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受傷的石頭
王小石並沒有乘勝(?)追擊,只默默的俯身,拾掇起碎裂的石片。
他的神情是那麼的珍惜,那麼的哀傷,眼裏充滿了感情和愛,好像那不是石子,而是他的孩子。
連一向啥都看不大順眼、佻達的温柔,看在眼裏,也不禁有點感動起來。
“石頭也有生命,”王小石的語音裏充滿了歉疚和惋惜,“它是有感情的。”
方應看居然很誠懇的説:“對不起,它太強,我收勢不住,擊碎了它。”
他其實不是誠懇。
而是敬重。
他敬重王小石敬重他的石子。
——因為石頭就是王小石的神兵、利器。
一個好劍手應視自己的劍如同性命。
王小石對他的石頭也是這種情感。
這點方應看了解。
所以他尊敬。
“為了救人,”王小石的語音仍很悲傷,“我只好犧牲了它。石頭塊塊不同,晶石尤其世間罕見,碎一塊便少一塊。”
然後他抬頭,望向方應看:“你的劍也是好劍,它受傷了,你應好好愛護它。”
“是的,”方應看肅然道,“謝謝。”
“你為什麼要來?”
王小石問。
“為了要逼你出手。”
方應看答。
王小石苦笑:“為了逼出我的殺手鐧,你們便不遠千里而來?”
方應看揚眉:“也為了看看是否能真的殺得了你——若我能把你殺了,那麼,我的名字也大可改上一改了。”
王小石饒有興味:“改名字?改什麼名字?方應看——大家不是都應該好好的看你的了嗎?”
方應看笑了:“只要大家都已往我身上看,我就更該改名了。”
王小石道:“這名字不好改。”
方應看道,“已改好了。”
王小石:“能否賜告?”
方應看點頭。
他只説了兩個字:“拾舟”。
王小石一聽,整個人震了一震,臉色卻是一沉。
但這一剎間,梁阿牛、方恨少、何小河全都感覺出來了:他們自與王小石相識以來,從來未見過他如此震驚過。
——為了什麼。
“拾舟”這名字,又有何特別之處?
只聽王小石冷曬道:“好志氣。”
方應看欣然道:“大丈夫當如是也。”
“我就不明白,”開腔的這回是我們的大小姐名女俠小姑娘温柔是也:“拾舟、拾舟,這有什麼了不起?有啥志氣可言?”
她自言自語(但大聲夾惡)的説:“方拾舟?那有什麼!不如叫撿金、拾銀、拾秘笈、拾人牙慧……那還有趣多了!你們聽聽,方拾寶、方拾收、方拾拾……那多響亮啊!方拾舟,未免太……”
王小石臉色一變,忽叱道:“住口!”
温柔這回真的住了口。
她可真聽話。
——她當然不是聽話,而是她從來沒見過王小石發怒,沒遇過王小石如此待她,沒想到王小石會那麼兇。
所以她居然聽話不説話。
雖然滿眼眶裏都是:淚。
滿心都是:委屈。
但她也對王小石刮目相看了起來:——這人啊,原來對石頭都這麼温文有情,一旦發起火來,卻是那麼兇那麼冷那麼酷的!
温柔能忍住不哭出聲來,已經是破天荒的了。
已經是給了王小石天大的面子的了。
——雖然她還是不明白:叫“方拾舟”的有什麼不得了之處!
方應看似對王小石喝止温柔很承謝,他説:“你的水晶石再加上”傷心神箭‘的’山字經‘勁力,的確世無所匹。“王小石謙抑的道:“你的血劍已出,神槍卻未發,承蒙相讓。”
方應看卻不受他這個禮:“你是聰明人,當然知道我為何不打下去——我是打不下去了。”
王小石也直言不諱:“打下去你未必不能手我,但身邊卻有顧慮。”
方應看長嘆了一口氣,道:“我是有顧慮。”
隨即又舒然道:“但我此來卻志不在殺你。”
王小石笑道:“你只是來試試我的功力?”
方應看道:“我是來和你交個朋友。”
王小石道:“交朋友?那我的朋友卻得先吃你兩指為禮?”
方應看哈哈笑了起來,兩人如此交談,仿似好友,一點也不似剛才還有作捨死忘生之決鬥,也渾似沒了適才那一場死搏鬥。
大家都懵然不解,不明白二人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最奇特的是,各捱了方應看一指的梁阿牛和何小河,除了感覺到眉心和宄骨一冷一熱之外,也沒有什麼特異的感覺。
——難道方應看那兩指白打了?
方應看見王小石掌心裏仍盛着小小的晶片,十分珍愛,萬分珍惜的樣子,便調侃了一句:“你好像在收拾人的殘肢。”
“不,”王小石認真的道,“是我自己的殘肢和手。”
方應看臉上笑容漸斂。
然後他問了一句語重心長的問題:“你未離京之前,我最感到其武功莫測高深的三個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你可知道是啥?”
王小石在等方應看説下去。
他知道方應看既然問了,就一定會説下去的。
方應看果然接了下去:“那是你、六分半堂的狄飛驚和初入京的驚濤書生吳其榮。”
他的下文更是隱鬱重重:“你們三人:都跟水晶的力量有關。”
王小石似乎也有些詫然:“哦?”
“我一直懷疑你最具力量的石子是水晶,”方應看灑然一曬,“這點我沒有猜錯。”
“你沒有。”王小石直認不諱,“聽説吳驚濤的‘欲仙欲死掌’是在水晶石洞中練成的,水晶的靈力加強了他的掌功。”
“狄飛驚脖脊上一直戴着水玉,而他一直深藏不露,誰也不知道他的實力;”方應看惋嘆道:“當日白愁飛上三合樓,要不是低估了狄飛驚,他就不會以‘驚神指’射碎這‘低首神龍’頸上的頗梨晶石;他只要不惹火了這神秘莫測的人物,説不定,在金風細雨樓蘇夢枕和雷純那一場倒戈、圍襲,狄飛驚助他一臂,就不一定會送命當堂了。”
王小石瞄了雷媚一眼,道:“白二哥本就不該死。”
方應看道:“雷媚的劍法很好。”
王小石道:“她暗算人的時機拿捏很準。”
方應看:“……所以,今天我們兩個若聯手鬥你,你可有多少活命之機?”
王小石卻道:“如要,我剛才就不必收手。”
他隨即又補充了一句:“剛才你根本就不會收劍——如果你倆能盡心盡力聯手的話。”
聽了這句話,這粉雕玉琢般的公子侯爺,雪玉似的頰上,陡升起了兩朵紅雲。
他連眼都金了。
手已按在劍柄上。
劍鞘又隱見血絲:好像鞘內不是劍,而是一把柄/條/支有生命的躍動的歡騰的血。
那是方應看體外的血。
血色的劍。
劍形的血。二就是你
好一會,方應看才鬆了手。
他腰畔的紅光又黯淡下去了。
——那血液折騰的噪響也低微下去了。
方應看哈哈笑道:“説的好。當年金風細雨樓三大當家初登場,米公公説蘇夢枕飽經世故,老謀深算;白愁飛狼子野心,飛揚跋扈;你則藏鋒避勢,志氣不高。他認為長期鬥爭下去,物競天擇,弱肉強食,你會必敗無疑。我反對他的説法。”
他好像很為王小石高興:“結果,是我對了。”
王小石道:“是我幸運。”
方應看:“其實,你才是:‘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的那種人傑。“王小石:“卻是那種:‘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戰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的梟雄。“方應看不温反笑:“不爭有德,用人之力,那可不只是梟雄,而是奸雄了。”
王小石肅然道:“敬請見怪。”
方應看道:“通常人多請他人勿見怪,你卻是請人見怪起來了。”
王小石道:“既然已做了可怪的事,還去請人勿要見怪,那是虛偽的事。不如直接請人見怪,不請見諒。”
方應看:“好個只請見怪,不請見諒。我們真是識英雄者重英雄。”
王小石:“英雄?我不是。我們大多隻是適逢其會,因緣際遇,在此亂世奇局裏一展所能罷了。本來就沒有偉大的人,只有偉大的事。”
方應看聽了哈哈笑道,“王兄,這話可説擰了。沒有偉大的人,哪來偉大的事?事在人為,沒有不可以的事,只有説不可以的人。王樓主當年獨力誅殺當朝權奸,王塔主近日孤身入虎穴脅持當今當朝最有勢力的人,王三哥的兄弟連皇帝老子都擂揪於地,哪有不可以這三個字呢!”
