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過長江,休息一夜,二人足下如飛,經淮陽之地進入山東。
這一日,兩人終於抵達嶗山腳下,天時尚早,進了山下鎮子。梁蕭沿途編了幾樣竹器,在鎮上換了幾十枚銅錢,尋一間酒肆打了兩兩酒,買了一點兒羊肉,與怪老頭分吃。他正想跟店家打聽吳常青的所在,忽聽店外騾馬叫喚,抬眼一看,卻見十多個漢子,正吆喝着闖進來。
梁蕭看來人大都背刀掛劍,均是江湖人。其中兩個小廝扶了個臉色紫黑、嘴唇枯裂的少年,小心坐下。那病少年走了兩步路,似乎便覺勞累無比,伏在桌上呼呼喘氣。一行人個個臉色鐵青,眉間凝重,叫了酒菜默默喝了一輪。為首一個下巴有瘤、面盤寬寬的漢子忽地叫過夥計,道:“敢問,那山裏菩薩什麼時候能見到?”夥計一愣,賠笑道:“敢情您老也衝菩薩來的麼?這個可難説得緊!”
肉瘤漢子皺眉道:“此話怎講?”夥計笑道:“上個月那菩薩每天出來;這個月卻來得少了,半個月也沒出來一回!”肉瘤漢子面色一沉,怒道:“那怎麼成?咱少主的傷可等不得。”夥計賠笑道:“方圓百里的人都在這附近等呢!菩薩不出來,有什麼法子?”肉瘤漢子怒哼一聲,粗聲道:“那主兒不出來,我‘肉須虯’常望海就放把火,燒了那鳥林子。”
話剛説完,忽聽一個嘶啞男聲幽幽傳人店裏:“小青,你看到這條蚯蚓了麼?”眾人一愣,轉眼望去。卻見不知何時酒肆前立起個布袋戲台,一陣風拂來,捲起那黑油布的幌子,上書四個白漆大字:“袋裏乾坤”。戲台上景緻甚陋,三束花、兩根草,稀稀拉拉,隨意擺放,一男一女兩個布人並肩而行。
男子話音落地,一個尖細的女聲便道:“看到了啊,不就條蚯蚓麼,有什麼好看?”那男聲嘻嘻笑道:“小青,這蚯蚓!可有些用。你聽説沒有,蚯蚓又名叫地龍,意思是泥巴里面的虯龍,能夠用藥!”那女聲嘆
道:“這蚯蚓又小又細,就算是藥王菩薩拿來做藥,怕也濟不得事的!”那男聲笑道:“它細小是細小,卻
有一樁奇處。你看它下巴上有個肉瘤,故而叫做‘肉須蚯’,乃是蚯蚓中的極品。”
“肉須虯”常望海臉色青了又紅,紅了又青,騰地站起,怒道:“操你龜兒子的祖宗!你是哪兒來的雜種,敢來消遣老子?’他滿嘴粗言,玩布袋的人卻不理會。那女聲拿腔拿調地道:“那麼,這肉須蚯與別的蚯蚓還有什麼不同?”那男聲“撲哧”笑道:“大有不同呢,別的蚯蚓都吃土長大,惟獨這‘肉須虯’是吃屎長大的,所以口氣格外臭些。”
常望海一跳三尺,破口罵道:“放你媽的屁!”那女聲卻笑嘻嘻道:“是啊是啊,你這麼一説,果真有些臭氣,就像是放他媽的屁呢……”
常望海忍無可忍,大吼一聲,躍將出去,一招“鐵門檻”貼地掃出,戲台忽地向後一縮,輕輕巧巧讓開這腿。那女聲嘆道:“原來蚯蚓如此心黑,還會咬人的?”常望海一腿落空,心頭微凜,驀地躥起,三拳五腿一口氣使將出來,隨行眾人看得目眩神馳,齊聲叫好。
戲台左右飄忽,將拳腳一一讓過。那男聲嘆道:“小青,你多有不知,蚯蚓吃泥,故而心腸最黑,但因這‘肉須蚯’吃屎,所以他肚腸不但黑而且臭,世間少有!”常望海氣得七竅生煙,右手虛晃,左腳突然踹人戲台之下,乍覺腳脖子一痛,似被什麼套住,尚未緩過神來,戲台倏地逼上,撞中他胸口。
常望海慘哼一聲,倒退五步,口吐鮮血,胸口衣衫仿若大蝶,片片飛起,赫然露出一個猩紅掌印。隨行眾人大驚,齊齊站起,一個黃衣漢子顫聲道:“你……你是玩木偶的一夥兒?”眾人神色驚惶,紛紛拔出刀劍。
那布袋戲台靜悄悄立在街心,兩個布偶情投意合,依偎一處,貌似天真温馨。那男聲輕輕嘆了口氣,道:“小青,人家問咱哥哥呢!”那女聲吃吃笑道:“是呀,哥哥託咱什麼來着?”那男聲笑道:“讓咱把東西帶給他們!”
那羣漢子再也忍耐不住,紛紛大吼,揮刀撲上,那戲台略略一退,其中忽然飛出黑乎乎一樁物事,撞上黃衫漢子胸口。那黃衫漢子口吐鮮血,跌出老遠,眾人一看,卻是一顆頭顱。
那病少年始終在桌邊喘息,忽見頭顱,神色大變,向前一撲,嘶聲道:“爹,爹!”抱着頭顱乾號兩聲,忽地抬眼望着那布袋戲台,喘道,“你……你殺了我爹!”那男聲嘻嘻笑道:“豈止你爹!”那女聲接口道:“殺得人多啦,只待你們一死,江湖上從今往後,再沒有怒龍幫這名字。”説着咯咯嬌笑,頗為歡喜。
那少年聽得這番話,一口氣回不上來,兩眼翻白,昏死過去。眾漢子悲憤異常,紛紛叫道:“跟他拼了!”揮刀舞劍,一擁而上。那戲台在人羣中東飄西蕩,形如幽靈。
要知眾人招式戲台中人看得分明,戲台中的虛實眾人卻全然不知。武功打鬥講究知己知彼,如此我明敵暗,眾漢子頓時大敗,片刻便倒了四個。
梁蕭本不想理會這些江湖仇殺,但看那戲台中人出手狠辣,大有斬盡殺絕之意,心生不忍,看了怪老頭一眼,見他殊不在意,只顧吃肉,心知這等武功尚不被他放在心上,便自顧起身嘆道:“你們不是對手.都退下吧!”
