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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千鈞一局

    梁蕭抱起狗兒,順着大路瞎走,渴了便喝溪水井水,餓了,只看哪裏有酒家飯莊,便一頭撞入,抓了就吃,有人攔他,他便拳打腳踢。他武功小有根基,兩三個壯漢近不得身。其言其行,可説人嫌鬼厭。白日裏,他面對世人冷眼,從不服軟,只有午夜夢迴之時,仰望那冷月孤星,方才想起父母,悲苦難禁,抱着大石枯樹痛哭一場。

    這般渾渾噩噩,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經過多少地方。這一日,他來到一處城鎮,聽旁人喚作廬州。

    梁蕭抱了狗兒,到一處屋檐蜷下。一時百無聊賴,只見日光從屋檐前落下來,照着自己黑漆漆的雙足,十分暖和。當下他湊近陽光,掐蝨子摸跳蚤。他自幼習練“如意幻魔手",手指靈活,此時大獲奇功,一掐一個準。片刻間,蝨子跳蚤一一抓完,梁蕭童心大起,便將蝨蚤在腳邊擺成三排,粗粗數來,約有二三十個,尋思道:”倘若湊滿百數,橫豎十個,擺得四四方方,才叫有趣呢。“但身邊蝨蚤摸無可摸,便將狗兒擰過來,笑道:”你癢不癢呀,給你也捉捉!“掐住一個狗蝨,仍在地上排放整齊。瞧得路人連連皺眉,都覺這小叫化子骨子裏透着古怪,一個個避而遠之。

    梁蕭正得其樂,忽地頭上掉下一個物事,將地上排好的蝨蚤砸亂,梁蕭一瞧,卻是塊半兩重的碎銀,不覺大怒,攥着碎銀,抬頭瞧去,卻見街心站着個又高又瘦、面如淡金的紫袍漢子,三綹黑鬚隨風飄曳,背上掛了個藍布包裹,見梁蕭瞧來,低頭咳嗽兩聲,轉身去了。梁蕭咬了咬嘴唇,待他走出十來步,忽地叫道:“去你媽的臭銀子。”運足氣力,將銀子對準那漢子的背脊奮力擲去。

    那漢子便似後腦長了眼睛,反手將銀子撈住,回頭詫道:“小娃兒,你不是乞討麼?”梁蕭被人當作乞丐,更覺羞怒,瞧那人接銀子的手法,似乎懷有武功,又見他一臉病容,自度不用懼他,當下兩手叉腰,啐道:“我討你姥姥。”他在市井中廝混久了,學了一肚皮的潑皮言語,這一句不過是牛刀小試,只等對方還嘴,再行對罵。

    那人冷笑道:“你這娃兒當真古怪,咳咳,我不與你一般見識。”一邊咳嗽,一邊轉過街角,消失不見。梁蕭見那病夫臨陣脱逃,既覺得意,又感無趣,啐了一口,低頭看去,只見滿地蝨蚤已被自己腳步擾亂了,不免心中悻悻。他忽覷得對面燒臘店前無人,便趁店家轉身,抱起狗兒兩步躥上,凌空扯斷草繩,摘下一隻燒雞。店家掉頭看見,哇哇怒叫,但梁蕭腳步輕快,早已鑽入一條通街巷子。

    繞過兩條街,梁蕭揣度沒人追來,方才停住。他扯下兩隻雞翅給狗兒吃了,然後捧着燒雞大快朵頤。才咬兩口,就聽遠處喧譁,梁蕭轉頭看去,只見一個身穿華服的胖大公子攥着一個少女的胳膊,在她臉上啃來啃去,旁邊兩個青衣家奴哈哈大笑。那女子容貌清秀,裝扮樸素,瞧來是尋常人家的閨女,此時面紅耳赤,滿臉都是眼淚鼻涕,不免風韻大減。

    梁蕭扯下雞腿咬了兩口,忖道:“這女孩子有什麼好啃的?難道比雞腿還好吃?”正覺奇怪,忽聽近旁有人低嘆道:“豬屁股又作孽了。”另一個噓了一聲,壓低嗓子道:“別叫他豬屁股,被聽見了,可是沒命的。”。

    那胖公子身形臃腫,臀部尤其肥大,向後翹起,臉上嘻嘻褻笑,硬拖那女子往酒樓上走。女子身子墜在地上,哭得十分傷心。梁蕭瞧她哭泣模樣似曾相識,一轉念,猛然想起,母親被蕭千絕抓走時,正是這個模樣。霎時間,他只覺心口發燙,掉頭看去,身旁有個屠户攤子,砧上放了一條豬尾巴,旁邊還有煺豬毛用的瀝青,燒得正稠。那屠夫踮着腳,一心瞧着熱鬧。

    那胖大公子豬屁股正得其樂,忽聽身後眾人鬨然一笑,斜眼瞧去,並無異樣,哼一聲又掉過頭去。誰料眾人又是一陣鬨笑。這回笑聲小些,彷彿遇上極好笑的事情,偏又不敢放聲。豬屁股怒火中燒,小眼裏透出精光。眾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面肌抽動,正覺辛苦,忽見一個小乞兒扛着三尺來長的燒火棍兒鑽出來,嘻嘻笑道:“豬屁股,肥又大,上面掛着條豬尾巴;豬尾巴,搖又擺,前面頂了個豬腦袋。”豬屁股也知自己的綽號,一時羞惱異常,小眼翻起,厲叱道:“小叫花子,罵你爺爺麼?”他身邊那少女原本淚眼婆娑,這時“撲哧”一聲,破涕為笑。

    豬屁股見眾人都瞧着自家身後,已自犯疑,直待那少女發笑,方才省悟,伸手一撈,卻撈着一根豬尾巴,扯下來一瞧,只見上面沾滿瀝青。豬屁股性情驕橫,何曾受過這般捉弄,只氣得七竅生煙,伸手將那少女掀了個趔趄,向那小乞兒叫道:“他媽的小叫化,是你不是?”説着便來揪他。那小乞兒嘻嘻一笑,轉身讓過,那兩個青衣家奴縱身欲上,卻被豬屁股一人一個嘴巴,摑倒在地,罵道:“狗奴才,瞎了眼,有人捉弄老子也沒瞧見。”

    那小乞兒正是梁蕭,他將豬尾巴蘸了瀝青,鑽到人堆裏,覷機粘在胖公子臀上。豬屁股盛怒中打翻兩個隨從,捲起衣袖,又來撲梁蕭。他本是將門之後,從名師學過幾年槍棒拳腳,雖荒淫日久,贅肉漸生,不復往日敏捷,但這一躍一撲,倒也隱含法度。梁蕭瞧他來勢兇猛,忙一矮身,從他腿邊鑽過。一時間,二人一胖一瘦,一大一小,如猛虎攫兔般兜了兩圈。豬屁股忽地使個“燕雙飛”,雙腿成剪,來蹴梁蕭,左膝微曲,蹴出的右腿倒也虎虎生風,聲威懾人。

    梁蕭被他一腳掃過頭頂,頭皮生痛。豬屁股一腿掃空,欺梁蕭矮小,大喝一聲,順勢使了個劈掛腿,舉腿過頂,對着梁蕭奮力劈落。梁蕭躲閃不及,忙將手中燒火棍兒向上格出。胖公子瞧那棍兒纖細,亦且招式用老,索性順勢壓下,驟然間忽覺膝間一涼,半條胖乎乎的小腿跳到眼前,似曾相識,正自訝異,忽覺一股鑽心劇痛從腿上傳來,豬屁股仰頭便倒,抱着一條齊膝而斷的右腿,發出潑天慘叫。