王小石也微微笑道:“閣下也不是更無禁忌嗎?從大內高手、禁宮侍衞,到江湖好漢、武林豪傑,無不盡收你麾下,盡人人彀中,方公子志氣可大、小侯爺眼界可高呢,小石自慚不及、還遠着呢!”
方應看笑眼如二池春水,漾了開來:“好説,好説!彼此,彼此!我們客氣些個什麼呢!”
忽然笑容一斂,額角、眼窩、笑紋都同時微微發金,拱手道:“英雄盡敗情義手,石兄小心了。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梁阿牛大吼了一聲:“慢着!想走?”方應看看也不看他一眼,開步要走。“鐵樹開花”立即閃身到了他左右。
何小河匆匆叱道:“你那一指……算什麼!?”
方應看一笑道:“那不算什麼……只能算是個……禮。”
梁阿牛一愣道:“禮?”
“對,禮,”方應看笑容既純真若幼童,又純潔如蓮花,“送給王小石的禮。”
他亦莊亦諧的加了一句:“他日待他還我的禮。”
梁阿牛如丈八金剛摸三丈八羅漢的腦袋:“他奶奶的,這我可不懂。”
“你不懂,沒關係。”方應看輕鬆的説,“王小石懂就好。”
王小石只聽着,若有所思,不語。
方應看眼看要走了,他也不攔,不阻,不送,不理。
忽聽有人叱道:“就——是——你!”
一字一句,猶如斷冰切玉。
説話的是温柔。
她恨恨地也狠狠的向一女子發話。
那女子當然就是
雷媚。
——郭東神。
曾經是郭東神的雷媚。
“就是你!”温柔咬牙切齒的道:“你背叛過蘇師兄,又殺了大白菜!”
雷媚笑了。
嫣然。
她伸出了手。
她的手指直向温柔臉上伸來。
速度卻很緩慢。
温柔嚇得退了一步。
“是你!別怕,我只想捏捏你臉蛋兒。”雷媚不着她的口吻,“我也認得你,你是小女俠温柔,可不是嗎?你就是那個不可一世的白愁飛喪命前還不惜代價要佔有的女子,也是給世間最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心中慕戀着仍不知情的俠女温柔也。”
她説着,瞟了王小石一眼,又上下左右打量温柔:“果然漂亮。”她補加了一句,“江湖女俠,很少有這麼可愛的,這麼逗人的,但又那麼糊塗的。”
温柔這可奇了:“你怎麼知道我糊塗?你説誰是頂天立地大丈夫哇?他在哪裏?你也很漂亮呀!”
但她也追加了一句:“可是心卻太毒。”
雷媚也不以為忤,隨意道,“温妹妹,一個女子在江湖上,不毒不狠,就不能出色、出頭。”
温柔用手指着自己圓圓潤潤的鼻頭:“我就不毒、不狠,也可以在江湖上很有名得很呀!”
雷媚笑笑:“那是因為運氣好。你有個父親温晚在洛陽武林撐得起一爿天。你有個好世家,‘老字號温家’從嶺南到漠北、自關東到粵西,誰人不知?誰人不怕?你有個師父紅袖神尼,怕是當今武林武功最高的五大高手之一。你還有個好師兄,是名動京師的第一大幫幫主蘇夢枕。這還沒完。你還有位結義大哥,是‘七大寇’裏的沈虎禪,黑白二道,誰不賞他三分面、畏他七分威?你更有個好姊姊雷純,她工於心計,但掌有實權,卻一味護着你。你又有好些結拜兄弟如唐寶牛、方恨少、張炭、張嘆……都為你賣命、效死。那都因為你長得漂亮。這還不夠,連白愁飛、王小石對你也——”王小石忽道:“雷姑娘,你倒戈蘇大哥、暗殺白二哥的帳,還是要算的。”
雷媚一笑。她笑的時候,牙齒很齊,還露出了一些微上排的齒齦,絆紅赭紅的,一點也不礙眼,反而讓人也有一陣緋色的遐思。“她偏頭側眄王小石:“你現在説這種話,不是對你很不利嗎?”
王小石坦然道:“我明白,但我不想欠你這個情。”
雷媚嘆了一口氣:“你別迫我馬上跟方公子聯手殺了你才好。”
王小石老老實實地道:“至少我不會現在就向你動手。”
雷媚惻首望着王小石,忽又端正的凝視他,正色道:“你的人這麼平實正義,我看多了,也正氣起來了。”
然後又去看温柔,衷心讚道:“你真是越看越可愛。”
温柔可聽得臉上都騷熱了起來,只説:“是嗎?”
雷媚真情的説:“你那麼純潔,看久了我也像純潔了些。”
她感嘆地説:“你們兩位可真養眼。”
方恨少插嘴道:“你為何不看我,我還怡神哪!”
雷媚不去理他,只跟温柔親切的説:“像你那麼幸福的女子,難免會折磨愛你的人的。”
又去跟王小石説,“像你那麼好的男人,難免要為深愛的女子而苦的了。”
温柔忍不住説:“你也很美啊……我有你一半美就好。”
温柔向來自信自負,從來沒有這麼謙抑,更不會這般壓低自己,而今這樣説了,連眼眶都潮濕了,無緣無故的哽咽道:“你要是沒有殺白二哥該多好……真看不出你是個狠得下心的女子。”
雷媚憐惜的看着温柔,又伸手去觸摸她。
温柔這次沒有避。
但忍了下來。
方恨少也想動。
但他見王小石沒動,他也就沒動了。
何小河卻一動,就掠到了温柔身邊。
雷媚這次的手指觸着了温柔的臉。
她只輕輕的、像撫挲美玉似的撫了一撫,就縮回了手指,清亮的英眸,皖皖望着温柔,柔和的説:“或許你可以這樣想,我狠,我毒,我下辣手、殺掉京師裏的英雄人物。但你也不妨這樣看:我殺掉的是些什麼人呢?就拿你們看到了的説——雷恨?那是個殺人狂:他死了,很多人便活了。雷損?哪個魔王,有他在,京裏黑道都有了大靠山,不愁不囂張,在公在私,我都得殺他。白愁飛?他一朝得勢,會心軟過雷損嗎?會好過蔡京麼?我殺他們,豈不也形同替人除害?我可從來沒殺過不會武功、不適殺戮的人。”
方應看忽道:“媚兒,今天你的話説多了。”
雷媚嫣然一笑,睞了方應看一眼,順從地道:“不錯,我今兒是説多了。”
隨即跟温柔眨眨眼睛,俏聲道:“好妹妹,咱們他日再好好的敍敍。”
温柔也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對雷媚生起一種捨不得也依依不捨的感覺了。三不請見諒
這時,王小石才第二次問:“你不遠千里而來,到底為的是什麼?”
