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蕭心情一變,尋思道:“我解不出天機十算,留在此地徒惹恥笑。”他萌生去意,轉念又想道:“曉霜心腸好,這些年大約怕擾了我鑽研算學,少來見我,也不知道她那怪病究竟怎樣了。我這一去,不知何時方能見她,別人大可不見,她與花大叔定要打個招呼的。”他向梅影打聽明白,得知花曉霜住在南方“幽禪苑”。他鑽研算學已久,性子沉毅許多,不復幼年時那般輕浮跳脱,忖想着花曉霜好潔,便特意洗個澡,討了身乾淨衣衫換上,然後將寶劍斜插腰間,觀花望柳,一路尋去。
不一時,尋到“幽禪苑”外,卻見門前豎着一塊漢白玉碑,上鐫兩行狂草:“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字字龍蟠鳳翔,飄逸不凡,再看落款,也是落魄狂生。梁蕭瞧得舒服,不由忖道:“這人字寫得灑脱,名字又叫狂生,想必是個極瀟灑、極豪放的人物,不知是否還在人間?若有機會,真想與他結識結識。”
天機宮因山造房,古木秀石比比皆是,這幽禪苑尤為之勝。園中木石壯麗崢嶸,林中彩石小徑三步一折,十步一轉。梁蕭走了片時,瞧得一角小樓,逼得近了,可見匾額上“聽雨聆風”四個楷字,不由忖道:“曉霜住在這裏吧?”正自思忖,忽聽得樓上傳來一聲呻吟,梁蕭聽得耳熟,正是花曉霜的聲音,不由心頭一驚:“莫非樓上有歹人。”欲要破門而入,又怕驚動對方,失了先機。
當下梁蕭縱身攀上飛檐,停在窗邊,還沒站穩,只聽得樓中傳來一聲細細的呻吟。梁蕭轉念間,將窗户輕輕推開一條縫,一股濃濃的草藥味頓時撲鼻而來。定睛一看,只見花曉霜盤膝而坐,身後坐了一個矮胖老頭,滿身肥肉,圓滾滾好似一個肉球。只見他兩眼圓瞪,花白的八字須翹得老高,神色似乎十分緊張。右旁放着數十個小銀盆,裏面盛滿五顏六色的藥液;左旁則放了一個方形火爐,爐上有紫銅絲網着,網上擱着大大小小的金針,被下方火苗舔過,通紅髮亮。
胖老頭出手如電,忽地拈起一枚燒紅的金針,在一盆靛色藥液裏一浸,噝地刺進花曉霜“風府”穴,五指微微捻動。花曉霜應針發出一聲呻吟,蛾眉顫動,顯然十分痛苦。
梁蕭只瞧得心膽欲裂,一股怒氣直衝頂門,不及轉念,“砰”的一聲打破窗欞,縱身躍入,對準那肥老頭就是一腳。那老頭兒正全神捻動金針,冷不防這一腳飛來,頓似一個皮球,着地滾出老遠。
梁蕭也顧不得他死活,轉身便要拔出花曉霜背上金針,哪知手指還未觸及,拳風陡至,肩上便捱了一拳。梁蕭踉蹌倒地,斜眼一瞥,卻是肥胖老頭,頓時怒喝一聲,躍將起來,正要出拳,忽見曉霜掉過頭來,口氣虛弱道:“蕭哥哥,不要動手……”梁蕭一愣,卻見那胖老頭雙眼怒張,神色甚是氣惱,卻又恨恨坐了下來,不緊不慢,手捻金針。過了一會兒,胖老頭倏地將金針拔出,又拈起一支燒紅的金針,在一盆明黃色的藥液中浸過,反手刺入曉霜“大椎穴”。這一下卻極為迅疾,微一捻動,便即拔出,如此時快時慢,不一陣便刺了曉霜四處要穴。
梁蕭見這胖老頭認穴下針之準,端的生平僅見,他囿於曉霜之言,不敢動手,一時呆在當場。這時凌霜君聞聲上樓,掀開簾子,見梁蕭握拳瞪眼站在一旁,不由臉色一變,低聲道:“過來。”梁蕭微一猶豫,走上前去,凌霜君一把將他拉出屋外,目光閃動,澀聲道:“你怎麼來了?”梁蕭如實道:“我來瞧曉霜的。”凌霜君眉頭大皺,心中氣惱至極:“你這野小子,既來看人,怎不正大光明地進來,卻破窗而入,幾乎誤了大事。”只聽梁蕭又道:“那個胖老頭在做什麼?”凌霜君一拂衣袖,不耐道:“吳先生正用‘炎陽百草鎖魂針’為曉霜治病!”她一拉梁蕭道,“下樓再説。”
到了樓下,梁蕭又問道:“嬸嬸,曉霜究竟是什麼病?”凌霜君瞥他一眼,心中冷笑,懶得答話。梁蕭正想追問,忽聽“咯噔噔”下樓之聲,只見那個胖老頭兒飛也似衝了下來,兩眼向着梁蕭猛瞪。
凌霜君向梁蕭,道:“你來見過這位‘惡華佗’吳常青吳先生!”