    原來,梁蕭的“燒火棍”並非尋常木棍鐵棍,而是那口寶劍。這口劍本得自於長髯道士,削鐵如泥,吹毛可斷,因被梁蕭用破布條裹着,其後又沾了許多泥土,粘在一處,恰似燒火棍兒一般。豬屁股不知就裏,這一腿踢中劍鋒,怎會好過。

    旁觀眾人見此情形,均是驚得呆了,兩個青衣奴也張大了嘴,忘了動彈。梁蕭眼見鮮血遍地,不由害怕起來,抱了狗兒溜出人羣。那兩個奴才回過神來,怒吼道:“抓住他,他傷了衙內!”其中一人銜尾猛追,另一個扶起昏死的豬屁股,回府報信。一時間,滿街喧譁,市集裏亂得猶如一鍋滾粥。

    原來這胖公子來歷非同小可,他老子便是大宋江漢置制使夏貴。為當朝宰相賈似道親信,鎮守廬州。這夏貴將略平平,討好上司卻是一等一的厲害,一身功名多半是憑膝蓋跪出來的,故而老百姓嘴裏叫“夏貴將軍”,心裏卻叫“下跪將軍”。這夏貴仗着手握重兵,橫行江漢無人敢管,兒子“豬屁股”更以欺男霸女為樂,百姓懾於淫威,敢怒不敢言。不曾想突然蹦出這麼個小愣頭兒青來,一劍砍了豬屁股半條腿。只是老百姓平素裏被欺壓慣了,忽遇此事,驚駭之情反倒多過暢快之意,一時間羣起追趕梁蕭。

    梁蕭瞧見追趕的人越來越多,不少人平民裝束,饒是他膽大妄為,也不由慌亂起來,穿街繞巷一路亂竄,卻不料處處被截,路路不通。他在城裏走奔無門,突地趁着混亂,躥出城門。

    方才出城,便聽到馬蹄聲響。梁蕭回頭一瞧,只看十餘匹快馬載着軍漢,向這邊直衝了過來。敢情僕人們一嚷,已驚動官兵,如此難得的馬屁機會,傻子才肯放過。不待大帥發令,這些軍漢早已人人爭先,個個賣力,呼喝着一擁而上。

    梁蕭畢竟年紀幼小,怎跑得過高頭大馬,眼看逃不過,瞧得道邊有一棵數丈高的栗子樹,便縱身爬上,蹲在枝丫之間,望着那些人馬奔近,抬手撓頭,主意全無。慌亂間,忽覺手背鋭痛,舉目一看,卻是碰着一顆刺栗。他靈機一動,撕下衣衫,裹住兩隻手掌,摘了幾顆刺蝟也似的栗子,奮力擲出,正中馬頭。戰馬負痛,頓將背上軍漢顛了下來。

    梁蕭咯咯直笑,站定樹梢,雙手左起右落,摘下刺栗,四面開弓。那刺栗帶上勁力,正是絕好暗器,一時間栗子樹下人語馬嘶,鬨鬧一團。

    梁蕭擲了幾個回合,左近栗子殆盡,正欲另攀高枝。忽見又來了幾騎人馬,為首的卻是那青衣家奴,奔到樹下,怒道:“一羣蠢貨,他拿刺栗丟你們,你們就不會拿刀槍擲他麼?”宰相的家奴大如官,這青衣奴在主子面前卑怯恭謹,在這些軍漢面前,卻説不出的盛氣凌人。

    這一語驚醒夢中人,眾軍漢各自抓了刀槍,向樹上飛擲過來,只見刀槍亂舞,嗡嗡直響,梁蕭慌忙鑽入枝丫躲避,四面簇簇刺栗,掛得他渾身是血。忽然間,一把單刀從他腰邊嗖地掠過,驚出梁蕭一身冷汗,他暗釦一顆刺栗,對準那個青衣奴擲出,正中那廝眼角。青衣奴捂着眼嗷嗷慘叫。待得扯下刺栗,摸了一把傷口,滿手是血,怒道:“慢着。”眾軍住手。青衣奴瞪着樹上,道:“這猴崽子困在樹上,插翅難飛。殺了他豈不便宜。你們三個蠢才,去北面守候;你們四個賤貨,去南面把守。剩下的給我上馬,拿刀把這棵鳥樹砍了,看他還往哪裏跑?”眾軍漢鬨然應命。拿了朴刀,提起繮繩,十幾匹戰馬嘶叫,齊刷刷奮蹄人立。

    梁蕭攥了兩顆栗子,從樹幹裏探出頭來,方要擲出。忽聽耳邊嗖的一聲,一支羽箭掠過。一眼瞧去,只見那青衣奴不知何時挽着一張弓,陰笑道:“小猴崽子,再動一下,老子就射你媽個透明窟窿。”梁蕭慌忙躲到樹葉後面,又怒又懼,握緊拳頭,咬牙忖道:“好呀,待會兒下樹,我再跟你拼個死活。”

    忽聽眾軍漢一聲吆喝,躍馬揚刀,衝了過來。當先一人,藉着馬力揮刀劈在樹上,入木徑寸。轉眼間,軍漢們輪番衝鋒,樹身被劈斷大半。一個軍漢忽地夾馬奔上,伸腿奮力一撐,栗子樹轟然折斷。梁蕭手舞足蹈栽落地上,只聽得四下裏人語馬嘶,心中慌亂至極,抓着長劍,沒頭沒腦一陣亂舞。眾軍漢見他驚惶失措,哈哈狂笑,一縱馬匹,便向梁蕭衝來。梁蕭神昏智亂,只顧舞劍,忘了躲避。眼看就要被馬匹撞倒,斜刺裏忽地搶出一個人來,喝一聲:“去!”兩匹戰馬向天悲鳴,在空中翻了個筋斗,重重落下,馬下軍漢慘叫一聲,竟被馬匹壓折了腿,。

    那人冷笑一聲,足下如風,雙手起落,瞬息間繞着梁蕭轉了一圈,只聽得馬嘶不斷,一眾馬匹口吐白沫,被他盡數拽翻,眾軍漢皆成滾地葫蘆。那人掀倒馬匹,擋在梁蕭前面,捂着口輕輕咳嗽。梁蕭見來人如此神威,暗自驚訝,好容易定住心神,細瞧來人,不覺“哎喲”叫道:“是你?”那人轉過身,冷笑道:“小鬼頭,你還用銀子扔我不扔?”梁蕭一時紅透耳根,原來此人竟是給他銀子的那個黃臉病夫。

    青衣奴駐足瞧着,心頭駭然,瞧見二人説話,頓覺有機可乘,忽地挽弓,向那黃臉客一箭射來。那黃臉客聽到風聲,反手一揮,厲聲道:“好奴才。”他存心滅口,氣貫羽箭,欲要甩出。忽聽道旁有人笑道:“秦天王,箭下留人。”那黃臉客不防近旁尚還伏有人手,黑眉一挑斜眼睨去,只見一個短鬚漢子慢騰騰從道邊走了出來。他不高不矮,小帽青衣,圓臉上一團和氣,右臂上纏着一根粗大鐵索,大圈壓着小圈,縱橫交錯,索上鋼錐根根朝外,在日光下精芒耀眼,鋒鋭逼人。

    黃臉客一數那鋼錐,恰好七枚,不由嘿然道:“七星奪命索?”那短鬚漢呵呵一笑,挑起拇指道:“秦天王見識了得,竟還認得這不中用的傢什?"黃臉客冷笑道:”七星奪命索,鬼魂也難脱;江南名捕何嵩陽吃飯的傢伙,誰會認不得?“短鬚漢子一路走來,步子沉穩,笑道:”説得是,不論別人如何捧貶,在何某眼裏,這鎖鏈都不過是吃飯的傢伙,就好比鐵匠的錘子,木匠的規尺。呵呵,與‘病天王’秦伯符説話,真是直白痛快。“

    梁蕭聞言,覷了黃臉客一眼,忖道:“他原來叫‘病天王’!他一隻手便將馬拉翻,氣力可真大。”想到自己早先還想與他鬥毆,甚覺羞怒,“原來他不是怕我,是不屑理會我呀?”