方應看道:“當然為你。”王小石道,“為我?”
方應看道:“蔡京決心要追殺你,他懸紅萬兩黃金,外加不少好處,現在天下各路、黑白二道,要取你首級的好漢豪傑,已多不勝數。”
王小石道:“為這點動心而取我頂上人頭,在所多有,但若令小侯爺跋山涉水、不辭千里而動身、動手,必定另有內情。”
方應看道:“也許,我也想殺你。或許,我想過來助你,跟你交個朋友。”
王小石:“也許,蔡京要小侯爺親自出手,要‘有橋集團’人就小石的事表明態度……”
方應看失笑道:“那用得着我嗎?大不了,米公公可替我跑這一趟呀。”
王小石苦笑道:“當真莫測高深。”
方應看目光猝然:“王小石不心過謙,我看你説不明白時,心裏早已比天底下誰都更分曉。不過,大家都是明白人。該明白的,總有一天會明明白白的……”
然後他向王小石長揖:“就此別過,只請見怪,不請原諒。”
説罷哈哈一笑,攜雷媚之手而去。
雷媚婉約相從,臨行時回眸炎顧,不知向温柔還是王小石,娉然一笑。
她這時候已挽結了長髮,短髮束髻更使她頸色如玉的白,纖腰盈握,風姿楚楚動人,跟清狂爾雅的方應看走在一起,直如一對壁人。
方應看走了。
“鐵樹開花”也走了。
——他們身上的積雪殘冰,因動作而抖落地上,很快的便消融為水,滲入土裏,注入池中。
池中那蓮,又轉為白。
比原來更白。
不但白,還帶點迷彩,帶點亮。
那不光是白,還帶着光。
原來那白色不止是原來的素妝,還有陽光。
原來陽光出來。
陽光照在蓮花花瓣上。
陽光很美。
蓮花也很美。
剛自這兒離去的人兒也很美。
“我呸!去他奶奶個奶奶的!”
梁阿牛突然啐了一口,“裝什麼金枝玉葉,準沒安什麼好心眼。”
王小石忽道:“阿牛,你可覺有什麼不妥?”
梁阿牛見王小石容色凝重,便靜了靜,半晌才回答:“倒沒啥特別的,就只宄骨那兒有點麻辣辣的感覺。”
王小石説:“你在‘太平門’裏修的是‘遊離神功’吧?”
梁阿牛臉上立即現出佩服的神色來:“是。你奶奶的……怎麼你連這也知道!”
王小石緊接着説:“你試運起‘遊離神功’,先意託滿月,再轉意歸朝陽,捧真投籽,先用丹田崩一聲‘嗨’字,再在嘴裏吐一聲‘哈’字,然後再自鼻裏重重哼一聲。”
梁阿牛見王小石説的認真、緊急,便不再多言,默運“太平門”的基本功法,分別自丹田、嘴、鼻發出“嗨”、“哈”、“哼”三聲。
本來一直無事,到了第三次吐音,梁阿牛忽然怪叫了一聲,臉色慘白,全身顫顫哆哆,搖搖欲墜。
他本來不算太高大,但十分雄壯,肌肉結實,塊塊如磚,胸膛更活似一塊四方的大石板,短髮如戟,無眉厚唇,給人一種比牛還壯的感覺。
這一下子、他卻軟弱得渾似給拆了骨、抽了筋,要不是方恨少馬上扶住,他幾乎就要跌落到池裏去。
王小石也不為奇,只問:“裏頭出事了?”
梁阿牛咬着牙,額上立時鋪一層豆大的珠,好一會才作得了聲:“任脈……神闕、華蓋、璇璣都攏不住,氣一聚便散,一散如針刺般疼,一疼就擴散到全身來,全身都似要散裂了,穴位遍離,血脈逆走,很辛苦……”
王小石點首道:“這就是了,小河你呢?”
何小河見梁阿牛的情狀,知道自己只怕也不會僥倖,心裏有了個底兒,只問:“我該怎麼試?”
王小石道:“你們‘下三濫’的基本功是‘兜心軟’吧,不知……”
何小河卻道:“我雖姓何,但卻不是‘下三濫’的嫡系。雷純找來‘下三濫’兩名長老:何德、何能授我武藝,所以學的基本功法反而是‘搗心硬’。”
王小石“哦”了一聲,道:“那你試運‘搗心硬’功法,以鶴步靜遊、東西遊廊法調息看看。”
何小河依言而沉心合十,內息外感,心心相印,運功調氣,半晌,才徐徐睜目,道:“似乎沒什麼異樣……”
王小石這才有點笑意:“這就好,也許方應看沒摸清你功法的門路,這才切不住你的運功脈絡——”何小河忽哀叫了一聲。
她雙手捂耳。
一下子,臉都白了。
青白。
痛得連淚也流了出來。
王小石俟她痛定了,才問:“耳痛?”
何小河仍捂着耳,痛得蹲下了身子。
王小石疾道:“快停止運功。”
好一會,何小河才能重新立起,額上多了一層細薄的汗。
王小石道:“是神門、交感、率谷幾處刺痛吧?”
何小河這才喘定:“不,連頭維、本神、陽白也有刺痛感。”
王小石隔一會才道:“方應看的‘血河指法’已融會了‘忍辱神功’,現再摻合了‘無指掌’和‘落鳳爪’指勁,實在陰毒難防、消解不易。”
“死就死,沒啥大不了的。”何小河狐疑地冷笑道,“但他千里迢迢的來,為的就是給我冷不防的挨他兩指?”
忽聽一人道:“他來這兒,‘有橋集團’就得交給米公公獨掌了,要不是有天大的利益,他放心得下?值得他來跑這一趟?”
説話的是唐七昧,説話語音森冷。
梁阿牛、方恨少等不見他尤可,一見登時火冒八丈,要不是平時已有點懼怕,早就撲過去扭打一頓、飽以老拳了。
梁阿牛哼哼嘿嘿地道:“你好來不好,你奶奶的熊,敵人跑光了才來?”
方恨少也哼哼唧唧地道:“你剛才要在,給他一記毒鏢,説不定,他也大便不拉、小便失禁的,大家鬧個和。”
王小石忙道:“是我要七哥他只看顧唐巨俠,不到非必要時,萬勿現身的。”
唐七昧不理方、梁二人,只把話説了下去:“不過,現在京師裏的英雄好漢,無不恨米蒼穹入骨:因為他當場格殺了温寶,也打殺了張三爸。”
王小石明白了唐七昧説這番話的意思。
——就是因為這樣:方應看才可以毫無憚忌的離開京師、為所欲為。
——因為米蒼窮已成眾矢所的,無法成為一個統合朝廷、軍方、綠林、武林、江湖、市井高手精英的領導人物了。四方拾舟
王小石心裏正在忖思方應看的來意,卻聽一個清脆的語音問:“你説,我今天是不是很倒黴?”
