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成帝五年十一月,瀚州北都城。
天空陰霾,昨夜新下的雪把朔方原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天氣越來越冷了,現在下的雪整個冬天都不會融化,一層層越積越厚,直到春天冰河開凍的時候。青陽和朔北兩大部落隔着城牆已經對峙了兩個月,至今還沒有開一次仗,青陽部的武士們沒有看見過朔北的白狼,漸漸的呼都魯汗也不來列陣了,只是每天依然有一個朔北武士扛着大旗插在北都城的北門前。
這標誌着戰爭還只是剛剛開始。
但是北都城裏的存糧已經不多了,草原上有點財產的人家,入冬都會準備好成串的乾肉和一罐罐的乳酪,只有奴隸和窮到連頭牛都沒有的貧苦牧民才會吃馬吃的燕麥過活。但是如今燕麥也是個好東西了,大君下令把燕麥和乾肉磨碎,揉在一起打成餅子分給上上下下所有的人,無論是貴族還是奴隸。奴隸們固然感恩,貴族們卻是又惱火,又不安。很顯然乾肉已經不夠了,一邊開始宰殺準備留到明年春天的牛羊,一邊把燕麥拿出來給人吃。可是人吃了馬的糧食,馬就只有餓肚子,瀚州草原上的駿馬,餓了掉膘很快,一個月就能餓得骨瘦如柴。大君當然不想看見自己精鋭的虎豹騎都騎着瘦馬去和朔北人打仗,這麼做只是不得已。
而要熬到開春還有三個月。
不花剌在寒風裏緩緩揉着自己的手,一個好射手絕不能有一雙僵硬的手,沒有事的時候,不花剌總在揉自己的手,因為下一刻他可能就會開弓。他聽着身後有人唱着叫不出名字的牧歌,咿咿呀呀,古老蒼涼,讓人想到一匹離羣的野馬走在茫茫草原上,幾千里長路,遠望去只有衰草連天。
歌聲裏夾着金屬在礪石上摩擦的刺耳聲音,不花剌回過頭,看着木黎坐在一張羊皮墊子上,把一柄重刀橫置在自己膝蓋上,手把一塊礪石磨着刀刃。他的身邊還放着六把刀,形制、長度、質地和重量都各不相同,有東陸產的彎刀,手工精緻,彷彿一件禮器;也有粗糙沉重的長柄雙手刀,刀身毫無光澤,就像是一片岩石。這些天裏木黎一直在磨刀,磨刀的聲音日夜響在北都城的城頭,木黎磨着刀,看着西北方,有時候沉默,有時候低聲歌唱。
不花剌知道木黎在等一個人,他在等朔北狼主蒙勒火兒·斡爾寒。
等待總是讓人心裏焦慮,可是木黎不,他看向西北方的目光很平靜,有時候他不磨刀了,靜靜地坐着,依然看着西北,整個人就像沙漠裏風化的一塊石頭。不花剌開始不明白木黎為什麼能那麼安靜,在金帳裏對着那些大貴族怒吼的時候木黎分明兇得像頭野獸。後來不花剌想明白了,大概從三十年前朔北狼主退回北方的那一天開始,木黎就已經預料到那個男人會回來。
他等了蒙勒火兒三十年,三十年等下來,足以讓人從焦慮變得安靜。
“用得上這麼多把刀麼?”不花剌看着木黎手中的刀。
“馳狼的骨頭很硬,這樣刀口砍崩的時候有刀可換。”木黎低聲説,看也不看他。
“可真不像一個老人家説出來的話。”不花剌淡淡地説。
木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説話。
“我得休息一下了。”不花剌笑笑。
