱道:“喂小邱你你你……”
邱南顧可沒理會,徑自說了下去:“我告訴他‘飽’字是一個‘食’一個‘包’,‘胃’字是一個‘田,加個‘月’……他呀——寫了出來,居然是,”邱南顧一面用了指在空中點點寫寫道:
“‘飽’字居然在把‘食’字寫上,‘包’字寫在下,成了‘?’‘胃’字寫成左邊‘田’,右邊‘月’,成了‘朋’,諸位可看過這等大書法家沒有?……”
鐵星月最忌在女孩子面前表現得像個草包,當下恨絕了邱南顧,罵道:“你你你……”
邱南顧可不理會他,笑著說:“你們看他,難怪吃不‘飽’,原來‘飽’字也不會寫,當然餓肚子了,原來是個只會三字經的‘土包子’!這叫‘頭大沒腦,腦大裝草’。”
鐵星月乍聽“土包子”,真是怒極,臉紅耳赤,大罵道:“誰說我是土包!只會三字經!我罵給你看!邱南顧,你這個人頭豬腦、紅燒牛腦、五花豆腦……”他罵人的話,雖然已經是四個字,不再是“三字經”了,但是盡是菜色名,講得一半,他已餓了,連口水都濺了出來,肚子咕嗜地叫。
邱南顧不甘示弱,也罵了回去,“鐵星月,你說話妙語如豬,真是大豬小豬落菜盤;聲似出谷黃鷹,不如此時無聲勝有聲。”
這下巧聯妙對,欽星月氣呼呼還要相罵,大家本來一團氣悶,被這四人一鬧,倒是開朗了許多,蕭秋水和梁鬥暗自裡惋惜兩廣十虎沒來,否則可以更加熱鬧。鄧玉平知曉其弟死訊,一直揪然不樂。眾人在談笑聲中,往峨嵋山一帶走去。
峨嵋山蒼松蔽日,古柏參天,兩山相對如蛾眉,為四大佛教名山,五臺山為文殊道場,九華山為地藏道場,普陀山為觀音道場,峨嵋則為普賢道場。其主峰萬佛頂海拔三千零三十五公尺,次為金頂,再為千佛頂。巖洞幽逢,木石森麗。
峨嵋山間,浮雲眾湧,時現圓光於圓端,似為佛光,時隱時現,遊者謂巖下放光石反映之日光,蔚成此奇景。梁鬥等一行人自成都出發,經過觀音山,沿崖而行,眾人輕功高強,當履平地,抵草鞋渡,是為大渡河與青衣江合流處,怒濤洶湧,翻江倒海。
自此行人開始絕跡。
梁鬥嘆喟:“昔日蚊龍所至,百獸潛逃;毒蟒所居,百草不生……而今是誰蟄居山上,使大好名山,少了騷人黑客,雅士信徒。”
這時細雨霏霏,江水氣象萬千,空檬中帶驚心動魄的浪濤,江心有一葉扁舟,始終在怒濤中不去。
江河起伏,巨浪滔天,人在鐵索之上,尚且為這排山倒海的氣魄所震懾,人畏懼大自然的心理,也到了極點。
然而這葉輕舟,就似一張殘葉一般,任由飄泊,因本身絲毫不著力,所以反倒不受傾覆。
蕭秋水乍看,還真以為是一片葉子。
眾人也沒多看,繼續往前走,橫渡徐壕,只見廣袤萬里的田野,縱橫千里的阡陌,草長鶯飛,煙雨瀟瀟,峨嵋山的輪廓,連詩和畫都不能形容,連空氣裡都涼清如薄荷。
大家注意山意勝色,蕭秋水見幾株修竹,翠綠碧人,竹葉上幾點水珠,欲滴而未滴,唐方禁不住一拍手欣笑清呼:
“你看、你看!”尖尖細細,春蔥般的手指,點指給蕭秋水看。
這時竹葉上的水珠,正“篤”地落將下來,蕭秋水閃電般過去用手盛住,唐方過來看,趨近蕭秋水鬢邊,欣喜無限。蕭秋水鼻裡聞得一股芬香,不禁心頭一蕩。唐方依然欣悅地道。
“真是好想唱歌。”
蕭秋水說:“我好想聽。”
唐方婉然道:“你想聽,我就吹一首音樂。”
這時大家已坐下來歇息,唐方掏出翠綠的蕭管,清遠地一沾口就是幾個快調、像雨後山景裡飛出了一隻鳥,然後有好多隻一齊驚喧起來,那股喜意,繞在心頭,兩人對著山色空茫,竟是連笑都成了浩蕩。蕭秋水生平最樂,就是藝術,不禁悠然出神,在這喜意無限的樂音裡也聽出了眼淚。
唐方凝神奏著,忽聞嗚咽、唐方吃了一驚,只見蕭秋水滿目擔心之色,原來歐陽珊一哭了。
她縞素全身,白無血色,但也有一種動人的婦人之美。唐方猜想她必是於馬竟終生時常吹笛子給她丈夫聽,而今觸景傷情,傷心起來,當下不敢再吹。
蕭秋水茫然若失,鐵星月與邱南顧見氣氛又凝肅起來,兩人又嘻嘻哈哈,相罵起來,旋而二人,一屈右腿,一曲左腳,以臂搭肩,用一隻腳跳著走,此賽誰先累倒,結果走了幾千步,兩人累得氣喘,偏偏都不肯認輸;雨後的泥濘地,給他們用力踏得一塌胡塗。
