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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不如温柔同眠

    一桃

    花落滿地而無聲。

    暮真近了。

    遠空有一顆星子亮起。

    很大。

    很亮。

    “好大,好亮,那顆星!”温柔仰着杏靨,霎着星目,問:“那是什麼星?”

    桃花簇簇在暮深裏烘着一處處猩紅。

    她知道王小石博學,一定懂。

    她也想弄通許多道理,知道許多事情,可是,那得要費好大的勁。

    她懶。

    她享受懶。

    她要過得懶洋洋的,但又要刺激激的活着。

    於是她懶人自有妙方,到需要的時候,她自會找人幫忙,向人求救,到時自會有人來助她、幫她,使她不費吹灰就可以解決許多難通難透的難題。

    她可不必費心。

    也從來都不擔心。

    所以,她看到星,就問王小石:那是什麼星?

    她知道王小石懂。

    因為王小石勤。

    而且奮。

    ——勤只是勤力,奮還得奮發。

    王小石的勤,是有目共睹的。

    他在得志前的漢水畫舫上,雷純撫琴,白愁飛高歌,王小石陶然之餘,仍不忘在船上讀書,還寫了幾首詩,温柔還記得他寫過“且將無奈代為翼,海闊天高任我飛”;就算他當了“金風細雨樓”的三樓主,乃至他不欲與白愁飛爭權退回“愁石齋”與“回春堂”替小老百姓醫跌打風濕之時,他仍每天苦讀不休,從不懈怠。

    這只是勤。

    温柔還格外留意到他從在這一路逃亡下來、居然每天總會找時間,埋首苦讀,吟哦自得。

    有月光時,他借月光。

    沒月光時,他借星光。

    無星無月時,他也雙眼透過這障障層層的幽暗,努目看書。

    問他,他答説:“無光,更好,一舉兩得,可順此練習黑中視物的目力!”

    他甚至借刀光看書。

    不止讀書,對於習武,王小石也是一樣。

    再苦,他也讀。

    再忙,他也練。

    不捨晝夜,不辭苦艱。

    別人有問,他説:“人對自己興趣的事,怎覺得苦?每天肚子餓了就得吃飯,每天口渴了就要喝水,誰覺苦了?我腦子空了當然要念書,體魄歇夠了自然要運作,哪有苦這回事?享受才是真的嘿!”

    這就是奮發了。奮發跟勤力畢竟是不一樣的,奮發是不具備任何條件之下依然勤力如故。

    ——這麼奮發的一個人,怎麼卻似乎不像白愁飛那麼雄心勃勃、躍躍欲試?

    ——這到底是怎麼一個人呢?

    温柔不清楚。

    也不知道。

    他覺得不清楚的事特別美。

    例如月色。

    朦朧月色掩映,最引人遐想。

    就像白愁飛。

    ——他死前的那一晚,到底有沒有對自己起壞心?到底是否有真意?到底是忠的還是奸的?

    這都不甚清楚,但回憶起來反而有餘味。

    暖昧和朦朧雖是一種美,只是不是星光。

    因為星光太小。

    太淡。

    ——一旦不清晰,就看不到了。

    那麼微弱的星光,就算那般清堅的照向自己,也像隔了一百萬年後的一個微弱的招呼。

    (但現在正向她招呼的,彷彿還愈行愈近、愈來愈大的是什麼呢?

    ——總該有個名字吧?

    所以她問王小石。

    王小石卻捂着胸口道:“那?那是我心。”

    “嗯?”

    温柔沒聽清楚。

    王小石這回拿她的手來按住自己胸膛,“我的心。”

    “輕佻!”

    温柔笑了,還笑着颳了他一下,“你的心不還在這兒嗎?怎麼又飛到天上去了?”

    王小石笑道:“就是因為心在這兒,跟上面的遙遙呼應,所以才那麼亮。”

    温柔嘻地笑了:“我知道了,你的心要變成三尖八角的了……”

    忽然驚呼了一聲。

    原來:長空有流星劃過斜斜墜落。

    焚爛的流星,照得兩人臉上一亮,彷彿熱了一熱。

    “掉到哪裏去了?”温柔不依,“你的心!”