    卻聽秦伯符道:“何嵩陽,你是官府中人,來這裏行的也是官府的事吧?”何嵩陽笑道:“秦天王目光如炬,國有國法,這孩子犯了事,何某自須略盡本分。”秦伯符冷笑道:“什麼國有國法?怕是那個下跪將軍的家法吧?哼,為一個小娃兒興師動眾,不嫌害臊麼?”何嵩陽笑道:“夏大人乃當權之人,咱們做捕快的,若無權貴照應,怎地做事?秦天王也是明理人,須知身在公門中,萬事不由人。”他嘴上苦口婆心,足下卻步步逼近,須臾間,離二人不足兩丈。

    秦伯符始終盯着他臂上鐵索,忽地輕咳一聲,道:“何嵩陽,你再動半步,休怪秦某翻臉了!”何嵩陽步子一頓,手捋短鬚,朗笑道:“當年秦天王震懾江湖,江湖宵小聞風喪膽。不知如今武功是高了,還是低了?”秦伯符哂道:“如此説,你是要稱量某家了?”何嵩陽笑道:“豈敢豈敢。常言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小娃兒斷了夏公子一條腿,總須有個交代。”秦伯符道:“好啊,這麼説,你也要斷這小娃兒一條腿了?”梁蕭嚇了一跳,想到豬屁股斷腳哀號的情形,不覺雙腿痠軟。

    何嵩陽笑道:“秦天王放心,砍腳卻是不必,但衙門裏總要走一遭的。”秦伯符冷笑一聲,道:“什麼衙門?廬州的衙門就是他夏貴家的私器,秦某焉能將人推進火坑?那姓夏的小子欺男霸女,惡名遠播。這小娃兒便不動手,秦某此來廬州,也不會放他過去。斷他一腿算是便宜了。換了秦某,斷的可就是他的脖子!”何嵩陽擺手道:“秦天王這話不妥。所謂天有其道,國有其法。倘若人人一怒拔刀,這天下還成什麼世界?”秦伯符濃眉倒立,揚聲道:“奸佞當道,法之不行。道不同,不相為謀!”驀地兩眼陡張,沉喝道,“何嵩陽你説了這多廢話,莫非想絆住秦某,好讓那青衣奴才去搬救兵麼?”

    何嵩陽被他一語道破機心,面肌倏地一跳,哈哈笑道:“秦天王誤會,何某不過與你辯一辯國法私義,豈有他念?”秦伯符嘆了口氣,搖頭道:“何嵩陽,你擒賊無數,秦某敬你三分,方才與你多説兩句。哼!現今你的援手到了,秦某也當去了,省得浪費氣力。”何嵩陽神色一變,凝神細聽,果有細微蹄聲,他本是聽音辨蹤的高手,這次居然後知後覺,不由心中一凜:“這廝耳力端地通神。”急思計謀,力求將這強敵絆住。

    卻見秦伯符轉過頭,對梁蕭道,“小傢伙,咱們走吧。”梁蕭小嘴一撅,頗不情願,但此刻大敵當頭,除了秦伯符,別無依靠,只得抱起狗兒,跟在他身邊。何嵩陽無法可想,驀地縱聲笑道:“秦天王何須急躁,再留片刻,卻又何妨?”説話聲中,丈八鐵索脱出手臂,屈曲如蛇,向秦伯符嗖地掃來。

    秦伯符眉頭一擰,盯住那鐵索端頭,身子卻如磐石屹立,一動不動。何嵩陽這索法變化多端,看似掃向秦伯符,實則留有後招,倘若秦伯符出手招架,七星索勢必掃向梁蕭,迫秦伯符分心照顧,再伺機將他纏住,只消拖延片刻,大兵趨至,任秦伯符如何英雄了得,也敵不過千百兵馬。

    但秦伯符既然不動,所有後招都難發揮。何嵩陽一咬牙,鐵索順勢卷出,只聽嘩啦一聲響,秦伯符已被死死纏住。何嵩陽不覺喜出望外,他本當秦伯符即使不閃不避,也會出手招架,萬無束手就擒的道理。要知他這條七星奪命索下不知擒了多少強賊巨寇,索上七枚尖錐一旦着身,勢必鑽肉而入,罪人若然掙扎,鐵索便會愈來愈緊,鋼錐直抵內腑,頃刻間便送了性命。是以江湖有道:“七星奪命索,鬼魂也難脱。”言之有因,絕非虛言恫嚇。

    何嵩陽一擊而中,真有不勝之喜,但面上卻不流露半分,淡淡笑道:“天王這般承讓,何某委實過意不去。”面上微笑,手上卻驟然加勁。驀見梁蕭揮劍撲了上來。何嵩陽哈哈大笑,覷他長劍來勢,側着身飛起一腳,踢中梁蕭手腕,梁蕭痛叫一聲,長劍墜地。何嵩陽見過秦伯符力拽羣馬,深知厲害,不敢大意。腳下對付梁蕭,手上同時發力,心想一旦七枚鋼錐入肉,任你天王老子,也休想脱身。

    誰料一拽之下,秦伯符仍是不動。何嵩陽心覺不妙,定睛瞧去,只見那鋼錐非但沒能刺入對方身體,亦且有彎曲之勢。不禁脱口叫道:“好硬功!”此時蹄聲更緊。援兵將至,但不知為何,何嵩陽心頭卻更為惶惑。他自為捕快以來,歷經無數風浪,卻從未遇上過這等強敵。

    梁蕭耳聽得蹄聲大作,又見遠方煙塵滿天,心頭慌亂,驀地轉身,拔足便跑。但只跑了兩步,卻又停住,回頭瞧了秦伯符一眼,忖道:“這病老鬼先前救我,現今他被人拴住,我怎能獨自逃命呢?媽常説,受人點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我雖幫不了他,但也不能臨陣脱逃!”想到這裏,把心一橫,彎腰拾起長劍,跳上去揮劍劈向鐵索。

    何嵩陽瞧得清楚,不待他劈到,大喝一聲,鐵索一抖。只聽金鐵交鳴,梁蕭擋不住索上大力,手臂痠麻,長劍幾乎再度脱手。何嵩陽這一次震開長劍,幾乎使盡渾身力氣,他忽覺手上一緊,似要被對方拖動,慌忙穩住身子,咬牙瞪眼,胸脯如鼓風箱。倘若梁蕭再度揮劍,必能輕易斷索,但他吃虧學乖,再也不肯上前。唯是退後兩步,橫劍守在秦伯符後方,面向趕來兵馬。耳聽得蹄聲如雷,梁蕭只覺掌心裏滿是汗水,寶劍也幾乎拿捏不住。

    秦伯符見他捨身相護,眼裏微有讚許之色,驀地朗叫道:“小傢伙!你且瞧一瞧,人馬距此還有多遠?”他被鐵索捆縛,尚能高言大語,不論是梁蕭還是何嵩陽,均是訝然。梁蕭略一估摸,説道:“還有一百多步。”

    秦伯符道:“好,十步之時,喚我一聲。哼,先瞧我將這七星索變作沒星索。”梁蕭瞧他神氣從容,也不覺鎮定許多,只看那何嵩陽面皮漲紫,好似拔河一般,整個身子俱都墜在索上。秦伯符足下仍是不丁不八,紋絲不動,那索上鋼錐則一分分地彎折下去,漸與鐵索持平。梁蕭瞧得目瞪口呆:“鋼錐也刺不進去,這病老鬼的身子是鐵打的麼?”

