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已經過了。
姬野蹲在樹上,跺了跺腳,覺得自己的軟靴還算合腳。他沒有穿那身榮耀的禁軍鯪甲,只着一身漆黑的武衣,肩上挎了一條長繩。
他從書裏聽過這種裝束,據説是天羅的刺客們穿着的,這樣他們隱沒在黑暗裏無人可以分辨,走路也沒有絲毫聲音,午夜殺人悄無聲息。《四州長戰錄》上説,薔薇皇帝軍中就有不少這樣的好手,往往兵勢不能勝過對方,卻能讓對方的將軍夜裏莫名其妙地丟掉頭顱。姬野從一個商販那裏買了一套,夜裏家人都睡下了,他就穿起黑衣來練槍,想象自己是薔薇皇帝麾下一個倏忽來去的神秘武士。
可今天不同了,第一次他要把這身衣服派點實際用場。
他把拴着搭鈎的繩子舉過頭頂旋轉,卻發現這玩意兒轉起來呼呼作響,遠稱不上悄無聲息。他想收點力氣,可是繩子立刻軟下來,差點把他纏了起來。他只得把自己解了出來,重新揮舞起來。練了一陣子,他終於對這飛鈎有了些感覺,可是一揚手,不但沒有鈎中牆後那棵樹,反而把牆角的一隻破缸打得粉碎。
巨大的聲響在靜夜裏傳出很遠,他驚得縮頭在樹蔭裏,很久只看見街角的一隻貓無聲地躥過,竟然沒有一人過來。
姬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不禁想原來薔薇皇帝軍中的那些刺客們也未必都是神乎其技的好手,或者他們也曾打爛過人家的缸,只是被粗心的守夜人忽略了。
連着試了幾次,搭鈎終於碰巧搭上了一根夠粗的樹椏。姬野高興起來,扯了扯,猛地一躥,蕩進了院子裏。落地還算順利,他敏捷地一滾身,握着腰間的青鯊,左右顧盼,沒發現人影。他心裏略有些得意,貼着牆根躥了幾步,背靠着牆半蹲着,聽了聽屋子裏的動靜。屋裏靜悄悄的,窗户裏也沒有燈光。他抬頭看了看天,烏雲漫天,遮住了夜色,按書上的説法,這是下手的好時機。
他貼着牆壁閃到正門前。撬鎖他沒有學過,心裏有些忐忑,也不知道河絡商人販賣的那把據説能開世上九成鎖的鑰匙會不會管用。他摸到了門鎖,拉了拉,“啪”的一聲,鎖竟然自己落了下來。姬野急忙彎腰把它撈在手裏,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他心裏叫了一聲慶幸,這塊鎖差點壞了他的事。他想玉石鋪子這些人也真是粗心,居然夜裏也不鎖門,這些價值都是上百金銖的高價貨色,若是碰上了賊,還不給偷個精光麼?
他想了想,明白自己就是個賊,心裏好像有些不舒服。
他摸進了屋子裏,輕手輕腳地越過了大玉海,在巧色的玉雕鸚鵡下低頭閃過。他上次來的時候暗自留心記了方位,雖然昏暗,可是藉着影子,也能判斷得差不離。那塊青色的玉圭還掛在窗口上,只有一輪漆黑的影子,他對這個沒有興趣,摸索着去探通向後堂的門。外面的燈光透進來,所有玉器都反射着瑩瑩的微光,讓他勉強可以看清通道。
後堂的門應該在屋子的右角,隱沒在一片黑暗中,他估摸着再走幾步就到了,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他忽然覺得自己踩到了什麼,一頭栽了下去。多年習武畢竟不是浪費時間,他在失去平衡的瞬間彎腰側滾,半蹲在黑暗裏。他剛剛在心裏説好險,就看見眼前一點火光跳了起來,火光的背後是一張枯瘦的老臉,上面兩隻昏花的眼睛正迷濛地看着他。姬野驚得幾乎跳了起來,差點喊出聲來,卻聽見那個人低低地笑了一聲:“原來是你啊!是來找那枚玉環的吧?”
是那個年老的玉工。
姬野愣了一會兒,摸了摸自己的臉,發現自己忘記蒙上面紗了。面紗還揣在他的腰帶裏。他徹底失去了信心,猶豫着看了看舉着火絨的玉工,乾脆盤膝坐了下來。
“你説要回來,我還等着你呢,卻沒料到是這樣回來。”玉工笑了笑,吹滅了火絨。
姬野低着頭,不出聲。他明白剛才其實是踩在了玉工的腿上,玉工就坐在那堆玉器裏面。
“本來玉環我是給你留着的,不過有人白天來,買走啦。”玉工拍了拍腿上的灰説,“也是以前來過的主顧,喜歡那枚玉環,我也不好拒絕。”
姬野呆了很久:“您……深夜不睡麼?”
“起來看看這些東西,沒有料到會有人進來。”
姬野忽然明白了為什麼那把鎖是開着的。他的臉悄悄地紅了,看來當一個刺客確實不是容易的事情,連小賊他也當不好。
“是錢不夠吧?”玉工平和地説,“看你是個不懂弄錢的禁軍,靠軍餉,沒多少錢。”
姬野的頭更低了。他確實沒有錢,雖然姬謙正從不要他的錢,可是他攢來攢去的幾個錢,還沒有二十個金銖,喝酒賭錢常常還是呂歸塵拿錢出來,他不好意思,又把攢的金銖推給呂歸塵。呂歸塵總是不要,可是姬野硬推給他,呂歸塵也就只好拿了。
“其實玉石是不值錢的東西啊,”玉工嘆了口氣,“沒必要這樣的。”
“先生為什麼深夜不睡?”姬野剛説出口,就覺得自己的問題真是傻。
“我要離開這裏了,捨不得,起來看看這些東西。”
“離開?”
“南淮城的房租,太貴了。這些玉器的原石又越來越貴,賺的錢都要付不起房租了。我這是個小鋪子,不比大鋪子有買賣,有時候十天半個月也賣不出東西去。趁着以前還攢了一點錢,我想回沁陽去了。可是捨不得。”玉工低低地説。
兩個人都沉默起來。
“呵呵,也算是有點緣分,”玉工笑笑,“蛇盤玉沒了,我也送不起,別的玉環要不要挑一件?算我送你了,最後一個主顧了。”
姬野搖了搖頭。
“是送給朋友麼?”
姬野點了點頭。
“白水淘盡沙,丫頭鬢髮白。浣紗人歸晚,同舟共採蓮。”玉工低低地哼着一曲小調。
不知怎麼的,姬野覺得心裏沉甸甸的,兩個人對坐了一會兒,姬野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玉工也沒有再和他説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