    王小石傻呼呼的道:“我也不知道。”還下意識的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温柔見他傻樣子,就笑他説:“你這人!”用手指在他額上一捺:“沒心的了。”

    王小石只好訕訕然笑道:“有意就好,反正,心已經給你了……”

    忽聽“唆”的一聲,温柔忙留意傾耳聆:像有什麼連着落花自樹上落下來,還發放着些微兒彷彿不屬於桃花的馥香。

    聽到落地聲。温柔就過去撿,像只好玩的小鼬鼠,饞的時候任何聲色香味都觸動它去覓食似的。

    温柔這就離開了王小石的懷抱。

    王小石惘然若失。

    ——啊,餘香猶在……

    (幸好,這情緣仍可再繼。)

    ——可是,自己剛才何不……

    (何不什麼?)

    ——何不親親她呢?

    (這機會可是千載難逢、萬古難遇的啊

    ——尤其是温柔這麼一個活潑潑的女子,難得這般似水柔靜。

    (不過,親一個女子,該怎和個親?如何親法?)

    ——想像過多次,但真個時,又不知從何“下手”?

    (想到這點,王小石不覺因緊張、心怯而微顫哆着。)

    (“下手”?那太難聽了。但不説“下手”,那該用什麼字眼?“下嘴”?那更難聽,而且也難看得很哩。有人説:“人對付他人,用“出手”二字,是太重了,像禽獸。有人説,鷹對付貓物是“出啄”,豹子格殺食物是“出爪”,人對付人用“出手”,與飛禽走獸何異?可是話説回來,不用“出手”,該用什麼?打架叫“交手”,打人叫“動手”,對付人叫“出手”,不然叫什麼辭兒?“動腦”嗎?“交尾”麼?“出舌”!?)

    (也許親親温柔的這一樁事兒上該用“着手”而不“下手”好些吧)?——王小石故意想岔開了去,這一想到歪理下去,他才比較不那麼緊張,身子自然也不會微抖了。

    ——看來,作“賊”心虛,這話準沒錯。

    王小石竭力使自己想到正路上去,卻見温柔喜孜孜的拾掇回來一物,還攤開小手,給他張望。

    王小石鼻尖幾乎碰到温柔的掌心:“啥呀?”

    温柔笑嘻嘻的道:“你的心。”

    王小石這才看清,抬頭高高興興的問:“桃子?”

    温柔嬌笑着:“你的心又變形了。現在可變成桃花的心了。”

    “還好只是桃心。”王小石:“還好不是花心。”

    説着,也到樹下去,在花家裏撿了一顆。

    卻見温柔咬了一口桃子,粉腮漲卜卜的轉鼓了幾下,才蹙起秀眉嚷道:

    “苦的,你的心。”

    王小石笑道:“還澀着呢,桃子落早了。”

    也把手上的桃子咬了一口,嚼了幾下,大驚小怪的説:

    “我這顆是甜的。”

    “真的?”

    “還香哪。”

    “那我吃一口。”

    “你真的要吃嗎?”王小石認真的問,“這顆是你的心唷!”

    “小石頭!”温柔乍紅了臉嗔道:“就貧嘴,會逗人!”

    王小石忽聽這一句,忽覺有點耳熟,但沒細想,卻已佯作嘔吐:“噢噢噢,我説錯了,我認了,這心苦的,澀的,臭的……”

    温柔跺足叱道:“臭石頭!你再説!”

    王小石吐舌道:“真話不可以説,假話又説不得,那該説什麼話呀?你説!”

    忽地,温柔“哎呀”了一聲,像一氣連中三、五十鏢的樣子。

    王小石嚇得像捱了一枚石頭:

    當頭!二桃花癮

    温柔一叫,王小石就像當頭着了一顆流星石,忙問:

    “怎的!?”

    温柔氣急敗壞的道:“不好了。”

    王小石更是急切:“什麼不好了。”

    温柔情切的説:“剛才那一抹流星掠過,你不沒有許願?聽説見着了流星在它光芒未消之前許的願,會很靈的。你可許了願沒?”