他大步上前,隨手抓起場中漢子,反手擲出,一句話説完,只聽“撲通”連聲,七個漢子盡被擲到身後。
戲台中人想是看出厲害,驀地停住。那男聲森然道:“你是誰?要架樑子麼?”梁蕭長長吐了口氣,苦笑道:“這位老兄,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傷人甚多,也當夠了!”那女聲冷笑道:“‘紫面龍’劉熙雲殺害我爹爹,污辱我媽媽,難道我不該報仇嗎?若不滅他滿門,怎消我心頭之恨?”
梁蕭心頭一凜,望那些漢子一眼,尋思道:“倘若真如這女子所説,這些人倒也死有餘辜。唉,但當初我何嘗不是被冤仇蒙了心,犯下無邊殺孽。”他沉默半晌,回手一指地上那花白頭顱:“這便是劉熙雲?”那男聲道:“不錯!”
梁蕭道:“首惡已誅,何必再造殺戮?”那男聲哼了一聲,道:“你定要多管閒事了?”女聲接口叱道:“那便連你一塊兒殺!”不待梁蕭分説,那戲台中飛出六柄飛刀,分作六路向他掠來。
梁蕭一擰眉,大袖揮出,從上而下畫了個弧,六道刀光倏然而沒。梁蕭再一振袖,六柄飛刀叮噹落在地上。那戲台微微一震,女聲喝了聲:“好。”
頃刻間,那戲台中飛蝗石、三稜鏢、蜂尾針、鐵菩提,二十餘件暗器天女散花般飛出,三成打向梁蕭,七成卻向那些漢子打去。梁蕭冷笑一聲,左掌直拍,右掌橫揮,兩道掌風掃過,便如颶風捲過長街,只聽“叮噹”之聲不絕,諸般暗器落得滿地,無一中的。梁蕭一招擋落暗器,大袖輕輕一卷,當街淡然挺立。眾人無不目瞪口呆,街上微微一靜,戲台中那男聲忽地厲叫道:“爺爺跟你拼了。”戲台挾着股勁風,向梁蕭撲來。梁蕭一動不動,淡然道:“縮頭縮尾,算什麼本事?”雙手成爪,如風掠出。
只聽裂帛聲響,那布袋戲台被他撕成兩片,一道人影疾衝而出,雙掌正正印在梁蕭胸口。那人一招得手,如飛退後,“咯咯”笑道:“你中了我的‘火焰掌’,命不久矣,怪只怪你多管閒事!”她滿頭青絲,面若桃花,卻是個模樣俊俏的妙齡少女。旁觀眾人嘖噴稱奇,本當這戲台中是男女兩人,哪料只有一人,且還是個女子。
那女子話一説完,卻見梁蕭含笑袖手,當風而立,全不似重傷欲死的模樣,不由笑容漸斂,杏眼瞪圓,忽地嬌叱一聲,揮掌再撲。梁蕭左手翻出將她手腕扣住。那女子驚駭欲絕,厲聲叫道:“臭漢子,放開我”梁蕭雙眉一挑,卻不理她,目視前方。那女子正覺奇怪,忽地數下木石交擊之聲傳入耳裏,心頭一震,失聲叫道:“哥哥!”
眾人放眼望去,只見街頭走來一綵衣男子,年約二十,長眉秀目,麪皮卻呈青灰之色,身旁立着個三尺來高的木哪吒,圓頭大眼,身有六臂,分持刀槍劍戟等兵器,頭身手足處皆有細線與綵衣人手指相連。
綵衣人一路邁步,右手五指同時扯動,那木哪吒便如真人般隨他行走,木腿磕着石板,奪奪有聲,遠遠望去便似拉着個步履蹣跚的孩子。怒龍幫那一眾漢子望着此人,均露出驚懼怨毒之色。
綵衣人走到梁蕭身前,眉頭忽地一顫,一字一句道:“放了我妹子!”梁蕭眉頭一皺,道:“我若放她,你放得過這些人麼?”他目光掃向怒龍幫眾人,只見那病少年已然醒轉,瞪着綵衣人,眼中噴火。綵衣人也打量眾人一眼,面肌微一抽動,搖了搖頭,道:“不成,一個也不能留!”
他右手倏動,木哪吒跳將起來,六臂齊飛,諸多兵刃罩向梁蕭,靈動之處不下活人。梁蕭手足不動,飄然退出一丈,避過他奇門兵器,心頭微凜:“用木偶當兵刃,倒是天下奇聞。”
綵衣人殺手落空,較之梁蕭更為驚詫,“嗖”地躥上丈餘,一掌拍出,掌勁熾熱如火。梁蕭正要揮掌相迎,那綵衣人右臂一揮,木哪吒手舞足蹈,閃電又至,只看他雙臂此起彼落,掌力與木偶齊飛,出其不意竟將梁蕭逼出六步。
梁蕭失笑道:“有趣,看是你木偶厲害,還是我人偶厲害?”綵衣人心道:“什麼人偶?這廝胡説什麼?”他妹子落人人手,焦急萬分,閃電般連發三招。梁蕭側身讓過,右手忽松,少女只覺內力恢復,想也不想,右掌奮出,拍向梁蕭胸口,就在她掌力將吐未吐之際,梁蕭袖勁疾揮。那少女打了個旋,掌力收斂不住,向那尊木哪吒落去。梁蕭早已算計妥當,她這掌被帶得不偏不倚,只聽“咔嚓”一聲,木偶兩條木臂被她掌力掃落,成了四臂哪吒。少女心驚萬分,正要掠開,哪知左腕一緊,又被梁蕭扣住。
綵衣人見梁蕭如此手段,心往下沉,虛晃一掌又放出木偶。梁蕭也放開那女子手腕,少女倔強至極,仍不死心,再揮一掌,拍往梁蕭小腹,哪知身子陡失平衡,掌力再度被梁蕭帶偏,兩聲悶響,哪吒手臂再斷兩條。
那女子驚惶叫道:“哥哥,這……這不能怪我。”手腕倏緊,又被梁蕭扣住。怒龍幫眾人見狀,驚喜交集,彩聲如雷。那少女接連兩次弄巧成拙,氣得幾欲大哭,打定主意無論如何再不出掌。
眼看“二臂哪吒”手足亂舞,再度罩來,梁蕭果如所料,突然放手,女子當下縱身斜躥。哪知眼前人影倏晃,梁蕭不知如何到她前方,右掌疾出,勁風如山湧來。
那少女氣為之閉,不及多想,雙掌奮力推出,乍覺手底一空,梁蕭掌力倏又縮回。那少女頓時身隨袖轉,要知她此次一心自救,掌勁遠勝以往,只聽悶響連聲,木哪吒剩餘二臂盡被震斷。綵衣人見此情形,只覺心冷如冰,怔在當場。那少女傻望木偶殘軀,心中委屈,忽地淚湧雙目,嚶嚶哭了起來。
梁蕭見她悽楚神色,心頭沒來由竟是一痛:“為何她也是這個樣子?”當下輕輕嘆了口氣,方要躬身退開。忽見那綵衣人身子一晃,踉蹌坐倒在地,面頰抽搐,似在忍受極大痛苦。
少女大驚失色,抱住他道:“哥哥,怎麼了,怎麼了?”那病少年見此情形,忽地兩眼放光,怪笑道:“好賊子,哈哈,原來你中了我爹的龍鬚針,報應,哈哈,真是報應!”