他旁邊就有一張厚厚的羊毛氈子,他坐了上去,身體歪歪斜斜地放鬆。不花剌在城牆上一直有這麼一張氈子,因為在過去的兩個月裏不知有多少個晚上,他就睡在這裏,身下墊一片氈子,身上再用一張氈子擋風而已。
有時候睡到深夜裏不花剌睜開眼睛,看見木黎漠無表情地坐在不遠處,在細雪裏緩緩地磨刀。
可他們不太説話。
木黎背後站在一百個精壯的年輕人,清一色的簡陋皮甲,清一色的闊口彎刀,一雙能走長路的寬大腳板上裹着柔軟的鹿皮。城下還有兩千九百個這樣的年輕人,都是木黎的子弟兵。木黎從奴隸中選拔了這些年輕人,親手教會他們用刀,鞭打他們告誡他們戰場上的規矩,也把他們看做自己的兄弟。木黎不相信貴族,他只相信奴隸,從一個奴隸崽子到青陽最有名的武士,木黎的心底深處大概一直把自己看做一個奴隸。他堅守着一種奴隸特有的驕傲,冷漠地對待老大君郭勒爾·帕蘇爾以外的任何貴族。
在北都城裏不花剌也有一千個人,他們每一個都穿着牧民常穿的黑氈大氅,有一匹自己親手從小馬駒養大的駿馬,一張自己手製的弓和一袋子狼牙箭。大部分時候他們打獵為生,接到了大君的命令才會出現在北都城裏。青陽部的一千名鬼弓是專屬於帕蘇爾家主人的軍隊,任何人都不得不對這支軍隊抱有戒心,一千名射鵰的好獵手也許不足以擊潰一支騎兵,可是在草原上他們任何人都能用一支狼牙箭在百步外殺死一個尊貴的人。帕蘇爾家的主人總是帶着驕傲的口氣向別人讚美自己的一千名鬼弓為“青陽的獵鷹”,而把威脅隱藏在其中。
不花剌知道木黎為什麼很少跟自己説話,因為他的一千人事實上都是貴族。是被大君授予貴族身份的特殊的獵人,他們出現在北都城裏的時候享有特殊的權力。
不花剌伸手到袍子裏摸索着,摸出了一支老竹的笛子,看得出那是支很有年份的玩意兒了,外面的竹皮在千百次的摩挲後泛着一層潤澤的光,褐黃的顏色像是琥珀。他試了試音,吹起了一支北都城裏很少人聽過的曲子。笛聲低沉嗚咽,彷彿草原上的捲雲低垂。
木黎的子弟兵們默默地聽着木黎的歌和不花剌的笛子聲,發覺那兩個乍聽起來完全不同的調子卻有着一模一樣的節拍,笛子聲和牧歌聲微妙地融合在一起,漸漸地笛子聲低沉下去,像是草原,牧歌聲飛揚起來,像是草原上的駿馬。
木黎停止了磨刀,也停止了歌唱。他低頭默默看着自己膝蓋上的刀,沉默着。
不花剌繼續吹笛子,帶着一絲淡淡的笑容。
過了很久之後,木黎的子弟兵們聽見木黎喉嚨裏又傳出了低沉的哼唱聲,還是剛才那首古老的牧人之歌,和不花剌的笛子聲慢慢地融合在一起。就着歌聲和笛子聲,木黎一下下地打磨戰刀,磨刀聲如風聲雨聲馬嘶聲中漸漸突顯出來的高亢的戰鼓。
胤成帝五年十一月,北都城外的草原上捲雲低垂,歌聲和笛聲飛出很遠,幾千個年輕人沉默地聽着。
“來了。”不花剌停止吹笛,站了起來。
他歪坐在氈子上的時候像是個懶散的牧民,可是一旦站了起來,就像是被弦扯緊的弓背,略略弓着腰,狼一樣抬頭在天空中巡視。
“什麼來了?”木黎問。
“那裏。”不花剌衝着西北方的天空揚了揚下巴。
那片蒼白色的天空裏多了幾個漆黑的小點,在雲下盤旋,隱約傳來的鳥鳴帶着嘶啞淒厲,絕不悦耳。但是平坦開闊的草原上依然看不到人影。
“聽聲音是禿鷹的鳴叫,它們在不遠的地方。”不花剌在心裏默默地估算了一下,“不超過二十里。”
“禿鷹下是誰?”木黎那對褐黃的瞳子彷彿虎眼,盯着不花剌,“呼都魯汗,還是蒙勒火兒?”