    玉小石這才放了心:“許願?沒。”

    温柔卻問:“為什麼不許願?”

    王小石苦笑道:“我不知道這個……”

    温柔嘟起了嘴,忽又滿懷希望起來,雙手合在頸下胸前,仰首説:“一個許不及,不要緊,待下一個,就來得及許願了。”

    王小石表示了懷疑,温柔鼓着腮執意的説:“我就知道會有下一顆星的!”

    王小石本沒怎麼放在心上,見温柔如此虔誠,連她的玉頸和秀頷都透露出一種極柔美極祥和的幽光來,心中也不由温柔敬誠了起來,也雙掌合十,抬頭望天説。

    “是的,總還會有下一顆流星的……”

    忽然,這次是兩個人都哎也了一聲,目瞪口呆,愣愣的望着黑麻麻的無垠蒼穹,怔在那兒。

    ——原來剛才那顆又大又亮的星,竟不見了!

    好一會,温柔才期期艾艾的道:“那星……你的心不見了那!”

    王小石也在極目找那顆星,搔着頭皮説:“對呀,我看它是躲起來吧?”

    温柔狐疑的道:“……會不會剛才的流星就是它呢?”

    王小石偏頭想了想,“不會的吧?這麼大這麼亮的一顆星,也會那麼一下子就……那個了麼?”

    説到這兒,大概有點顧星自憐,竟感傷了起來了。

    温柔卻又滿懷高興的説:“不要緊。就算是它也無防。我爹説:

    一樣東西一萬年在那兒一動也不動,是毫無意義的。那星在天空十萬年百萬年,再亮也是寂寞的,只有它爆炸了、焚燒了,那才有火花、有強光、有力量、有意思!我想,流星就是爆炸時飛動的星星吧?那才淒厲這才美!你若是它,才算沒白活呢!滾動的石子是不會生苔的。”

    王小石仍在設法尋找那顆星,聽温柔這麼説,忍笑道:“你幾時學了這大番道理來安慰我?我看它大概一時半刻讓密雲給遮去了。這會兒天色不穩定,今明,恐有雷雨;晚上看不真切,上邊一定佈滿烏雲呢!”

    温柔見他左張右望,踮足伸脖的,像只猴子,笑着打了他一下,啐道:

    “找什麼?不如等吧!”

    “等?”

    “等流星呀。”

    “還有流星嗎?”

    “有的吧?”想了一下,肯定地道:“天空那麼大,總容得下三五顆流星吧?有次我在家裏,一直等到天亮,我就知道流星還會再現了,果然一夜裏就足足等到四枚流星。”

    王小石本來想笑她,你以前可真閒啊!忽又想到:這妮子而今也一樣的閒!同時也為她真誠所感,就不取笑他了。

    於是,兩人就坐在花樹下。

    看花飄。

    等流星。

    ——流星啊流星,你怎麼不來?

    流星不來,春風不吹,三月的柳絮不飛,四月桃花落盡,那時縱有幹千星花飛雨蒼穹掠過,可還能照亮這一對戀人眼裏戀愛的星星?

    元夜卻將風倒吹。

    飛絮流螢復沾幃。

    流星不來。

    流螢卻來了。

    且各提一盞盞、一點點、一星星、一丁丁小燈籠,無處不在。

    星光點點。

    在人間。

    ——在心。

    尤其是在情人的心。

    他們眼窗裏都是星:

    點點顫動、霎動、忽高、忽低、有起、有伏、迷人但不炫人的光芒,迷離也迷惑的點綴了整個院子、整幅蒼穹。

    “許願吧。”王小石用肘觸了觸温柔的臂。

    温柔外地笑了:

    “這是流螢,不是流星。”

    “都一樣,”王小石悠悠的説:“只要能發出屬於自己的光和熱就好。”

    “多美。”

    温柔讚歎不已:

    “在點燈哪。”

    她的感懷似愈漸深刻起來,感嘆也分外深明瞭:

    “我像它們就好嘍——多自由自在呀!”

    王小石心忖:她可比它們都自由、都自在呢。

    他沒把這個想法説出來,卻聽桃花樹上有隻老蟬在“知了、知了”個不停。

    他聽了就笑説:“你才不像它們。”

    温柔白了他一眼:“那我像什麼?”