綵衣人冷笑一聲,忍痛掙了起來,寒聲道:“劉梓,你別得意了,就算我再挨一針,殺光你們也是容易。”劉梓嘿笑道:“我一死百了。你死前卻要痛足三天三夜,且是一天痛過一天,痛到最後,會將渾身肌肉撕爛,把手指都一根根咬來吃掉,哈哈哈,妙極,妙極……”
那少女聽得毛骨悚然,顫道:“你……你將解藥拿出來,我……我饒你不死……”劉梓冷笑道:“這龍鬚針深人經脈,順血循行,無藥可救。哼,就算有解藥,我又豈會給你?”
綵衣人冷冷道:“你可知,我前日為何不一掌斃了你?”劉梓只是冷笑。那綵衣人森然道:“我用火焰掌傷了你三處要穴,四日之內,你必然受盡無窮痛苦,然後渾身腫脹,氣血破體,肌膚寸寸裂開。哼,劉熙雲那老鬼害我一家老少,我豈會容你便宜就死?”
劉梓聽得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兩眼一翻,叫道:“他媽的,左右是魚死網破,同歸於盡!老子做個自了漢,在十八層地獄等你來……”他驀地抓起同伴刀劍,便要自盡,不想身子太虛,手一哆嗦,刀劍“嗆啷”落地,惟有“呼哧呼哧”捂着胸口喘息。那綵衣人也面容扭曲,甚是痛苦,但兩人彼此瞪視,不讓分毫,眼中直欲噴出火來。
梁蕭暗暗搖頭:“這世間總少不得怨恨廝殺,國也好,家也好,兵將也罷,百姓也罷,總是彼此殘害,永無休止!”想到此處,他心灰意懈,再也無心插手,轉身而坐,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但覺酒碗在手,眼前便是骨積成山、血流成河,也與自己毫不相干了。
這時間,忽聽遠處有人喚了聲:“菩薩出來啦!”眾人均是一怔,眉間露出幾分喜色。那“肉須虯”常望海捂着胸,啞聲道:“少幫主,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何愁沒柴燒’,咳咳,先治好了掌傷,再與這兩個兔崽子計較……咳咳……”
劉梓想到綵衣人所述慘狀,心頭忐忑,點了點頭,轉身向梁蕭拱手道:“大俠援手大德,在下沒齒難忘……”梁蕭一擺手,截口道:“‘大俠’二字你收好,再也休提。”劉梓一怔,但想江湖中盡多怪傑,也不敢多問,以免弄巧成拙,當下再施一禮,與手下相攜而去。那少女也攙了綵衣人跟在後面。
梁蕭喝光一碗酒,忖道:“聽這姓常的口氣,那菩薩頗能治傷,莫非便是吳常青麼?”他叫過夥計,道:“他們説的菩薩可是個肥胖老者?”夥計一呆,脱口笑道:“瞧您説的,您看觀音廟裏的菩薩是肥胖老者麼?”
梁蕭一愣,道:“觀音廟的菩薩難不成是個女子?”他甚是疑惑,微一沉吟,拉了怪老頭跟在綵衣人兄妹之後。那綵衣人此時痛苦稍減,本想趕上劉梓一行,殺個乾淨,但一回眼瞧見梁蕭,心生忌憚,只得將滿腹兇念暫且按捺下去。
眾人迤邐北行,不出五里路程,遙見三峯對立,二水分流,流水纖塵也無,溪中圓石蒼碧,錯落有致,東岸樹木葱鬱,飛鶯亂啼,西岸卻是一片望之不盡的杏林,時值晚春,萬花競放,爛若雲霞。
此時,杏林前已圍了約摸百十人。梁蕭忖道:“圍裏該就是那女菩薩了吧!”當下他與怪老頭縱過溪水,正欲擠入人羣,忽聽一聲慘呼,人羣譁然四散。
梁蕭舉目看去,卻見一個青衣小帽的矮胖子正怒衝衝揪打一個老人,一旁幾個家人拉着他哭鬧,卻被他一人一腳盡數踢倒。
梁蕭暗暗叫苦:“什麼女菩薩?分明就是那個臉臭心歪的吳胖子,那混賬夥計倒會騙人!”只看吳常青左右開弓,拳打腳踢,盡往老人要穴上招呼。那老者則臉色青白,兩眼緊閉,拳腳着體,渾然不覺。
梁蕭初時驚怒,但轉眼看出門道,吳常青出拳看似兇猛,實則並不沉重,不同穴位,勁力所到,輕重緩急各有不同。某些穴位一掠而過,某些擊中之後,尚要暗中揉捏。
吳常青打過一通,隨手將那老人重重丟在擔架上,胸口起伏,氣喘吁吁,恨恨坐在一張方桌旁。眾家人只當老人被毆致死,抱着他號啕大哭。圍觀眾人看此慘況,羣情洶湧,紛紛嚷道:“將這老惡徒鎖了見官去。”
“不用見官,大家一人一拳,揍他個臭死!”
