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紅道:“什麼話?”郭敖目光遙望遠天,悠然道:“青天寨離巨漉渡不遠。”
上官紅道:“那又怎樣?青天寨還是青天寨,巨漉渡還是巨漉渡,鏢車劫去了還是劫去了,我們該死還是該死!難道你也認為吳越王會認為青天寨跟巨漉渡一樣,而不怪罪我們麼?”
郭敖道:“青天寨跟巨漉渡不一樣,但我可以將它們變得一樣。”
上官紅冷笑道:“我倒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變成愚公了,竟然可以移山?”
郭敖道:“山不可以移,但山上的東西卻可以移!”
上官紅有一絲明白了,目光也跟著閃動起來:“怎麼移?”
郭敖道:“他們劫奪了鏢車,必定要運到青天寨去,反正青天寨離巨漉渡不遠,我們為什麼不等鏢車到了青天寨之後,再出手奪回來呢?”
上官紅眼睛亮了:“那麼這三十萬兩銀子的大麻煩,就不是我們的了,而是他們的了!”
郭敖點頭道:“你就將他們當作我們僱傭來的鏢客,這一路子上替我們打發道上的蟊賊就可以了。”上官紅笑道:“只是到了地頭,還免不了挨個打賞。”
郭敖笑道:“那自然一人賞他們一劍!”
上官紅遲疑道:“萬一他們另外有什麼計謀,或者埋伏了什麼高人,我們奪不回來,那該怎麼辦?”
郭敖臉色凝重:“若是那時候奪不回來,現在我們也未必能保住鏢車,又何必不讓給他們?”
上官紅終於點了點頭,嘆道:“事到如今,我也就只能相信郭叔叔這柄神劍了!”
當下兩人將趟子手遣回,向前追去。
郭敖有心將上官紅也遣回,哪知她死活不肯。郭敖沒有辦法,只好帶了她一起趕路。幸好這小姑娘的輕功雖然不是很好,但也不是很差,身子更輕得很。郭敖將她架在肩頭,展開身形,倒並不費多少力氣。
那鏢車行走緩慢,兩人奔了一刻鐘,就追上了。青天寨的強盜果然囂張,一行二三十人趕著三十萬兩白銀,竟然絲毫不擔心,一路談談說說,盡講著方才與郭敖一戰,也不怕另有別的蟊賊劫奪。
唐煩更是威風八面,眾人講到他用一門紅衣大炮騙退郭敖時,不禁大聲喧譁。唐煩面露微笑,策馬緩緩前行,心中卻得意非常——什麼劍神劍仙,遇到我唐門中人,還不是一樣變成膽小鬼?
鏢車轆轆,雖走得慢,卻一刻不停。鏢車上的旗子已換了青天寨的大旗迎風招展,看去比神威鏢局的旗子還要威風。
他們一行人走得餓了,便拿出些乾糧在馬上吃了。郭敖不敢停頓,也取了些乾糧與上官紅分吃。兩人隱身樹林中跟隨,雖未被這一行人發現,但蚊蟲叮咬也頗為難耐。上官紅竟懂事得很,絲毫也不抱怨,餓了就接過郭敖遞過來的乾糧默默咬吃。
如此走了兩日,地勢漸漸險峻起來。但一路竟然太平無事,再沒有蟊賊敢出來劫奪。看來這青天寨竟然穩坐了川中黑道的第一把交椅,只要插了他們的旗號,便通行無憂了。不過,什麼寨子有了袁獨、唐煩這群人,還能不坐第一把交椅?這個郭敖倒沒覺得驚奇,實際上這也是他斷然將鏢車交給他們的一個原因。
江湖上並不只是講實力,威望也極為重要。
猛聽唐煩叫道:“到了!”
郭敖抬頭望時,只見一座山峰高聳入雲,上面影影綽綽地立著一座大寨,一條剛可容車的山路扶搖直上,通到寨門口,隱約可見寨門飄著一面大旗,上書“青天寨”三個大字。
唐煩一行人都是鬆了口氣,說說笑笑,趕著鏢車沿山路上去。這山路卻與平地不同,他們走得極為緩慢。郭敖在山腳下立住,遙望那山,果然險峻陡拔,山上奇石林立,絕少草木,端的是易守難攻。
郭敖回身對上官紅道:“你且在這裡等著,我上去探探。”上官紅叫道:“你又想丟下我一個人!”