    王小石説:“像蟬。”

    温柔詫然:“什麼?”

    王小石指着桃樹道:“樹上那隻蟬兒。”

    温柔的眼波頓時黯淡了下來,“我還以為你會説我像桃花呢。”

    王小石有點訝異:“你不是説過你不喜歡像花的嗎?”

    温柔的語音跟以前大不一樣,還略帶了點失望與無奈:

    “以前是以前。今晚是今晚。今晚我想如花似玉。我想跟桃花一樣。我很想過一過桃花癮。”

    王小石怔了一會,好像懂了,又似沒懂。

    温柔這才想起似的,反問:“你為什麼説我像蟬?”

    王小石想沖淡她的感傷,故意哈哈一笑:“因為你一天到晚都説:‘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知了知了,跟蟬一樣。”

    温柔一笑,委婉的説:“你是在拐着彎子罵我。”

    王小石楞了:“怎麼回事?我可弄不懂了。”

    温柔眼裏閃亮着兩朵幽靜清明的螢光:“你不是嫌我的聒吵,就是諷刺我不懂裝懂。”

    王小石叫起撞天屈來,“我可——可真的沒這個意思!我心裏沒這個意思!”

    温柔扯了扯他,呢聲道:“信你了,信你了,你這沒心的人。”

    然後甜着臉讓他看看自己淺笑時的深梨渦兒:“那你願意是什麼——要照實説。”

    王小石只好坦坦誠誠的“招供”:“長壽。”

    “長壽?”

    温柔這回可怎麼都弄不明白了。

    “螢火蟲生命比較亮,也比較短,凡是燃燒生光着火的東西都比較短促;”王小石直估直白的説,“蟬會脱殼,叫得通天作響,又會隱色,壽命比較長。”

    然後他直直的望着温柔:

    “我希望你長命百歲,幸福快活。”

    温柔忽然覺得很感動,幾乎淌下淚來,哽咽的説:

    “……小石頭……”

    王小石心裏亂着,不知該如何去撫慰跟前這淚跟婆娑、温香玉軟、呵氣若蘭、乍嗔乍媚的人兒是好,卻覺得首要之務是不能令她傷情、傷懷,是以故意岔向到雖處去了:

    “説實在的,要是你剛才見着流星,能及時許願,你會許個什麼願?”

    這樣問了出口,王小石又覺得自己太過冒昧、唐突。

    ——人家小女孩的心事,憑什麼要告訴你哪!三逃

    温柔卻徐徐的閉上眼睛,雙掌合十。

    她的眼蓋很杏。

    睫毛很翹。

    她雙掌一合,玉肩便略略聳起來了,以至致胸脯因肩腋之間的堆擠而拱出來一個優美豐隆的弧型,那頸肩的斜坡便愈顯細長勻柔了,在桃花樹下,螢光掩映裏,竟是把最純真和最誘人的美和媚都合而為一了。

    王小石看得竟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動。看得出來她的身裁和樣貌都美到了極致,王小石竟有點懷疑自己是否能有這種莫大的福份,來擁有這活色生香、可珍可惜的美麗女子。

    只聽温柔温柔的説:“我給爸爸許了個願,希望他人家身體健康,……他女兒只是風夜裏的流螢,到處亂來,直至光耗完了就休了,他不要再記着這隻無心不歸家的螢火蟲兒。……”

    流螢滿布夜空。

    温柔如是説。

    王小石強忍心裏的感動,卻要引走温柔心裏泛起的傷感。

    所以他説:“哈哈。”

    温柔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似怪他殺風景:“你笑什麼?很好笑嘛!”

    王小石故意的説:“你剛才説那個‘爸爸’,到底是你洛陽城裏的爹爹還是我?”

    温柔剁了他一下,又跺了跺足:

    “死石頭,老愛開玩笑!人家説認真的!”

    她虎地反過來問王小石:“倒是你!要是你剛才對流星許願,許什麼願?”

    王小石見温柔果然已自低落的情緒抽拔出來,他也就開心了起來,心裏想那件就説出來:

    “我!我嘛,我嘿?我只願國泰民安,崗調雨順,天下太平,身壯力健!”