    正覺驚疑,前方人馬更近,兩個軍官一心搶功,張口怒叫,策馬搶在隊伍前面,猙獰眉眼清晰可見。梁蕭越瞧越怕,一時也顧不得許多,高嚷道:“十步到啦!”秦伯符濃眉一展,笑道:“七星奪命索,鬼魂也難脱,真是索如其人,徒具虛名!”話音方落,梁蕭眼中彷彿出現錯覺,只瞧得秦伯符衣袍鼓脹,霎時間身形彷彿膨脹了一倍。錚錚兩聲,百鍊精鋼的丈八鐵索斷成三截。何嵩陽氣力落空,一個趔趄仰天坐倒,手握半截斷索,氣喘如牛,再也爬不起來。

    秦伯符一抖身子,將兩截斷索捉在手中,猝然轉身,喝聲:“去!”兩截軟鐵索在空中抖得筆直若槍,脱手飛出,撲撲兩聲刺穿兩匹馬頸,其勢不減,又將馬上兩名軍官刺透。霎時間,血光迸出,馬嘶人號幾乎不分先後響起。眾軍漢無不驚悚,齊呼一聲,紛紛勒馬。

    秦伯符連斃二將,旋即移步後退,右臂挾起那棵折斷了的大栗樹,瞧得眾官兵又衝過來,雙眉倒立,大喝一聲,將兩丈來長、一抱粗細的樹幹橫掃而出。只聽人叫馬嘶,前排馬匹倒了一片。秦伯符飄退數丈,將手中大樹向前擲出,又砸翻數騎追兵。他轉身將梁蕭挾起,幾步奔至道邊,縱聲長嘯,拔身而起,如飛鳥般掠過一片丘巒,消失不見。眾官兵為他神威所奪,目瞪口呆,竟忘了追趕。

    秦伯符翻過幾座山丘,方才停下步子。將梁蕭放落,拈鬚笑道:“小傢伙,我問你,適才我與何嵩陽鬥力,你怎麼不趁機逃走?”梁蕭撇嘴哼了一聲,道:“你説什麼,再怎麼説,我也不能不講義氣。”秦伯符瞧他小臉稚嫩,説話時卻竭力學出大人的樣子,不倫不類,不覺笑道:“臭小鬼胡吹大氣,嘿,你小小年紀,懂什麼義氣?我瞧是傻里傻氣還差不多。”他口中揶揄,心裏卻覺自己此番並沒救錯人,甚感欣慰,不由哈哈大笑起來。梁蕭生來最受不得被人小覷,聞言怒道:“傻里傻氣,總好過你死樣活氣!”

    秦伯符笑聲忽止,冷聲道:“小鬼……”梁蕭立馬道:“老鬼。”秦伯符臉一沉,道:“你這臭小鬼……”話未説完,梁蕭便道:“你這病老鬼……”秦伯符怒目相向,叱道:“你這臭小鬼,怎就牙尖嘴利的,不肯吃虧?”梁蕭啐道:“你這病老鬼,一瞧就活不過明天,被我罵一罵,又有什麼關係?”秦伯符被他無意説中生平最為忌諱之事,臉色陡沉,厲聲喝道:“臭小鬼,你再咒我試試?”

    梁蕭瞧過他大顯神威,見他辭色轉厲,微微膽怯,撅嘴道:“説不過就翻臉,哼,不與你説了!”轉身道,“白痴兒,走啦!”秦伯符大怒,一把扣住他胳膊,反轉過來,厲聲道:“臭小鬼,你敢罵我白痴?”梁蕭被他一扭,痛得幾乎流出淚來,大叫道:“臭老頭,我叫狗兒,又不是叫你……哎喲……”

    秦伯符一愣,忽聽得汪汪狗叫,低頭一看,卻是那隻渾身灰黑的小狗,瞧見主人被欺,甚覺憤怒,身上毛髮盡豎,衝着秦伯符猛吠。秦伯符麪皮發燙,暗叫慚愧,將梁蕭放開。但他自重身份,明知誤會對方,也不願向這小孩子認錯,只是嘿然坐下,淡淡道:“敢情這狗叫做白痴兒麼?這名字起得一點兒都不好。”梁蕭怒道:“誰説不好,它洗淨了比雪還要白!”秦伯符失笑道:“原來白痴兒這名字並非説狗兒蠢笨,卻是説它長得白啊?哈哈,有趣有趣,我瞧這狗兒灰不溜秋,該叫灰痴兒、黑痴兒,方才貼切。”梁蕭撅嘴道:“狗長毛,人穿衣,你穿了件紫衣服,就叫紫痴兒麼?”

    秦伯符嗔目大怒,一拍大腿騰地站起,厲聲道:“臭小鬼,你又繞彎子罵人?”梁蕭知他要打,急忙抱手縮腳。秦伯符見此情形,猛然省悟:“這小子縱然古怪,但到底是個孩子,我秦伯符何等人物,豈能與黃口孺子一般見識?"於是他按捺怒氣,擺手道:”罷了,臭小鬼,事已過去,你走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咱們一拍兩散、分道揚鑣!“説着轉身走了兩步,忽又轉過身來,濃眉緊蹙,神色嚴厲,梁蕭當他變卦又要對付自己,慌忙擺個架勢。秦伯符卻不瞧他一眼,只望着遠處冷笑道:”這些狗奴才,跟元人作戰個個都是膿包;對付一個娃兒,倒也悍不畏死。“梁蕭聽得奇怪,循他目光瞧去,只見七八個官兵提刀弄槍,轉過遠處山樑,飛也似的奔了過來。

    秦伯符微一冷笑,瞧得身旁立了一塊五尺見方的大青巖,伸手在岩石上一抓,那石塊便如腐土朽木,被他抓落一塊。秦伯符疾喝一聲,那石塊去如流星,噹的一聲,正中一名將官前胸,那名將官雙腳離地,倒飛出兩丈有餘,砰然墮地,口中鮮血狂噴,眼見不活了。諸軍一呆,駐足不前。

    秦伯符一伸手,又抓落一枚石塊,諸軍直瞧得兩眼發直,雙股戰戰。忽有人發一聲喊,拔足便逃,眾軍漢恍然驚覺,也顧不得地上長官,急急如喪家之犬,惶惶如漏網之魚,腳底生煙,拖刀曳槍,頃刻間走得不見蹤影。