梁蕭此刻知道他是給曉霜治病的大夫,對他大生好感,唱了個喏,恭恭敬敬叫了聲:“吳先生!”吳常青卻兩眼一翻,瞪眼喝道:“去你媽的。”抬手一拳,搗向梁蕭心口。梁蕭急忙雙手橫胸,擋住來拳。吳常青一拳沒打着,更是生氣,一邊叫罵,一邊頻頻揮拳,招式雖不精妙,氣力卻十分沉重。梁蕭擾他治病,心中抱愧,不好還手,只是格擋,十招不到,便捱了三拳,拳勁貫體,痛徹心肺。後退間,他背脊已抵上牆壁,忍不住叫道:“臭胖子……哎喲,你再打……再打我要還手了。”
“好啊!”吳常青退後一步,瞪圓了眼,厲聲道:“老子就看你怎麼還手?”話未説完,鼻翼忽地微微抽動,眉宇間露出喜色,叫道:“什麼?什麼?”只聽凌霜君在樓上笑道:“吳先生,您可猜猜!”吳常青閉着眼睛,搖頭晃腦一陣,忽而拍手笑道:“是了!是了!小團龍!哈哈,小團龍!”竟然再也不瞧梁蕭,圓滾滾的身子如一個皮球,哧溜一下躥上樓去。梁蕭心掛曉霜,也忍氣跟上。
只見屋中三人圍着一團爐火坐定,身前各放一個紫砂甌。火上銅壺正沸,曉霜倚在母親身邊,揉弄着兩寸見方的渾圓茶餅,細細的茶絲隨她纖纖玉手撲簌簌落入紫砂甌裏。凌霜君提起銅壺,將沸水注入,甌中翠浪翻滾,一股濃濃的茶香瀰漫樓上,將草藥味衝得乾乾淨淨。
曉霜見了梁蕭,笑着招呼一聲,吳常青微微一愕,打量梁蕭,皺眉道:“你便是曉霜常常提到的梁蕭……”但此時鼻尖茶香拂過,太過誘人,忍不住將後面的話丟到一旁,望着身前甌中升騰的白汽,連連搓手,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樣。梁蕭心中大是驚奇:“不就是喝茶麼?有什麼稀奇?”瞪了老頭一眼:“莫非這老胖子家裏太窮,連茶葉都買不起?”