王小石聽得心中一恍,這才抬目,驀見那一張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顏臉,乍眼望去,既似籠煙芍藥,又像畫裏蹦出來的玉人兒,不大真實。
王小石一向機警過人,但因思慮方應看、雷媚的詭意,素來氣定神閒、雷打不動、電劈不驚、遇變不懼的他,居然在恍惚間給温姑娘嚇了一跳,在這春日初出的時分居然連手腳都冷凍了起來。
“怎麼?”
王小石一時沒恢復過意識來。
“你倒黴?”梁阿牛卻把話接了過去,忿忿的道:“那我們今天算什麼?吃了那男不男女不女的一指,還不知幾時橫幾時豎,幾時活蹦蹦幾時死蹺蹺,你這算倒黴,我這算黴在那號子痴熊悶種鱉蛋賤胚手底裏了!”
温柔看着梁阿牛,睜大了眼,一時説不出話來。
她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但卻有點怕這個四四方方、剽剽悍悍、魯魯莽莽、又沉沉實實,笑起來一口黃牙、氣起來全身發抖、一開口就是粗話連篇的海獸。
所以她一時怔住了。
“温姑娘今天當然倒黴了,”幸好方恨少這時挺身出來維護她,“她還給我摑了一巴掌。”
“對呀!”温柔於是有了翻生的本錢,噘着嘴説,“我還給你叱喝了!”
剛才王小石確是肅起臉孔要她住口。
王小石不敢惹她,只説:“剛才是情非得已……”
温柔扁了扁嘴兒,説:“我也不要你道歉。”
然後她靠近王小石頰邊,王小石不自覺的往後縮了一縮,只覺一陣如芒似麝的香氣襲入鼻端,十分好聞。
温柔卻湊近他耳畔説了一句:“你是大夥兒的老大,在人前我只好讓着你,你叱的罵的,有理我受了,沒理我忍了,但沒人時我可要一一揪出來清算,有你護我的,沒我讓你的。”
王小石沒想到温柔忽然會在這時跟他“講數”,劃清界限,倒不知如何應對,奇怪的是,他面對大敵強仇,高手高人,大都揮灑自如,談笑自若,灰飛煙滅,羽扇綸中,從未有臨陣畏縮,無辭以頃的事,但遇上温柔,就木訥得很。
他只覺鬢邊讓温柔髮絲拂過,癢絲絲的十分好受,真有抓住她發綹嗅一嗅的衝動。
“你叱過我,我也不計較,”温柔這是響亮的説,“只是你為啥要喝罵我,叫我住口?”
王小石訕訕然:“我是為你好。”
温柔不解:“為我好?”
王小石道:“我怕他們向你出手。”
不解的仍然是温柔:“我不怕他們出手。有你在呀,你不是把他們打走了嗎?”
這句倒是勾出大家心裏的疑點。
梁阿牛就這一句話追累下去:“三哥,為啥不當即就把這兩個禍患殺了,省卻後患!”
玉小石嘆了一聲。
他的回答也很直接:“一個,已很難解決;兩個,我非其所敵。”
何小河則問:“那麼,他們何不聯手殺了你?”
王小石答:“問題就在他們能不能真的全心全意的聯手。”
何小河明白了六分:“你是説:方應看不信任雷媚……?”
王小石:“雷媚也不見得會完全相信方應看。小侯爺見過太多次數雷媚殺主的事,他機警多疑,沒有十足把握,便不會讓她有可趁之機。”
何小河默然,唐七昧則道:“雷媚先後殺雷損、推翻蘇夢枕、狙擊白愁飛,為的是什麼?做這些事,固是十分兇險,對她卻似無大利呀!”
王小石苦笑道:“説實在的,雷媚的真正身份和目的,人只知其神秘詭異、莫測高深,跟唐兄門户,實有相為輝映之妙。”
唐七昧出身唐門,四川蜀中唐門可謂武林中最神最鬼的幫派,勢力龐大,潛力深邈,其組織嚴密,其手段毒辣,其暗器絕技更稱絕天下,江湖上有不少黑自兩道的高手、派系、幫會都受他們的縱控,但很少人能洞透蜀中唐門、川西唐家究竟是有何企圖、目標。
唐七昧點點頭,不再打話。
温柔卻仍然要問:“可是,我的話沒説錯呀!方拾舟,這名字有什麼了不起?不如叫方正、方圓、方龍舟順口得多了,要威風,不如叫方大船、方拾命,叫方拾舟,一點也不出色!我既沒説錯,為何不給我説!”
其實大家心裏都想問這句話。
王小石這才正色道:“柔兒,你倒輕忽了。這方拾舟三字,野心大,眼界高,倒調笑不得呢!”
温柔不解。
不解温柔。
王小石只好反問:“你記得數十年前,最名動一時的大俠叫什麼名字?”
温柔這下答得利索:“蕭秋水。”
王小石道:“蕭大俠成名之後,為國殺敵,為民除害,自是英雄一生。但在他未成一家一派之前,他敢以一人之力,與武林中最有勢力的一個幫派抵死為敵,你可知那是什麼幫會?”
温柔想也不想,就答:“權力幫。”
這些原是武林大事,温柔再涉世未深,也是個闖蕩江湖的人了,這些事自是耳熟能詳,隨問隨答。
王小石再問:“那麼,這天下第一幫的幫主,掌握武林權力大勢的第一人,姓甚名誰?”
温柔答得更爽快:“李沉舟。”
她這一答,許多人眼睛都亮了。
亮來自明,有明才有亮。
——明白了。
何小河這才吁了一口氣:“李沉舟,方拾舟,嘿,李沉舟沉下去的舟子,他還要從頭收拾起來呢!”
方恨少吞了一口唾液:“那他是自許要比李沉舟所立的勳功偉業更進一步了?”
唐七昧冷哼一聲道:“好大的口氣,好大的抱負,難怪——”他的“難怪”二字後,有許多無盡之意:——難怪你會震驚了。
——難怪你剛才一聽這名字之後,立即肅然以對了。
——難怪你會對方應看陡然出現,顯得那麼愁眉不展了;這樣有野心的人,遠跋苦涉來這兒,自是所謀必巨了。
——難怪你會喝止温柔的胡言亂語了。
不過,其實更重要的還是判斷力。
沒有準確的能耐,眼見心不見,看到了又有何用?
——這世間豈不有的是睜眼的瞎子!
心明比非明更分明。五不解温柔
温柔在豁然而明之後,發出了一聲豁然響亮的輕笑,説:“我還以為是什麼?方拾舟原來是再收拾李沉舟的霸業王國,那算什麼?我看他是拾李沉舟牙慧罷了。”
大家為之氣結。
卻聽梁阿牛咕噥了一聲:“我拾他娘個人屍!温柔説的有理!”
這一次,梁阿牛支持了温柔的那一方。
忽然,粱阿牛“咦”了一聲。
大家都狐疑的望向他。
只見梁阿牛東摸摸,西按按,他自己也狐疑的道:“消失了。”
“活見鬼!”方恨少笑啐他,“你從頭到頭腦直至腳趾甲都還在,沒哪件是不見了的。”
“不是呀,你奶奶個大舅於!”他算是特別尊重方恨少,所以才沒把話説得更粗重,“我的宄骨沒先前的感覺了。”
大家都奇了一奇,王小石第一個反應過來:“那道指勁消失了嗎?”