    秦伯符驚退諸人,心中得意,不由哈哈大笑,但瞥了梁蕭一眼,笑容一斂,尋思道:“常言説:”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而今官兵遍佈,這小傢伙到處亂走,無異於羊入虎羣,勢難活命。但我身有要事,這小鬼説話又十分討嫌,帶他一路,不知當也不當?“正覺猶豫,忽瞧梁蕭抱起狗兒欲走,當下板起臉來,厲喝道:”回來!“探手將他抓在手裏。梁蕭又驚又惱,踢足掙扎,但秦伯符手如鐵鉗,任他如何掙扎,也難脱身。

    秦伯符挾着梁蕭大步疾行,他足力甚健,翻山越嶺如履平地,梁蕭大嚷小罵,他只當充耳不聞。梁蕭罵了一陣,口乾舌燥,懨懨地沒了聲息。二人行了百里路程,暮日沉西,天色漸晚。也不知到了何處,只見四下裏草木叢生,偶爾傳來泉流嗚咽,若斷若續。又行一程,東天皓月團團升起,飛彩凝輝。梁蕭瞧着這輪滿月,不知怎地竟想起母親笑靨,繼而又念起亡父,憶及以前那些温馨甜美之處,不由得眼角酸澀,心口發燙,若非有人在旁,真想大放悲聲,哭個痛快。

    正當此時,秦伯符身形一頓,將梁蕭重重扔在地上。梁蕭正感傷往事,被這一摔,心情大壞,怒道:“病老鬼,你是蠢牛麼,這麼大勁?”秦伯符大覺惱火,睨他一眼,厲聲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這小鬼倒也摔不死?”梁蕭大怒,跳起來正欲回罵,忽聽遠處傳來一聲狼嚎,悠長尖細,淒厲中透着詭異。梁蕭不禁打了個冷戰,往日流浪時,他曾在曠野中被一羣野狼追趕,後來爬到樹上,方才免劫。此時耳聽狼嚎陣陣傳來,四周林木搖晃,樹影森森,端地如鬼如魅,不由害怕起來,頭一縮向秦伯符靠近了些。

    秦伯符忽見梁蕭露出怯態,不覺好笑:“到底是個孩子。”他這一番狂奔,也頗為費力,驀地濁氣上升,禁不住咳嗽起來。梁蕭瞅他一眼,忖道:“這病老鬼力大如牛,怎還會病懨懨的呢?”抬眼細看,卻見秦伯符凝目盯着左方的一面石壁,捋須沉吟。此刻月光照壁,可見石壁上凸凹起伏,似乎刻有文字。秦伯符瞧了半晌,喃喃念道:“人心多變,如何分黑白方圓?世事詭譎,總不離勝負得失。”這一副對聯刻在石壁上,雖然對仗粗陋,但也略略道出人心冷暖,世道艱辛,秦伯符心有所感,一時瞧得呆了。

    梁蕭坐了半晌,始才定住心神,覺出自己身處之地,乃是兩山間一處低坳,谷中擱了一張巨大的四方石板,徑約十丈,光滑平整,在月光下通體白亮,好似塗滿水銀;其上曾被刀斧刻畫,留下筆直痕跡,縱橫一十九道。梁蕭認出是一方棋盤。棋盤東西兩方,擱了數枚渾圓的石子,上凸下平,黑白難辨,但觀其大小,一枚枚徑過半尺,不論石質,少説也重有十斤!

    梁蕭瞧得發愣。秦伯符卻踱到月光朗照處,盤膝坐下,招手道:“小傢伙,過來。”梁蕭哼了一聲,站着不動。秦伯符微微一笑,道:“始才摔你罵你,是我不對。”梁蕭不料他低頭認輸,甚是詫異,繼而又生納悶:“這老頭子怎麼變了一副好臉色?只怕有什麼詭計,我須得當心。”他雖説流浪已久,對常人戒心極重,但到底年幼情熱,秦伯符兩度相救,令他孤苦中平添依靠,嘴裏雖不服軟,心裏卻已大生親近。秦伯符只須和顏悦色、好言好語,梁蕭也必當戾氣盡消,對他服服帖帖。此時一聽他口氣和藹,心裏雖疑,脖子卻已軟了,撅嘴低頭,走到秦伯符身邊。

    秦伯符拍拍他頭,笑道:“坐啊。”梁蕭哼了一聲坐定。秦伯符抬頭瞧瞧月色,嘆道:“這明月當空,天地皆白,倒省了燒火燃薪的麻煩!”梁蕭忍不住問道:“病老……嗯,你來這裏做什麼呀?”秦伯符笑道:“與人下棋。”梁蕭扭頭望望,奇道:“怎麼沒見別人?”秦伯符道:“我約好三更,那人還沒來。”梁蕭哦了一聲,便不再問。

    秦伯符瞧着梁蕭小臉,不由想道:“那石壁上寫得好:”人心多變,如何分黑白方圓。‘這孩子縱然乖戾了些,但年紀幼小,性情未成,若能好好砥礪一番,未始不能黑者變白,圓者成方。正所謂去惡存善,也不失為一場功德。“想着不覺一哂,起了收徒的念頭,正欲詳問梁蕭身世,忽又驚覺時辰將近,忖道:”今夜一過,或許我便成了廢人,自保尚且不能,更遑論其他?過了今夜,再問不遲。“是以收斂心神,閉目調息。

    梁蕭見秦伯符久不説話,難免氣悶,再瞧他凝神運氣,呼吸輕細緩長,胸口平靜,幾乎看不到起伏,不由尋思:“媽説過,內功越好,呼吸就越細越長,這病老鬼氣息都快沒了,豈不十分厲害。”想起方才他大顯神威,心中羨慕:“什麼時候,我才能與他一樣厲害?他與那個死公比起來,也不知誰更厲害些?”思來想去,只覺還是蕭千絕更厲害一些,心中大為泄氣,抓起一塊石頭,將土地當作蕭千絕,一陣狠砸,胡思亂想間,忽聽一聲長笑從山丘後傳來,響似黃鐘大呂,迴盪山林。梁蕭丟開石塊,抬眼望去,不由嚇了一跳。敢情從那山巒暗黑處走來一個奇怪人影,又高又壯,這倒罷了,最叫人吃驚的是,來人竟然生了兩個腦袋,一個腦袋又正又直,頂在脖子上,一個腦袋卻是歪歪斜斜,擱在肩上。

    那怪物長笑不絕,拄着一根木棒,大步流星,來得快極。梁蕭瞧得渾身僵直,忽地一陣寒風吹來,頓時打了個寒噤,一跳而起,握緊寶劍,瞪視那怪物,身子卻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卻見那怪走到東面暗影處停下,那裏月光不至,漆黑一團,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聽他又笑一聲,搖了搖頭,隱約見其頭腦光亮,並無毛髮。梁蕭只覺得汗毛倒豎,雙腿陣陣發軟,一時也不知該奮力一搏,還是奪路而逃。

    正當此時,卻聽秦伯符輕咳數聲,低聲道:“大師佛駕遠來,晚輩失之迎接,還望寬宥。”梁蕭轉頭一看,秦伯符已然出定,嘴裏説得客氣,一雙細眼卻盯着那怪,目光凌厲。梁蕭心中大奇:“病老頭就不害怕嗎?他説等人,怎地等來這個兩頭怪?”卻聽那兩頭怪笑道:“好説,好説,你也不必假裝客氣。”秦伯符道:“好,話不多説,前輩請坐。”