“咱們來找菩薩看病,你這老肥豬怎麼莫名其妙跑來行兇?”
吳常青卻把碗飲茶,嘿然不語。
正叫喚之際,忽聽那病老人長長吐出口氣,嘆道:“真舒服,好痛快,再挨一頓那才更好!”雙手撐地,竟顫顫巍巍站了起來。眾人目瞪口呆,場中一時寂然,一眾家屬更覺詫異。
原來,這老人突得怪病,周身癱瘓,四處覓醫不治,才來此處碰碰運氣,不想遇上昊常青,只被瞟了一眼,便是一頓好打。眾家人本以為雪上加霜,老人定然無幸,哪知老人不僅無事,反而惡疾盡消,站立而起,大家只覺天下怪事,莫過於此。
吳常青重重放下茶碗,茶水四濺,冷笑道:“還想挨?真是他奶奶的賤骨頭!你給我聽明白了,多走少睡,半年內不得行房,更莫吃他媽的大魚大肉。哼,將你這臭身坯練得精實些,下回來時,老子打得也有滋味。”
此時眾家人早已明白過來,既然“此打非彼打”,“此罵也該非彼罵”,這兇惡大夫聽似罵人,其實卻在交代諸般忌諱,當下一字一句牢記在心,方才連聲道謝,扶那老人離開。不想那老人將家人甩開,幾個大步,便去得遠了,眾家人又驚又喜,呼爹喚爺,紛紛趕了上去。
圍觀眾人見狀驚喜,個個改口,這個叫:“神醫妙術。”那個叫:“天下無雙。”吳常青呸了一聲,兩手又腰,一雙小眼挨個瞪過去,冷笑道:“少拍馬屁,方才是誰在罵老子?滾出來,讓老子見識見識!”場上頓時鴉雀無聲,人人縮頭縮腦,不敢上前。
忽聽一個女子道:“師父,我才去一會兒工夫,您又在嚇唬人啦!”吳常青雙目一翻,哼道:“輪不到你教訓我,唔,泉水提來了麼?”那女子道:“提來了。”説話間,便看林中走出一個纖弱女子,身着白衣,左手拎着個小火爐,右手挽着只小水壺。眾人見她,頓時齊聲歡呼:“菩薩來了。”
那少女本就低着頭,聽得呼聲,雪白的耳根子浸紅如血,更是抬不起頭來,遲疑一下,才來到吳常青身旁,將爐壺放下。吳常青大為歡喜,燃起一爐紅火,燒水煎茶,準備停當,方才歪在竹靠椅上,腆着圓大肚皮,口中哼哼道:“一碗潤喉吻,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輕……哼……六碗通仙靈……哼哼……七碗吃不得也……哼哼哼……惟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吳常青嗜茶如命,茶尚未煮,便將一首《七碗茶》哼得不亦樂乎,越哼越是饞涎欲滴。眾人見他模樣,甚覺好笑,但聽這菩薩還要叫他師父,不敢得罪,只得苦忍笑意。
那白衣女子在桌旁坐下,仍是垂着頭,嬌怯不勝。眾人正要一擁而上,忽地十多個粗豪大漢擋開人羣,衝上前來,正是那夥怒龍幫眾。眾人見狀,紛紛叫道:“先來後到也不講麼?”常望海冷笑一聲,眾大漢頓將刀劍抖得“嘩嘩”作響,場上為之一靜。
常望海扭頭四顧,忽地打個哈哈,將劉梓扶到桌前,拱手笑道:“女菩薩,你給我們少幫主看看!”白衣女子“嗯”了一聲,正要拿脈,忽聽有人冷笑道:“老子數到三,桌邊有一個人,我殺一個,有兩個人,我殺一對!”常望海轉眼望去,只見綵衣人臉色森冷,緩緩走來,怒龍幫眾人均是心頭一凜,握緊刀劍。綵衣人冷笑道:“一……”
白衣女子卻不抬頭,仍伸出雪白纖手,搭上劉梓脈搏,忽聽吳常青鼻間重重一哼道:“不許給他治!”白衣女子奇道:“為什麼?”吳常青冷笑道:“你看見他衣袖上的龍麼?’’白衣女子瞥眼看去,劉梓袖邊果然繡了條小銀龍。吳常青道:“這是怒龍幫的標記。哼,怒龍幫泰安一霸,沒一個好角色,此等惡徒,不救也罷!”怒龍幫眾又驚又怒,皆想若非強敵在側,定要教訓教訓這個肥老頭子。
綵衣人哈哈笑道:“這位先生所言極是,這就讓區區出手,將他們都趕走吧!”吳常青看了他手中木偶一眼,冷道:“你討什麼好?我不救他,也不會治你的龍鬚針之傷。哼,傀儡雙煞,你是木偶煞?”又瞅了綵衣人身旁那少女道:“你該是布袋煞吧。哼,兩個乳臭未乾的小畜生,仗着幾下臭把式,不分好歹,殺人如麻,也算不得什麼好東西。都給我滾,不要污了老子的地方。”
木偶煞聽他一口道出自己傷勢,頗是吃驚,又聽他如此羞辱,眉間不由閃過一抹怒色,嘿笑道:“好,不治就不治,我也不求你,但醜話説在前頭,你若救了這姓劉的小畜生,休怪我不客氣!”