    温柔聽了直皺眉:“怎麼那知小家子?不太平凡了嗎?”

    王小石不服氣:“平凡?我這可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都齊備了呀!”

    温柔直搖首:“就是樣樣齊備,才沒意思。那些貪官污吏出來主事什麼祭祀、曲章的時候,上香祈禱。祭天拜地,説的還不是這幾句話嗎?你怎麼跑他們一樣?”

    王小石叫起屈來:“不一樣啊!”

    温柔就追問下去:“什麼不一樣?”

    王小石一楞,急得有些期期艾艾起來:“我……我……我是衷心的呀!因為那幾件事兒沒一樣可以讓我獨力辦到的,我我我只祈告上蒼保佑了。”

    温柔外地笑了。

    王小石就問:“你笑什麼?”

    温柔笑迷迷的道:“我笑你。”

    王小石不明:“你笑我什麼?”

    温柔笑眯眯地道:“我笑你傻。”

    王小石指着自己鼻子,睜圓着牛大的雙目,嘴巴張放“O”字:“我——傻——?”

    温柔這回就説:“小石頭呀,你覺不覺得你有點……有點兒那個……”

    王小石問:“哪個?”

    温柔惋惜的道:“想你有一身好本領,就是太沒野心,太沒志氣了。你連當今宰相也殺過了,京城裏第一大幫的第一把交椅也坐上去過了,就連世上第一有權大惡所蔡元長,也給你一再激怒、脅持,卻奈不了你的何!可是,你卻老愛混着活,不思長進,為了兩個湖塗鬧事的朋友,能在京城三分天下的風雨樓老大也不幹了,卻跑去威嚇住蔡京放人,好吧,這又成了流浪漢子。瞧就算我們這逃亡,又和尚又尼姑又有個失心喪魂的,還有我這湊熱鬧的,可連逃亡也逃不出個大起大伏、大驚大險來,卻只留在這客店好吃好穿看桃花開花落的還不知要等誰來!小石頭,你説,你是不是可只欠缺了點志氣!”

    王小石認真的聽。

    眼裏掠過了一陣黯然。

    聽完了就説:“謝謝。”

    温柔訝道:“謝謝?”

    王小石認真地道:“謝謝你的意見呀!”

    温柔又杏目圓睜:“我這樣詆譭你,你都不作辯解嗎?”

    王小石笑道:“這哪算詆譭!説的可都是實情。只不過,人各有志,不能相強。我也有大志,我的大志只是:要讓我喜歡的人活得好一些,如此而已。當然,這些人中也包括了我自己。我自小想當遊俠,不管而今當上了沒有,我總有這個自許。是遊俠,不是浪子。浪子與遊俠都了無牽掛,但浪子不負責任,遊俠卻負責到底,我是個當慣遊俠懶作官的人。若要犧牲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快樂,那麼多的自由,才換回來一點權、一點名、一點利,我是決不肯幹的。要是我自己是作一點點犧牲,便能換回來大多數人的幸福和快活,這我又極願意去盡一分心、盡一分力,卻也不怕不自量力、螳臂擋車。”

    温柔微喟道:“但你這樣到頭來換得什麼?我也是你這樣兒的人,所以最知道這想法。我天天玩玩兒,閒着沒事管閒事。但我是女的,我可以這樣沒志氣。你卻不可以,你是男的,我也是為你好才勸你。”

    王小石黯然道:“所以我才真的謝謝你。”

    温柔温婉的説:“我知道你有才,人又好,才為你不值。論才,蘇師兄、鬼見愁都不及你,但他們成就卻比你大。你一向喜歡石頭,可是,天下又有幾塊好石頭讓你爭來着?你若連石頭都保不住,卻怎麼安邦定國,祈求天下太平。”

    王小石低下了頭,只低聲道:“這我有我的看法。”

    他見温柔不瞭解他,心裏未免難過,語音也就抑制不住的低落了。

    温柔畢竟是女孩兒家,也覷出來了,就省覺自己可把話説重了,就催説:

    “有話你説。”

    “沒有。”

    “有話你就説嘛。”

    “説了。”

    ——你要不説,就不拿我當朋友了?”

