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去了五天,謝鴻影還沒有回到鼎劍閣。
沈洵的神色依然淡定,然而抬頭往門外大道盡頭看的次數卻明顯多了起來。
鼎劍閣裏已經熱鬧起來了,江湖令一出、各門各派立刻行動了起來,紛紛派遣了本派的精英人物前來助陣。到處一片喧囂,只忙的嚴老盟主恨不得分出兩個身子——雖然也在擔心唯一孫女兒的安危,然而身為盟主、對着那些紛紛驚問消息的武林人士,老人卻一點也不敢流露絲毫的軟弱情緒。
“唉,靈兒不過是一個丫頭,正邪不兩立、江湖大事為先,哪顧的上她?”
這樣違心的話説到第六天的時候,鼎劍閣外一騎絕塵而來,卻是嚴大小姐平安歸來。
大家都歡欣鼓舞,紛紛去看那個雖然憔悴而歸、塵土滿面卻依舊睜着倔強亮眼睛的少女,然而嚴靈兒在沈洵的目光中哭出聲來,第一次不敢承受自己私心裏仰慕了多年的男子無聲的詢問目光——
“謝姐姐…謝姐姐為了救我,被魔宮裏的人困住回不來了!”
一語出,舉座皆驚。沈洵向來雲淡風清的眼神一變,脱口而出:“什麼?”
“謝姐姐對你説,不要再顧她、就當她死了……”倔強的少女,還是第一次當着那麼多的人哭得如此傷心,抽抽噎噎地將女子最後留下的話重複了一遍,“她説你是明白人,知道該怎麼做。”
聽得那樣決然的訣別話語,白衣男子忽然有些苦澀的笑了起來——
是啊,我們都是明白人。只是……小謝小謝,取捨之間,你從來都是如此絕決不留餘地。十年前是這樣,十年後、居然還是這樣——然而,和你並肩走的人、卻需要多少的力量和勇氣啊。
“大家不必擔心。”他看着周圍議論紛紛的各大門派人馬,身為江湖中名望已高的第一劍客,他開口平定了喧囂,“這次謝女俠重出江湖、本來希望能助一臂之力對付魔宮,不料卻深限重圍——不過大家不要因為這件事而降低了士氣,更不能因為謝女俠被困而投鼠忌器、影響到全局。”
頓了頓,見大家都停下來聽他説話,沈洵微微苦笑了一下,那樣苦澀的笑意讓他眼角乍然起了細微的皺紋:“不必再顧及她。大家要全力以赴、將捲土重來的魔宮驅逐出中原!”
一邊的嚴老盟主定定看着他心中指望了許久的聯盟接班人,看着年紀剛過而立的男子嘴裏吐出的話,老人眼睛裏忽然有了説不出的悲哀——或許,幾年來這個年輕人一直推辭着不肯接任江湖盟,怕的也是目前這種兩難的情況吧?然而,大難當前,終究是避不過。
“驅逐魔宮!”“正道必勝!”
各派紛紛響應着他的話,被派來的精英多半是少年人,沒有經歷過二十年前那一場血戰——江湖平靜已久,驀然有大敵當前,所有人眼裏除了緊張、都有一展身手的興奮和躍躍欲試。然而,沈洵卻依稀可以預見到這場剛拉開序幕的大戰背後漫天的血紅色。
又是十年過去。大光明宮此次再現中原,定然不會像十年前那般無聲無息退去。
然而劍未出鞘,小謝,你卻不知兇吉……本以為、在送到了那朵雪蓮之後,那個孩子該不會再對付你,所以我那時只説了一句“快去快回”、就讓你孤身帶着紅顏劍去了龍潭虎穴。
——如若我一早知道那個少主的目的不在於那把紅顏劍、而在於困住你的話,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這樣一個人去黃山赴約,當與你連劍而去、同去同歸。
“沈洵,無論如何,你總是能明白我的。”
宛然是她昔日把盞時的笑語響起在耳畔,素衣女子看着他,那雙經歷過太多世事而顯得微微有些倦怠的眼睛裏、依然是那樣清淡温暖的感覺。
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明白此刻我需要做出的決定,並且將堅定不移地做到。
——然而,小謝,我們真的都能明白自己麼?