吳常青騰地站起,怒道:“好啊,你怎麼不客氣來着?”布袋煞眼看雙方鬧僵,急得流出淚來,但想求這惡老頭多半無用,忽地快步趕上,“撲通”一聲,跪在那白衣女子面前,硬嚥道:“女菩薩,你行行好,千萬救救我哥哥!”一時伏在地上,連連磕頭。
白衣女子慌忙站起,扶起她道:“快起來,快起來,我……我一定想法救他。”布袋煞大喜。吳常青張大小眼,瞪視白衣女子道:“渾丫頭,你敢不聽我話?他媽的,以後再也不准你出來!”白衣女子低着頭,輕聲道:“他倆的傷一旦發作,定然很慘的,我……我真瞧不得人受苦……”説着身子一晃,似乎站立不穩,匆匆探手人懷,取出個白玉瓶子,傾出兩粒藥丸子,塞進口裏。
吳常青呆呆望着她,忽地一頓足,怒道:“我給你説,這些人都是壞人,殺人越貨,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哼,你還記不記得,你拜師之時我説過什麼?”那白衣女子身子一震,低聲道:“記得,您説過做您的徒弟,就要有‘菩薩手段,閻王心腸’!”
吳常青道:“不錯,醫術當然要妙如菩薩,有妙手回春之能;心腸卻要硬如閻王,把善惡忠奸分得一清二楚。好人有病,自然千方百計給他醫治,壞人有病,那是老天罰罪,上上大吉,決不要動半個手指頭!要不救了那些惡徒,便會害死更多好人!”白衣女子搖了搖頭,嘆道:“可是孫思邈的《千金方》上説:‘人命至重,有貴千金’,對大夫而言,不論貴賤貧富,善惡忠奸,都是一條有貴千金的性命。”吳常青惱羞成怒,啐道:“放屁,放屁,這都是哪年的老黃曆,哼,你不聽我話,我趕你出門!”
白衣女子肩頭微微哆嗦,顫聲道:“可……可我見不得人受苦……我……見不得人受苦……”説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幾不可聞,淚珠從雪白的下領滴落下來,在泥土上留下點點痕跡。昊常青臉色鐵青,狠狠瞪了她一會兒,忽地一拂袖,怒道:“老子不管了,不管了!哼,他媽的不管了!”
白衣女子默然一陣,忽地一伸袖,抹了淚,探手把住劉梓脈搏,沉吟片刻,嘆道:“你地倉、秉風、環跳三穴被炎陽毒氣侵人,這三個穴位連接足陽明胃經、手陽明大腸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少陽三焦經。這四條經脈都屬陽脈,滲入炎毒之氣,好比火上潑油,會引得精血焦枯,肌膚破裂。唉,誰下的手?忒也歹毒了。”
木偶煞是下手之人,知曉這法門,聽她説得一分不差,驚駭欲絕,不由毒念大起:“宰了這小妞,看誰能治得了這姓劉的小子?”想着手指微微一動,尚未抬手,忽聽一聲冷哼,舉目望去,卻見梁蕭站在三丈之外,目光如炬,投在自己臉上。他頓覺身子一僵,再也不敢動彈。
劉梓氣喘道:“那麼,可有辦法醫治?”白衣女子道:“既知緣由,治來卻也容易。”當下取出三支鋼
針,隨手刺中三處傷穴,出手頗快,認穴極準,在場武學高手俱暗暗喝了聲彩。只見鋼針人體,三縷黑血順着針尾射出,敢情三支鋼針俱是空心。劉梓只覺渾身陡松,大為暢快。
白衣女子看那黑血變紅凝結,收針道:“泄去血氣陽毒也跟着出來,我再開一張方子,你按此服用,十日內該當痊癒。”説罷寫了一張藥方,正要交給劉梓,忽地人影倏晃,藥方被布袋煞一把奪了過去。
白衣女子詫道:“這位姐姐,你幹什麼?”布袋煞笑道:“活菩薩,你救了我哥哥,我再給他!”劉梓怒極罵道:“臭娘皮、小淫婦,我把你……”忽聽白衣女子低聲道:“你……你可別罵人啊!”劉梓一愣,賠笑道:“是,是,那就麻煩女菩薩再寫一張。”白衣女子道:“好!”
布袋煞聞言眉眼一紅,道:“活菩薩,你答應救我哥哥的。”白衣女子道:“我沒説不救你哥哥的,相煩你先把藥方還他!”布袋煞喜道:“好,只要你救我哥哥就好!”小嘴一撅,在藥方上吐了口口水,方才擲在劉梓臉上。劉梓心中大恨,先將藥方揣人袖間,然後向白衣女子拱手笑道:“多謝大夫……”談笑間,手腕一翻,忽地多了把匕首,閃電般向白衣女子心口刺去。
白衣女子全未料到此招,一時怔然受戮。布袋煞也措手不及,失聲嬌呼。忽聽“哧”的一聲,一枚細小石子從人羣中激射而出,打在匕首上。劉梓虎口裂開,匕首飛出,心中驚惶,疾往後躍。布袋煞厲聲喝此,正欲揮掌撲上,又聽“哧”的一聲,劉梓兩眼圓瞪,仰面倒下,額上多了個小小的血孔,鮮血混着腦漿,汩汩流出。
白衣女子大吃一驚,脱口尖叫起來。吳常青心急救援,此時正縱到半途,見狀回頭,看那石子來向,卻是全無頭緒,不由心頭暗凜:“好傢伙,竟來了這等高手?”獨有木偶煞心知肚明,目視梁蕭,眉頭微蹙。
梁蕭微微苦笑,心中暗歎:“那性子又犯了,唉,打掉匕首就罷了,誰知頭腦一熱,第二枚石子還是跟了出去!”