卻聽曉霜笑道:“蕭哥哥,你瞧這白汽像什麼啊?”梁蕭定睛看去,只見茶水白汽在空中聚而不散,似極了一隻伸頸展翅的白鶴,一隻散盡,一隻又出,不由奇道:“怪了!”曉霜笑道:“才不怪,這是棲月谷里特有的‘孤鶴玉泉’,水質之美堪稱天下無對,用它來衝‘小團龍’,當真……”吳常青豎起大拇指,截口笑道:“舉世無雙,哈哈,舉世無雙!”説得眉開眼笑,喜不自勝。
曉霜將手中茶餅遞給梁蕭,凌霜君則將一個紫砂甌放到梁蕭身前。梁蕭詫然道:“這是做什麼?”花曉霜嫣然道:“分茶呀,你把茶餅揉散一些在甌裏,媽媽再注入沸水。”梁蕭“哦”了一聲,隨手掰下一半,放在甌裏。
吳常青怒道:“你當是吃飯?放這麼多,不怕遭天譴麼?”説着露出心痛神情,將多餘茶絲捧了出來。梁蕭忍不住大聲叫道:“不就是茶葉麼?放多放少打什麼緊?”吳常青兩眼翻白,怒道:“你小屁孩兒知道什麼?”説着將手中茶葉小心翼翼放好,説道,“這‘小團龍’出自福建,乃是茶中極品,小小一餅,價值百金,只是進貢大內。但金可有而茶不易得,便是皇帝老子也珍惜得不得了。聽説樞密院、中書省的那些大官兒,也只有皇帝南郊致齋時方能得賜一餅,四個人環坐分吃。故而這‘分茶’之法,也是‘小團龍’獨有的吃法。有人寫詩,單道這分茶的妙處。”他説到得意處,一雙小眼眯成兩條細縫,搖頭晃腦地道:“紛如劈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萬變。銀瓶首下仍尻高,注湯作字勢嫖姚。”
梁蕭聽他説得好聽,便喝了一口。吳常青盯他笑道:“滋味如何?”梁蕭雖覺滋味不壞,嘴上卻故意道:“沒什麼好喝,還不如馬尿。”吳常青小眼一瞪,暴跳如雷:“放屁,放屁,你這張嘴才只配喝馬尿。”説着將梁蕭的茶甌劈手奪過,全都傾入自己甌裏。梁蕭大怒,幾欲跳起,但望了曉霜一眼,又忍氣坐定,強笑道:“吳先生,我不會喝茶,現在才品出滋味來,讓我喝一口好麼?”吳常青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想喝了麼?哼,但憑你方才説的話,老夫一口也不給你喝。”一手護住砂甌,以防梁蕭來搶。
梁蕭滿腹怒氣,卻敢怒不敢言,花曉霜掩口笑了一陣,注滿一杯,遞到他面前,含笑道:“蕭哥哥,喝我的好了。”梁蕭接過,默默品了兩口,但覺清心潤脾,心頭怒氣竟隨之煙消了。
四人如此坐着品茶,皆不説話,吳常青品法甚是古怪,每喝一口,必定閉目晃腦,陶醉良久,嘆一口氣,再喝一口。梁蕭但覺無聊,便問道:“花大叔上哪裏去了?”凌霜君不大想與他説話,聞言只淡淡道:“今日午時便是‘開天大典’,他忙得緊。”梁蕭奇道:“什麼開天大典?”凌霜君微微蹙眉:“你不知道麼?”梁蕭頓覺茫然。這些天他忙於練功,對宮中之事一無所知,再説眾人皆未將他放在眼裏,大小事情也從不告之。
卻聽花曉霜道:“蕭哥哥,這開天大典顧名思義,便是破開蒼天、萬物重生的意思,也就是破舊立新的大典。”梁蕭似懂非懂,正欲詳加詢問,忽聽得遠處傳來波斯水鐘的長鳴,一連三響,一聲響似一聲。一名侍女入內道:“夫人、小姐、吳先生,宮主請您們過去。”
凌霜君微微頷首,挽着曉霜之手道:“吳先生,時辰已到,我們去吧。”吳常青嘿笑道:“慢來慢來,你們先走一步,老夫要把茶水喝完,嘿嘿,如此好茶,焉能白白浪費?”凌霜君心知此老雖然醫術通神,但卻嗜茶如命,此時萬萬丟不下這“小團龍”,只得笑道:“也好。”她瞧了梁蕭一眼,心道:“這野小子不通禮數,討厭至極,如此鄭重大典,他一去,説不定又惹出事端,反而不美。”想着故意裝忘記,也不喚他,徑自將花曉霜拉起就走。她走得匆忙,花曉霜也只來得及回望一眼,便消失在門簾之後。
屋裏只剩梁蕭與吳常青二人,沒了花曉霜,梁蕭心頭悵然若失,悶頭喝光甌中茶水,默不作聲。吳常青喝了一陣茶,忽地斜睨他道:“小子,這個開天大典你想不想去?”梁蕭搖頭道:“人家沒叫我,我去幹嗎?”吳常青冷笑道:“你這小子,真是糞裏的石頭,又臭又硬!”梁蕭反唇相譏:“你這胖子,真是糞裏的白蛆,又臭又肥。”吳常青正在細品茶味,聞言大倒胃口,將茶吐入碗裏,怒道:“混賬小子,你就不會説些別的?”梁蕭道:“可是你先罵人的。”吳常青望了他一眼,卻沒動手,只是冷笑道:“你小子倒有些骨氣,不比那些凡夫俗子,只會捱罵,不敢還口。”梁蕭道:“凡夫俗子有什麼不好了?你吃的喝的,不都是凡夫俗子種出來的?”