如沈洵所料,二十年後捲土重來的魔宮和中原武林十大門派之間、血戰才剛剛拉開序幕。
顯然是沉寂多年後有備而來,此次大光明宮在少主方玠的帶領下,橫掃整個武林。趁着各派將精英人手派往鼎劍閣,魔宮少主沒有前去鼎劍閣和江湖盟正面交手、卻閃電般派出火翼冰陵兩護法帶領人手分襲十大門派中的衡山、華山、崆峒三派,殺了個措手不及。
江湖盟機構龐雜,人員繁多,各位武林元老在如何對付魔宮方面各有分歧、相持不下。等到十大門派好手好容易在鼎劍閣彙集完畢,另外三派遭到血洗的消息已經傳來。
那時、離魔宮重現江湖的傳聞驚爆,只有二十七天的時間。
三派之中,衡山、華山分別滅於魔宮左右護法火翼、冰鱗手下,雞犬不留無一活口。只有崆峒派、一個月後,竟然還有劫後餘生、血污滿面的弟子奔入鼎劍閣。
閣中各派中人圍上攙扶,卻驚見那些逃歸的人雙手筋絡俱斷,赫然已成廢人——然而,雖然掌門被殺,總堂被焚燬,崆峒滿門弟子畢竟逃過了滅門的厄運。
“崆峒派不是由魔宮少主親自帶人前去的麼?你們怎麼能逃出來?”嚴老盟主看到滿堂的傷殘,然而心下的疑慮卻不減了半分,“莫非有詐?”
“那個少主……那個少主一身功夫簡直不是人!可怕…可怕。掌門和大師兄都被殺了……”斷斷續續地,奔入的崆峒弟子勉力開口,複述當日慘況,“那魔頭本來下令要將本門弟子全、全殺了……但是,但是那時候好像有人説了一句話,他就下令停手了。”
“好像?”這樣語焉不詳的複述,反而讓各派人更加起疑,不住追問,“是誰?”
“看不清楚……轎子裏面…説話的似乎是個女子。”傷勢很重,血流不止,崆峒派的那個弟子聲音和神志一樣模糊起來,“帶着面紗……所以、所以看不清楚……”
“啊?”還待再問,眾人簇擁中,那名弟子已經因為血流過多昏了過去。
“什麼女子……胡説八道。那個小魔頭怎會因了一句話就改變主意?”旁邊的青城掌門夏天星憤然——青城雖為十大門派之一,但近幾年一直勢微,此時聞得魔宮重入中原,自忖本門勢單力弱、夏天星乾脆封了大門,帶着門下所有弟子來到了鼎劍閣。
“不錯。”旁邊峨嵋派大弟子清儀應和,按劍而起,“這一批逃回的崆峒弟子,我們還是先好生看管起來為好,免得其中有詐。”
不管那些渾身是血的崆峒弟子憤怒抗議,江湖盟中已經有弟子出手將那些人強行帶下。
“住手。”忽然間,一個白衣人越眾而出,阻止了那羣被強行拖走的傷者,淡淡道,“他們該沒説謊……先帶去治傷,不要耽誤了。”
“沈公子?”看到沈洵開口,一眾江湖人都不敢如何抗議——畢竟,天下第一劍的名頭不是吹的,而且這位也是目前嚴累老盟主青睞有加的人物。當下,便由另一些人出來,將那羣好容易逃得命回來的崆峒弟子扶了下去。
“沈賢侄,何以見得啊?”當眾不好反駁沈洵的意見,趁着人散去,嚴老盟主叫過沈洵,低低問,“你怎麼能肯定那些逃回來的崆峒弟子沒有問題?”
“是小謝。”沈洵低下頭去,沉默片刻,彷彿自語般地輕輕説了一句,“她總算還活着。”
又一片楓葉飄落下來。素衣女子伸出手,輕輕接住,低下頭去看了看落葉。葉莖是齊刷刷斷裂的,彷彿被無形的刀劍削過一樣。
耳邊有細細的曲聲,謝鴻影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坐在楓樹上的青衣少年。
楓葉如火,掩映着那個二十歲的少年。因為前些日子和崆峒掌門吳深髓的一場劇鬥而受了上,他的臉色是蒼白的,正將一片樹葉削薄了,捲起來放到唇邊吹着。頭靠在樹幹上,微微閉上了眼睛,彷彿在享受着這難得的遠離殺戮的一刻。
然而即使是這樣的時刻,少年身上依然保留着強烈的劍氣和殺氣,吹出的雖然是低低的曲子,滿樹的楓葉在無形的劍氣中紛紛落地,宛如紅雨。
這個孩子、似就像一根無時無刻都繃緊的弦,給人一種危險而焦慮的感覺。
才不過二十歲……但是那樣的武功,卻居然勝過了她所見過的任何人!
那一日黃山的絕頂上,夕陽緩緩將餘輝從大地收走,眼前魔宮的刀劍如同海洋一般,冰冷雪白的浪尖上反射着暖紅的點點光芒,她聽見那個魔宮少主叫她“小謝姐姐”,眼睛是奇怪的深碧色,對她説:“如果你贏了,我就讓你走。”
話語未落,她長身掠起,手中的劍流出冷厲的光芒。魔宮的子弟聽從了主人的吩咐,居然真的站在一邊觀戰。她絲毫不敢大意,足尖連點,出招凌厲,就如一隻飛翔在浪尖上的海燕,與那個手拿英雄紅顏雙劍的少年鬥在一處。
然而,那個二十歲少年的武功,居然高到遠出於她原先的預料。
方玠的劍法很精妙,細微處居然有些近似沈洵的夢尋劍法,然而最為怪異的是他的內力,英雄劍上傳遞過來的力道是如此詭異,雖然用了天人訣,她依然覺得每接下他一劍、胸口的血氣就一陣翻湧。
——最要命的、是她每接下一劍,手中的長劍無不寸寸碎裂!