木偶煞見怒龍幫眾面無人色,又看了看劉梓屍首,再想想梁蕭那等武功,忽然間,二十年爭強好勝之心、報仇雪恨之志一一煙消,嘆了口氣向怒龍幫眾人道:“劉梓既死,我也不為難你們了。你們不是劉家的人,犯不着再為他父子賣命!”他伸手人懷,掏出一個瓷瓶,扔給“肉須虯"常望海,道:“此藥外敷內
服,能治火焰掌的掌毒。”常望海伸手接過,一言不發,俯身抱起劉梓的屍首,率眾去了。
木偶煞微微慘笑,轉身便走,布袋煞忙攔他道:“哥哥,你還沒治傷呢?”木偶煞搖頭道:“哥哥報仇心切,這幾日殺了甚多不相干的人,着實大違初衷。這龍鬚針也算是報應吧,既然如此,何必還要苦苦求人?”他舉步欲走,布袋煞卻眼淚汪汪,死拉着不放,木偶煞方要掙開,忽地面露痛苦之色,身子劇震,坐倒在地。
白衣女子婷婷起身,移步過來,嘆道:“你別逞強了!”伸手把了把脈,默然半晌,起身道:“師父,這龍鬚針用什麼法子才能取出?”吳常青冷哼一聲,兩眼望天道:“你處處違我,還有臉問?哼,有本事就自己治啊!”説罷只顧喝茶,再不言語。
白衣女子呆了一會兒,默默坐回桌邊,支着額頭,似在苦思,布袋煞兩眼死盯着她,一顆心兒懸得老高。
忽聽白衣女子幽幽嘆了口氣,道:“只好行險一試了。”她從旁邊醫箱內取出一把薄如柳葉的小刀和一小塊磁石,自語道:“龍鬚針被血脈帶動,所行途徑當合於經脈運行。嗯,這位姊姊,令兄中針是什麼時候、什麼部位?”布袋煞想了想,道:“該是昨日寅時左右,中針處只有哥哥知道。”木偶煞此時緩過一口氣來,喘道:“是內關穴附近。”
白衣女子凝視地上日影,左手把住木偶煞脈搏,右手掐指……眾人見她舉止古怪,議論紛紛,頗為驚疑。昊常青盯着她,臉上露出凝重之色,捧着茶碗,卻忘了喝茶,心知白衣女子正根據種種病症,結合脈理,推算龍鬚針所處方位。
要知人體血氣,無時無刻不在運行之中,勃興衰弱均有一定時刻。那龍鬚針被血氣衝激,循行快慢與氣血盛衰大有關係,且各人體質不同,血氣盛衰之時也各有不同。有人白日精神,有人卻是夜貓子,故而龍鬚針所處方位極難把握。
白衣女子口中唸唸有詞,心中默默推算,過片刻念道:“戊癸巳午七相宜,丙辛亥子亦七數”兩句,忽地探出左手,將磁石貼在木偶煞肩頭“巨骨”穴上,右手拿起小刀,切人肌膚。只見一股血箭自創口中射出,濺人土中。
這一番推算極耗心力,白衣女子伸袖拭去額上汗珠,輕喘道:“姊姊,你……你看那針兒可在血水中麼?”布袋煞在血中摸索片刻,拈起一枚細比兔毫的小針,不知是何種物事所制,雖細小如此,卻有手沉之感。她見兄長大患得除,眉開眼笑,真有不勝之喜。
白衣女子歇息片刻,坐回桌邊,寫了張方子道:“針在經脈中存留已久,雖勉強拔出,經脈卻已受損,按此服藥調養,以免留下病根……”她説完這番話,氣息更促,身子如晚秋之葉,瑟瑟發抖,忙掏出那個玉瓶,又傾了兩粒藥丸吞下。
布袋煞見她模樣,奇道:“活菩薩,您……您身子不舒服麼?”白衣女子緩過一口氣,道:“不……礙事,我這病拖得久了,從來都是這樣的!”眾人聽説她也有病,無不駭異。
布袋煞瞪大眼道:“菩薩您這麼大的本事,怎麼治不好自己呢?”白衣女子還沒答話,吳常青怒道:“屁話少説,既然好了就滾你媽的蛋。”布袋煞瞪他一眼,恨聲道:“若不是看菩薩的臉子,我非把你……”吳常青冷笑道:“把我怎地?”
布袋煞不好與他翻臉,忍住氣,向白衣女子謝過,扶着木偶煞徑自去了。此時,一個病者過來正要坐下,忽聽吳常青冷道:“今天不看了,以後再來!”那人目瞪口呆,身子半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吳常青拂袖而起,對白衣女子道:“你今日身子不大好,不要勞累了。”白衣女子不敢再違拗,正要起身,眾人已紛紛大嚷起來:“咱等了幾天啦,行行好吧!”
“是啊,菩薩一去,又不知幾天才出來,咱這病不能拖啊!”
一時間,眾人亂哄哄鬧成一片。吳常青頓時怒道:“他媽的,自私自利,莫過於此。都想着自己,怎就沒人想她?她的病比你們這些狗雜種難治百倍,她的命也比你們金貴百倍!滾,都給我滾……”
白衣女子嘆道:“師父,我這會兒好多了,再説我這病發作越來越頻,過了今日,不知明日在哪兒?看幾個算幾個。”吳常青愣了愣,肥臉一暗,狠狠頓足,歪在竹椅上,悶着頭喝茶。
白衣女子招呼病患坐下,把脈問診,或用針灸,或用推拿,或開藥方,若有不明之處便向吳常青詢問。到得辛酉時分,眾人陸續歡喜離開,梁蕭見人羣散盡,才與怪老頭上前。
白衣女子又服下一顆藥丸。她麪皮極薄,自始至終都垂着頭,不敢正眼瞧人。梁蕭走到桌邊,呆望着她。此時他身量長足,兼之滿面風塵,吳常青一時沒能認出,見他站着不動,甚不耐煩,哼道:“有病就看,沒病就滾!”那白衣女子忙道:“你請坐!”梁蕭依言坐下,白衣女子搭了搭他的脈,沉吟一陣,奇道:“這位先生,你沒病啊!”
梁蕭道:“我有病的,你再仔細看!”白衣女子搖頭道:“我看不出,嗯,你平日有什麼不適?”梁蕭凝視着她,忽地眼鼻一酸,緩緩道:“我平日總想着一個女孩兒,聽人説,這病名叫相思病!”
白衣女子一窒,匆匆縮手,搖頭嘆道:“這個病……我可不會治!”梁蕭嘆道:“那女孩兒人很好,身子卻不大好,也不知這兩三年,她那痼疾是否好些?”白衣女子身子一顫,濃濃的血色自耳邊升起,雪白的脖子也浸紅了。
卻聽梁蕭又道:“那日我被迫離開,她哭得那麼厲害,也不知會不會傷身?也不知,她還犯冷麼,頭暈麼;更不知,她還吃不吃那名叫金風玉露丸的小丸子……”
白衣女子緩緩抬起頭來,只看她面容瘦削,膚色白得近乎透明,內裏泛着淡淡青氣,眉如籠煙,眼窩微陷,愈顯得雙眼極大。她目光卻凝注在梁蕭面上,淚水若斷了線的珠子落下,驀地顫聲道:“蕭哥哥,你……你……,,
梁蕭的眼眸也是微潤,想伸袖給她拭淚,又嫌衣袖太髒,只得用手給她抹去眼淚,卻覺人手嶙峋,忍不住道:“曉霜,你愈發瘦啦!”花曉霜神色似哭似笑,忽地身子一晃,昏了過去。梁蕭慌忙繞過木桌,將她樓住。
吳常青茶興正濃,沒留意二人動靜,忽見花曉霜昏倒,急忙飛步搶來,眼看梁蕭擋到前面,想也不想,伸手便抓。梁蕭肩頭一沉,卸開他爪勢,急道:“吳先生,我是梁蕭!”