眾人看得好笑,忽聽邱南顧“咦”了一聲,道:“這腳印不是我們的。”
原來在這些深深的腳印中,都因力踏而滲出漬水來。這兒土宜植稻,泥質十分肥沃,雜草不多,那痕跡參雜在凌亂的腳印中,差點沒給鐵星月、邱南顧等踏亂了。
開始大家並不以為意。鄧玉平隨便引目張了張,也“咦”了一聲,眾人才偏過頭來看,不禁同時地狐疑起來。
原來那痕跡,的確是腳印,而且極淺,旁邊也無其他同類腳印,梁鬥道:“好輕功。”
原來那腳印只輕輕藉力一點,投空掠去,才會留下如此一個淺淺的痕印。而來人借一點之力,十數尺內再無腳印,輕功之高,可想而知。孔別離道:
“再往附近搜搜。”
左丘超然很快地又發現了另一腳印,也是腳尖一踮的部分,位於二丈三尺之外,痕佔雖小,但大小一致,顯然是男性之腳印,眾人知來人武功絕不在己等之下,當下小心戒備起來。
旋又在二丈許距離外找到類似腳印,往同一個方向,走了不久,眾人小心翼翼,尾隨良久,到了長林豐草、清幽絕俗的地方。
只見這裡水秀山明,風景宜人,有一雙茅屋頂的木亭,背竹迎荔,景色悽迷中,令人愕然。又有一亭作畫肪形狀,蕭秋水跟唐方起伏竄落,低聲道:
“這裡便是三蘇祠。”
唐方“呀”了一聲,才知道來到了大文豪、詩人、政論家、散文家、大詞人的謫居地。“三蘇”便是蘇詢、蘇軾、蘇轍三父子兄弟。
唐方心忖:難怪此地如此秀好。蕭秋水指著那亭道:“這是‘抱月亭’,”又向那亭舫一指:“便是‘採花航’又指庭園中的一棵井生荔樹輕吟道:
“日唉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這是蘇軾的名句,唐方自然識得。但見日頭斜肌煙雨空濛,那殘門沒人把守,但自有一種逸然的氣態。門上掛著一副對聯:
“一門父子三詞客,
千古文章四大家。”
唐方不禁臆度蘇氏父子昔年在此暢談政治人物,把酒賦詩的生活,悠然出神,禁不住微微激動,秀肩倚在蕭秋水胸前,輕聲道:
“有一夭我們也住這裡,忘了世俗一切……”赦然不語。
蕭秋水怦然心動,一時世間英豪,風雲快意,盡拋腦後,忍不住激動地道:
“好……”還未說下去,忽然前面有些騷動,蕭秋水知有變當前,不敢留戀,當先奔去,只見百坡亭中,殘荷凌亂,竟為劍氣所激得瓣葉無憑,亭中腳印錯落,顯然不止兩人,在此格鬥過。
梁鬥道:“這人劍術好高。”他是練刀的,見殘荷凌殘,而在亭中劍氣竟可以縱撲池外,落葉皆為刀劍所削、可見得使劍之人的殺氣與劍氣,何等非凡。
鄧玉平森然道,“那人在此遇敵。”白袖一揮,引手一指,只見百坡亭一處出口,有腳印無數,鞋尖向前,但相距俱一二丈遠,是從瑞蓮亭方向來的。
孔別離、盂相逢等相顧悚然,那人以鞋跡判斷,武功必高,但此人之敵,武功更非同小可;要知這兩路人馬既在亭中交手,原先那人心已在亭中,而來敵尚敢以輕功掠入對敵,定必藝高膽大。大敵當前,一般人豈敢一躍數丈地衝入進襲?
眾人相顧梁鬥,梁牛道:”跟過去瞧瞧。”
山雨空濛,蕭秋水還在回想剛才唐方在曠野間吹蕭的風姿綽約、卻聽孟相逢一面觀察地上痕跡,一面說道:
“此人退敵,一路戰著過去。”
又過一會,那地上雨初新歇,雨露猶沾,只見鞋印凌亂,孔別離失聲道:
“看來原先的人又來了幫手,在這裡打了一場。”
唐肥問:“還要不要跟過去?”鄧玉平嫌惡地道:“當然要。”
眾人知來人武功高強,而且至少四人以上,當下都十分小心起來。
左丘超然問:“前面是什麼地方?”
蕭秋水自幼在川中長大,又素好遊,自然對這裡地形比較熟捻,當下道:
“前面二十里就是聖積寺。”
由此遙望峨嵋山,雲罩秀峰,變幻靡常,翠嵐高聳,亭亭玉立,下望鎮字場、川西壩一帶,水聲雷鳴,宛若萬馬奔騰;田疇萬頃,更是沃野千里。
就在這時凌厲的、尖銳的、狂賊的、悽嘯的、惡毒的、犀利的、各種各式的兵器之聲盪風而起。
然而卻沒有絲毫刀刃碰擊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