郭敖笑道:“我怎會如此?只是這山上絕少遮蔽,我若帶著你,恐怕不免要給他們發現。而且此去除了殺人還是殺人,你一個小姑娘家,不看也罷。”
上官紅雖然潑辣愛動,但聽到“殺人”二字,卻也不禁一凜。遲疑道:“那……那你可要早些回來。”郭敖衝她笑笑,示意她放心。帶著她躥到一棵大樹上,尋了棵粗壯的樹杈將她放下,另尋了幾支樹枝架起,一則免得她掉下,二則也將她身形遮住,不易被人發現。
他的身形展開,在山石間隱秘行動,當真如狐兔一般靈活隱蔽。上到半山腰,遙遙看到山寨上守望的山賊們互相招呼,一齊向寨中聚義廳走去,似乎群聚觀看這趟的收穫。郭敖心中暗叫僥倖,藉著山石之影,展開“八步趕蟬”,垂直拔起,凌空斜走八步,已然繞過了一道絕壑。他輕功連環施展,不一會,就到了山寨附近。
突聽山寨聚義廳中一陣轟然歡呼,郭敖心中一震,急忙伏低。就聽一個渾雄的聲音道:“唐寨主跟眾位辛苦了。眾位不要吵鬧,這些銀子,總歸是要分賞給弟兄們的。”大家轟然答應,果然靜悄悄地再無聲音。
郭敖心下暗暗驚佩。只因他一路行來,發現這山寨周圍可資遮蔽之物甚少,從寨頂看去,山上山下更是幾乎一覽無餘,可見設計這寨子的人胸中必定大有丘壑。再聽此人一句話說完,聚義廳中登時安靜下來,想見青天寨御下必嚴。所得俱均分給弟兄,不設公財,更是杜絕貪墨之道。有了這三條,無怪乎青天寨能坐穩黑道第一把交椅。
當下郭敖不敢大意,尋了處隱蔽場所,緩緩坐下,默運玄功。他的武功極為奇特,內力行開,耳目頓時變得異常聰敏,只聽得聚義廳中呼吸上下,約有幾十人。郭敖不欲打草驚蛇,催動內力,留神聽他們說話。
那渾雄的聲音道:“今日我們取了這三十萬兩白銀,作為青天寨立基之本,此後招兵買馬,再也不用怕官兵的圍剿了。”
唐煩尖銳的聲音響起:“總寨主智謀驚人,屬下依計行事,果然讓那郭敖上了個惡當,乖乖將鏢車拱手送了過來。寨主真是英明。”
那寨主哈哈大笑,甚為得意:“但若無唐兄弟跟眾位兄弟前往,郭敖又怎會心生疑忌?他若不心生疑忌,我們這計策又怎會成功?”
唐煩道:“其實也不用這些計策,只要總寨主親臨,郭敖縱然號稱神劍,也未必能擋得住寨主三招兩式!”
郭敖暗暗驚心。唐煩的武功並不算低,見識當然更在武功之上,否則郭敖也不會上當。可此刻他如此說,若非特意拍馬溜鬚,只怕這位總寨主的武功,真是高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唐煩雖然可惡,卻不是拍馬之人。只是一人武功若到了此等,又怎會佔山為王,做這等生計?要知學武之人最是愛惜羽毛,於聲名看得極重,多半是不屑這等綠林勾當的。又有誰能夠自詡或他詡穩勝劍神之劍?郭敖將當代高手都想了一遍,卻無一與此人吻合!
卻聽那寨主笑道:“唐兄弟過於誇獎我了。郭敖武功不低,我要想贏他,恐怕得在五十招以外了!”郭敖心下更是凝重。耳聽他們互相誇讚完後,便開始分配這些銀兩。先將寨中所用派好,再派了十萬兩買兵器,十萬兩買馬匹,五萬兩招人所用,剩餘五萬兩,眾兄弟依輩份職位分配。足足忙了半個多時辰,方才忙好。郭敖聽得更是佩服。只因此人實在是個人才,銀錢分配之際極為公允,全寨上下,一齊賓服。
要知拿錢給別人,別人未必就會感激你,這其中實是大有學問,郭敖自問不及,當下慢慢行功,準備等他們分配好後,山賊散去,再逐一發難。
突地聚義廳中一聲慘叫,群響一齊沉寂下去。浩浩山風吹過,整座山寨中的人彷彿一齊消失了,再無任何聲音!