吳常青一愣,偏想不出如何駁他,只得掉轉話頭,冷笑道:“哼,曉霜常和我説起你這混賬小子,每每談到你,都十分高興。”梁蕭心裏一熱,朗聲道:“那是自然,我和她可是最好的朋友。”
吳常青破天荒露出一絲笑容,頷首道:“那好,你以後多來這裏坐坐,逗她開心,對她的病極有好處。”梁蕭一愣,低聲道:“吳先生,曉霜究竟是什麼毛病?”吳常青抿了一口茶,望着樓頂半晌,寒聲説道:“那叫做九陰毒脈,天生陰氣過餘,陽氣孱弱。陰寒毒氣盤結於九大陰脈之中,隨時都會取她性命。”梁蕭聽到最後一句,驚得一跳而起,失聲叫道:“你説什麼,她,她怎的生出這種怪病?”
吳常青脾氣雖大,卻是一個直腸直肚的人,不喜欺瞞,梁蕭一問,便隨口説道:“這是孃胎裏帶來的,她媽當年吃了人家一記至陰至寒的掌力,抬到我那裏,已是奄奄一息。老夫一把脈門,發覺她不僅中了寒毒,還有了數月身孕。”他説到這裏,細眉緊蹙,長嘆道:“早知如今,老夫就該只救母親,不救胎兒,省得造孽。當時我問花清淵那小子,是否救這胎兒,他心軟腸柔,當即求我兩個都救。老夫什麼人物,自不能説救不了的話,雖然明知兩全其美太過勉強,也使出了渾身本事。唉,最後是保住這對母女的性命,克服了醫道上幾乎難以克服的難題,殊不料那殘餘陰毒竟然聚於胎兒體內,成了‘九陰毒脈’。”他説到這裏,突地橫眉怒目,一拍大腿,大罵道:“晦氣,真他媽的晦氣。”
梁蕭心如火燒,急聲道:“先生您醫術高明,勢必能治好她的,是不是?”吳常青麪皮泛黑,狠狠瞪了他一眼,悶悶喝了一口茶,方才緩緩道:“那陰毒是胎裏帶來的,頑固不化。這十多年來,老夫想盡法子,用了無數藥物,給她易經洗髓,驅除寒毒,但到頭來也只能延她一時性命。哎!老夫治病從來有頭有尾,既讓她來到世間,老夫一日不死,便救她一日,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了。”
梁蕭聽得發呆,忽地雙眉一挑,高聲嚷道:“死胖子,你騙人吧!”吳常青拍腿怒道:“老夫騙你個屁,騙你又不能換茶吃!”梁蕭見他模樣,情知所言非虛,心口一堵,暗忖道:“為何這世上好人總是薄命,爹爹為人良善,卻死得不明不白,曉霜待人最好,卻又身患絕症,難道老天爺非要讓好人死光死絕麼?”他越想越怒,驀地一掌拍出,這一掌乃鬱怒所積,幾乎用上全力,但聽嘩啦啦一聲大響,竟將身側樓板擊穿,碎末飛濺,煙塵四起,盡皆落入紫砂甌裏。吳常青顧不得燙手,急忙伸袖捂住紫砂甌。怒道:“臭小子,你瘋了麼?瘋了麼?”
