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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劍九

    噼嚦啪啦的爆竹聲從長街的盡頭處傳來,一時把歡呼聲和笑聲都壓了下去。空氣中瀰漫着爆燒竹節的氣味,但是並不難聞,反是在嚴冬的天氣裏有股讓人舒服的暖意。街面上人影稀疏,大家大户在自家門口散的迎春紙花飄得滿地都是,被風吹得翻飛。偶然有衣着華貴的男女相擁於馬車上,車前點着油燈,銅鈴叮噹作響。

    馬車的燈光從窗格里照進來,瞬間照亮了窗邊飲酒人的面龐。他獨自坐在一張小桌邊,對面擺了一副碗筷,卻沒有坐人。

    這是春節的夜晚,平時夜半縱酒的富豪們都縮在了家裏,烤火炙肉,等着文廟的鐘聲迎春。體面的酒樓也早早的封了門面,掛上了迎春的喜花,反而是這間小酒肆裏面熱鬧非凡,它的門口掛了塊簡單的木牌,上面寫着“燙沽亭”三個字。是個最好的白酒也只賣一個銀毫一壺的小店,但是來飲酒的酒客們也不在意,常客都是離家來南淮做小買賣和做手藝的異鄉人,口袋裏略略有些閒錢,可是不多,喜歡這個的簡單和乾淨,都是白木的原色桌椅。春節的時候還滯留在南淮,多半都是因為沒有賺到錢,無顏回家去見親人,正好聚在一起。

    中間最大的一桌上幾個商人似乎還稍微富有的模樣,叫了一大幫人,為酒肆裏所有人叫了一壺白酒。場面頓時就沸騰起來,一個做皮匠的老人拉起隨身的箜篌來,年輕的販絲綢的女孩拿出隨身的綢子編了大大的紅色喜花掛在門上,掌櫃的也獨身無家,趁着熱鬧在中間架起大鍋現煮羊肉和魚丸,鮮香的辣味把每個人的酒性都激發出來,商人們似乎是來自遙遠的瀾州八松,喝到半醉,熱得敞開衣襟拍着肚皮唱起難懂的晉北歌謠,人聲鼎沸。

    喧鬧中一個黑衣的酒客一直坐在窗邊的小桌邊,帶着笑看着這一切,津津有味。進來的時候他對掌櫃説等一個朋友,可是他對面一直是空着的。

    門口的棉簾子一動,冷冷的風攜着暗香進來。場面稍微冷了一下,所有人都詫異的看着這個宮衣高髻的華貴女人,女人並不説話,只是低頭坐在了黑衣酒客的對面。誰也不好意思再盯着看了,於是説笑的説笑,彈箜篌的彈箜篌,繼續熱鬧着。

    “很久不見。”

    “很久不見。”

    “你清減了。”

    “你也是啊。”

    “除夕之夜,突然的約你出來,很是冒昧。又只能在這樣的小鋪子裏湊合,不過他們的白酒釀得很好,可以嚐嚐。”

    女人輕輕的笑:“我知道將軍喜歡在小鋪子裏喝酒。除夕之夜也沒什麼,國主開恩,多數家在南淮的女官都回家暫住,我一個人在宮裏,也沒有什麼事可做。”

    “幽隱還好麼?”

    女人猶豫了一刻:“……並不像他的父親。”

    她端起面前的酒杯,卻被息衍按住了。

    “酒涼了,我給你換一杯,”息衍拿過她的杯子,就着酒液涮了涮,把冷酒漓進桌上的瓷海里,提起温在熱水裏的錫壺,為她重新斟滿。

    鋪子小,白瓷的杯子卻很大,方方正正,託在女人纖細的手掌裏。她低頭嗅了嗅酒香,卻不飲。酒香被熱度蒸了出來,悄無聲息的瀰漫,雜着女人身上的花香,微微的有幾分濕潤的意思,像是在紫琳秋的花圃上下了一場清淡的酒雨。

    旁邊幾桌上的笑聲和説話聲依舊傳來,卻像是被隔在一重簾幕外。

    “有風塘的花都謝了,我伺弄了一整個秋天呢。”