“獵人們把禿鷹看作神鳥,因為它們為獵手指示野鹿和黃羊羣的方向。它們總是在這些活物頭頂上盤旋,等着猛獸來捕殺了獵物,把剩下的腐肉留給他們。我們就靠着這些禿鷹去搜尋獵物。”不花剌低聲説,“但有的時候,禿鷹也會跟隨着狼羣前進,因為它們知道狼總是要捕獵的。當狼羣靠近獵物的時候,它們會激動得上下翻飛,發出飢餓的叫聲。”
“蒙勒火兒來了麼?不超過二十里?他等不及了麼?”木黎站了起來,把正在磨礪的狼鋒刀慢慢捲進一張小牛皮裏,“蒙勒火兒,他也等得很辛苦了。”
“我們需要派斥侯去親眼看一看,”不花剌向木黎行禮,“木黎將軍,就讓我去吧。”
“大君不會想看見自己的雄鷹在第一次交戰時候作為一個斥侯死去吧?”木黎冷冷地説。
不花剌淡淡地笑,帶着草原男兒特有的威武和驕傲:“我是個獵人,把馬背看作自己的家,讓我親眼去看一看朔北的狼羣。即使遭遇上了,我也可以輕鬆地逃回來。”
木黎微微閉上眼睛,很久才再次睜開:“我不需要逃回來的斥侯,我需要一個能夠把敵人引入包圍圈的斥候。你能做到麼?”
不花剌挑了挑眉:“木黎將軍的包圍圈會在哪裏?”
木黎把一張羊皮攤開,上面是北都城周圍的地勢圖。他指着城西面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城外西邊七里是台納勒河,這條河從彤雲大山發源,流經北都城附近的時候,是由北向南的。它不算很寬,現在枯水,大概有五十步寬,最深的地方可以沒到一個男人的肩。不過它的河面已經結冰,冰上可以行走,騎馬過也沒有問題。我們迎擊敵人的位置就在台納勒河的東邊,你把敵人引到台納勒河的西邊,然後從冰面上過河。敵人過河的時候,冰面很滑,他們勢必只能慢慢前進,這時候我們會把騎兵壓上去射箭。”
“如果台納勒河只有五十步寬,冰面上不可能站很多人,最多一兩百個。我們如果這時向他們射箭,他們最多傷亡一兩百人,大隊會退回河西邊。”不花剌説。
“你説得對,此時敵人會撤回河西邊,用弓箭和我們對射,我們也無法追擊,因為我們也不能過河。但是,”木黎指在台納勒河的下游,“在這裏我知道有一個很窄的地方,那裏封凍的時候冰會結得很厚,騎兵可以快速通過。在敵人被吸引着在河邊和我們對射的時候,我們的一萬騎兵已經繞了過去衝他們的後背。這時候他們就會腹背受敵。我並不在乎呼都魯汗的騎兵,我們只是要防備蒙勒火兒的白狼團。”
不花剌想了想,微微點頭。
一名鬼弓武士在城下牽來了不花剌的戰馬,黑駿馬以鐵蹄刨地,嘶吼着甩動大旗一樣的長鬃。
不花剌走了幾步又回頭:“木黎將軍早就想好這個戰法了?兩個月裏你一直看着西北邊,是已經決定在台納勒河邊決戰?你怎麼會知道蒙勒火兒會走那條路?”
“因為台納勒河西邊的一個谷地裏埋着上一次戰爭陣亡的狼騎兵,蒙勒火兒會去祭奠他們。另外,那條路是上一次蒙勒火兒進軍北都城的路,我當時帶着騎兵在台納勒河邊和他作戰,詐敗把他誘進城裏。蒙勒火兒那個男人的性格,一定會走上一次的路來攻佔北都城,只有這樣才能洗刷他三十年來的恥辱。”木黎看着西北方天空中那些翻飛的禿鷹,“我所知道的蒙勒火兒·斡爾寒,是個兇殘的魔鬼,也是個讓人不能不尊敬的英雄。”
“被青陽部的木黎尊敬的人,世上已經不多了吧?”不花剌向城下走去。