這沉寂竟如暗含著極大的力量一般,壓得郭敖心中一震。他情知已經發生了極為重要的事情,不由縱身躍起,穿窗而入!但見聚義廳中空落落的,哪裡有什麼山賊匪首?只有一人躺在青石地板上,身子卻已僵硬。那人面色慘綠,七竅中都流出濃黑的鮮血,身邊放著一杯酒,杯子已被打倒,餘汁流到地板上,竟然冒起一股青煙,顯是中毒身亡。大廳的一角是那六輛鏢車,卻已空無一物。
郭敖手掌不禁沁出了冷汗。他對自己的功夫極為自信,方才廳中尚有幾十人,這絕對錯不了,若是有一人能從廳中走出而不被他發現,那他也不必稱什麼劍神了。但忽然之間,所有的人就都不見了。難道那聲音渾雄之人,竟然是山精木魅,以魔法將這些人連同銀子一齊變走了麼?郭敖想到此處,心裡不禁打了個寒噤。
突地窗欞“咯”的一響,郭敖出手如風,推窗望時,就見聚義廳外的懸崖邊上立著幾隻猴子,正手拿石塊,向聚義廳砸了過來。猴群看到郭敖,一齊呲牙咧嘴,“嗚嗚”嘯叫,似乎在揶揄郭敖自作聰明。
郭敖不禁苦笑。三十萬兩白銀不是小數,豈能憑空消失?郭敖內息獨具一格,善能遙感別人呼吸,他既然認定方才山寨中有十幾人,那就是有十幾人,絕不會錯。但這麼多人,又怎會忽然就不見了呢?若是聽人如此說,他必會大笑那人見鬼了。但當這事真真切切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卻總不能用一句見鬼了來解釋吧!
當下郭敖展開輕功,將青天寨搜了個遍,卻再也沒發現一個人。廚房還有沒做好的飯,有些房間裡的被子也沒疊起,地窖中一罈酒剛剛喝了一半,但人影卻半個都沒見著。
難道世上真有鬼神?郭敖呆立良久,只有跺跺腳,走下山去。
青天寨的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似乎山魈向他揮手告別。
上官紅仍在樹上等著他,只不過已經睡著了。
兩日辛苦勞累,這孩子已經抵受不住。但她怕影響郭敖,一聲苦都沒喊過。只是江湖風雨,她又何必承受?她只不過還是個孩子!
郭敖看著她睡夢中甜美的笑容,只覺口中發苦。他用什麼來回答這個孩子,他又將怎樣回報這個孩子的信賴?
上官紅揉著眼睛醒來。她一見到郭敖,就喜道:“我們的鏢銀追回來了?”郭敖看著她希冀的眼神,心沉得更低。他實在不忍心讓這雙眼睛失望,但他也只能搖了搖頭。上官紅眼中的神采倏地黯淡下來。她輕輕“哦”了一聲,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是麼?”
她若是發火,大罵,郭敖可能還好受一點,但她表現得這麼善解人意,郭敖卻只有更難受。當下他將在青天寨的見聞一一說給上官紅聽。
上官紅一言不發地聽完,目中忽然流下兩行清淚:“郭叔叔,我們是不是追不回鏢銀了呢?是不是?”郭敖忍不住鼻子一酸,他很想說不是,但今日之事實在詭異,竟然毫無頭緒。
上官紅見他的模樣,也知無望,喃喃道:“難道這些人竟是妖怪變的,突然鑽到了地下不成?”
郭敖的眼睛一亮,突地抓起上官紅的手,道:“還有辦法!”他也不及細說,抱起上官紅,向山寨衝去!
上官紅為他感染,也不禁欣喜起來。
聚義廳中依舊空闊,那被毒死之人卻已開始腐爛、發臭。這毒酒的毒性竟猛烈無比,短短的一刻鐘,已然將那人屍骨化解,漸漸消融下去。
上官紅禁不住掩起了鼻子。郭敖卻俯下身來,揀了塊猴子丟進來的石塊,敲打著石板地面。等他敲到第十七塊的時候,石板赫然發出“空空”的迴響!郭敖的臉上露出了微笑。他的手掌尋找著石板的邊緣,慢慢將它撬起。聚義廳的石板鋪得很粗,板與板之間並沒用泥灰嵌縫,撬動也並非難為。郭敖搖動多時,石板緩緩升起,被他的掌力拔了起來。
石板揭起,下面立即露出一個黝黑的洞口。郭敖心下大喜,探頭向裡面望時,突然一隻黑箭無聲無息地射了過來!這黑箭若是在石板一揭開便射出,也傷不了郭敖,但它頓了一頓才射出,揭石之人必定心神已懈,能閃過的就沒幾人了!
郭敖手中尚擎著那石板,另一手支在地板上,他已無法閃避、無法出劍!
千鈞一髮之際,郭敖倏然鬆手,那被揭起的石板轟然倒下,恰好擋住那支箭!這變化看來簡單,但郭敖的反應若慢了半點,只怕就跟倒在地板上的那人一樣了。
那箭頭烏光泛亮,顯已浸漬過劇毒,只要沾上半點,就再無可救。山風吹來,郭敖額頭盡是冷汗。
他再度出手,緩緩將石板揭開,卻不敢立刻探頭下望。等了許久,那洞中卻沒有毒箭射出。郭敖將勁力運足,以提防突變,方才探頭一看。這一看,卻不禁失望至極。那洞只有三尺,其中放了個設計精巧的機關,此外別無一物,卻哪裡能夠藏人藏銀?