梁蕭盯着一對手掌,微覺怔忡。原來,他這些日子習練石陣武學和黑水武功,時日雖短,內功已然大有精進,只是他沉迷其中,不自知而已。
正自發呆,吳常青忽地跳起,劈手給了他一個嘴巴,厲聲叫道:“瘋小子,吃錯藥了麼?”梁蕭捱了一記耳光,才略略清醒了些,但又不能還手,心中一時好不憋悶。吳常青又注了一碗茶水,一品之下只覺滋味大減,想必是方才落入了泥屑。他嗜茶如命,一時氣惱無比,瞪着梁蕭大吹鬍子。
兩人四眼相對,鬥雞也似的坐了片刻,梁蕭好容易按捺住怒氣,猛然想起一事,問道:“吳先生,你聽説過純陽鐵盒麼?”吳常青沒好氣道:“聽説過,怎麼?”梁蕭道:“我聽人説過,那鐵盒中藏有呂洞賓的丹書火符,能生死人肉白骨。秦伯符為得這鐵盒,還跟一個大和尚一場好鬥。吳先生,不知那個什麼丹書火符能治好曉霜的頑疾麼?”
吳常青拈鬚冷笑,待梁蕭説罷,方才哼聲道:“呂洞賓一個狗屁道士,能有幾多斤兩?生死人肉白骨!呸,去他媽的。常言説得好:”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病來病去,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可恨世人只愛舍難求易,多年的重病卻盼着一天痊癒,不聽醫囑,不服藥石,偏去求什麼神漢巫婆、畫符道士。哼,結果病還是病,死還是死,完蛋大吉,咎由自取。“他罵到興起,嗓音越來越高,恨不得叫全天下的人都聽見。
梁蕭遲疑道:“但我聽秦伯符説,他去要那個盒子,都是因為吳先生你提到過純陽鐵盒。”吳常青斜睨他,嘿笑道:“老子叫你鑽褲襠,你鑽是不鑽?”梁蕭皺眉道:“當然不鑽。”吳常青説道:“那便是了。當日秦伯符練功走火入魔,前來求我醫治。我一把脈,就知是因為他那‘巨靈玄功’太過霸道,最好的法子莫過於自廢武功,非是丹藥所能濟事。‘巨靈玄功’原本是道門中的武功,秦伯符的師父玄天尊也做過道士。是以那廝不信老夫的言語,還搬出道門的周天搬運之法與老夫理論。老夫聽得有氣,就説:”巨靈玄功算個屁?你知道呂洞賓麼?他可是出了名的活神仙。聽説他有個純陽鐵盒傳世,內有丹書火符,能治百病,你不妨尋來試試,或許治得好你的痼疾。哼,那姓秦的貌似機靈,實則蠢如牛馬,聽得這話,頓時歡喜,不過,算他還有良心,又問老夫道:“既然能治百病,難不成也能治霜姑娘的病?‘老夫被他反覆詢問,心頭煩亂,便説:”當然能了,你他媽的有能耐,就把鐵盒找來再説。’那廝得了這句言語,歡喜得屁滾尿流,一顛一顛地去了。哼,別説鐵盒治病子虛烏有,就算找到又如何,那鐵盒從來沒人打開過,或許本就是一塊頑鐵,妖道騙人的把戲。“
吳常青半生行醫,最恨的便是巫婆道士,是以罵不絕口,梁蕭想要問那純陽鐵盒的詳情,卻又哪裏插得進去。忽見一名侍女挑簾進來,怯怯地道:“吳先生,宮主請你過去!”吳常青聞言心頭一驚:“糟糕,只顧跟這王八羔子瞎掰,幾乎誤了大事。”當即住口,站起身恨恨瞪了梁蕭一眼,道:“臭小子,你也跟我過去。”
梁蕭眉頭大皺,道:“定要去麼?”吳常青哼聲道:“你既當霜兒是朋友,這一盛會你是非去不可的!”不由分説,拽着梁蕭便往外走。但走了兩步又倒轉回來,將紫砂甌裏的茶水一口氣喝光,連茶葉也用手掏光,塞進嘴裏,邊塞邊道:“別浪費了,別浪費了。”