梁阿牛搔搔短得直戟的頭髮,道:“是沒有了。原來總是有點麻辣麻辣的酸,現在全沒了。”
王小石神色反而凝重了起來,道:“你再運聚‘遊離神功’試試。”
梁阿牛暗運內功,仍發出“嗨”、“哈”、“哼”三聲,聲宏氣實,三聲過後,徐睜開眼,不敢置信地道:“全沒事了。”
王小石皺着眉:“一點感覺也沒?”
梁阿牛喜道:“無。”
王小石轉而問何小河:“你呢?”
何小河也以“搗心硬”的內息周遊了全身大穴,摸摸自己雙耳也歡喜的道:“那指勁呆不往,我就像沒着過一樣,我耳朵靈醒着呢!”
王小石聽了,臉上卻不見喜色,反而雙眉緊皺。
大家看了,知道高興不宜過早,還是唐七昧先問:“怎麼了?不對勁吧?”
王小石強笑道:“本來,指勁消失了,那當然是好事,我只是擔心……就壞在我咯通醫理,卻不明指法,要是白二哥在就好了,他一定會知道那指勁到底是滑出體外、導為正道,還是潛藏在哪個要害底下了!”
這時候,他特別掛念白愁飛。
他一想起白愁飛的時候,便長吸了一口氣。
他深深的呼吸了這口氣,忽然之間,他覺得已死去了的白愁飛,要是英魂尚在的話,也會跟他一樣,深深的同呼這口氣。
也就是説,他因這個深呼息而超越了生死,與白愁飛同存。
便是這樣:他剛才在獨戰雷媚、方應看之際,外表雖然雲寧峯峙、匕目不驚,但心裏着實是很有點緊張。
因為他那一關不能敗。
——一敗,不僅他亡,連温柔、方恨少、唐寶牛、梁阿牛、唐七昧等人,只怕一個也保不住了。
壓力太大,放得再開的人,也難免會緊張。王小石是人,當然也會緊張。
但這心裏緊張,卻萬萬不能讓敵方知悉,所以他在手暫緩之際,他就開始説話。
與方應看、雷媚交談。
只要一開口説話,正如一出手交戰一樣,便會因話生話、遞招發招,而忘了或漸輕了緊張。
這其實是蘇夢枕紓緩緊張時常用之法。
蘇夢枕曾把這個方法告訴了他。
所以剛才王小石在説話的時候,便沒那麼緊張了——他越説話,就越閒,閒就越定;越定,敵人就越摸不出他的虛實;反過來,他正好可以觀察敵方的破綻和虛實。
因此在他跟方應看等對話之際,他覺得蘇夢枕是與他同在的。
正如現在一樣。
他因為發現了蹊蹺,而心裏緊張起來,但不想把這種緊張讓大家得悉(這樣反而徒增了大家的憂慮,與事無補),所以便因這無法破解的指法而念起白愁飛,並深吸了一口氣:白愁飛解除緊張的方法,正是深呼吸。
這一來,他又與白愁飛同活了。
他其實無時無刻不記住八年前初入京時,與白愁飛雨中並肩隨同蘇夢枕作戰的情形。
——那段跟蘇大哥、白二哥聯袂聯手打擊“六分半堂”的日子,才是他最意興風發、志氣飛揚的時候。
現在蘇夢枕死了。
白愁飛已歿。
這情境只有在夢裏重現。
偶爾也會有這樣的情境:在他説話的時侯、深吸一口氣之際,蘇老大、白老二都像是活轉了那麼一剎那,再跟他並肩同戰。
許是:只要你把一個人留在深刻的懷念與記憶裏,他就會與你同存不朽吧?
念起這個,王小石在擔憂之餘,還很有點感慨:或許,他離京不僅是為了逃亡,也不只是為了怕連累一眾兄弟,而是更怕面對的是:這知己無一人、兄弟各死生的情景吧?
“扒三倒四龜五賊六田七丘八奶奶個熊!”梁阿牛又亢奮了起來:“沒事就好了嘛,還多慮個啥?”
温柔看看王小石還是愁慮未展,忍不住道:“你想什麼?”
王小石道:“沒什麼。”
温柔問:“你知道我最生氣的是什麼?”
王小石一愣:“不知道。”
——他只知道温大姑娘常常生氣,時時找岔,款款不同,樣樣翻新。
温柔道:“我最生氣明明有事口裏卻説沒什麼——有事就有事嘛,偏説沒有。”
王小石不以為忤,只説:“可能是我多慮了,沒事的!”
温柔又説:“你可知道我最討厭你是在什麼時候?”
王小石又是一怔:“討厭我?”
温柔道:“就是明明心裏還是有事,嘴裏卻説沒事,臉上寫着有事,偏就不讓人與事,好像天塌下來的事兒,也只是他一人的事兒——你説這種人討不討厭?”
王小石笑道:“討厭。”
何小河嘆了一聲,拉住温柔的手,噓聲問:“我的好姑娘,姑奶奶,你可聽説過不解温柔這四個字?”
温柔瞪了瞪一雙明麗的眼,奇怪的説:“什麼意思?打着我温柔的旗號的字,不是讚我難道損我?”
何小河忍俊道:“小姑奶奶,我的娘,人家王大俠是不想我們這些小輩們空自擔心,更不欲使你大女俠不安忐忑,所以就把事情隱忍不説了,你卻來怪人家,這不算不解温柔還算啥?”
温柔又指着自己圓勻的準頭,嗤詆道:“我温柔也會不解温柔?”
梁阿牛又嘮呶了起來:“你們娘兒們就少喋喋個下休了,咱在這裏是走是留還是就此吃飯拉屎,總有個分曉吧!”
何小河噓聲笑道:“你看,這才是個真正不解温柔的渾球!”
温柔對梁阿牛的惡臉倒有些畏懼,一時不敢答腔。
梁阿牛對何小河卻似有點靦腆,不大敢惡言相對。
唐七昧便趁此問王小石:“咱們當下該如何進退?”
王小石對除了温柔之外任何人,都很有意見。
“離開這裏。”
唐七昧問:“為什麼?”
王小石瞟目四顧:“這兒不止一起敵人。”
唐七昧點頭又問:“往哪兒走?”
王小石即答:“東南。”
唐七昧再問:“要不要通知三枯大師?”
三枯大師是這“六龍寺”的掛單的名僧,曾受過天衣居上恩澤的方外至交,與“爸爹”張三爸有極深的淵源。他既是引介王小石等人避入六龍寺,又是負責他們在淮南路十六州四軍二監的接應人。
王小石點頭。
他手心仍搓着碎裂的水晶,好像要把這些已經成了碎片的紫色水玉再度揉成一塊完整的石。
——可是,破鏡難以重圓,連重明都庶幾難矣。
碎水晶呢?能嗎?
那隻小烏龜已完全翻轉過來,探頭望望世界,烏溜溜的眼睛,很有點貴族氣質的伏在那兒,十分滿意它此際的四平八穩。
——要不是温柔在它的重要關頭時替它翻動了那麼一下,它可能就翻轉不過來了。
再翻轉過來,可能要四五個時辰,也許要四五天——也説不定它就這樣渴死了、餓死了、累死了,永遠四腳朝天,翻不過來了。
你可看見過因為翻不過身來而致死的烏龜?