上官紅見郭敖臉上變色,也禁不住探頭來看。她卻沒有郭敖的修養,直接就坐倒在地,面上悵然欲泣。
郭敖只是凝目瞧著這洞口,似乎要看出什麼花樣來。上官紅看著他的樣子不禁怒氣頓生,大聲呼道:“你還看些什麼?難道你看一看,就能將鏢車看回來?”
郭敖沉聲道:“鏢車雖然看不回來,但卻能看出些其它東西。”
上官紅道:“還能看出什麼別的東西,我只要鏢車!”
郭敖道:“別的東西只要看出來了,還怕沒有鏢車?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什麼要在地板上裝這個陷阱?難道他們知道我們要挖開地板?”
上官紅一怔,郭敖接著道:“還是他們要遮蓋什麼?”上官紅認真咀嚼著他的意思,道:“你是說,這地板下面,還有別的洞口?”
郭敖笑了笑,道:“反正現在也沒有別的線索,我們為什麼不繼續探一下呢?”他再不理會上官紅,又撿起方才的石頭,挨著石板敲了起來。
果然,敲不多時,又一塊石板下面發出“空空”的迴響。上官紅的精神跟著興奮起來,不禁縱身過來。郭敖臉上神色卻冷靜如常,慢慢循著縫隙將石板移開,等了一會,又是一支黑箭激射而上。
上官紅失望地嘆了口氣,探頭看時,果然這個陷阱也極為仄淺,並不能藏人。郭敖卻如早就料到一般,繼續拾起石塊,敲打起來。等找到第五個陷阱時,終於不再有黑箭射出,兩人看時,那洞口黑黝黝地斜伸下去,目光已望不到底。上官紅不禁一陣歡呼。
郭敖的臉色卻更為鄭重,道:“你留在這裡,我去探一探。”上官紅大叫道:“這次你別想再將我留下,我一定要跟你去!”
郭敖道:“可是這洞深幽難測,中間只怕有什麼機關。”
上官紅叫道:“我不怕!反正鏢銀找不到,我也是要死,我寧願死在這個地洞裡!”
郭敖嘆了口氣,將她抱起,向洞中鑽了進去。
那洞並不甚寬,泥土的腥氣刺鼻,極為難聞。再走了會,眼前黑暗,已經幾乎看不到東西了。地下空氣更是稀少,呼吸漸漸艱難。上官紅抱住郭敖的脖子,一聲不發。
郭敖摸著牆壁向前潛走,也是聲息全無。兩人都恐暗中藏了什麼敵人,連呼吸之聲都儘量壓低,生恐被敵人先發制人。黑暗中彷彿有萬千魔怪狂舞,要擇人而噬。郭敖暗暗戒備,玄功暗運,劍氣伸縮,要在第一時間將敵人斬殺。哪知一路行來,卻連半個敵人都沒有。
再走了片刻,前面突然隱隱透來一點燭火。郭敖精神一長,抱著上官紅向燭火奔去。他雖然腳步加快,但卻絲毫不敢大意,腳步輕盈,身子絲毫不觸及牆壁和周圍的任何物體,以免引發機關。
那燭火越來越亮,郭敖就覺身邊的空間也越來越開闊。等奔得近了,郭敖赫然發現燭火所照之處,是個大大的洞坑,坑裡銀光閃爍,竟全都堆滿元寶。銀色為燭光所映,寶光流動,在這地下洞穴中,更加顯得誘人。
上官紅禁不住一聲歡呼:“鏢銀!”,掙脫了郭敖的手臂,向前奔去。郭敖一驚,上官紅已經奔到了燭火之下,拿起銀子,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蒼天可憐,他們終於找到了鏢銀,也就不用再擔心了!
郭敖急掠一丈,也躥進了洞穴。他剛一落地,突地腳下一虛,地面竟向下沉了下去!郭敖一驚,腳尖虛點,借力彈起,向上官紅撲了過去。
但就在這時,洞穴兩邊的地道忽地落下兩塊石板,將地道堵住!這地道被堵了個嚴嚴實實,與外界一齊隔絕。
郭敖縱身而起,一掌擊在石板上!那石板發出一聲悶響,郭敖的臉色變了——石板巋然不動,從響聲判斷,這石板至少厚達兩尺!
兩尺,已經沒人能劈開了。
燭光黯淡,他們的心也跟著黯淡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