吃罷了茶,吳常青拖了梁蕭,直走到靈台之下,遙見數百人或站或坐,聚在台上。二人拾階而上,方至中段,花清淵早已迎了下來,拱手笑道:“吳先生安好!”掉頭向梁蕭笑道,“你也來了。”又拉着他手道,“花大叔近日忙於練武,無暇瞧你。看你氣色很好,想來病已痊癒了吧?”梁蕭心頭一暖,笑道:“蒙大叔掛心,我全都好啦。”花清淵聞言大笑,甚是歡喜。
三人並肩到了台上,梁蕭舉目一望,只見花無媸正南而坐,她見了吳常青含笑招呼道:“吳先生好。”對梁蕭卻正眼也不多瞧。花慕容站在她身後,懷抱一支黑鞘古劍。左首數尺,端坐着花曉霜母子。花曉霜見了梁蕭,展顏而笑。五人下首,左三右四分別坐了七人,右首當先一人便是那守衞靈台的明姓老者,其後坐着左元,後面二人依次是童鑄與秦伯符。秦伯符臉上氣色好了許多,看見梁蕭雙眉一挑,微微點頭,卻不上前相認。左方為首一人卻是修谷,另兩人依次為葉釗與楊路。看七人氣度,與他人俱都不同,想來身份尊貴,再看四周男男女女,無不神色肅穆。
花清淵將兩人引至上首,命人搬來兩張坐椅,着二人坐下。梁蕭見年輕人大都站着,深感自己就座不合場面,便道:“花大叔,我年紀小,站一站也沒關係。”花清淵沒料他變得恁地懂事,一怔之間,不由笑道:“好啊,聽你這句話,花大叔打心裏歡喜!”拍拍他肩,回身走到花無媸右側站立。
梁蕭混入人羣,挨着一個眉眼疏朗的少年站定。不多時,波斯水鍾又響一聲,場中説話聲漸漸稀落,安靜下來。花無媸一點頭,只見那明姓老者緩緩站起,一手拈鬚,朗聲吟道:“皋禽名祗有前聞,孤引圓吭夜正分;一唳便驚寥泬破,亦無閒意到青雲。”語聲舒曼,卻清曠悠遠,偌大的棲月谷也隨之迴響。方才吟罷,左元也站起身來,長聲和道:“睡輕旋覺松花墮,舞罷閒聽澗水流。羽翼光明欺積雪,風神灑落佔高秋。”
話音方落,卻聽童鑄接口道:“辭鄉遠隔華亭水,逐我來棲緱嶺雲。慚愧稻粱長不飽,未曾回眼向雞羣。”秦伯符微微一笑,起身和道:“右翅低垂左脛傷,可憐風貌甚昂藏。亦知白日青天好,未要高飛且養瘡。”修谷哈哈笑道:“秦老弟這詩雖詠病鶴,卻忒也喪氣了些。”略一沉思,捋須吟道,“烏鳶爭食雀爭窠,獨立池邊風雪多。盡日蹋冰翹一足,不鳴不動意如何。”秦伯符拍手笑道:“好個獨脛立雪,果真不失風采。”
梁蕭聽得奇怪,推了推身邊那少年,道:“喂,那些老頭子做什麼?”那少年聽他言語粗魯,心覺不喜,但想他與花清淵説過話,理當有些身份,只得耐着性子道:“閣下想必是外來的貴賓吧?這天機八鶴吟詩明志,本是開天大典前的常例。只不過六年前‘靈鶴’秋山秋伯伯病歿了,秋家一脈單傳,秋伯伯又終身未娶,是以秋家後繼無人,如今只剩下七鶴了!”説罷不勝黯然。梁蕭猛然省悟,無怪五人適才所吟詩句,莫不與鶴相關了。
那少年又指着明姓老者道:“那位是‘黃鶴’明伯伯,單名一個歸字……”他將七鶴身份一一道來,梁蕭方知左元為“白鶴”,童鑄為“青鶴”,秦伯符為“病鶴”,修谷為“丹頂鶴”,葉釗為“池鶴”,楊路乃“黑頸鶴”。少年説完,只聽楊路已朗聲吟道:“渥頂鮮毛品格馴,莎庭閒暇重難羣。無端日暮東風起,飄散春空一片雲。”他為七鶴之末,吟罷此詩,也以之結尾。