    “那幾盆紫琳秋,現在放在暖閣裏,可是漸漸看着也不行了。”女人輕聲説。

    兩人間重又沉默起來,靜得有些發澀。

    隔了許久,息衍終於笑了起來:“如今也沒什麼話好説了,直説我的來意吧。”

    “嗯,”女人點頭。

    “前天深夜,又有七個人在城南被殺,被人吊死在樹上。你不會告訴我,這些跟你都沒有關係吧?”息衍壓低了聲音

    女人點了點頭:“他們想要那柄劍。”

    “眀昌縣侯梁秋頌現在是淳國事實上的主人,以他的性格,他想要什麼一定會全力以赴。不過這畢竟是下唐的國境,他還不敢過於囂張,你是不是太過緊張了?梁秋頌離那柄劍,還遠着呢。”

    “我擔心的並不是梁秋頌,而是這柄劍的消息終於外傳了。以前只有你我知道的時候,我想過要殺了你,然後這個秘密就由我帶到墳墓裏,留着到一千年之後,再有人去拔那柄劍,”女人輕輕抬起頭看着息衍。

    息衍和她對視。説是這麼説,那雙美麗的眼睛裏卻沒有殺氣,清亮亮的眼底彷彿沉澱着一層水光。

    “藏不住的終究都藏不住,你知道那柄劍在河洛文中的名字麼?西切爾根杜拉貢,地獄的噬魂龍之劍,它是魂印之術鍛造的武器,就算沒有人知道它在那裏,它自己的力量也會和同一爐鐵水鑄造的其他武器共鳴。”息衍撫摩着自己腰間形制特別的古劍。

    “我能做到的,只是守護它更多一日而已,我知道自己沒法一輩子保守這個秘密,”女人搖頭,“否則我也許真的會殺了你。”

    息衍苦笑:“總之,前後你已經殺了兩撥淳國斥候。梁秋頌雖然不是武士,卻並不是軟弱的人,新的風虎還是會不斷的來。我還是那句話,如果他們沒有找上你,你不要去招惹他們。你總會激怒眀昌侯或者國主,到時候誰也幫不了你。”

    女人沉默了一刻:“謝謝將軍,我知道了。”

    “最後一件事,有個我沒有想到的客人,蒼溟之鷹,他已經到了南淮。他為了什麼而來我想你應該清楚,我可以容忍你,蒼溟之鷹卻不會,那柄劍最終還是天驅的聖物,他是一定會取回的。”

    “你告訴他關於我的事了麼?”

    “還沒有,我信守對你的承諾,”息衍輕輕的嘆了口氣,“我只怕,很快這個承諾我就不能實現了。”

    “那樣也好啊,他們把我的所有東西都拿走,我就沒有必要留在南淮了。將軍知道的,我這樣的人,本來就該在四處像孤魂那樣遊蕩,只是不小心走進了這個牢籠。”

    “牢籠麼?”

    “牢籠……其實我想離開這裏,真的已經很久了,想回北方去……”

    她把白瓷杯攏在兩手間輕輕的搓着,低頭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温熱的酒杯暖着她的手,她露出淡淡的笑容。只是短短的一瞬間,她明豔的臉上露出了少女般的神情,委婉得像是一朵嫩黃的迎春,像是很多很多的事一瞬間在她心頭湧動起來。

    息衍忽然很想知道她在想什麼,可是無從去問。

    “難怪將軍喜歡在這種小鋪子裏喝酒,想不到這種白酒温熱之後那麼好喝。”她這麼説着,並沒有抬頭。

    她把杯底的酒飲盡了,臉上微微有些紅潤了。

    “還要一杯麼?”

    “不了,”她起身,“我要走啦,宮裏進出都有些不方便。”

    “我送你麼?”