“記住,無論你對於自己的騎術多麼有信心,都不能和狼騎兵交戰!如果你距離任何一匹白狼只剩下三百步,你就很難再逃了。”木黎在他背後冷冷地説。
黑駿馬如風一樣奔馳在草原上,不花剌摸索着自己背後兩側的箭囊。他的箭囊和其他人不同,箭囊是扇形的,每個箭囊二十五支狼牙箭,分為兩排在箭囊裏按照一格一格插好,兩隻箭囊交叉着捆在他的背後。這樣一共五十支利箭在不花剌身後就像一面打開的東陸摺扇,這對箭囊是父親留下來的,不花剌熟悉每一支箭的位置,他永遠記得哪些位置已經空了哪些位置還有箭,他手伸向背後,一定會有一支箭在那裏等着他。
他比其他鬼弓武士發射的速度快三倍。
他重新檢查箭囊是因為他能感覺到周圍有危險在逼近,雖然他沒有覺察到什麼異樣,但是那匹警覺的黑駿馬從出城的一刻開始馬耳始終如槍尖那樣豎起。他已經越過了台納勒河的冰面,現在隨時都可能遭遇朔北部的軍隊,那時候他只有一張弓和五十支箭。
他感到慶幸,雪已經覆蓋了地面的每一寸,這樣他在奔馳的時候不會揚起什麼塵埃。否則在這個開闊的地方任何人一眼就能發現他。對於一個斥侯而言,生死之間的距離等於你被發現時和敵人之間的距離。
黑駿馬慢了下來,不花剌並沒有用馬刺催促它繼續奔跑。他握緊了弓,弦上帶着一支箭,警覺地環顧四周。最後黑駿馬打着響鼻停下了,白茫茫的雪原中央,不花剌獨自立馬眺望,看不見周圍有任何活物的痕跡。他沒有放下警惕,他熟悉自己的馬,這匹馬在捕獵中鍛煉出來的追蹤獵物的技巧是聰明的獵手也不能相比的。
他終於注意到黑駿馬停下的原因了,在前方的雪地上,有着淺淺的腳印,卻不是大隊騎兵經過的樣子,那樣的話整片雪地會像是被翻過來似的露出下面漆黑的泥土。不花剌竭力辨認那些腳印,卻無法斷定那是人的或者狼的,看來一支不大的隊伍在雪停之前曾經從這裏經過,腳印被雪覆蓋了。
他想了一下,決心抓住這唯一的線索。這時候在北都城附近的應該只有朔北部的人了,他要知道這些人是去哪裏,也許正是通往一直沒能發現的白狼團的駐地。
黑駿馬在他的命令下跟隨那些模糊的腳印慢慢地前進。顯然這匹戰馬流露出極大的不安,只是由於主人的驅趕才不得不前進的,它走得很慢。不花剌的心裏隱隱約約籠罩着一層陰影,他感覺到雪下面似乎是一條路,這些腳印是沿着一條荒廢了很久的路前進的,周圍的雪地裏似乎有一些躺着的巨石。他以前在南方狩獵,並不很熟悉北都,也從未有人告訴他北都附近有這樣一處地方。
他環顧四周,發覺馬正在慢慢向着低處走,雪越來越深。這是一片很大的低窪地,雪會從高處往低窪地堆積。雪已經沒過了戰馬的小腿,這樣下去很快就要不能行進了。
這時候一塊黑色的巨石出現在前方,不花剌帶馬接近那塊巨石,伸手掃去了上面的積雪,讀出了上面的文字。那是以蠻族和東陸的兩種文字刻就的碑文,碑文的第一句是,“這個霜年的第十一個月,戰死七萬五千人之後,青陽和朔北在這裏休戰訂盟,結為翁婿,以這墓園裏埋葬的勇士們的靈魂起誓,在我們有生之年保持和平……”
不花剌狠狠地打了一個寒戰。他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始終感覺是走在一條路上,大雪覆蓋下確實有一條路,那是一條神道,通向三十年前兩部戰爭裏死難者的墓地!