花無媸見七鶴吟詩已畢,神色肅穆,開口道:“今日……”話音未落,忽聽明歸揚聲道:“慢來。”花無媸詫道:“明兄還有什麼話説?”明歸淡然道:“當日靈鶴西去,而今八鶴凋零。但咱們幾個老兄弟情深意重,須臾難忘。明歸不才,願替秋山老弟吟詩一首,以資懷念,也好湊滿先天八鶴之數。”花無媸蛾眉微微一挑,頷首道:“便依明兄。”
明歸略一思索,朗聲吟道:“青雲有意力猶微,豈料低迴得所依。幸念翅因風雨困,豈教身陷稻粱肥。”吟罷又道,“秋老弟一生櫛風沐雨、孤獨苦悶,但風骨卻十分清高。如今雖歿,耿耿精魂仍留長空,光照我等俗人。”説罷屈膝向天,拜了一拜。童鑄等人俱是面露感傷,紛紛拜倒,須臾間人羣矮了一片。
花無媸不想明歸舊事重提,頗感意外,不由皺起眉來。明歸起身又道:“宮主,秋老弟當初死得不明不白,不知過了這許多年,可有什麼結果?”花無媸搖頭道:“當日不是説了,秋山服毒自盡,還能有什麼結果?”明歸道:“但他為何自盡?宮主可知?”花無媸不由得面色一沉,冷哼一聲,高叫道:“我又怎麼知道?”話一出口,左元、童鑄、修谷三人目視花無媸,均有悲憤之色。
花無媸心覺不妙,但如何不妙卻又説不明白,只得按捺怒氣,緩緩道:“今日乃是開天大典,此事會後再説,明老哥暫請退下。”明歸笑一笑,道:“好説好説。”轉身坐下,其他六鶴見他坐定,始才各自落座。
花無媸按着扶手,起身説道:“今日各位從天南地北趕來,着實辛苦,更難得伯符回來,六年來‘天機七鶴’首次聚在一處,當屬難得……”説到這裏,明歸忽又截口説道:“宮主説錯了,當是天機八鶴才是。”花無媸柳眉陡豎,正要駁斥,卻聽左元大聲道:“不錯,秋兄人雖已死,英靈猶存。”童鑄、修谷也齊齊點頭道:“左老二言之有理。”
花無媸面沉如水,沉默半晌,方才淡然道:“諸位説得是,算是老身失言了,此時當為天機八鶴重又相聚。”説罷嘆一口氣,續道,“家父英年早逝,留下我與無想。家弟年幼,老身迫不得已,以及笄之年執掌天機宮事。本想無想年長再讓與他,誰料他福分太薄,方任宮主,便挑戰強敵,重傷不治。”她想起亡弟,眼眶不由一熱,幾乎落下淚來,緩聲道,“當日宮中羣龍無首,老身不得已重領宮主之事,時至今日,已有三十餘年。天幸我天機宮血脈不絕,我兒清淵年長,算學武功皆有所成。故而老身擬將宮主之位讓於清淵。不知各位可有異議?”説着將目光慢慢掃過場上。
梁蕭恍然大悟:“原來破舊立新、重闢宇宙,便是更換宮主的意思。”想到花清淵要做宮主,也頗替他高興。花無媸見場中寂然無聲,便道:“清淵。”花清淵應聲上前,屈膝拜倒。花慕容將手中黑鞘長劍捧到花無媸手中。花無媸倒轉劍柄,沉聲道:“清淵,這柄太阿劍乃是宮主信物。太阿倒持,權柄在握。握此劍柄,你便是天機宮十二代宮主,從今往後,號令羣倫。”
花清淵略一默然,終於應了一聲,正要伸手把握劍柄,忽聽有人高聲叫道:“且慢!”眾人均是一驚,掉頭看去,只見一名身着紫緞、面容英爽的三旬漢子越眾而出,朗笑道:“在下蘇南錢莊主事明三秋,竊以為淵少主當此宮主之位,大為不妥。”
花無媸一皺眉,臉上騰起一股淡淡青氣,收回古劍,“哦”了一聲,道:“明主事以為有何不妥了?”她目中精光灼灼,直逼明三秋。明三秋卻不為所動,微微笑道:“第一,淵少主大逆不孝!”此話一出,數百人一片譁然。花無媸一愣,冷笑道:“這話也能亂説麼?明三秋,若不説個明白,可要受宮規處置!”