    “不必了,”她低頭行禮,“今後如果沒有別的事,我還是避免跟將軍見面吧。很濃的烏雲已經在南淮城上彙集了,一旦烏雲崩塌,沒有必要累及將軍。”

    “看來這個除夕夜只好在這裏喝寡酒了,我本來想很久不見,當有很多可説,今夜也就沒有安排什麼別的事情去做,”息衍笑了笑舉杯。

    女人在門口微微停了一步,望着人來人往燈火流溢的紫梁街,露出一點笑容,似乎漫不經心的説:“其實這是我來南淮之後第一次看見街頭的新春,那麼熱鬧,真好啊。”

    “你的傷好了麼?別再用那種藥了。”

    “這是個詛咒啊,一輩子的。”

    她提起裙角,出門去了。

    簾子一落下,那些還在談天説地的,拍着獨自唱歌的,彈箜篌的忽然都湊了過來,一個個探長了脖子,從簾子的一道縫隙看出去看女人的背影。反而是把息衍擋在了一邊。

    “真是美人啊,你都不留一下?”販綢緞的女孩已經滿面酒色,拍着息衍的肩膀,“人家深夜來看你,就是有意啊。”

    “對對對,”老皮匠湊了過來,噴着酒氣,山羊鬍子急顫,“春宵一刻……值……值……”

    息衍目瞪口呆。

    “值千金!”刻石的小夥子大聲的説。

    “貪色!”息衍忽的大笑起來,轉身一把扯過老皮匠手裏那張豎箜篌,一手從腰間抽出了煙桿。他旋身坐在老琴師的椅子上,架起一條腿,在膝蓋上立起了箜篌。箜篌的聲音淳厚,煙桿撥着琴絃卻有一股跳蕩飛揚的意味。琴聲在夜色中忽的炸開,似乎桌上的燭火都被壓了下去。

    那是一首宛州鄉下的小調《圓仔花》,在南淮城裏人人會唱。人們的心思都被琴聲吸引過去,而息衍一襲文士的長衣,彈起箜篌的瞬間就驟然變成了一個鄉村野店裏的酒徒,神采飛揚,眉目中滿是狂浪不羈的味道。

    他眼神到處,旁邊幾桌的女人都有些羞赧的低下頭去。

    息衍更笑,煙桿的挑撥比琴師老皮匠的輪指更快幾分,彷彿千千萬萬的銅鈿落在石地上,又似一場忽如其來的鄉間急雨。人們恍然以為不是身在下唐國的都城,而是在鄉野的祠堂邊,春祭的大典後,男男女女雜坐在一張席子上,彼此拍着肩頭偎依在一起,慢慢的天地間裏都是酒香。

    “看看,看!”老皮匠興奮的指着窗外。

    本來蒙着一層微光的窗紙上,忽然多了一個人的剪影。她靜靜的站在那裏,像是就貼在窗紙上,又像是隔得很遠很遠。頭頂那支釵子在琴聲激揚中輕輕的顫着。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喝起彩來。

    息衍卻不看,只是自顧自的彈琴。

    他忽的曼聲長吟:

    “廟堂既高,簫鼓老也,

    燭淚堆紅,幾人歌吹?”

    琴聲驟然間變了,從鄉野驟然回到了燭影搖紅的宮殿,柔靡中層層的華麗展開,就像是千瓣的金花層層綻放。

    “人壽百年爾,誰得死其所?

    有生當醉飲,借月照華庭。

    我不見萬古英雄曾拔劍,鐵笛高吹龍夜吟;

    我不見千載胭脂淚色緋,刺得龍血畫眉紅。

    ……”

    息衍放聲長歌,聲震屋宇,萬千急弦,都是他的得意他的抱負他的縱橫。儼然又是十五年前帝都太清宮前執守的少年金吾衞,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帶着烈酒登高遠望,拔刀擊柱,和朋友們一起爛醉如泥。當時想必也有紅袖的歌女跟着這些目中無人的年輕人一起拍手,眉間眼角都是戀戀與痴迷。

    絃聲已經拔到極高處,“嘣”的一聲!所有的聲音忽然都黯然下去,只餘下殘破的餘音。息衍微微的愣了一下,低頭看去,箜篌的弦竟然一次斷了三根,他的煙桿空懸在那裏。

    “絃斷了……天氣真乾燥啊,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下雨,”他放下箜篌,怔怔的望着窗格外的夜色,“下次下雨的時候,還有誰會聽我彈琴?”

    沒有回答,窗上那個剪影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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