或許有。
或許沒有。
但世上的確有翻不過身子來就死了的烏龜。
——也許是因為它們只善於爬行,不擅於翻身。
——也許它們揹負的殼太重。
那蓮花仍在池中,並由紫迴轉純白。
不過,它已失去了根。
根已斷。
它是浮在水上的。
——它此際仍然嬌麗清美,但不久之後,它就要凋了便要謝了。
沒有根的花和樹,都活不長久。
人呢?
王小石、温柔、方恨少、唐寶牛、何小河、唐七昧、梁阿牛、羅白乃、班師之等一干人,仍在逃亡。
逃亡是為了要活命。
只要能活下去,就有翻身的一日。
——只是,在這當兒,誰來協助他們?有誰能只消用一指頭之力,幫他們翻一翻身?
逃亡沒有根。六石頭人語
六龍寺的圍牆外十數丈遠,有一座外觀九層內實有十六層的高塔:泰感動、郝陰功、吳開心、白高興四人,還有葉神油,就在第七層塔內,居高臨下,觀察寺院裏王小石等的一舉一動。
他們先看見温柔“賞”了王小石一記耳光。
他們為之吃了一驚:他們猜估不出理由。
他們只能看得到,卻聽不到對方正在説什麼。
——除了那記耳光。
響亮而清脆的耳光。
他們吃驚的理由是:——温柔竟能打得着王小石!?
如此説來,温柔的武功豈非比王小石更高?
如是,那麼,先行對付温柔的提案,就必須取消了。
可是他們驚中可也有喜:——因為如果不是温柔的武功太高、出手太快,那麼,剩下的原由只有一個:王小石很注重温柔。
——注重得使他任由温柔摑打。
如是,那麼先行挾持温柔,就是個再明智不過的選擇了。
所以他們都緊密的觀察寺院裏的動靜。
緊接着,驟變遽然來!
“雪人”偷襲温柔。
方恨少扯走温柔。
何小河、梁阿牛突現身攻向二“雪人”。
蓮池中的白衣公子突現偷襲梁、何。
王小石截擊白蓮花般的公子。
院裏忽有一纖小之人影卻以凌厲的劍氣攻向王小石。
王小石接下了那一道“氣劍”——中斷——因為突然間,一物飛打而至,直從寺院、衝破圍牆、打上七層塔來,迎面向吳開心打到。
這下突如其來。
吳開心反應算快,大叫一聲,仰首跌身,“呼”的一聲,那物險險自他們面門掠了過去,擦傷了他的鼻頭,卻打向他背後的郝陰功。
郝陰功百忙中一掌拍去,與那物抵個正着。啪的一聲,那物碎裂成數十塊,疾迸噴射向泰感動和白高興,還有葉神油。
郝陰功雖然一掌擋開來物,但只覺右掌像給斬了一劍一樣的痛。
痛得他忙細看自己的手還在不在:他以為是已給人一劍斫了下來。
他不好過,他的同黨也不好過。
碎片很多,有大的,也有小的。
大塊的射向白高興。
白高興比較幸運。
他乍見吳開心閃躲,已有警惕;再見郝陰功遇險,更生防禦。
故而,白高興及時雙手一拍,夾住了數大塊碎片。
一塊也沒有遺漏。
那是磚石。
——他馬上就感覺得出來了。
沒有人能比他更清晰的感覺到:因為他不但夾住了磚石,而且這幾塊磚石碎片還全嵌入他手掌裏。
泰感動的情形也決不比他好。
磚石的碎片多飛向他。
他因見郝陰功、吳開心先後失利,所以己早一步拔出他的兵器。
他的武器是刀。
一把柔刀。
——刀形就像竹葉。
——刀有個名字,在武林中也很響亮:——竺柔刀。
他的刀柔、而且軟,所以特別快。
他在剎那間出了十三刀。
十三刀刀刀不落空。
刀刀都命中。
每一刀都斫下一塊磚石碎片。
總共十五片。
有兩片他仍不及斫落。
那兩塊未給斫落的碎片在哪裏?
——就嵌入他的身上。
左臂和右腿。
——磚石打入肉中,要比中箭還疼。
他一生中也曾揣想過:中刀、着箭、吃了一劍的痛楚——但卻一個人未想過有天居然要吃磚石的苦!
這一塊小小的磚頭,一下子,擦破了吳開心的鼻端,震痛了郝陰功的右腕,嵌入了白高興的雙掌,切入了泰感動的肌裏。
那一塊平凡至極的磚石,一下子,竟在他們的生命裏如此親切,仿似在生死契闊間打了個親切得痛入心脾的招呼,好讓四人一生一世都忘不了這塊與他們有肌膚之親的磚頭!
——那是塊什麼樣的磚頭?
他們幾乎都不約而同的記起了一件事:一個人!
——那磚頭碎片不止打向他們四人,還有一個人:葉神油!
所以他們也不約而同的望向葉雲滅!
葉神油負手站在那兒。
氣勢很盛。
樣子也很火爆。
但卻很定。
——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在他身上。
迸濺向他的磚石,有大有小,至少十來片,去了哪兒?怎麼直如石沉大海?
葉神油啞聲道:“就憑你們,要對付王小石,還差遠了呢!”
他雙手一垂,誇拉拉連響,碎磚都自他袖子裏全落到地上。
——不知何時,那十八塊碎磚全給他雙袖收下了。
一塊不剩。
“他知道我們在這兒。”葉神油望着窗外,透露着十分殺氣兩分不甘的説,“他用他的石頭説了話,也對我們作了警告。”
這時,六龍寺那兒,打鬥也告一段落,王小石正與方應看對話。
然而,王小石無疑也向他們發了話。
他的話是用一塊磚頭來説。
他就是借雷媚那一記“劍氣”,以“移花接木神功”轉擊於磚牆上,直飛過來,以一磚連打五人。
——就只葉神油並未掛彩。
全皆傷。
當時,王小石卻正在對敵中。
——而且還大敵當前,強仇寰伺。
他卻仍然説出了他的話,對遠在明孝塔的“窺視者”作出了警告,在大家都以為他最兇險的時候,他居然還有餘裕去打擊更遠的敵人!
郝陰功、白高興、吳開心、泰感動這時才曉得心頭沉重:——他們這時才明白過來王小石是多可怕的敵人。
所以他們只好忍受。
忍受葉神油的冷笑。
——冷笑通常不是真笑,而是諷刺、輕蔑或瞧不起。
就算是笑,也只是嘲笑。
葉神油當然嘲笑得起他們。
葉神油的右腰衣衫破了一處。
可是,他們四人大概誰也沒注意到:——那是一道寸來長的口子,翻掀出來的部位,還帶點血。
沾着一點點的血。
葉神油仍負手望着窗外,指拳捏得特登拍勒的響。
他仍俯視着寺院裏的一動一靜。
他在忍痛?還是在忍耐?有隱憂?抑或有隱瞞?七六龍三姑
就在一眾人在寺院韋馱金剛像旁、蓮花池畔跟來襲者對敵之際,羅白乃之“徒師”兩人,到底在哪裏呢?
原來羅白乃正在跟六龍寺裏的高僧三枯説禪傾偈。
三枯是當地有名的禪僧,道行高深,智能天縱,被譽為: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的名僧。
聽説他本來連名號都沒有,他初入六龍寺掛單時,人問他從何處而來?他不立答,只看着院前花草,説:“花草就要枯了。”
當時主持六容大師聽了,特別出來迎接他,跟他談佛論經,不半晌,便十分推崇服膺,又請教他的名號,他只説:“海枯石爛,何須名號。”
當場接待的還有一位名人,正是洛陽温晚。温晚馬上接問了一句佛偈:“生死事大,光陰知矢,無常迅速,時不待人,既然如此,行方便門,黑晝白夜,各有其秩,父子夫妻,應有其序,四方八面,皆有其位,萬物有情,各有其名,花鳥蟲魚,飛禽走獸,無不例外,汝何獨無?”