    “你要聽?”

    王小石抬頭,眼光清而亮。

    温柔倒窒了一下,反問:“會不會很長?我最怕聽長篇大論的勸世文的了。”

    王小石忙道:“不長不長。我長話短説。我這就説了:你太瞧得起我了。説英雄、論英雄,我比不上蘇師兄的雄才偉略、沉潛高深:我也比不上白二哥的志大才高,飛揚縱橫。做大事的人一定要不擇手段不惜犧牲也要達到目的的決心,這點志向我可天生就沒有。我只王小石。我的宏願一直只是要當個快樂的小老百姓,一個開開心心的平民。幫得了人我才出手,否則我寧可讓一讓、忍一忍。我喜歡石頭,但不是特別喜歡那些特別珍貴的的,甚至也不是一定要特別的,只要是一花一草一木一石一樹一人,我都愛它,愛它的特色。我愛石頭,就喜歡它就在原先那兒,我並不要去挖出來、搬回家,然後自人兒佔有着它。因此我特別鄙薄當今聖上趙佶和蔡京這一羣狐羣狗黨,為太湖水底一塊石頭,為泰山巔峯一棵松樹,不惜翻江倒海、翻山越嶺,把那塊石、那株松生生掘出、挖剖,千里強運,道死無算,才運到皇宮,供他們幾個人賞樂。這種事,我聽了也覺得噁心,只覺得他們是不恤人,不恤物的傢伙,根本不配看賞石愛美人擁江山。就像這株桃花,多漂亮啊,卻要硬生生把它刨了根,砍了幹,移植於宮中,就讓他們一人獨賞,三五人看,我就最是不能容忍這種自私不仁的人!”

    温柔笑望着他。

    笑盈盈的。

    看得十分欣賞。

    笑得十分春風。

    笑和看都很桃花。

    王小石不禁給她看得有些兒不自在了起來,語音便有些亂了:

    “所以,就連逃亡,我也有我的方式,我的看法。”

    温柔趨過去,雙手輕放在他腿上,幽幽的問:

    “你説,怎麼個不同法兒?我聽。”

    王小石心中一蕩,道:“我曾在江湖上有個好友,人稱‘九現神龍’,他為人俠義,卻為親信所害,萬里逃亡,十分悽苦,久經遵戰,終能翻身,他視逃亡為人生之歷練。我則不然。我當逃亡是場遊戲。沒退哪有進?不走怎會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玩輸了遊戲,就該換一換手氣,不防避上一避,待會幾再來。誰也想勝完再勝,贏了又贏,可是世事豈加入意?悽悽苦苦的逃亡也是逃,高高興興地逃亡也是逃。逃亡只是一種遊戲,失敗得起才是英雄。誰説逃亡一定要抱頭鼠竄,狼奔鹿散的?我當逃亡是你追我逐的玩意兒,我是邊走邊玩,邊逃邊遊,且將無奈代為翼,天空海闊任我飛。逃亡自不必打鑼敲鼓、吆喝唱道的,可也不必垂頭喪氣、棲棲惶惶。逃只是一種生存的方式,進的背面,也是攻的變奏。我當逃是桃,是花開成熟了才掉地的桃子——沒有桃實桃核、哪有今天這棵大桃花樹?”

    然後他問温柔:“你説是不?”

    温柔發出鼾聲。

    大聲的。

    故意的。四桃花劫

    王小石呵支弄“醒”了温柔。

    温柔怕癢,一面笑一面避一面叫道,“嚇死人了嚇死人了,那麼臭那麼長,可聽得我把前年五月五龍抬頭時候的粽子都得連竹葉白泡的一股腦兒的吐出來了。”

    王小石裝生氣了,虎虎地道:“你又要人講,又不聽人講,你、不、守、信!”

    温柔向他擠眉弄眼扮鬼臉,還刮臉羞他:“是你不守信用在先哩。説好不長篇大牘的,結果我聽了八個半時辰你才講到序文,譁呀我的天,有理的都給你説盡了,沒理的也早聽沒氣了,誰夠你牙尖?論英雄,你是顆石頭;要論舌頭,你可長過鬆柏長青哩!”