吳常青一愣,忽地認出他來,脱口驚道:“你沒死?”梁蕭詫道:“我當然沒死!”吳常青不及多説,擺了擺手,接過花曉霜給她服下藥丸,又以金針刺入‘人中’、“維會”等穴。過得半晌,花曉霜胸口漸有起伏,雙眼才睜,便脱口叫道:“蕭哥哥!”梁蕭聞聲上前,花曉霜緊緊握住他手,顫聲道:“我……我不是在做夢麼?”言畢眼淚又落了下來。
梁蕭道:“當然不是,不信你擰手,看痛也不痛?”曉霜依言擰了下手,方才吁了口氣道:“真的不是做夢呢!”梁蕭不禁啞然失笑,花曉霜也覺羞慚,面紅過耳,輕笑起來。她笑容極美,如此綻顏一笑,滿林杏花也似失了顏色。
吳常青冷眼旁觀,忽地怒哼道:“又哭又笑,什麼玩意兒?”瞪了梁蕭一眼,道:“臭小子,你沒死麼?很好!省得小丫頭悶悶不樂,哭……”曉霜大窘,叫道:“師父……”
吳常青哼了聲,將“哭哭啼啼”四個字收了回去,又道:“你來這裏做什麼?”梁蕭指着那蹲在遠處,拿樹枝逗弄螞蟻的怪老頭道:“我帶他來看病。”吳常青皺眉道:“是個瘋子?”梁蕭道:“我也説不明白!”
他望着曉霜笑道,“有活菩薩在此,哪有我這等凡夫俗子説話的餘地。”
花曉霜又羞又窘,道:“蕭哥哥……你……你怎麼也來擠兑我?”她望着那怪老頭痴傻模樣,心生憐意:“蕭哥哥,你領他過來吧!”
梁蕭點頭,過去哄騙一番,將怪老頭帶過來。哪知此老方才坐下,又生彆扭,不肯伸手讓人把脈。
梁蕭只得騙他道:“這位姑娘最會摸骨,讓她摸摸,看你是不是天下第一高手的骨相。”
怪老頭皺眉道:“天下第一高手自然是老子了,那還用摸麼?”梁蕭道:“你説是天下第一就是天下第一?要人家説了才算!”怪老頭大怒,一把鎖住他脖子,罵道:“誰説我不是天下第一,叫出來比劃比劃!”花曉籍見梁蕭被掐住,又驚又怕,幾乎暈了過去。
梁蕭卻神色自若,朗聲道:“我就説你不是。”怪老頭兩眼怒瞪,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卻聽梁蕭又道:“但若你讓這位姑娘摸骨,從今往後,我都認你為天下第一。”
怪老頭神色一弛,放手笑道:“好説,好説。”擼起袖子,將髒兮兮、油晃晃的胳膊伸到曉霜面前,忽又掉頭問道:“什麼叫摸骨?”梁蕭笑道:“就是摸你骨頭的形狀,天下第一高手的骨頭與天下第二高手大大不同,這位姑娘一摸就知。”
怪老頭“哦”了一聲,瞪着曉霜道:“小娃兒你好好摸,只准摸成天下第一,不許摸成天下第二!”花曉霜面紅耳赤,心想:“蕭哥哥又在騙人了。”
她與梁蕭久別重逢,心中歡喜不盡,想起往事臉上露出笑意。怪老頭不耐道:“笑個屁,快摸快摸。”
花曉箱羞得雙頰通紅,搭上怪老頭的脈搏,凝神思索片刻,按住怪老頭尺骨處的“後溪穴”道:“老先生,此處可有微麻之感?”怪老頭搖了搖頭。花曉霜心道:“以脈理説來,癲狂之症後溪處必有感應。這老先生脈象通暢,決無遲滯之象,該是無病才是!”她掉頭對吳常青説道,“師父,我看不出病徵,你來看看吳常青冷眼望着怪老頭,聞言“唔”了一聲,點頭道:“果然是,他媽的,果然是!”花曉霜心中大喜:“還是師父厲害,用眼就能看出毛病!”
吳常青目不轉睛,盯着那怪老頭,忽道:“釋天風,你在弄什麼鬼?”怪老頭詫道:“你叫我什麼?”吳常青瞪眼道:“我叫你釋天風啊。你認得老子不?”梁蕭心中一動:“釋天風這名字似在哪裏聽過。是了,那日在古廟中,九如和尚説過,我的功夫便如東海釋天風一般,難以臻至絕頂境界。不過,這老頭武功之高,只怕便算九如親臨,也未必能勝!”
怪老頭聽得這話,茫然搔頭道:“你叫我釋天風?釋天風又是誰!”吳常青“哼”了一聲,沉着臉道:“釋天風是誰?哼,也不曉得哪個王八羔子自稱‘東海一尊,靈鰲武庫’?”他一瞠目,叱道,“姓釋的,少跟我裝蒜,你根本沒病!”他手一伸,抓向怪老頭手臂。
梁蕭不及阻止:心頭大驚,只看怪老頭手臂翻轉,吳常青圓滾滾的身子便如皮球一般滾了出去。怪老頭大笑道:“矮胖子,滾氣球。”吳常青驚怒交進,好容易停住,雙手一撐,欲要翻身,不想怪老頭如風趕上,伸足一勾,吳常青又貼地滾出三丈,還沒停住,怪老頭再度趕上,舉足橫挑。昊常青身不由己,滾將出去。他生平第一遭被人當球踢,直氣得哇哇怒叫。
怪老頭有了這個“人球”,心中大樂,飛身趕上,想要再踢兩腳。梁蕭見勢不妙,如箭縱出,呼呼兩掌,向他當頭拍落。怪老頭笑道:“來得好!”