大師卻低眉合十,只説:“你赴時間,我不趕。我心悠悠,油盡燈枯。”
温晚馬上豁然頓悟。
——許多人在禪門參了幾十年,還是得不到一點訊息,換不來一個悟。可是時機一到,所謂啐啄同時,即是小雞正孵化而出,母雞正好啄破蛋殼,就會得來全不費功大。這正是佛門心法相傳的難得之處。
由於他一入“六龍”,就訪問了三次“枯”,人就稱他為“三枯”大師。
三枯最勝點化人。
使人啓悟。
他在這兒一帶很有名。
他也曾離開過六龍寺,雲遊四海,回來後更享有盛名。
——或許,早在他入“六龍寺”以前,他就很有名吧?
只不過,他對過去的事,隻字不提,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
羅白乃原來也不知道這位三枯大師是很沉默、寡言、木訥的人。
他一向以為世上的“大師”,平常要念很多經,對人常常嘮嘮叨叨,而向人教誨難免有一匣子説不完的嚕嗦。
但事實卻不然。
三枯往往沒有話説。
總是一言不發。
他好像根本就不愛教人,不愛説話。
他在高興説話的時候才説話。
非要他説話不可的時候,有時,他只嘆了一聲,或瞪人一眼,揚眉瞬目,咳嗽一聲,便算是説過話了。
——雖然,大多數的人都不知道他説了什麼話?説的是什麼話?
羅白乃當然也不明白。
但覺得很好玩。
他本身就是個很好玩的人。
他對不明白的事覺得特別好玩。
所以就在眾俠於菩提樹下、蓮池邊抗敵之際,他卻去逗這大師説話。
他很喜歡找大師説話,但不見得大師也很喜歡跟他説話。
有一次,他見廟裏來了許多香客,熙熙攘攘的來拜佛上香,寺裏僧眾都忙着打點,卻見大師在菩提樹下木然端坐,完全沒有反應,連一個小孩在他身邊撲地摔了一交,哇然大哭,大師也無動靜。
羅白乃便上前扶起了小童,哄住了他,直至其母親把他接走,大師仍跌坐不動。
羅白乃便問:“大師病了?”
大師答:“沒有。”
羅白乃:“大師睡了?”
大師:“我在打坐。”
白乃:“大師沒有看到有人摔交麼?”
大師:“人生在世,誰沒摔過交?跌倒了自會爬起來。”
羅:“大師沒看見今天香客特別多麼?”
三枯:“沒。”
羅:“那大師看見什麼?”
枯:“老衲只見來的只有兩個人。”
羅:“哪兩位?”
枯:“一曰名,一曰利。他們燒香拜佛,都不過是為了這個。”
羅白乃想了想,很狐疑:“怎麼熟口熟面,好像是那個前人説過?”
三枯:“……”
羅白乃:“我覺得你説少了,也看少了。”
枯:“少了什麼?”
羅:“我看到四個:一個名,一個利,還有一個權、一個勢。”
羅:“不,還有……還有一個,是祿,啊,再來一個,叫做什麼哇?哦?是欲……”
羅白乃遂而教訓起三枯大師來:“你把事情説少了,也説得太簡單了。”
三枯為之氣結,不再理睬羅白乃。
偏是羅白乃要走開之前,還“點化”了三枯一句:“有人在你面前跌交你不去扶,萬一摔死了人怎麼辦?連人都救不了,自己則像塊木頭,哪還算什麼佛?參禪有何用?”
末了,他還涎着笑臉,問大師:“我説得對不對呀?大師?”
開始的時候,三枯大師不理會這半瘋半癲的少年人。
可是大師不理他,他可理會大師。
別人問他為何老喜歡找大師的晦氣,他笑嘻嘻的説:“沒有嘛,我是真心的向大師討教的。”
連他師父班師之也這麼問他時,他才認真的答:“我覺得跟大師有緣。”
“那麼有緣,”班師之聽了就很不悦的説,“你又不拜他為師?”
豈料羅白乃的頭馬上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那不同。你跟他不一樣的。”
“什麼不一樣?”
“我跟大師的緣法是:我跟他確是學會了不少道理,”羅白乃搖首擺腦的説,“可他在我這兒也學了不少事理。我們倆是互惠、交換、相益的。——”班師之聽了就很高興:“還是我教你比較多,我學識淵博、武功高強嘛。”
“非也。”徒弟認真八百的説:“你幸運些。”
“我幸運?”班師之不明,“我要是幸運還會收你這種徒弟?”
“你當然幸運了,你只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罷了。”羅白乃説,“我教你的,遠比你教我的多呢!”
班師之氣得嘴都歪了。
眼都開始翻白了。
他徒弟還十分感慨的加了一句:“實在多出太多了……搞不好,我還得教你怎樣追求心上人,教導你怎麼談戀愛呢!”
“你……你!”班師之這回氣得連鼻子都曲了,“你教我……談情説愛!?”
“對!”羅白乃湊近班師之身邊,鬼鬼詭詭的説,“你別告訴我説你從未動過春心,從沒打算過為我找個師母!”
班師之想打他。
羅白乃忽長身直視其師,叫他師父:“你看着我。”
班師之打到一半,只好收招。
“我為什麼要看着你?”
羅白乃大義凜然、光明磊落的説,“你看我的眼。要是你真的從來想也沒想過這回事和那回事,你就看着我眼睛。”
班師之才不看他。
但也不打他了。
只氣得拂袖而去。
羅白乃吐了吐舌頭,喃喃自語道:“烏雞白鳳丸!大概這回真説對了……看來,我該好好的為師父的終身大事着想了。”
三枯大師不理睬他,理由是絕對充足的。
他有次居然替這名僧三枯改號。
那是一次眾僧會聚之際,大家想替“明孝塔”、“六龍寺”改一個名字,因叫“明孝”、“六龍”的塔寺着實太多了,不夠突出獨特。至少,也該把六龍“塔”還是“寺”,明孝“寺”抑或是“塔”,早些定下名來。
三枯大師卻力排眾議,認為不必正名。
大家都問他為什麼。
他説:“真正的佛法,是百姓日用不相知,初發心時便成正覺。何必正名乎?迥然獨脱,不與物拘。”
眾都以為然,紛紛説三枯法高深。
偏是旁聽座的羅白乃突然發話:“六龍、明孝塔寺不必定名,我很贊成,但大師卻該改個名字。”
眾都好奇,皆問要替三枯改什麼名號?
“三姑,”羅白乃得意洋洋的説,“改名三姑,如此正好。”
眾僧紛紛叱喝之,羅白乃這回倒是真的犯了眾僧。
但他得意如故。
他還説出了堂而皇之的理由:“大師叫三枯,本意是:石爛海枯、油盡燈枯、人走心枯,我叫他三枯,更加切合,因為他見人跌交而不扶,見惡人當道而不除,見人不悟而不點化,不是姑念、姑息、姑妄是什麼?何況,烏雞白鳳丸的大師樣兒好,俊貌得很,像姑多於像佬哩!”