    剎那間,只瞧那怪二頭齊點,肩上人頭呼的一聲掉在地上。這一下詭異至極,梁蕭驚叫一聲,拔足便逃。忽然間,耳邊傳來一個稚嫩的童聲道:“師父,俺餓呢!”卻聽那怪哼了一聲,口氣不善道:“豈有此理,不是剛剛才吃過麼?乖娃別鬧,待一會兒,再帶你去討吃。”那童聲嗯了一聲,再不多説。

    梁蕭忍不住好奇,轉頭偷瞧,這次藉着月光終於瞧清——敢情落地的並非人頭,卻是一個五六歲年紀,肉團也似的小和尚,長得圓頭圓腦,不時吮吸手指,圓溜溜的大眼瞪着梁蕭,似乎有些好奇。梁蕭恍然驚悟,敢情來人是個高大和尚,小和尚蜷坐在大和尚肩上,乍眼一瞧,便如多出一顆人頭。

    秦伯符見梁蕭舉止奇怪,不禁瞧他一眼,皺眉道:“小鬼,你做什麼?”梁蕭耳根發燒,羞愧不答。秦伯符也無暇理他,瞧那大和尚大咧咧坐定,方才道:“先師生前多次提到大師。”那和尚笑道:“多次提及麼?哈哈,定沒一句好話。嗯,你説先師,莫非玄天尊已然死了。”

    秦伯符一暗,嘆道:“不錯,先師臨去前託付於我,要與大師再行賭鬥一局,決個勝負,否則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那和尚點頭道:“難怪你千方百計邀和尚前來。嘿嘿,原來如此。”秦伯符正心傷師父之死,卻聽那和尚語帶嘲笑,心中着惱,驀地抬高嗓門,道:“師命難違。是以晚輩此次自不量力,冒昧邀戰,還請大師勿要推脱。”那和尚呵呵笑道:“比就比,和尚倘若推脱,倒顯矯情。”秦伯符道:“大師快人快語,不知那盒子可曾帶來?”那和尚道:“什麼盒子?”秦伯符略略皺眉,沉聲道:“自是‘純陽鐵盒’!”那和尚哈哈笑道:“原來你嘴裏是為師父出氣,骨子裏卻為那鐵盒出氣?”秦伯符搖頭道:“這也是先師遺命,還請大師見諒。”

    那和尚笑道:“端地死不悔改。”説着在袖間一摸,掏出一個徑約五寸的四方盒子,月光之下黝黑髮亮,和尚道:“是這個麼?”秦伯符凝視那盒子,眼中精芒閃動,默默無語。那和尚道:“想當年玄天尊為爭奪此物,與我在此賭鬥,勝者得此鐵盒,敗者自廢武功。嘿嘿,難道説,今日你也要這樣賭一回麼?”秦伯符頷首道:“不錯,師命難違。不過,晚輩輸了,當然自廢武功。大師道德淵深,廢武功倒也不必,只要將鐵盒給我,再……”説罷接下背後包袱,取出一物,梁蕭定睛瞧去,卻是一面靈牌,上面寫着一溜楷字。

    卻聽秦伯符一拍靈牌,朗聲道:“這是先師牌位。晚輩倘若僥倖勝了,還請大師對着這牌位磕上三個響頭,好叫先師九泉之下魂魄安寧。”那和尚搖搖光頭,道:“你如此安排,是篤定能勝和尚了?”秦伯符嘆道:“非也,晚輩自幼孤苦,承蒙先師收留,才不致凍死街頭,若不能令他瞑目,豈非豬狗不如?”那和尚稍一沉默,抓起那鐵盒晃了晃,笑道:“老實與你説,這鐵盒原是假的。”秦伯符詫道:“假的?”那和尚將鐵盒擱在青石板上,一拳擊落,只聽咔嚓輕響,鐵盒四分五裂。那和尚抓起碎片,丟給秦伯符,笑道:“你若不信,大可瞧瞧。”

    秦伯符接過碎片,怔怔瞧着,如在夢裏。那和尚笑道:“信了麼?據傳純陽鐵盒乃呂洞賓所留,暗藏丹書火符,能活死人生白骨,無病不愈,脱胎換骨,更有神功妙訣,得之足以橫行天下。是以數百年來,世人趨之若鶩,只可惜卻無一人能夠打開。哈,聽説那鐵盒烈火不能熔,斧鋸不能傷,又焉會挨不住和尚一拳?”

    秦伯符雙拳一緊,將那鐵塊擰得扭曲不堪,沉聲道:“那你與先師賭鬥,卻是為了什麼?”那和尚笑道:“自然為了這個假鐵盒了!玄天尊武功雖高,為人卻貪得無厭。不論盒子真假,和尚一説他都是大大動心,由着和尚定下這個賭局。”秦伯符瞧他隨口道來,儼然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不由得揮拳擊地,怒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大師如此作為豈不叫天下人齒冷嗎?”那和尚嘿笑道:“由着你罵。和尚我行我素,管他天下人如何看待。再説這始作俑者也不是和尚。呂洞賓那妖孽不明大道,只會裝神扮鬼,愚弄世人。我用他的妖術做餌,誑誑玄天尊,也叫‘頑石當用鐵錘打,惡人自有惡人磨……”

    秦伯符氣得面色漲紫,正要反唇相譏,腦中忽地靈光一閃:“是了,這和尚奸猾異常,當年騙了先師,如今又故設圈套,激得我心浮氣躁,難以專心對敵。”他縱橫江湖,身經百戰,一念及此,心火頓平,語氣轉淡道:“大師請了。”説着抓起身邊一塊石棋子。

    卻見那和尚擺手笑道:“慢來,誰為先手?”秦伯符不覺一怔,道:“這個……但請大師定奪。”那和尚笑道:“好説,便用老法子吧!”説着他抬手抓起一枚十斤重的棋子,笑道:“這凸面又光又亮,好比和尚的光頭,平的一面冰冷臭硬,正像玄天尊的麪皮。”秦伯符按捺怒氣,冷冷道:“大師乃出家之人,請留些口德。”

    那和尚哈哈一笑,將那棋子擲出,棋子邊緣落地,頓如陀螺般旋轉起來。那和尚笑道:“棋子停轉之時,凸面便是和尚先手,平面則為足下。”秦伯符盯着那不斷旋轉的石棋子,尋思今日賭鬥,一子半子都關乎勝敗,誰為先手更是要緊。少頃,只見那棋子轉勢衰竭。梁蕭瞧得清楚,眼看便是凸上平下,不禁叫道:“糟糕。”秦伯符神色也是一變,驀地揮掌拍出,一股大力拂中棋子,那巨棋陡然加速,又轉數轉,眼看着便是凸下平上。那和尚笑道:“好傢伙,比混麼?”大袖飄舉,也拍出一掌,棋子被他掌風拂中,頓時反轉起來。秦伯符哪肯甘休,揮拳又出。一時間,二人為爭先手,掌來拳往,將那枚棋子激得忽正忽逆,呼呼亂轉,襯着頭頂一輪明月光影變幻,煞是好看。