他全身的肌肉猛地繃緊,四下張望,周圍白茫茫的一片。他是站在一片方圓數里的谷地的正中央,彷彿站在一個巨大漩渦的中點。天上開始飄細雪了,以不花剌的鷹眼也看不了一里遠。他躊躇了很久,因為那些腳印此時忽然清晰起來了,一個連着一個指向前方。
不花剌微微眯起眼睛,他終於壓下了心裏的不安,策馬前行。雪越下越密,雪幕裏隱約傳來唱頌的聲音,似乎是一個巫師在不遠處行祭祀的儀式。不花剌感覺到自己的血流加快了,快要接觸到敵人,不花剌反而無所畏懼。他思索了一下,無聲地躍下馬背,他擔心黑色的戰馬在雪地上太顯眼了,而他自己背後披了一張反毛的羊皮,最適合在雪地裏隱藏蹤跡。他彎着腰,踩着沒到大腿的雪前進,弓始終半開,弓弦上帶着一支箭。
唱頌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了,白茫茫的雪地裏,隱約有黑色的人影出現,人數很少。不花剌拉起羊皮把自己的頭也蓋住繼續逼近,他不敢大口呼吸,生怕呼吸的白氣被對方發覺。他終於看清楚了,看清楚的瞬間他沒能剋制住驚恐,不由得大口喘息,一股股白氣在空氣中彌散。
有人把數十丈長寬的一片雪地整個兒翻開了,連下面的泥土也被挖到五尺以上的深度,露出不知多少骨骼。這些戰死勇士的遺體並排躺在那裏,每一具屍骨都是側卧,微微蜷曲着腿,一具貼着一具,貼得緊緊的。數千具,或者數萬具,沒人能數得過來。不花剌從未見過那麼多的屍骨,這讓他想起龍冢的傳説,據説龍是有靈性的神獸,知道自己將死,會默默地遊向海洋深處歷代祖先沉眠的墳墓,那裏是一片龍骨的世界,巨龍的胸骨一架架覆蓋在海底平原上,彷彿無數屋宇。
不花剌很小的時候聽到這個傳説,曾想親眼看見祖先遺骨的龍,在自己死前是何等的悲涼。如今他看到這些人骨,強烈的悲辛令他一時間幾乎控制不住自己。
被翻開的墓地前,有人把骨骼表面泛着紅色的骷髏頭壘成了一座四方的尖塔,足有一人半高,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墓碑。骷髏塔前一具具泛紅的屍骨被整理出來,平躺在白雪裏。不花剌忽然意識到那些都是狼騎兵的屍骨,狼騎兵的食物和一般草原牧民不同,他們死後骨骼會慢慢泛出一種古怪的蒼紅色,這是朔北白狼團自稱“紅骨的勇士”的原因。
不花剌視野裏只有兩個人,他們都穿着深紅色的大氅,手提着祭祀用的犀角刀,背對着不花剌。靠近骷髏塔的那個人看背影似乎更加高而瘦削,站在一旁低頭肅立的則雄壯魁偉。不花剌緩緩地開弓,瞄準那個高瘦的背影。他還沒有決定是否要在這裏殺死對方一人,這也許會影響他誘敵的大事。
那個高瘦的人並未意識到背後有危險在逼近,他低聲哼唱着祭祀的歌,一具一具地撫摸那些蒼紅色的骷髏。這些骷髏脖子上大多掛着鐵鏈,上面穿着已經鏽蝕的鐵牌。高瘦的人一個個地辨認那些鐵牌,低聲説着什麼。説完之後,他就摘下骷髏頭骨壘在那座骷髏塔上。
不花剌注意到他露出來的胳膊是生鐵般的黑色,乾枯遒勁,輕易就把一具幾乎完整的骷髏擰斷了脊樑,摘下頭骨來。他沒能遏制自己的好奇,再次向前逼近了大約十步,終於可以從風聲裏辨別出那人低沉嘶啞的聲音了。
“安心睡吧,你的兒子已經長大,他是個英勇的武士了。”高瘦的人撫摸一具骷髏的頭骨,説完之後,他把頭骨擰了下來堆在骷髏塔上。
“你的妻子改嫁給一位勇敢的戰士,生下了一個勇敢的孩子,雖然長得並不像你,可是也和你一樣堅強。”他走到下一具骷髏前,“就當作是自己的兒子吧,安心睡吧。”
“你的狼死了,但它生下了狼崽,非常茁壯。安心睡吧。”他擰下又一顆頭骨。
當他辨認出一具骷髏脖子上的鐵牌後,撫摸着那骷髏的頭頂,沉默了很久:“你的家人都死了,你的狼也死了,你沒有後代。”
“還是安心地睡吧。”他也擰斷了這顆頭骨,“你的同伴們已經回到了這裏。”
“你的兒子是個懦夫,我已經為你教訓了他,安心睡吧。”
“你的弟弟在北方帶領着一個上千人的大家族,你可以安心睡了。”
“你的妻子背叛你和男人通姦,我已經代你砍下了她的頭。安心睡吧。”
不花剌感覺到自己心臟裏的血管就要炸開,那個蒼老的聲音在他耳邊迴盪。這個人在三十年之後依然能從那些鐵牌中辨認出每一個曾經忠於他的狼騎兵,他回來祭奠為他而死的武士們了,木黎猜得一點都沒錯。不花剌知道那個老人是誰了,草原上獨一無二的蒙勒火兒·斡爾寒!