    王小石揚着拳頭向温柔面前臉上直晃,“你好誇張呀你。給你口杯子你説有他塘大,我才講三五句話你説七匹布長!你説大話可不必等流星、火星、天狼星的,反正就你説的沒人説!?

    然後他用鼻子發音生重重的“哼哼嘿”了兩聲,表示忿恨。

    還轉臉過去。不看她,看星。

    温柔笑得吱吱格格的,樂不可支,拊掌笑説:“好呀,好呀,小石頭終於給我温女俠一氣氣翻了殼,露出烏龜尾巴來了。”

    王小石還鼓着臉。

    温柔才收斂了些,湊過去,問:“怎麼了?生氣啦?小氣鬼!嗯?”

    她過去搖搖他,像搖晃一查搖錢樹似的,“喂,喂,你真的生氣啦?”

    王小石心裏卻捂住笑捂得九艱十苦的,直樂得兒乎嘩啦一聲噴出火山熔漿來了。

    他才不生氣。

    他幾乎從不對温柔生氣。

    ——便因此,温柔才注重起來,省覺自己確是失了言。

    其實他根本沒有生氣。

    他不在乎別人是否聽他的話,他一向都認為:世上根本沒有什麼話足以説服別人,除非是你説的話正是自己心中所想能悟的道理和事情。

    因此他才不會生氣温柔。

    他只是逗她。

    ——讓她急一下也好。

    她急了。

    她真的急了。

    她可可憐憐的説:“小石頭,算我説錯了話好不好?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説着,竟湊上了唇兒在王小石頰上親了一下。

    “哇哈——”

    王小石大笑出聲。

    ——才笑了一聲。

    他立即煞住,心情極其複雜:

    ——一方面,陶陶然,只知道一件事,她親我了,她親我了,她竟親了我,天,她親了我,她親了我一口,噢,老天,她竟主動親我,她主動親我,她親我了,她親了我……

    (可是,我該怎麼回應呢?)

    ——失戀了十幾次的他,對這種男女相悦的事不是少得更事、手足無措的。

    在最樂陶陶、活融融的時際,卻因為他原先正佯作氣忿時苦苦憋住了一窩子笑,在這一泄氣的當兒(温柔哀哀認錯之時,她一吻他就“崩潰”了)喀啦的一聲全“爆炸”了出來:

    這可糟了!

    ——温柔一以為我是在笑她的了!

    ——她那麼好,還香了我,我還笑她,我不是人來的麼!?

    王小石不禁痛恨自己!

    他正想解釋,卻見温柔殺地變了臉色,戟指他道:

    “你……你……你……”

    她氣得粉臉發白,卻説不出話來。

    王小石忙得七嘴嗑着了八舌,所有的口齒便給全都掉到瀾滄江裏去了!

    “我我我……温柔温柔……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我我只是……這個意思,你的意思……意思我明白……意思我明白……但我的意思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意思……我是無意,不不不,我是説,我無意但有心,就是對你有那個心心心的……”

    説實在的,他也不懂他現在在説什麼。

    温柔掩着臉,嗚嗚的抽泣起來。

    王小石更慌了手腳。

    ——死了死了,這回唐突佳人了!

    他急得幾乎一頭就跪了下去,認錯叩頭,但只曉得手足無措的在那兒,一味的説,斷續的道:

    “柔兒,柔兒,你不要生氣,不要生氣了不好?……”

    只聽温柔傷心欲絕的説:

    “你,你沒誠意……”

    “我有的,我有的,我真的有的……”

    “你都沒有心的。”温柔又抽抽搭搭的嗚咽着道。

    王小石本也想説:“我有的,我有心的……”旋又想到他的心剛才已成桃子了,而且還給温柔吃掉了,一時也不知説什麼好、覺得自己確是欺負了她,真是沒有心的,悲從中來,只覺放看好好温柔鄉不珍惜,卻取笑傷了温柔的心,百感交集,竟也流下兩行淚來。

    自是莫説英雄不流淚,只是未到傷心處,這一哭,王小石便收抑不住,哇哇器個不休,只覺今天明明走的是桃花運,而今卻白白墜入了桃花劫去了。

    想到椎心處,越覺對不起人,哇哇的哭了起來。

    這卻把温柔嚇呆了。

    她忙放下了手,楞住了看王小石哭。

    ——卻見她臉上一點淚光也沒有!