    鬥得正急,忽聽那圓頭圓腦的小和尚呵呵笑了起來,忽地跳上青石棋枰,笑道:“好玩!好玩!”一顛顛奔到那旋轉的棋子,伸手便摸。對敵二人俱都詫然,同時罷手。棋子失了勁力牽引,被那小和尚抱着,轉勢陡然一衰。小和尚大為奇怪,撓頭道:“怎麼不轉了。”悻悻丟開,棋子倒落,卻是平面朝上。那大和尚忙叫道:“乖娃,快下來。”小和尚聞聲,一顛一顛跑下石枰,又嚷道:“師父,俺餓。”那和尚在他小光頭上重重敲了一記,怒道:“就知道吃?你方才幹嘛不弄個凸面朝上?真是吃裏扒外。罷罷罷,秦老弟,算你先手。”秦伯符聽他突然不顧輩分,叫自己老弟,驚愕之際,又聽他認了自己先手,眉宇間頓時露出笑意。卻聽那和尚又道:“説起來方才若是換過玄天尊,可不管棋枰上是娃兒還是女人,都只會趁火打劫,決不會束手束腳的。”

    秦伯符也知師父早年所作所為甚是不堪,暗叫慚愧,忽地抓起身前一枚黑子擲向棋盤,落地之時,宛如有金石之聲,震得梁蕭雙耳嗡響。

    那和尚呵呵一笑,袖手揮出,一枚棋子又快又急,凌空落在黑棋旁邊。梁蕭吃過虧,本已掩住耳朵,但卻不聞絲毫聲息,定睛一看,那枚棋子竟深深陷入石板,好似鑄在上面一般。

    秦伯符心中一凜,明白敢情方才爭先之時,對手留有餘地,未出全力,略一默然,嘆道:“前輩絕世神通,令人歎為觀止!若非先師遺命,晚輩眼前便當認輸了。”揮袖間又拋一子,聲音仍是脆響至極。梁蕭這回卻忘了掩耳,聽得心頭煩惡,暗生詫異:“這響聲好怪!為何和尚的卻不響。”只見那和尚又擲出一子,梁蕭定睛細瞧,卻見棋子非如秦伯符般直來直去,而是自上而下,旋轉落地,故而和尚拋擲甚疾,但落到棋盤上時,力道卻已消耗殆盡,是以全無聲息,這般舉重若輕,無怪秦伯符也自認不如了。

    一時間,秦伯符執黑,和尚走白,兩大高手玄素雙引,參差兩分,裂地制兵,陣如雁行,就這麼有聲無聲、驚世駭俗地下了三十來子。梁蕭不通棋理,全然不知輸贏。瞧了一陣但覺肚飢,忽地想起自從惹禍逃亡就沒吃過東西,當即伸手入懷,摸出一個油紙大包,裏面有他日間偷來的燒雞,當時忙着向豬屁股挑釁,暫用油紙包好,揣在懷裏。

    梁蕭撕下雞肉,低頭吃了兩口,忽聽得身旁傳來咕嘟嘟咽口水的聲音。抬頭一瞧,卻見那小和尚站在五六步外,吮着手指,瞧着自己,圓眼骨碌亂轉,露出貪饞神氣。梁蕭瞧他長得肥胖可愛,心生親近,招手笑道:“小光頭,你要吃雞麼,過來呀!”小和尚猶豫一下,但耐不住肚餓,走上來,梁蕭撕了半隻肥雞,塞給他道:“給你。"小和尚眉飛眼動,喜不自勝,與梁蕭並排坐下,也不道謝,捧着便啃。秦伯符斜眼瞥見,心懷大慰:”這小鬼雖然頑皮,但卻灑落大方,正是我道中人。“

    那小和尚手嘴並施,連咬帶撕,動作熟極而流,不一時,半隻燒雞便去了大半。梁蕭瞧他吃得甚快,不覺起了競爭之心,也拼命啃咬,但仍遠不及那小和尚手嘴迅快,還沒吃到一半,小和尚手上已只剩下兩根雞骨,兀自意猶未盡,舌頭舔吮雞骨上的鮮味,一雙圓眼卻緊盯上着梁蕭手裏那半隻肥雞。

    梁蕭大奇,忖道:“這小和尚難道不知飽足麼?”還沒拿定是否再分他一些,那邊棋局已生變化。那兩人纏鬥已久,枰上局勢漸趨明朗,和尚棋力矯健,一如龍奔,一似虎踞,結成上下交徵之勢,將秦伯符一條大龍困在其中。秦伯符遭此困境,不由以手蹙額,陷於長考。那和尚佔了上風,得意笑道:“秦老弟,你還有法門麼?依和尚瞧來,你還是投子認負,自廢武功倒也不必,你若輸了麼,給和尚這個活人磕上三個響頭如何……”

    秦伯符知他故意出言擾亂自己思緒,當即只作不聞,凝定心神,低眉沉思,不待那和尚説完,拈起一枚鉅子,揮手擲出,“當”的一聲,落在棋枰上,口中淡淡地道:“勝負未分,大師大言快論,為時過早了吧。”

    那和尚瞧着棋枰出了一會兒神,也拈起一枚鉅子,卻並不落下,搖頭道:“好個一子解雙徵,好一個鎮神頭。”原來,圍棋中本有“鎮神頭”的招法。當年唐代大國手顧師言奉詔與東來的日本王子對弈,那日本王子號稱日本棋力第一。顧師言初時自恃高明,並不用心,不想那日本王子棋力不凡,二人弈至三十二手,日本王子竟然棋成雙徵之勢。他志得意滿,抱手瞅着顧師言,瞧他如何應付。但大國手便是大國手,顧師言當此危殆之際,不動聲色,思索片刻,忽地輕輕一招,一子解雙徵,竟將日本王子棋勢破得七零八落。顧師言這一子扭轉乾坤,實乃獨步古今的妙招,故名“鎮神頭”。秦伯符得其法意,一子落枰,棋面四通八達,崩山陷海,將和尚必勝之局一破無餘。

    和尚喟然良久,又道:“秦老弟,你武功不過略勝玄天尊,但棋力麼,勝了他可不止一籌。”秦伯符淡然道:“不敢,晚輩自知武功淺薄,敵不過前輩的‘大金剛神力’,唯有在棋譜上狠下功夫。”和尚豎起拇指,笑道:“鬥智不鬥力,智者所為。”言罷落下一子。

    秦伯符此刻勝券已握,只看怎樣勝得瀟灑利落。沉吟片刻,手一揚,黑子嗖地飛出,這一子乃是必殺之招,一旦落下,白子上方大龍遭屠,和尚非得棄子認負不可。孰料那黑子尚在空中,和尚手中一子早已飛出,後發先至,正好撞中黑子。悶雷也似一聲響,黑子跌落一旁,頓時錯了方位。如此一來,白子大龍不僅長了出來,亦且填死了右上角一片黑棋。

    秦伯符勃然變色,沉聲道:“大師何意?”和尚光頭搖晃,笑道:“秦老弟是智者,鬥智不鬥力,和尚是愚公,不會鬥智,只會鬥力。嘿嘿,秦老弟若有能耐,不妨也來撞我試試!”秦伯符不禁語塞。事到如今,棋局已是圖窮匕現,此後二人任意一子,便能鎖定乾坤,但此中勝負,已不在棋藝之上,而在武功高低。秦伯符只好硬起頭皮擲出棋子,白棋立時又出,二棋相撞,石屑飛濺,雙雙四分五裂。那和尚拍手笑道:“不錯,如此下棋方有興味!”