第一次體會到了沈洵和自己對戰時候的感受,她只能極力仗着身法的巧妙,避開和他手中長劍正面交鋒,每斷掉一把劍、就立時從身側的魔宮子弟們手中奪來一把。或許因為少主的吩咐,那些人居然毫不反抗地任由她將自己佩劍劈手奪去。
——然而,儘管如此,她手中長劍還是一把接着一把地寸斷。一百招過後,她虎口震裂流血,而黃山絕頂上,居然放眼望去再也沒有可用之劍!
就那樣一躊躇,長劍如風,魔宮少主的英雄劍已經點在她的側頸。
她的眉心因為運起了天人訣、而殷紅如血;咫尺對面,那個少年的瞳孔也是泛起了詭異的深碧色。許久許久,在她毫不避讓的注視下,彷彿有千鈞之力壓着,魔宮少主的劍緩緩離開了她的側頸,下垂指地。
“小謝姐姐……我要把你怎麼辦呢?”少年深碧色的眸子是苦痛而茫然的,甚至有一絲哀求的意味,“我不能殺你,更不想把你關起來或者對你下蠱……小謝姐姐,我要把你怎麼辦才好啊?”
逼人的劍氣從頰邊褪去,然而聽得這樣孩子氣的話,謝鴻影反而有些怔住了,淡淡道:“那麼就讓我回去。”
“不行!”魔宮少主的眼裏陡然碧色一盛,殺氣佈滿,幾乎是咬着牙,“我才不讓你走!不讓你回到沈洵那邊去!——我要殺了他!”
“那你先殺了我吧。”謝鴻影淡淡看着他,那不是看着敵手的眼神,而是一個成年人看着少年人的眼神,她似乎毫不介意如今這樣身陷絕境的景況,“你下不了手,就讓他們殺了我得了。”
“不行!”少年更加緊張,手中英雄劍向前一劃,厲聲道,“誰敢殺你?誰敢!——要殺你,先踩着我屍體過來!”
“小玠。”有些無奈地看着面前有幾分神經質的少年,謝鴻影微微嘆了一口氣,忽然想了起來,提議,“這樣罷……如果你答應不殺沈洵,我就留下來。”
“不行!”第三個“不行”斬釘截鐵般地從魔宮少主嘴裏吐出,眼睛裏的殺氣瀰漫了出來,“我要殺他不僅是為了大哥報仇,我的師傅——天尊宮主也要我非殺他不可!”
“天尊宮主?”那個二十年前震動武林的名字從少年嘴裏出現,依然讓謝鴻影吃驚不小,沒有想到沈洵居然會是魔宮殺之而後快的人,她驚問,“為什麼他要殺沈洵?以沈洵的年紀來量、他不會跟二十年前那件事有關係才對!”
“呵,呵……”魔宮少主忽然奇異的笑了起來,看着對方,“小謝姐姐,看來,他終歸有些事連你也瞞住了啊。”
謝鴻影一怔,然而不等她再問什麼,少年眼裏出現了亮光,彷彿想到了什麼好主意,手指一指懸崖下的屍體——那是前日被屠戮的黃山劍派弟子屍體,被扔到了絕壁下,堆積起來。那些弟子身上流出來的血、將巖壁都染得殷紅一片。
對着那樣血腥的一幕,魔宮少主眼裏卻有雀躍的光,提議:“小謝姐姐,這樣好不好?如果你答應留下來,那麼你留下來一天,我就少殺你們一個人——好不好?”
本來自己已經是對方的劍下敗將,任由屠戮,不想面前的魔宮少主卻是這樣低三下四的哀求,還提出如此的條件來。
夕陽的光線漸漸從大地上消失,沉吟許久,在最後一絲餘輝消失前,她點了點頭。
“小謝姐姐。”或許是殺氣控制不住,唇邊的葉子居然被吹得裂了開來,魔宮少主不耐地將手中樹葉扔出,轉頭看到了樹下看着他的素衣女子,眼睛裏有掩不住的歡喜笑意,連忙跳下樹來,“你來了?你看,我給你的禮物。”
魔宮少主手中的是一把小劍,色作青碧,寒氣逼人。
“這就是華山的鎮山之寶滅魂劍,冰鱗護法呈上來給我的——”少年看着謝鴻影,急切地想從女子淡然的眼裏看出一絲喜悦,“你喜歡不?”
“喜歡。真不錯啊……就像回到做女孩子的時候了——多少年沒有人送我禮物了。你真有意思。”謝鴻影淡淡應着,微笑,“不過看見你放了那四十多個崆峒弟子,我更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