明三秋笑道:“在下不敢。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花清淵至今只有一女,而且身中‘九陰毒脈’,性命有若懸絲,若他百年之後,誰可繼承天機道統?”花曉霜便似被人在胸口打了一拳,臉色慘變,垂下頭去,凌霜君一張臉也變得蒼白如紙。梁蕭不由心生怒火,對這明三秋好生不滿。
花無媸卻不動聲色,淡然道:“這是我兒家事,他自有妻子,日後生兒育女,也不是什麼難事!”花清淵渾身一震,站起想要説話,卻見花無媸一揮手,只得嘆了口氣,退到一旁。
明三秋笑道:“也罷,誠如宮主所言,但這花曉霜已近十五,為何還未見他夫妻生出一男半女?”花慕容忍無可忍,厲聲高叫道:“明三秋,你小小一個主事説這等話,不嫌放肆麼?”明三秋笑道:“容少主萬勿誤會,在下也是為天機宮前途着想。要知天機宮內藏天下典籍,外有錢莊良田,宮人沒有二千,也有一千七八,倘若羣龍無首,錢財性命倒是小事,宮內典籍若是有所閃失,我等有何面目往見天機宮列祖列宗?”
花無媸瞧了花清淵一眼,冷笑道:“此事淵兒自有安排,不勞明主事關心,你若無他事,便請退下。”明三秋微微一笑,卻不見後退,口中道:“在下還未説完呢!”花慕容眉頭一蹙,厲聲道:“你!你還有什麼話説?”明三秋笑而不語,花無媸臉上卻陰晴不定,尋思道:“此人平日在蘇南料理錢糧,甚為低調,極不起眼。怎麼今日突然變得如此張狂?難道有所倚仗不成?”她越想越疑,瞧了明歸一眼。明歸乃是明家族長,花無媸原盼他出面阻止,豈料明歸手拈長鬚,神色冷漠,對眼前情形仿若不見。她不由得心頭怒起,卻又不便失了風度,冷眼打量明三秋,淡然道:“好吧,明主事請説!”
明三秋拱手笑道:“謝過宮主。據三秋所知,入選宮主之人須得武功算學皆在眾人之上,方可繼位,不知是也不是?”花無媸還未答話,左元已然接口道:“不錯!是有這個規矩,那是當年人丁興旺時定下的。自靈通公之後十代之內,花家人丁漸漸稀少,近五代來,皆是一脈單傳,故而這個規矩久未提起了。”花無媸聽他説的都是實情,無法反駁,只得道:“左二哥所言甚是。”
明三秋笑道:“好,既然有這個規矩,那麼,淵少主更擔不得宮主之位了。”花無媸面色越發陰沉,盯着他道:“又是為何?”語氣中已藴有怒意。明三秋目視花清淵,笑道:“只因無論算術武功,花少主皆算不得天機宮第一。”花無媸接口道:“不錯,清淵的功力比老身略略差些,但精進神速,過上一年半載,天機宮之內當再無敵手。”
明三秋一手按腰,驀地縱聲長笑,笑聲雄渾無匹,震得眾人雙耳嗡嗡作響,花無媸心頭微凜,揚聲道:“有什麼好笑的?”明三秋神色一凝,朗聲道:“所謂道無常道,法無定法!宮主只在花家眾人裏算來算去,卻不知天機宮兩千之眾,並非全都姓花!”眾人聞此語,均是面面相覷,好不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