大家都罵這不識佛理、未入佛門的渾小子怎麼胡言妄語,連三枯也臉露忿然之相。
羅白乃膛目指着大師反詰:“他不是教人勿太注重虛名嗎?他一向不是説名如衣飾,脱下便了嗎?怎麼一説他,都醬了臉?”
這回連六容大師都要下令逐走他了。
卻是三枯大師開聲説了話:“也罷。反正都是名相,叫什麼便是什麼,叫什麼也不見得就是什麼。”
六容不解,合十問:“大師之意是——?”
三枯臉上居然擠出了點笑意,他用手一指一隻正在春陽下曬肚皮的狗,説:“你叫它是貓,它仍不是貓。你不叫它狗,它還是狗。但它自己和同類可能不叫狗,叫人,叫我們才是狗。我們給人喚作狗,如果是人,卻還是人。”
不管聽得懂聽不懂,眾僧都合十念:“阿彌陀佛。”
佛是念了,只是日後六龍寺裏的“三枯大師”真給人喚作:三姑大師了。八狗屎垃圾禪
“三姑”不愛理睬羅白乃,可是羅白乃老愛找“三姑”。
當大夥正在韋馱像前、池畔樹下禦敵之際,唐七昧正在禪房裏看顧唐寶牛之時,羅白乃百般無聊,便又去逗三姑大師談禪説佛。
三姑大師徑自坐在石階上,用一枯枝,在地上漫畫着幾筆。
羅白乃湊近去,幾乎將耳朵貼地地自下而上,這才望見三姑大師的臉。
但三姑仍不睬他。
不理他。
也不看他。
羅白乃逗了他老半天,都沒反應,心裏不是滋味,就説:“你再這樣木眉石臉的,就得要改個名字了。”
三姑大師只翻了翻眼,可一個字都沒説。
他師父卻忍不住問:“又要改?這回叫什麼?”
羅白乃説:“三哭大師。”
他哈哈笑道:“誰教他一天到晚,老是哭喪着臉!”
三姑不理,只在地上畫了幾行豎的、幾行橫的。
羅白乃這順水推舟把話題轉移了:“我可會測字的,我替你看看……”
他歪了頭,看了半天,就像悟了道了的嚷:“哦,對了,這幾條橫、幾條豎,就是橫豎的意思——橫豎,也就是‘反正’的意思——你心裏的意思是:反正你隨得我怎樣為你取名都沒關係……是不是?”
三姑大師當然沒答理他。
他師父班師之卻説:“我看不像。”
羅白乃道:“不像什麼?”
班師之道:“不像橫豎?還是像個字。”
羅白乃:“什麼字?”
班師之:“像個‘井’字。”
羅:“井?”
班:“我看他是自喻為‘坐井觀天’之意。”
羅:“我看他是更進一步,看到我們,就自卑起來,認為他自己是‘井底之蛙’的意思。”
許是給這對師徒搞火了、躁了煩了,忽然用左手指了指院前不遠處的一堆垃圾,右手指着石階前的一堆狗糞,看着羅白乃和班師之,點了點頭。
然後起身。
回到廟裏。
這下,那對活寶師徒,可都直了眼。
班師之膛目道:“那是什麼意思?”
羅白乃搔首道:“其中一定有喻意,有禪機。”
班師之咕噥道:“説不定他只是説我們像一堆垃圾、一篤狗屎。”
“那我一定是垃圾了。”羅白乃忙接着補充道:“不,才不是呢!我看他一定另有深意,我們只是一時勘不破罷了。記得禪林公案裏有人問巴陵禪師:‘何謂吹毛劍?’巴陵禪師只説了一句:‘珊瑚枝枝撐着月。’問者從此就悟了道,有了斬斷一切妄想執着的智劍。我看,三姑這兩手一指,無聲勝有聲,簡直是萬語千言,千呼萬喚裏的無聲,就看我們能否悟得?是否得悟了!
“班師之咕嚅自語的説:“你那麼注重他的話,平素卻又老是與他抬槓?”
羅白乃正色道:“那不一樣。要知道修禪急佛,最重要的是自己體悟,這叫冷暖自知,啐啄同時,鏌鉚在握,寶劍在手,賓主歷然,言語道斷。既然禪境是: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他教我悟時,我也該都他悟,這方才為他是吾師,吾亦其師也。正所謂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他裝模作樣時,我也就裝模作樣跟他鬧,但他直指人心之時,我就該聞聲悟道。”
然後,他又在尋思自咕:“所以,他一手指狗屎,一手指垃圾,定有深意,必有啓示。”
不久,三枯大師得悉王小石等要撤離“六龍寺”,他即收拾了一個包袱、一口褡褳,手持禪杖、往外就走。
廟裏主持六容在背後喚他:“三枯,你還回來不?”
三枯稍為止步,禪杖尾部在寺前青石板上砉地一聲碰撞,終究沒再説一句話,又往前行去。
這時,羅白乃仍在院階上苦思,一見三枯這下動作,立即叫道:“我可透悟了、得道了!”
這回他師父可也收拾了行囊,要跟王小石等人一道南行。
王小石原意給他們自行選擇:跟與不跟,悉聽尊便。
班師之沒有選擇。到這個地步,跟大隊兒在一起,是險,萬一是死,也是一起死,總好過脱了隊即死、立死、枯寂死、孤獨死。
他正要促徒弟也一道走,卻聽羅白乃大嚷悟道,便九成不信一成姑妄聽之的問:“你這副稀粥腦漿的德性,又悟啥道來着?”
羅白乃卻很認真。
也很興奮。
簡直還雀躍。
他漲紅了臉,遙指三姑大師背上的褡褳説:“狗屎、垃圾,就是他揹着走的。那就是他的責任和道義,凡人看來,只不過是垃圾、狗屎,但他卻棄不了、放不下的。”
班師之有意挫他,帶點譏誚的説:“你不是説過,誰説放不下的,誰到後來還不是放下的嗎?這狗屎、垃圾,揹着不放又有啥意思!”
羅白乃卻一點也不理屈:“禪到頭來,還不是為了成佛?佛到頭來,還不是人!一翳在眼,猶若空華。誰是佛祖?當下我是!難道成了佛就可以為所欲為、任意妄為嗎?那豈不是跟成王稱霸沒兩樣!佛也一樣要吃要穿、要耕要作,要背行囊救人救世的。人人都説要放下,只不過不想負責任罷了,那就跟脱了褲子放屁一樣——沒意思,不濟事!”
班師之仍不以為然,故意損他一句:“你不是也説過什麼:把明明是很複雜的事,簡化為追‘名’逐‘利’,未免太膚淺了嗎?現在又把兩個褡鏈説成‘責任’和‘道義’,豈不也一樣看相?”
羅白乃這回聳聳肩,吐吐舌頭,攤攤手,道:“道就是如此:説了不增,不説不減,説盡不滅,不説也罷。”
班師之見徒弟撐不下去了,也不為己甚,只自下咕咕的説:“我總覺得狗屎就是狗屎,垃圾也不外是垃圾,褡褳也不過是褡褳,哪有什麼曲折大道理!”
徒弟聽了,居然也沒爭辯,反而説:“你能這樣想,其實也悟了大道理。”
“三姑”纖瘦的身子卻執着沉重的禪杖,義無返顧的前行,去會合王小石,護送他們下東南。
他大概絕沒想到自己背上的褡褳居然成了大道如天,為此師徒二人,爭辯不已。