    王小石哭到正酣時,忽見温柔萬分震訝見神遇鬼似的望着自己,他哭到一半,可哭不下去了,問:“你……你沒哭嗎?”

    温柔答:“沒呀。”

    王小石淚痕還在臉上:“你剛才不是給我氣哭了嗎?”

    温柔眼角開始有笑意:“我逗你的。”

    王小石瞪大了虎目(注意:是“淚眼婆娑”的大目),指了指温柔的鼻子,又指了指他自己的鼻子:

    “你、逗、我!?”

    温柔的嘴角也有了笑紋:“是呀。你假裝生氣,我佯哭,禮尚往來,那有什麼不可以?”

    王小石仍怒着虎目(這回是“眼淚汪汪”的大眼),氣得一時間耳朵都歪了,只説:“你……你……你——!”

    温柔連鼻子開始皺起來了,“你又來裝生氣了?”

    王小石為之氣結,但也放下了心,覺得無限舒暢,這才省起,用衣袖去抹臉上的淚痕斑斑。

    温柔的臉上連梨渦都顯現了,只關心的問:“你剛才是真哭了?”

    王小石點了點頭,有點氣虎虎地(即是“雨後天晴”的牛眼一雙)瞪了瞪温柔,“嗯。”

    温柔連眉也生起花來了:“你為什麼哭?”

    王小石悶哼一聲,不大情願地答:“因為覺得對不起你、對你不起。”

    温柔聽了,很感動的樣子。

    但終於軋拉一聲的大笑出來。

    她真的蹩不住了。

    笑呀笑的,吱咯吱咯,像一口氣生了十一粒蛋後到處去宣揚廣告的小母雞。

    她終於笑樂了。

    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正當中氣甫復這時,卻見王小石睜大了一雙牛目虎虎地(也苦苦的)盯(等)着她:

    “你笑完了沒?”

    温柔強忍笑意,捂着腰叫痛不已,只説:“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待她喘過一口氣後,就柔聲的問王小石:“你知道我為什麼很喜歡跟你在一起?”

    王小石悶悶的、直直的答:“因為我真誠、可愛。”

    温柔忽正色、柔聲道:“除了真誠。可愛,還有不讓一天天驚喜!跟你在一起,天天有新花樣,新鮮事兒看不盡,你瞧,我可從來沒見過一個大男人會為這點小事哭到像個小婆娘兒那樣呢……”

    説着,又憋不住誇拉拉的知了。

    笑個不停。

    笑得直曲着肚子叫疼。

    王小石搔搔頭皮,木口木臉,只低聲自語:“你又知道我為什麼那未喜歡你在一起嗎?”

    然後他自己念紀念咒似的喃喃的答,“因為你成天都把我嚇個半死……”

    温柔笑得告一段落,偶聽他吸吸尋尋的,不知在説什麼,她一撂後發(她可笑得前翻後覆,前僕後合的,連一頭髮都凌亂了,看去有一種野性的媚),笑道:

    “你説什麼?在罵我吧?”

    王小石哼哼兩聲,只説:“現在若再有流星掠過,我的願可要多加一兩樣。”

    温柔又笑了,笑得只怨王小石使肚子都笑傷了,邊道:

    “你大概是多加一樣,不許我笑你吧?但願你許願許得夠快,流星可是稍縱即逝的哦!”

    王小石“嘿嘿”的表示他心裏自有分數。

    其實,他的想倒是:

    如此良夜,如此中庭,如此星(螢)光,如此桃花……多幸福啊。

    ——人生世途多艱險,自古江湖多波折,要是能擁這麼一個愛笑多嬌的人兒,共度此生,温柔同眠,那已是人生至樂的事,也是他在人世至大的期求了,

    不如歸去。

    温柔同眠。

    王小石如斯自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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