他就要拉弓發箭,卻看見朔北狼主身後的那個人摘下頭上的風帽,回頭冷冷地笑了。那人剃光的頭頂上是一條黃金紋出的蛇!他看着不花剌,那種不屑的笑純粹是在看一個死人。
那是“黃金王”呼都魯汗,朔北部的一對父子全都在這裏。
不花剌已經不能發箭了,呼都魯汗對他冷冷一笑的時候,無以復加的恐懼像是半空裏撲下的魔鬼,把他整個地環抱在懷裏。不花剌聞見了空氣中躁動不安的異味,他猛地回頭,看見了狼!
巨大的、白色的、狼。
那匹狼簡直是狼中的皇帝,體長差不多等於猛虎,肩高和北陸駿馬一樣。它在蕭瑟寒風中無聲地抖動着雪白的長毛,粗壯有力的爪子陷入雪地的時候不發出任何聲音,一雙碧瑩瑩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不花剌。它已經把不花剌看作了可口的獵物,血管裏湧動着對血液的渴望。它距離不花剌只剩下三十步。
“如果你距離任何一匹白狼只剩下三百步,你就很難再逃了。”
木黎的話在不花剌的耳邊再次響起,就像是雷鳴似的。他疏忽大意了,更糟糕的是他完全不瞭解這種來自極北荒原的馳狼,他想這匹狼其實早已經盯上了他,在他踏入這片墓地的時候。所以戰馬才顯露出那種不安。
不花剌急退,巨狼幾乎是在同一瞬間發起了撲擊。不花剌甚至沒有開弓的機會,他被陷在雪裏了,無法躲避。馳狼的一擊,快得就像是北陸最好的駿馬。這時候馳狼忽的停頓了,這匹野獸似乎也意識到什麼危險,猛地掉頭向一側望去。隨着一聲雄渾地嘶吼,不花剌的黑馬踏着積雪極快的逼近,雪地擋不住這匹從小跟隨不花剌的神駿,它不停地跳躍,避免自己被陷住。
逼近巨狼的瞬間,黑馬人立起來,兩隻碗口大的馬蹄向着巨狼的頭頂踩下。草原上的馬對付惡狼只有四隻鐵蹄有用,普通的狼在公馬的蹄子下不得不暫時退縮。但是就在黑馬站起來的瞬間,巨狼也舒展狼腰站了起來!它站起來更勝黑馬,足有兩人高,揮舞兩隻前爪就要插入黑馬的胸口。
即使是普通的狼,利爪一下也可以撕裂馬腹。這時黑馬兩隻有力的後蹄猛地踏地,大片的積雪揚起,那匹黑馬竟然四蹄離地躍起到一人高的空中,用盡全身力量一彈,兩隻後蹄同時踏向巨狼的腰間。柔軟的狼腰是狼身上的要害,巨狼不得不擰身避開了這次攻擊。
黑馬落地,對着不花剌淒厲地長嘶。不花剌撲上馬背,伸手在馬身上一摸,滿手都是温熱的血。剛才那個瞬間,巨狼的利爪還是在黑馬的胸口留下了三道極深的血印。黑馬忍着劇痛,載着主人向東面狂奔,它通人性,知道回到那裏就安全了。
馬血一連串灑落,彷彿盛開在雪裏的花。不花剌把這馬看作了他的兄弟,他不知這樣奔馳這匹馬還能堅持多久,任何時候都可能倒下。他覺得剜心般的痛,在後背一次拔出三支箭,開弓射向巨狼。他們之間距離不遠,巨狼目標又極大,三支箭全部命中。那頭野獸痛苦地嚎叫了一聲,嚎聲震得不花剌耳朵劇痛。巨狼沒有倒下,不花剌箭上的力道足夠穿透五層疊在一起的牛皮甲,可是射在巨狼身上不過沒入了三寸。巨狼低頭咬住那些箭,血淋淋地拔了出來。
它再次發出了嚎叫,這一次不是因為痛苦,而是狂怒。它以勝過奔馬的速度直追不花剌而去,與此同時,周圍的積雪裏三頭同樣大小的巨狼猛地躍起,加入了追趕不花剌的隊伍。它們已經在那裏蜷伏了很久,等着這一人一馬新鮮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