    梁蕭一顆心隨着二人落子怦怦直跳,他雖不懂下棋,卻也看出這棋已下到緊要關頭,二人各以絕頂內功馭子,搶佔有利方位。一時間,只見空中棋子紛飛,越發迅疾,到後來黑子撞上白子,聲如霹靂,傳響空谷,只是白子分毫不損,而黑子卻盡數粉碎,化作一團輕煙,瀰漫在月光中,經久不散。

    梁蕭見那和尚輕描淡寫,手中隨意拋擲,秦伯符卻渾身緊繃,面色蒼白,每出一子似乎都要用上全力。梁蕭武功雖低,也已瞧出其中高下,心知這般下去秦伯符是孔夫子的家當——左右是輸,當下尋思道:“須得想個法子幫幫他才好。”轉眼瞧見小和尚,頓生歹念,遊目一顧,覷見身側有一段荊棘,頓時計上心來,左手燒雞在小和尚眼前一晃,遮住他目光,右手偷偷伸出,從荊棘上折下幾枚尖刺嵌入雞腿。然後扯下雞腿,笑着遞到小和尚面前道:“你還要吃麼?”小和尚兩眼放光,急忙點頭,抓起雞腿,也不看一眼,狠狠一口咬落。但只咬了一口,便張起大嘴,哇哇哭了起來。那和尚聽到哭聲,手中應付秦伯符,嘴裏卻忍不住問道:“乖娃,好端端的,你哭個啥?”小和尚嘴裏咕咕嚕嚕,卻説不出一句話來。那大和尚見狀,頓時焦躁起來,連聲叫他過去,但小和尚只是張嘴號啕,全不理會。那大和尚鬥到緊要處,脱不得身,唯有大聲嘆氣。

    梁蕭見那和尚心神大亂,暗自歡喜。忽然間,只聽那和尚高叫道:“罷罷罷,輸便輸了!”袖袍一拂,陡然長身而起,只一步便邁到小和尚身前。藉着月光,梁蕭隱約瞧得這和尚身形偉岸,鬚眉皆白,顯然年紀不輕。此時形勢陡變,秦伯符無所阻擋,凌空一子落在枰上,奠定勝局,忽覺心神一弛,一股氣血直衝胸口,禁不住咳得腰背蜷縮,狀如蝦米。

    梁蕭見他形容痛苦,暗自擔心,搶上去攀住他道:“病老鬼,你怎麼啦?”秦伯符舉手連擺,嘴裏卻説不出話來,似要將心肺肝膽一股腦咳出來一般,梁蕭也感焦急,偏又苦無良策,唯有伸出小巴掌,拍他背脊,給他舒緩氣血。忽聽那老和尚冷笑一聲,慢慢道:“秦伯符,和尚倒是看走眼了,沒瞧出你還有這種手段?明裏與和尚下棋,暗裏卻藏了伏兵。”秦伯符聞言愕然,竭力壓住四處亂走的血氣,抬頭道:“大……大師,此話怎……咳……怎麼説?”老和尚攤出大手,冷笑道:“你且瞧瞧,這是什麼?”秦伯符瞧他掌心裏有七八根尖利木刺,刺上還有血跡,更覺不解,茫然道:“這是什麼?”老和尚道:“這是從我徒兒嘴裏拔出來的,哼,雞腿裏面長出荊棘來,倒是奇聞。”

    秦伯符恍然大悟,怒視梁蕭,眼內幾乎噴出火來。梁蕭心虛,撇嘴後退兩步。秦伯符忽地抬手,一個耳光重重抽在他臉上。這一掌含怒而發,雖已極力收斂,仍是極為沉重,梁蕭被颳得立地轉了兩個圈兒,“撲”的一聲跌倒在地,和了血吐出兩枚牙齒,左臉好似開了花的饅頭,眼看着高腫起來。梁蕭自幼被母親捧着銜着,愛如珍寶,幾曾遭過這般毒手,傻了好一陣,方才乾號道:“臭老頭,你怎麼打我?”話未説完,眼淚已流下來。

    秦伯符面罩寒霜,盛怒道:“臭小鬼,老子與人比鬥,誰要你多管閒事?”梁蕭叫道:“好啊,是老子多管閒事了,老子走了,你老病鬼是死是活,都不關我事。”他怒衝衝回頭去抱狗兒。秦伯符一掌打過,瞧着梁蕭小臉高腫,又覺出手太重了,一時怒愧交加,急劇喘咳,口角頓時溢出血來。梁蕭見他模樣,怔了怔,復又怒哼一聲,抱着白痴兒,一溜煙跑了。

    那老和尚原想這小孩兒勢必想不出這等擾亂人心的歹毒法子,定是出於秦伯符的授意。眼瞧二人爭執,只當做戲,冷笑旁觀。直待梁蕭一怒而去,秦伯符情急下咳出血來,方才悟出二人並無勾結,長眉一揚,説道:“你果真有病?”秦伯符面如死灰,喘息道:“略……略有小恙!”老和尚目不轉睛,瞧着他笑道:“只怕不是小恙,大概是強練‘巨靈玄功’所致吧。這樣説來,你討純陽鐵盒,是想治好內傷了?”秦伯符苦笑道:“大師神目如電,晚輩懼怕前輩厲害,是以練成‘撼嶽功’仍想再上層樓,修煉‘無量功’。結果走火入魔,內勁反噬,‘惡華佗’吳先生瞧了,也是無計可施,他説……咳咳……他説……”老和尚笑道:“那老混球兒是否説,只有自廢武功,才能痊癒?”秦伯符一怔,道:“前輩真是未卜先知,吳先生正是這般説的。”老和尚搖頭道:“沒有無量的氣度,卻來練無量的武功,好比抱乾柴,引雷火,若不自焚己身,那才是奇哉怪也!”

    秦伯符聽得這話,猶如醍醐灌頂,呆然半晌,道:“大師説得是,這場比鬥,算晚輩輸了。”一抬手便向胸腹拍去,欲要震散氣海,自廢武功。不料一支烏木棒橫裏伸出,搭上他雙臂。秦伯符手臂頓時如負千鈞,難以抬起。只聽老和尚笑道:“這一回只當未曾比過。和尚不必向玄天尊磕頭,你也勿須自廢武功,待來日你練到‘無量功’,你我再鬥不遲。”秦伯符聽得這話,不覺豪興大動,揚眉叫道:“好,來日再鬥。”

    老和尚收棒笑道:“當年玄天尊憑‘巨靈玄功’作惡多端,和尚也未脱金剛伏魔之性,故以這‘千鈞棋’逼他自廢武功。沒想到他小肚雞腸,耿耿於懷四十年,定要再分高低!”他瞥了秦伯符一眼,又道,“聽説他為花家收留,那是桃源幽處,他該當晚年安寧,已得善終吧!”秦伯符默然點頭。

    老和尚笑道:“你和你師父倒是全然不同,全然不同!哈哈,善哉善哉,駑馬生得千里駒,野雞抱出鳳凰來!”他縱聲長笑,伸出木棒一挑,將小和尚挑回肩上,大步流星,隱沒在月色之中。

    秦伯符瞧那和尚走遠,心神一懈,又捂着口咳嗽起來,咳出一攤温熱鮮血。想到梁蕭負氣而去的模樣,心中好不愧疚:“他一個孩子,我怎下了那種狠手,也不知那一巴掌,是不是將他打壞了?”他支撐着直起身來,孰料走出數步,忽覺一陣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心頭一驚:“糟糕,怎會傷成這樣?”只得無奈坐下,盤膝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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