他揮掌迎上,兩人高起低伏,頃刻間鬥了六七十招。梁蕭抵敵不住,且戰且退,退入杏林之中,藉着樹木百般閃避。怪老頭緊迫不捨,掌力所至,碗口粗的杏樹根根摧斷,勁風所及,落英繽紛,在地上積成一張粉紅毛氈。
吳常青掙起身子,被踢處隱隱作痛,本是惱羞成怒,但見二人鬥了數招,一腔羞怒盡化作駭異:“釋天風天縱奇才,不愧為武庫之稱。但梁蕭年紀小小,怎也練出這等可驚可畏的武功?”又見他二人只顧打鬥,將大好杏林弄得一片狼藉,不覺怒道:“兩個王八羔子要打在林子外面打,怎麼盡糟蹋老子的樹林……”他橫眉怒目,大聲叫罵,但也只能動動口,動手卻是萬萬不敢。花曉霜立在他身旁,眼看梁蕭落了下風,好生為他焦急。
忽聽一個恬靜柔和的聲音遠遠傳來:“想來就是這兒了!”花曉霜回眸望去,卻見遠處走來二人,一個是白髮紅顏、眉目清秀的老摳,一個卻是身形瘦削,唇薄眼大的中年男子。
二人走近,那老嫗笑道:“吳大夫,總算是尋着你啦……”她聲音一頓,目光落到杏林之中,那中年男子也望了過去,面露驚喜之色。
吳常青打量那老摳一番,哈哈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海底撈月’釋夫人到了。哈哈,想必是這股亂七八糟的釋天風把你吹來的吧!”他手一抬,指向那正在打鬥的怪老頭。
那老嫗喜不自勝,歡然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敢情死老頭竟跑到這兒來了!”此時梁蕭技窮,眼看釋天風一掌拍來,急道:“算你勝了!”釋天風雖然胡鬧,但只須梁蕭認輸,便掌勢一凝,停在梁蕭鼻尖處,笑道:“好,認輸就好!”
那老嫗走上前,揚聲叫道:“老頭子,看我是誰?”釋天風掉頭望來,目中詫異,正想答話,臉色倏變,迅疾退出一丈。老嫗走上數步,急道:“不許走,跟我回去!”釋天風看她上前,也隨之後退,始終與她相隔一丈之距。
老嫗大急,飛身縱上,釋天風頓時發足狂奔,用的正是“乘風蹈海”輕功。老嫗驚怒交集,連聲喝道:“老頭子,回來……”也如法追趕,但武功雖同,功力卻異,一晃眼工夫,二人之間拉開三丈之距。
那中年人疾奔而出,橫身阻攔,口中叫道:“爹!”釋天風縱身斜出,自他身邊晃過,足不沾塵,亡命飛奔。中年男子與老嫗呼叫不已,並肩追趕,轉眼間,三道人影去若閃電,消失在濛濛暮色之中。
異變忽生,梁蕭只覺莫名其妙。那中年瘦漢他倒認得,乃是當日土地廟前鬥過一場的釋海雨,只不知他為何來到這裏,又為何追趕怪老頭。
他看見吳常青走來,奇道:“吳先生,怎麼回事?”吳常青哼了一聲,道:“人家老婆追老公,你管那麼多。”他轉頭看到地上滿地落花,又覺生氣,怒道,“這麼多樹都被你打壞了,怎麼賠我?”
梁蕭一愣,道:“什麼大不了,重新種過便是。”花曉霜忽地低聲道:“我幫你種。”吳常青瞥了她一眼,冷哼道:“女生外嚮!”
花曉霜臉兒一紅,與梁蕭並肩進了林子,走了一程,突然笑道:“蕭哥哥,我給你看兩樣物事!”梁蕭點頭道:“好啊!”花曉霜呼哨兩聲,只聽樹梢簌簌作響,一抹金影從樹梢掠下,哧溜鑽入她懷裏,卻是隻小猴兒。
梁蕭笑道:“是金靈兒麼?”曉霜點頭微笑。金靈兒一雙火眼溜溜直轉,瞪着梁蕭,梁蕭伸手摸去,那毛茸茸的小腦袋卻是一縮,鑽進曉霜懷裏。
梁蕭露出惆悵之色,道:“這小猴頭認不得我了。”花曉霜笑道:“不礙事,過得三天,也就與你熟悉啦……”話未説完,忽聽犬吠之聲,一頭白毛犬自林中躥出,梁蕭愣神之際,那狗兒縱身一躍,歡然撲到他懷裏,汪汪汪狂吠不已。梁蕭抱住狗兒,連聲道:“好白痴兒,好白痴兒……”説沒説完,雙眼已然濕潤了。
這白毛犬正是梁蕭少時收留的小野犬,如今體長腰細,成年已久。它與梁蕭分別甚久,卻始終記得主人氣味。梁蕭容貌雖變,體氣卻無變化,故而一嗅便知,毫不遲疑地撲了上來。
梁蕭撫着它頭頂軟毛,嘆道:“曉霜,真難為你還帶着它。”花曉霜微微笑道:“怎麼能不帶着?它是你的狗兒,我看到它,便與看到蕭哥哥一樣!”梁蕭含笑道:“好啊,你變着法兒罵我像狗麼?”花曉霜一驚道:“哪……哪裏是?我……我才沒這意思……”她心中一急,眼圈兒頓然紅了。梁蕭忙道:“我跟你開玩笑呢!”花曉霜這才放下心來,低眉不語。
梁蕭想起離天機宮之後,劇變無數,不由嘆道:“説起來,若能做白痴兒卻好,永遠呆在你身邊,哪裏也不去!”花曉霜不知他另有所指,不覺心兒狂跳,雙頰漲紅,幽幽嘆道:“我……我也這樣想,天可憐見,總算又見着你,我真的……真的好歡喜。”梁蕭本想説:“你也想我做狗兒麼?”但怕她有些呆氣,一時會錯了意,便微微一笑,再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